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友霞
内容摘要:《局外人》讲述的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其发展进程严格地随着时间顺序而推移,故事情节单调直白。小说主人公默尔索是法国人,他生活在阿尔及尔郊区。他过着独身生活并且大多数时候对待周围的人或物冷漠淡然。然而,尽管他工作努力为人真实,却最终因为没有在母亲的葬礼上哭泣这一事实而被判处死刑,谋杀阿拉伯人的罪名却并没有成为重判的根本理由。《局外人》中的“局外”有着双重解读,对于读者来说默尔索是“局外”的,而面对外部世界,默尔索自己也是“局外”的。双重的“局外”使得默尔索虽然看上去没有任何英雄姿态,但是却是一个很有厚度的人物。最终他放弃上诉,同意为真实去死,为“局外”向“局内”的转变增加了悲剧色彩。解析这双重“局外”可以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加缪着意刻画的人与社会,自然与社会的关系,领悟《局外人》的独特魅力。
关键词:加缪 《局外人》 局外 冷漠 荒谬 真实
我们都知道,《局外人》被称为荒诞小说。即便只读其中几页,我们也能感受到其荒谬氛围。这是一部对二十世纪的文学、哲学都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作品。1999年,《世界报》根据投票产生了一个100本“20世纪最好的书”的排行榜,在榜单上,加缪的《局外人》名列第一,这证明了它依然有着深远而持久的影响力(朱国华,2022)。小说中上演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法属阿尔及利亚,默尔索既是小说的主角,也是小说里面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他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法国人,独自住在阿尔及尔的一间小公寓里。《局外人》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他以第一人称讲述在枪杀阿拉伯人前的生活,叙事风格类似于日记,零散而琐碎。第二部分是默尔索被捕后对自身的回顾和思考,主要采用了回忆和内省的形式。
目前国内外对于《局外人》的研究不少,有的研究着力于荒诞派文学研究(董钰,2022);有的研究《局外人》的叙事艺术(萧惟丹,2020);有的研究关注小说中的存在主义哲学(王珊珊,2022);有的研究则梳理了国内外对与《局外人》的主流研究成果(朱国华,2022)。可以说《局外人》是一部久盛不衰的作品,对现代社会仍然非常具有啟示意义。本文将着重对《局外人》中的“局外”进行再次解析。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我们再研读整部作品,印象最深刻的是默尔索的讲述过于客观化、机械化,很少流露出社会人该有的感情,不管在他的记录还是在他的回忆里,都有许多对他自己的审视和提问。这样的叙述方式就像是一个迷,需要我们来解答。要知道小说中默尔索既不属于社会上没受到过教育的底层,也不是一个与社会脱节被淘汰的人。而且从他的种种行为来看,他也并非真就那么冷酷无情,那他为什么对别人和对自己都能做到置身“局外”呢?那《局外人》之中的“局外”究竟是何意?深层解读《局外人》之“局外”,不仅能更好地理解加缪的荒谬存在主义哲学,而且对现实也有着非常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读者眼中的“局外”
主人公在小说开头与读者的第一次见面时就宣布了这样的消息:“今天,妈妈去世了。或者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毫无疑问,这样的叙述本身是冷漠的、荒谬的,读者很难接受这样的叙述。这种冷漠、荒谬直接将读者和主人公之间的距离远远地拉开。
追随着默尔索的讲述,我们感受到了默尔索异于常人的冷漠,他因为要去参加母亲的葬礼产生的麻烦而心烦;他在赶去葬礼的路上睡了一路,没有任何伤心的表现;他不知道母亲的任何状况,因为在此之前的一年,他不想花费力气和浪费时间,所以几乎一整年没去看过母亲;他甚至连母亲的年龄也说不上来。对于读者来说,默尔索在母子关系上是不寻常的,是显然可以定义为“局外”的。
在默尔索到达养老院后,读者与他一起,都被带到了官方葬礼的现场。在这里,按照社会准则,讲述对于逝者的赞美是正常的;讲述对于逝者的思念是正常的;讲述对于死亡的遗憾和不安也是正常的。然而,显然地,逝者之子默尔索却完全别离了社会准则,他的言行在读者眼中是很不正常的。面对母亲的离世,默尔索没有悲伤,而是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奇怪的平静心态,这种心态因其明显的冷漠而使我们感到震惊。他对周围环境的观察那么细致,甚至看到了棺材上未拧紧的闪闪发亮的螺丝,但是他却拒绝了见母亲最后一面,他不想听到葬礼上的哭声,在母亲的棺材前随意喝咖啡、抽烟,在守灵的晚上又一次睡着了,他甚至遗憾不能在这美好的一天去散步。而葬礼之后当长途汽车返回灯火通明的阿尔及利亚街区时他竟然非常高兴,只是因为他将能够好好睡一觉。母亲去世后,默尔索似乎什么也没改变,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他什么都不做,回家,上床睡觉,一边抽烟一边等待晚餐时间,再次上床睡觉,睡到第二天。星期天,他起得很晚,站在窗前,看着雨或太阳,看着路人或寂静”(加缪,2005)。因此,默尔索似乎一点都没有失去了母亲的悲痛,他仿佛不会在任何人或事上投入感情。在读者眼里毫无疑问他是没有感情的、冷酷的。在小说的拉近式的讲述中,读者反而觉得与默尔索的距离越来越远。面对母亲的葬礼,默尔索的这种疏离的“局外”的态度,反而让读者有了“局内”人的感觉,忍不住在道德上对默尔索开始进行批判。而这种批判并不能对默尔索产生任何影响,反而会让读者更加认定默尔索身处“局外”。
读者眼中的“局外”既包含了主人公感情表达上的冷漠,也包含其对社会准则的践踏。默尔索没有遵守参加母亲葬礼应该遵守的礼仪,一开始读者也可能会认同这种“局外”是可耻的,应该被批判的。但是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我们发现虽然表面上母亲的死对默尔索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但他并非对母亲没有感情,在他的讲述里妈妈出现在每个章节中。回到家的时候他感觉一个住这个房子大了,因为妈妈不在了;邻居老头因为丢了相依为命的狗而哭泣的时候,他想起了妈妈;他莫名地杀人的那天,他想到了妈妈去世那天的太阳。“那太阳和我安葬妈妈那天的太阳一样,头也像那天一样难受,皮肤下所有的血管都在一齐跳动。”(加缪,2005)最后在死亡时刻他有一次想起了妈妈,他最终理解了他的妈妈。
其實默尔索也并非是冷酷无情,他只是不会或不愿意服从社会的准则。他对在葬礼上对所见到的一切人或物的描写那么细致入微,让人感觉他就是一个摄影师甚至是录像机,而事实上他只是借助自然环境在分散自己情感上的缺失,他把自己的感情分散到了周围的一切上。他清楚地记得洒在棺材上的血红色的土里夹杂的雪白的树根,说明他是记挂着妈妈的,只是不知道去表达。而在他被判处死刑之后的思考也反映了他认为死亡对妈妈来讲是一种解脱,是早晚的事情。“妈妈已经离死亡那么近了,该是感到了解脱,准备把一切再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加缪,2005)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母亲去世之后他没有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而葬礼上大家对逝者的哀悼、对默尔索的慰问,未见的是真情实感,大多也是为了服从社会的准则。养老院的院长和门房在他母亲的葬礼上和在法庭上的态度是鲜明的对比。他在法庭上因此受到了指控,门房指责他不想跟他母亲的遗体告别,但是他实际想的是马上见到妈妈,只是门房一定要让他先去见院长。由此可见,社会的准则要求的并非真实,而是服从。直至最后他被判死刑的原因是因为没在母亲葬礼上流泪而不是杀了人,读者才体会到了荒谬所在。要知道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阿尔及利亚法国人枪杀阿拉伯人并不是死罪。当然默尔索不是完全无辜的,他确实杀了人,确实有罪,他并非被司法机关认定地那样罪大恶极。而从默尔索因未在母亲葬礼上哭泣被判死刑的那一刻起,读者眼中的这个“局外”就开始瓦解,毕竟这个“局外”不应该以生命为代价。
二.默尔索自身的“局外”
在小说第二部分,默尔索因枪杀阿拉伯人被逮捕入狱的回忆之中,我们能明显感受到他自身时时抽离出现实,失去对自己的控制,站到了自己的“局外”,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发生。
首先在谋杀事件中,在默尔索的视角下,事件的发生是突然的、非预谋的,甚至连一时冲动都算不上,就神秘地、莫名地这样发生了。“枪机扳动了,我摸着了光滑的枪柄,就在那时,砰然一声震耳的巨响,一切都开始了。”(加缪,2005)在他的讲述中,似乎有人扣动了枪机,而他只摸到了枪柄,听到了枪响。谁开的枪?最后扣动扳机的是他,似乎又不是他。
其实从默尔索的第一部分讲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虽然他对人或者事物显得漠不关心,但是他对环境的改变是极端敏感的,在第一部分的叙事中,环境的存在与影响已经非常普遍。例如,葬礼当天马伦戈阳光明媚的天气 “扰乱了他的眼睛和想法”。然后在谋杀事件当天重复了同样的经历,他突然发现海面上太阳的光彩让他难以忍受,从天而降的烈日在默尔索的眼中变成了刺眼的雨,在沙滩上和海上碎成碎片,像一巴掌一样打在他身上,让他头昏脑胀。之后在枪杀阿拉伯人之后,他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因此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 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寂静。而之后他的行为更为怪异:“这时,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也看不出什么来。然而,那却好像是我在苦难之门上短促地叩了四下。”(加缪,2005)这个叙述让人感觉在苦难之门上扣了四下的人并不是他,他是“局外”的。这个枪杀现场的人多么像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而这个形象明显与小说中的默尔索不吻合。默尔索虽然感情淡然,但他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他并没有杀害阿拉伯人的动机,在此之前他把枪从莱蒙那里要过来就是不想让对方开枪杀人。换句话说,在他放倒的人面前,他是完全迷茫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默尔索与他刚刚犯下的罪行格格不入。就好像他这次的罪行属于另一个人,与他无关,他是“局外”的。哪怕到庭审时,他仍然没有想出他开枪的理由,最后才把他杀死阿拉伯人的原因归结于太阳刺眼,这个理由在任何人看来似乎都是荒谬的。
在监狱里,默尔索再次出现了这种 “局外”的表露。他在监狱的铁碗里看着自己:“我对着我的铁碗,看了看自己。我觉得,就是在我试图微笑的时候,我的样子还是很严肃。我晃了晃那铁碗。我微笑了,可碗里的神情还是那么严肃,忧愁。”。(加缪,2005)在这里,主人公对自己明显不连贯的反射反应感到惊讶,似乎成为一种将他与自己分开的二元论的受害者。
进而到审判阶段,在审判之前,默尔索的思绪已经开始飘忽不定,他一开始对审判感兴趣,甚至是期待的,因为他还从没有机会被审批过。而在审判过程中,默尔索则是被迫走到了“局外”,庭审的是他的案件,但是除了他,谁都可以说话,检察官、律师、养老院的院长、他母亲的在未婚夫、养老院的门房、玛丽,塞莱斯特,莱蒙……只有他被剥夺了发言的权力,他只能站在“局外”听别人说。“可以这么说,他们好像在处理这宗案子时把我撇在一边。一切都在没有我的干预下进行着。我的命运被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加缪,2005)庭审之前检察官曾试图将其拉回“局内”,令其屈服,忏悔认罪,遭到了默尔索的拒绝。他的拒绝就已经注定了他的结局。信奉上帝的检察官已经认定了他的邪恶,决定铲除他,所以庭审只是过场,不需要他的参与。默尔索虽然不擅长情感判断和表达,但是从庭审一开始他也感觉到了这种被排斥。庭审时,他曾尝试着去参与、去倾听,因为检察官开始谈论他的灵魂,但是检察官宣称他是没有灵魂、没有道德的非人类。他对检察官的指控非常惊讶,他很难正确地将“自己”置于自己的案件中,也很难认真对待检察官对他的道德状态的指控,此时他仍然是“局外”的。他因为“局外”被审判,却在审判时被逼到了“局外”,何其荒谬。
三.双重“局外”的意义
小说的结尾,默尔索为他的“局外”、为他所坚守的真实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被判处死刑后,他感到了害怕,他夜不能寐,他想上诉,他又想起了他的母亲,在多数人眼中的,他最终走进了“局内”的结局,在他生命的尽头,竟然平添了几分经典英雄的壮烈。最后,他透露了惊心动魄的情感:“仿佛这种巨大的愤怒清除了我的邪恶,清空了希望,在这个充满迹象和星星的夜晚之前,我第一次向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心扉”。(加缪,2005)纳德·平戈认为:“加缪刻画的默尔索具有清醒、理智的英雄的所有特征,他确实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他没有偏好,也没有目标”。
通過解析我们发现,《局外人》中的双重“局外”其实代表的是一种自由与准则、自然与社会的对立,默尔索是一个“局外”的自然人,或者说是自由人,他对自然的感受如此的细腻真实,而对社会规则或许是懵懂无知,但更可能是拒绝服从。作为旁观者,社会准则的服从者会认为他是一个“局外”之人,这是一重的“局外”;作为当局者,默尔索却是在用“局外”的眼光审视着自己和别人,追求与社会准则冲突的真实,这是第二重的“局外”。双重“局外”的原因其一是他忽视甚至不接受社会的准则,其二则是他与自然是一体的,他只愿意捍卫真实。读者也许一开始也会批判他的“局外”态度,但最终会因为他的真实而原谅他。但小说的检察官、神甫作为准则的殉道者,却是一定要消灭他的。加缪在《局外人》后记中阐述了默尔索的真实:“他不是没有感觉的人,他的内心被一股坚忍不拔而意蕴深厚的激情驱使,驱使他追求一种绝对和真实”。不顾社会准则,追求真实就是默尔索的双重“局外”的原因。
在小说的结尾,自然和社会终得和解。如果按照他真实本性的标准来评判,“局外”的他追求的真实。在生命的尽头,主人公之前表现出的置身事外,麻木不仁,客观冷静似乎自然地消融在了他即将结束的生命里。“局外”的真实的默尔索与“局内”冷酷的杀人凶手和解了。主人公虽然在情感表达上是内敛的,更是冷漠无情的,但无论身处何境,他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自己的原则与尊严,即使身处逆境也不会寻求妥协改变立场,绝不会违背自己。因此从这种意义上说,第一重的“局外”根源于偏见和排斥,第二重的“局外”恰恰是一种平凡的勇敢,无声的呐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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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