路美玲
内容摘要:《诗经》中的叙事诗是中国古典叙事诗歌的滥觞,奠定了中国叙事诗叙事与抒情涵容交叠的特点。其独具特色的叙事方式的意象化、叙事视角的多层次化和叙事时序的多样化的诗性叙事手法,给后世叙事诗开无数法门,对古代叙事诗的发展和壮大都有巨大的推动作用。
关键词:《诗经》 叙事诗 诗性叙事
学界一般认为,相较于抒情诗而言,中国古代的叙事诗是不发达的,但纵观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历程则会发现此论断并不准确。“追溯中国文学源头的先秦时代,对文体的细致辨析尚未提上日程,文体意识和诗文之间的界限,尚处于混沌不清、涵容交叠的状态。”[1]换言之,可以说先秦时期的诗歌部分承担着——当时还未形成的文体,散文和戏剧的——叙事、表演功能。“《诗经》中的叙事诗,是中国古代叙事诗的溢觞,它奠定了我国叙事诗最基本的特点:记事与抒情交相使用,水乳交融。综观全篇,它确是记叙了一个故事,但字里行间,都融透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它借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来寄托自己的情趣,达到‘骋情‘展义的‘言志目的。”[2]《诗经》中叙事诗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叙事诗又可分为写景和记事两类,写景叙事诗包括描述生活情趣的镜头,速写性质的、透视着人物形象的自然景物画面和相对独立的生活场景;记事叙事诗则包括一段较为完整的故事情节,诗人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或自我形象等。狭义的叙事诗则专指记事类的诗歌。叙事诗“情韵深厚,往往以情带事,以事抒情,而不重视叙事的连贯、情节的铺排和人物的刻划。”[3]无论是广义叙事诗还是狭义叙事诗都体现着《诗经》抒情与叙事涵容交叠,即诗性叙事的特点。前人相关研究主要有葛一敏《文化自信与诗性表达——以酒、〈诗经〉“蒹葭”篇戏曲等为例》[4],王建堂的《〈诗经〉:诗性思维与科学思维的完美嫁接》[5]重点挖掘了《诗经》中蕴涵的科学思维方式,以期对最大限度地发挥《诗经》“古为今用”的效应。客观来说长久以来关于《诗经》诗歌诗性的研究是留有余地的。
一.《诗经》中的叙事诗
《诗经》中的叙事诗以周民族史诗为代表,反映周民族重大历史事件,记述、歌颂周民族精神,充满幻想和理想色彩。周民族史诗“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早出现的文学样式之一,是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由古代各族先民(这里的‘各族,不包括那些没有条件产生史诗的民族),在神话、传说和歌谣等基础上集体创作出来的一种规模较大的叙事性长诗。”[3]周民族史诗以《大雅·生民》《大雅·公刘》《大雅·绵》《大雅·皇矣》《大雅·大明》为代表,记述了从始祖后稷稼穑到武王灭商的历史。《大雅·生民》叙述了周始祖后稷的诞生和发展农业、定居邰地,开创祭礼的历史,带有神话色彩。《大雅·公刘》叙述了公刘率领周人于自邰迁豳地,定居并發展农业的历史,是周人原始社会开始解体、阶级开始分化的阶段。《大雅·绵》叙述了公刘的十世孙、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率领周人自豳迁至歧山之阳的周原,创业兴国以及文王姬昌的开国历史,周人此时进入奴隶社会。《大雅·皇矣》首颂文王之祖,其伯太伯,其父王季的美德,后述文王伐崇、密,克敌制胜的历史。《大雅·大明》记叙文王、武王从开国到灭商的历史,对殷商“牧野之战”有生动细致的描写。其他诸如《大雅·文王》追述文王事迹以戒成王;《大雅·常武》赞美周宣王平定徐国叛乱;《大雅·崧高》是尹吉甫赠送申伯的诗;《鲁颂·閟宫》歌颂鲁僖公能兴祖业、复疆土、建新庙;《商颂·玄鸟》歌颂武丁中兴事业;《商颂·长髪》诗首述汤的祖先契、相土奠定国基,次述汤受命有天下和伐桀的功绩,末叙述伊尹相汤。这些叙事诗或是祭祀诗,或是乐歌,都或多或少的记述了周民族生存发展过程中的重大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周王朝的重要史实略备于此。
十五“国风”和“二雅”中的其余叙事之作,都质朴不饰雕琢而又情韵深厚,充分体现了原始诗歌抒情与叙事涵容交叠的特点。《卫风·氓》是一首弃妇诗。女主人公以第一人称的亲历视角和悔恨、“亦已焉哉”的决绝态度,叙述自己的恋爱、婚姻、婚后不公正的遭遇和最终被虐待遗弃的悲惨故事。《小雅·谷风》也是一首弃妇诗。女主人公与丈夫原为贫贱夫妻,夫妻勤劳致富后,丈夫见异思迁,女子惨遭遗弃。《郑风·女曰鸡鸣》是一首表现新婚夫妇琴瑟和谐的联句诗。《齐风·鸡鸣》全诗用问答联句体,情感混溶真切,程俊英评价此诗说“诗贵创新,《诗经》因为处在文学的最早成熟期,故独多创意之作。即如此篇,男子淹恋枕衾,而不顾闻鸡之鸣。六朝乐府《乌夜啼》:‘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暗去。李廓《鸡鸣曲》:‘长恨鸡鸣别时苦,不遣鸡栖近窗户。《云溪友议》载崔涯杂嘲:‘寒鸡鼓翼纱窗外,已觉恩情逐晓风。盖男女欢会,亦无端牵率鸡犬也。诸诗之意,盖从此篇翻出,此三百篇之所以可贵也。”[6]
二.《诗经》叙事诗的诗性叙事策略
中国古典诗歌的抒情传统在《诗经》中就已经奠定并渐趋成熟,但由于中国早期文学文体意识的模糊,抒情与叙事之间本无泾渭分明的界限,因此,诗歌也部分承担着叙事的功能,叙事也含蕴着情韵深厚的特点,尤其是在先秦“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7]的时期,并未形成明确且具体的分类。是以,《诗经》中的诗性叙事主体是抒情和叙事涵容、叙事成分较为突出的诗歌。相较于其他叙事方式而言,诗性叙事诗歌常常表现为叙述方式的意象化,叙述话语与常规叙事话语的逻辑背离,对自然、人物、事物带有审美倾向的诗意叙述,突出表现为叙述的不完整性和内涵的开放性。具体说来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一)叙事方式的意象化
“中国叙事文学是一种高文化浓度的文学,这种文化浓度不仅存在于它的结构、时间意识和视角形态之中,而且更具体而真切地容纳在它的意象之中。研究中国叙事文学必须把意象以及意象叙事方式作为基本命题之一,进行正面而深入的剖析,才能贴切地发现中国文学有别于其他民族文学的神采之所在、重要特征之所在。”[8]意象属于中国古典文学理论的范畴,《诗经》中虽然使用了大量的意象,但“意象”这一理论范畴与《诗经》的创作时间相比,尚属晚出。意象一词最早源于《易传·系辞上》:“圣人立象以尽意”[9],“象”指卦象,象与意是各自独立的哲学范畴。意象在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10]始合而为一词,此时的“意象”指的是想象中的境界,初步从哲学概念转变为文学概念。晚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沿袭刘勰,赋予意象“象外之象,景外之景”[11]的内涵,诗歌意象内涵进一步完善,已逐步解读为文人主观情志的客观外化。
“《诗经》意象在观念内容上可以划分为原始兴象、比德意象和审美意象”[12]原始兴象是意象系统中产生时间最早的意象,可以追溯至神话思维状态。它发源于原始的宗教生活,是原始先民发挥主观能动性,将现实中的物象赋予宗教观念后而形成的一种意象。《诗经》中的原始兴象有很多,典型的有鸟类兴象、植物兴象等。比如《周南·关雎》中的“关雎”,《商颂·玄鸟》中的“玄鸟”等鸟类兴象。《秦风·蒹葭》中的“蒹葭”,《周南·桃夭》中的“桃”等植物兴象。比德意象是创作主体将伦理观念、道德观念和主体的人格品质投射到客观景物之上,从而使客观景物承载人和社会的观念内容的一种意象体系。如著名的《小雅·鹿鸣》《小雅·棠棣》都是赋予自然物象伦理道德的内容,将君臣关系、兄弟关系纳入到自然物象之中,赋予自然物象比德的功能。如果说原始兴象和比德意象都是从客观景物生发的意象,那么,审美意象则摆脱了原始宗教观念和社会伦理观念的束缚,而从审美的观念出发,以审美的心态去关照宇宙自然、社会人生。如《卫风·硕人》中的“蝤蛴”“瓠犀”“蛾眉”。《秦风·蒹葭》中的“白露”“蒹葭”“伊人”等。应当说明的是,这三种意象之间是互相交叉的,原始兴象之中有比德意象和审美意象的成分,比德意象中也有审美意象的成分,审美意象有时也承担着比德意象的功能。如叙事诗《卫风·氓》曾三次提到“淇水”这个意象。“淇水”在这里既是原始兴象,又是审美意象,它担负着疏通文脉、凝聚意义并提供审美意味的叙事功能。
《诗经》依托大量意象来叙事,日月、山水、花鸟、草木、雨雪等客观意象的反复使用,不仅使得诗歌情思摇曳,增强了诗歌的审美趣味,更使之作为一种文学传统为后世的诗歌所继承,形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独特的意象元素。
(二)叙事视角的多层次化
叙事视角的多层次化是中国古典诗歌运用最为成熟的手法之一。《诗经》叙事诗的叙事视角可以分为第一人称视角、第三人称视角和转移视角。其中以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居多,“对话”“联句”可称为转移视角。
第一人称视角叙事脉络清晰,逻辑严密,多为《诗经》采用,如《小雅·何草不黄》《卫风·氓》《唐风·鸨羽》《邶风·柏舟》等。这些诗作或为抒发征人思妇情感的抒情诗,或为抨击战争徭役叙事诗,都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直接反映。《诗经》中还有一些诗歌以第一人称来指代整体,如《魏风·硕鼠》即以“我”代表群体的立场。第三人称视角自由灵活,以旁观者的视角叙事,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诗经》中第三人称视角的代表作——《周南·芣苢》——描写田间妇女采摘芣苢的场景,以第三人称视角,通过每句中动词的变化,循序渐进的表现劳动进程的变化,格调清新,韵致悠扬,言语朴拙,自然天成。方玉润《诗经原始》评价此诗说:“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其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13]《诗经》中也有一些联句、对话叙事诗的叙事视角是不断转换的,如《女曰鸡鸣》是一首新婚夫妇联句诗。《鸡鸣》全诗用问答联句体,叙述过程中叙事视角不断在男女主人公之间转移。
(三)叙事时序的多样化
时序在叙事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时序问题主要研究“在故事中,事件接续的时间顺序和在叙事中排列的伪时间顺序的关系”[14],也就是对叙事时间(话语时间)和故事时间进行比较。《诗经》的叙事时序以顺序为主,杂以其他时序,称为错综叙事时序。这种叙事时序的错综化,主要就是由于先秦时期叙述与抒情涵容交叠的叙事思想。
《卫风·氓》的叙事时序就是“过去——现在——过去——现在”式的错综叙事。纵观《氓》诗,女主人公的意识在“过去的回忆”和“现实的反思”两个时空流动。诗开头“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既是对事件原委的客观交代,又是女主人公反思不幸婚姻追根溯源的意识所至。女主人公因“静言思之,躬自悼矣”这一主观意识的觉醒开始回忆并关照过去的全过程,并常常因为“反思”打断回忆中事件的流程,插入一些与之相关的场景和议论。
诗歌第一、二章按照时间顺序叙述恋爱、订婚的过程。第三章突然插入一整章弃妇对婚恋的慨叹抒情:“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吁嗟鸠兮,无食桑甚。吁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第四、第五章叙述顺序本应为:“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但诗人在叙述中多次将时间顺序打乱,上下句之间的叙事跳跃非常之大。从婚后的含辛茹苦(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跳到被弃后归家途中的凄凉(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从婚后丈夫的逐渐粗暴(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跳到被休歸家后兄弟的冷嘲热讽(兄弟不知,咥其笑矣);从初恋时的海誓山盟(及尔偕老)跳到被弃后的满腔愤怒(老使我怨)。全诗以“静言思之,躬自悼矣”这一场景作为事件的横截面,通过错综叙事补充婚前、婚后以及被弃的全过程。将女主人公被弃的显文本淡化成一种背景和烘托,而反思的内容却由幕后走到台前,被凸现出来成为新的显文木。两者共存,互为补充,显文本中蕴涵着隐文本,隐文本丰富和深刻了显文本。
《诗经》中的叙事诗在中国诗歌史、中国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后世出现的一切叙事手法几乎都可以溯源至《诗经》的叙事诗,而《诗经》的现实主义传统对我国后世诗歌,乃至整个古代文学的发展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缘事而发的汉乐府,质朴生动的南北朝民歌,沉郁顿挫的杜子美,平实清新的自居易新乐府等等都受到《诗经》叙事诗的影响。汉乐府诗“感于哀乐,缘事而发”[15]的特点继承自《诗经》“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现实主义传统,是汉代底层社会生活的实录。汉乐府诗歌中的名篇《东门行》《孤儿行》《病妇行》《陌上桑》等叙事诗,其情节完整性、人物典型性与抒情极具感染性的特点,即是对《诗经》叙事诗诗性叙事传统的继承和发展。《诗经》的诗性叙事直接影响了建安文人的“拟乐府”诗歌创作和唐代的“新乐府”运动,降之而至清代叙事诗的兴起,无不贯穿着继承自《诗经》的光辉传统。可以说,《诗经》的诗性叙事传统对中国古代叙事诗的发展成熟的贡献是无比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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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郑州工业安全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