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体育——基于语言哲学范式的考察

2023-05-30 10:48徐靖芮王学实
体育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身体游戏运动

徐靖芮 王学实

摘      要:隨着全球生产力的提高,人类生活现象与实践的异质性与加速化挑战着体育基本概念的语义和语用范畴,关于“什么是体育”的思考方式为面向未来的体育研究提供不同的逻辑起点与概念“锚定”方案。为更好回应新时代中国“体育”概念的主体性自洽,研究从体育语言游戏的复杂性出发,系统阐释“真义体育”(PE)与“大体育”(sport)作为中文体育概念核心语词在历史演变中呈现出的以人自身之“在”为核心的完整叙事想象,在不断走向国家与个体相联结、跨文化包容的现代化进程中以汇流的方式构成“体育”的新语境,其中“乐趣”(have fun)、“玩”(play)和“游戏”(game)以自在自为的形式内在规定着的“体育”基本元素,并以家族相似性构成更具内涵整体性与外延包容性的“大体育”(sport)概念认知转向——作为回归人类寻求乐趣的本性,以规则化、社会化建构的方式实践生命的意义再创造游戏,“体育”在其所型构的逻辑空间提供更加丰富的“生活方式的想象”。藉由引入意向性建构与语言生活等多元论观点,试图超越人工语言与日常语言分析流派局限,呈现新时代语境下“大体育”(sport)的逻辑生成,渐次完成对“什么是体育”的历史与现实的概念澄清。

关  键  词:真义体育;大体育;语言哲学

中图分类号:G8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7116(2023)02-0009-10

“What is the sport”——An investigation based on

the paradigm of linguistic philosophy

XU Jingrui1, 2,WANG Xueshi1, 3

(1.School of Economy and Management,Wuhan Sports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2.Sports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enter,Wuhan Sports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3.Lottery Research Center,Wuhan Sports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Abstract: With the improvement of global productivity, the traditional unitary life phenomenon in humans gradually presents increasingly colorful forms, and the semantic and pragmatic categories of basic concepts of sports practice are also challenged by its richness. The thinking mode of “what is sport” serves as the logical starting point, and also provides different conceptual “anchoring” schemes for future research. This research systematically explains the complete narrative imagination of “physical education.” and “sport”, and their convergence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of constantly moving towards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country and the individual and cross-cultural tolerance. Among, the ways of “have fun”, “play” and “game” are used to intrinsically define the family similarity of “sport” and form the paradigm foundation of “sport” with more connotation integrity and extension inclusiveness. Whats more, “sport” is also redefined in the intersection with Chinas new era background - a practice-oriented game process of promoting peoples all-round development and improving the degree of social civilization aimed at satisfying peoples multi-level, systematic and life-cycle-wide yearning for a better life in the journey of starting a modern and powerful country in an all-round way. In the paradigm of linguistic philosophy, the research attempts to transcend the limitations of artificial language analysis schools and daily language analysis schools, and introduce pluralistic viewpoints such as intentional construction and language life.

Keywords: real physical education;big sport;linguistic philosophy

“一门科学提出的每一种新见解,都包含着这门科学的术语革命”[1]。当代语境下技术对具身性的延展、数字化赋予运动虚拟空间的实体感知意义、人口老龄化中“泛Z世代”对运动所代表生活方式的新理解、体育作为一种要素在经济生活中的价值重构、城市化进程中体育作为新的消费空间所具有的在地化意涵等体育运动新现象的生发,使“体育”概念的主体性建构以及本土化重释,成为学科亟待重新审视的基础理论问题。

语言转向(linguistic turn)是与“实证的转向”和“实践的转向”并立的20世纪哲学的重要转向,强调通过叙述确切的语言叙述世界,表现为对语言意义的一种整理。“作为能指的“体育”,其所指是富于多元意义变化的。“什么是体育”是哲学视野下言说体育智识、进行对象性研究的重要起点。学者们采用过哲学、概念史研究方法论、体育史观、逻辑分析法等多种研究角度对于体育概念进行相应的探讨和辨析。“真义体育”(physical education,以下简称“PE”)与“大体育”(sport)作为影响中文世界“体育”语词发展脉络的核心概念,随着体育内容走向社会化、大众化、全球化的进程,两个词语之间的纠葛引起广泛探讨,内容均涉及词语能否完全覆盖所有相关的概念范畴,新兴的名称如“运动”(movement)、“运动教育”(sport education)、“体育与运动”(physical education and sport)、“Tiyu”(中文“体育”音译)等都试图更好包容新兴体育现象及其未来可能性。“新符号就像我们语言的郊区,我们的语言可以被看作是一座老城”[2],“什么是体育”的言说是一座在历时性交错中展现着共时性的语言古城,真正值得探讨的问题是,在语言哲学范式下,“体育”语义和语用的互动如何阐释、分歧如何澄清,在新时代的中国语境下,“体育”概念的主体如何实现自洽。

为更好回答上述问题,本研究将考察影响中文世界“体育”一词的核心语词“共有历史”的基本限定与符号特征流变,在融合语言哲学分析派别的过程中完成对“体育”核心语言游戏(PE指涉的体育与sport指涉的体育)的历史与现实的概念澄清,并在共有历史汇流中完成叙事想象、建构完备语言,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扬弃”体育的可能性陈述,避免日常语言分析的相对主义与碎片化倾向的同时逃脱人工语言分析流派的指物定义限制,以逻辑空间同构性进一步回答“什么是体育”,并形成新的认知转向。

1  “体育”语言游戏的复杂性

语义和语用互动形成的语言游戏是体育特殊性和文化认同感的重要组成部分,“先掌握了一种语言游戏才能理解一个指物定义”[2],体育语言游戏作为使用符号的方式,涉及到体育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一习得过程是语言的开端,也构成了最初的语境[8],并往往在体育领域之外具有多重价值的表达。

第一,“体育”概念定义的争议性。一直以来,“体育”作为上位概念涵盖的范畴富于争议。国际体育联合会认为,一个体育运动应当符合如下条件:有竞争要素、对于生命体无伤害、不依赖于某一单一体育器材提供商(不含室内美式足球这样有规则专利的运动)、并不包含刻意为比赛设计的运气成分因素。欧洲协会将“体育”定义为“所有形式的体能活动,透过临时性或组织性的参与,其目的主要在改善体适能、心理健全、社会关系或获得各种水准的竞技成果”。联合国机构间体育促进发展与和平工作队则将体育理解为“各种形式的身体活动,有助于身体健康、精神健康和社会互动,包括:‘玩(play)、‘休闲(recreation)、‘有组织的(organized)的运动以及本土的传统运动和游戏(games)”。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下属的国际运动科学与体育理事会(ICSSPE)则试图给出涵盖更加多元价值与实践领域的体育定义,认为体育是任何具備游戏特征、体现个人奋斗或相互竞争、对抗自然因素的身体活动、公平竞争、教育的卓越手段,其重要元素包括学校、休闲、竞技参与程度与水平以及公平。欧洲理事会签署的《欧洲体育宪章(The Euro Sports Charter)》则将体育定义为“通过非正式或有组织的参与,旨在表现或提升身心健康,建立起社会关系或在各级比赛中取得成果的所有形式的体力活动。”不同的体育定义争议主要集中在体育的具身性程度、竞技水平、娱乐价值以及和教育的关系上,相关争议伴随不断涌现的体育现象强化社会发展对体育具有追溯力的事实。

第二,“体育”在现代交流系统中的语用混杂性。据统计,希腊有近2 000个体育术语,包括特殊体育节庆、竞技方法、体育活动参与者命名、参与人类竞技比赛的动物命名、运动设施、训练等。这些术语至今仍能在许多欧洲国家语言中追溯到,如德语中的Olympische Spiele、法语中的Jeux Olympiques以及英语中的Olympic Games都来源于希腊语中的Olympiake Agones[3]。同时,因现代体育概念sport的全球传播始于具体运动项目的在地化推广,很多运动项目的语词起源于英语并已被适应性地运用到其他语言的句法和形态结构中,另一些与特定运动相关的术语又保留了创设国的语言传统,例如“柔道”(judo)保留日语表达或花样滑冰跳跃术语中常以其发起者命名。作为交流系统的体育语言也涵盖管理、科学、出版、媒体广播、运动员与教练、赞助商等不同的领域[4],由此产生大量的专业术语和行业术语,其衍生词率和反构词汇率也高于一般词汇,如体育英语表达有大量来自于军事和战争的词汇(攻击(attack)、进攻(offensive)、防守(defensive)),同时也有体育领域的特定表达扩展、转译和演化成日常语境词汇,如below the belt、breasting the tape、hitting for six等[5]。所有这些交流系统中的语言变体[6],都与民族语言有一定的关联,具有不同的语音、文体和形态特征,并往往在体育领域之外具有多重价值的表达,这些价值观包括哲学、政治、伦理、健康和艺术等。

第三,“体育”作为上位概念对运动项目抽象过程中的范畴接纳与排斥。概念反映对象的特有属性,同时也反映着具有这种属性的对象范围,由此与其他的同属对象区分开来。“什么是体育”的界定中必然涉及到不同的运动项目是否能够称之为“体育”的问题。自公元前8世纪以来,作为世界顶尖赛事的奥运会,也常伴随着一些有争议的运动项目进出。如1964年的排球、1984年的艺术体操和花样游泳、1988年的乒乓球、1992年的羽毛球、1996年的沙滩排球、2000年的跆拳道项目等,都在当年正式成为奥运会比赛项目。霹雳舞将与冲浪、滑板和攀岩一道作为比赛项目正式进入2024年巴黎奥运会的同时,跑酷、壁球、台球和国际象棋却未能成功入围。根据国际奥委会的新规定,从东京奥运会开始,东道主主办城市可以挑选一些运动项目入围奥运会,前提是如果这些运动在该国受欢迎,并能增加奥运会的吸引力。运动项目接纳与排斥的标准随着人类生活实践不断调整,也从另一个侧面提示“什么是体育”的流变性以及不断思辨的必要性。

2  两类语言哲学流派中的“体育”释义路径

上述语义和语用层面上的互动与分歧始终是萦绕在“体育”语言哲学分析中的核心议题。在将语言与被表述对象视为同质性关系的逻辑中,人工语言分析学派试图把语言大厦构建在没有歧义的逻辑原子基础上,日常语言分析学派连同语言活动一起以语言游戏的形式澄清理解的具体语境,试图达到无歧义、无误解的交流目的[7],而消除日常语言的歧义性、澄清语词意义是两派哲学家“共同一致的关于方法的基本出发点”[8]。与“体育”概念同生活实践互动中的自然承继过程不同,长期以来学界对“体育”概念试图做规范、统一、高度概括的总领性标准定义,在语言哲学指引下,集中体现在人工语言分析学派与日常语言分析学派关于“体育”语词的争论中[9]。

人工语言分析学派的研究以“体育”相关语词的语义为基础,采用概念史研究方法论、逻辑分析法等途径对相关语词概念的具体能指进行探讨与构建,如借助“体育”与“玩”(play)、“游戏”(game)之间的承继与更新,探讨“真义体育”(PE)与“运动项目”(sports)、“身体娱乐”(physical recreation)等词之间的关系,认为“真义体育”(PE)就是增强国民体质的教育;“运动项目”(sports)是娱乐而不是体育[10]。另有观点将“玩”(play)→“游戏”(game)→“大体育”(sport)视为相互关联又连续演进的概念群[11],强调“体育”作为上位概念的整体性,是包含各类具体运动形态的总概念[12],或将“真义体育”(PE)和“大体育”(sport)作为相互联系但存在根本差异的两套话语体系。前者强调“身体教育”,属于教育文化系统一部分,后者强调娱乐,是大众文化系统中的一种独立形态[13]。然而在能指与所指意义的张力中,“体育”则面临更加丰富的日常语用意涵考验。由此逻辑出发,日常语言分析学派以“体育”相关语词的语用为基础,将其明确区分为体育的日常语言和专业语言,或持相反观点[14]。也有學者通过体育史观、谱系学等途径论证“体育”一词在上述意义之维与存在之维的消长演变中指称体育实践中的诸多事物[15],是无穷的意义生成过程[16]等。

两类语言哲学派别的研究对体育基础理论的发展各有增益,但在论争中也体现出各自无法回避的理论困扰。人工语言分析学派试图将中文世界的“体育”概念与国外体育术语一一对应,体育作为上位概念的整体性究竟应是“体育”“运动”还是“体育运动”,因此所对应的外来词应是PE、sport、sport(s)还是PE and sports?大众体育是译为social sports或sports for all或social PE?竞技体育是译为sport或competitive sports或competitive education[17]?相关的原子命题、分子命题可以较好处理语义表述的含混问题,而“体育”语词抽象的总体性思考无法在人工语言分析过程中完成。日常语言分析学派较好地解决了“体育”一般语言命题的意义验证问题,避免了传统形而上学语言表述的意义含混、歧义丛生的困境,极大地开放“体育”语言意义空间,但也因易于使语言意义陷入相对主义、特殊主义、差异主义和碎片主义的困境,而失去对“体育”语言意义的客观性、普遍性和统一性的认识,难以构成方向性把握。如何超越人工语言分析学派与日常语言分析学派的种种局限,在两者的深度融合中坚持语言意义和由语言表述的世界意义的统一性和多样性、普遍性与差异性、整体性与碎片性、中心性和边缘性相统一,是“什么是体育”这一问题重获语言哲学审视的关键。

3  “体育”核心语词的历史限定与流变

“现在的体育,都是过去体育的一切结果”[18]。今天所言说的“体育”是“体育”语词的世界源流发展与中国承继、建构与扬弃的共有历史结果。“体育”核心语词的语义传统限定与语用流变是现代“体育”语词丰富性与混合性的实质。“从原始方式来研究语言现象有助于驱散迷雾”[2],词源是意识世界的源头[19],词源的考察作为共有历史的核心部分和原始方式,对“什么是体育”的回答对应着两种不同的语义范畴限定与当代意义流变。

缘于文化转译过程中的传统差异[20],中文世界常呈现出“真义体育(PE)”“大体育(sport)”“体育运动项目(sports)”在反映“体育”现象时多种言说的混合和混淆状态。目前所使用的“体育”一词,是作为和制汉语[21](注:19世纪末日本为吸收西洋文明而有系统地引进中文书刊和辞书,翻译对应的英文新词,后来又被中国人原封不动地带回中国,这类从日语借用的新汉语词汇被称为“和制汉语”)的“体育”在中国近代化过程中与外部世界互动、融合、适应的结果,而后在“真义体育(PE)”和“大体育(sport)”不同的引介与传播路径影响下因袭而成今日样貌。“真义体育”(PE)与“大体育”(sport)作为概念的核心语词,是理解“体育”在语义范畴和语用场域的互动关键。其中为避免日常语言分析学派在分析过程中的相对主义与碎片化可能,在考察“真义体育”(PE)与“大体育”(sport)的语用流变中将遵循时间脉络的限定性,并结合人工语言分析学派对词源语义范畴的不断整理,以语言游戏过程中的符号使用为分析单位,为“体育”的核心概念施加意义空间。

3.1  “真义体育”(PE)的“身体教育”词源限定与历史流变

physical education作为完整短语的语用记录出现于1838年,作为复合词汇,词源意义的限定性主要体现在physical一词“与身体相关”的词义衍生过程,而education的衍化过程则与古希腊城邦的“体操”实践具有传承关系。physical一词最早出现于15世纪早期,指“药用的”,源自中世纪拉丁语physicalis(自然的),后衍生出“与物质有关,或与感官有关”的含义,自1780年才形成“与身体有关,与精神或道德相对”的含义,1970年进一步生成“以身体属性或活动为特征”的含义。

在语义层面,与“PE”原初含义中包含身体运动与训练指涉性较为接近的更早的英文单词包括excercise、movement和gymnastics。exercise(身体的锻炼)在古希腊哲学中是使人成为“自由人”的重要部分,后演变成为国家军队和骑士训练的一部分,直到法国大革命,才成为公民教育的一部分。exercise一词作为名词最早出现于14世纪中期,构词基本形式来源于古印欧语“ark-(持有、保护、守卫)”,由“ex(远离)”+arcere“包围、围绕”的词根构成,指“处于积极运作状态;为训练而练习”,源自13世纪的古法语exercice(行使或执行权力、身心练习)、拉丁语exercitum(士兵和骑兵的训练及身体锻炼)等。从14世纪晚期开始,具有“执行某种动作、做某事或练习、一个纪律任务”等含义。作为“参与体育活动”的含义自1650年代衍生,在随后的语用中逐渐抽象形成舞者之舞(dancercise,1967年)、爵士健美操(jazzercise,1977)和有氧拳击(boxercise,1985)等新的单词形式。movement最早出现于14世纪晚期,指“位置的变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同“锻炼(excercise)”具有相似的含义。gymnastics一词最早出现于16世纪70年代,指“体育锻炼”,同样源于希腊语γυμν??(gymnos)(喜欢或擅长体育锻炼)、γυμν?ζω(gymnazo)(赤裸着锻炼或训练)。

在语用层面,“真义体育”(PE)关于“身体教育”的限定意义流变是在世界近现代化进程中,藉由国家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发展日趋形成的。作为近代体育教育和公立学校的重要实践国,德国更早出现关于身体教育的相关语词leibeserziehung。在18世纪中后期的宗教改革、工业革命和民族主义的历史耦合中,德国教育改革家GutsMuths强调“体育是整个民族的主要教育手段”,并使用希腊语gymnastik继承希腊身体“锻炼”(exercise)与“体操”(gymnastics)文化,为现代“体育教育”的概念奠定基础。在19世纪德国国家主义思潮下,Friedrich Ludwig Jahn首次提出德语的“体操”(turnen或turnkunst)概念,與希腊语gymnastik形成关于“身体教育”的呼应,并作为现代学校系统化国民体育训练的统称,以爱国主义立场与追求民族解放相关联,获得巨大社会影响。GutsMuths在1817年再版旧作《青年体操》时,也进一步接纳并沿用了Jahn发明的turnen单词取代希腊文gymnastik[22]。

自19世纪初开始,“在体育运动中,政治化的民族主义已经成为一种世俗宗教”[23]。“真义体育”(PE)也随之从欧陆传至英美及亚洲,并以和制汉语的形式传入中国,最初萁作麟祥将“PE”译为“体之教”,1876年近藤镇三将其译为“体育”。鸦片战争后,社会名流关于“尚武主义”的言论事迹声势日隆。1897年上海大同易书局出版的由康有为编辑的《日本书目志》中提到《体育学》一书,南洋公学编纂《蒙学读本》提到“泰西之学,其旨万端,而以德育、智育、体育”为三大纲[24]。洋务派开办的西式学堂和军事学堂,引进外籍教师讲授兵式体操和普通体操,目的在于进行“尚武”的国民教育,体育成为教育的一部分纳入课堂。在1920年早期新文化运动中,“真义体育”(PE)将个体锻炼身体、训练自己的体育运动与挽救孱弱的国家命运联系起来,毛泽东在同时期所撰写的《体育之研究》中也率先指出:“体不坚实,则见兵而畏之,何有于命中,何有于致远?坚实在于锻炼。锻炼在于自觉。”[25]从劳动身体到身体改造和体育运动的“应然”大叙事,赋予了“真义体育”(PE)不同于传统的、愈趋强烈的国家使命[26]。而随着中国近现代化的发展,在公私立学校中开设的田径、球类、游泳等各种近代运动项目,以及不断传入的现代体育竞赛,则以截然不同的引介路径构成了中文世界中“体育”的另一个重要的参照系:sport。

3.2  “大体育”(sport)的“游戏”词源限定与历史流变

sport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辞典》中被释义为“在一定的空间或规则之下,需要身体努力或技巧以获得愉悦的活动”,即“体育运动”,作为动词指“以一种活泼、充满活力的方式玩游戏(play)”。[27]861sport词源意义的限定性在于“超越严肃生活的游戏”,以及由此衍生的“寻求欢乐(merry-making),嬉戏(a frolic)”等含义。作为动词的sport最早出现在公元1400年,是指“愉悦自我(to take pleasure,to amuse oneself)”,借用拉丁词disportare,源自des-“带走”+ portare“携带”(源自PIE词根,“领导,超越”),词根的意思是“分散的”,“从日常的、凡俗的、严肃的事情中带走思想”,作为disport的缩写形式,最早在13世纪表示“提供娱乐或放松的体育活动”“娱乐,乐趣”(1300年),14世纪末衍生出“一种消遣或游戏;在这种活动中获得的快乐”,因此自始便与休闲(leisure)、娱乐(pastime,recreation)有着紧密的关联,并通过古法语“消遣、娱乐、请、玩”(se de(s)porter)演化进入英语和德语语系[28]。作为“涉及体育锻炼的游戏”最早记录于1520年。

在语用层面,sport在中世纪产生之初表示“一种纯粹的休闲活动”,在英格兰使用时特指当时体育运动的具体形式(18世纪以前出现的体育运动形式虽然可追溯地称为sport,但在当时具有不同的术语,例如,英格兰的传统足球项目Haxey Hood and Northern Spell,法国的室内网球jeu de la paume和室外网球jeu de la long paume,弗里斯兰手球kaatsen and gaaibol,冰岛的传统摔跤hryggspenna or glima等),英国公立学校和俱乐部的制度化过程使其具有相应的排他性特征,并为精英阶层所保留,构成sport重要的文化传统。在18世纪和19世纪,sport从英格兰传入欧洲,原始含义强调“表现、竞技和规则”[29],依然被视作一种特定形式的运动术语。在20世纪,该术语才逐渐演化成各种形式的运动和竞技比赛的上位概念。sport作为现代概念投射到过去,用来指称前现代社会的诸多游戏竞赛及体能活动,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西方语境中关于sport的广义(泛指一切与身体活动有关的游戏竞赛)、狭义(起源于英国后传播到世界的现代运动)理解的复杂境况,这种境况也遮掩了sport其实是现代产物的历史事实,古代的运动实际上是一种“重新”发明的传统[30]。

sport的语用流变伴随着现代体育项目与工业化的同步传播与发展,相应文献不断指出两者的紧密联系:都起源于英格兰,以其真实记录、表现和竞争的原则,与工业世界的合理化、专业化和机械化的整体价值观趋同,在“游戏”的限定语义基础上进一步衍生出建构规则、公平竞争等意义。到19世纪末,随着工人休闲时间的增加,体育运动逐渐成为更为大众的休闲活动,雇主在强化对工人的训练过程中也设立了大量的体育俱乐部[31],运动项目传播具备了更加市民化的组织基础。此外,篮球(1891年)和排球(1895年)等球类运动也不断被发明、创制新的游戏规则[29],传统的运动项目(游泳和登山等)也获得大众化推广。19世纪下半叶,各种运动项目通过建立相应的世界锦标赛而在全世界推广。自20世纪初以来,sport已发展成为世界范围内表达体育运动的最主流和通用的语词,广泛使用于英语、德语、法语、丹麦语、荷兰语、意大利语、波兰语、捷克语、爱沙尼亚语、拉脱维亚语、爱尔兰语等语种中,体现了较强的国际主义特点。

以建构的游戏规则、竞技精神和大众休闲体验所创制的运动项目传播进入不同国家的路径同样适用于sport传入中国的历史过程。20世纪10—20年代,英美运动项目在中国的传入逐渐取代了19世纪末德国、瑞士和日本的“真义体育”(PE),成为中国体育运动的主流。当时在公私立学校中开设的田径、球类、游泳等各种近代运动项目和竞赛,并非传统中国本土化产物,但因与社会生产生活条件相适应、并被赋予公平竞争的国家想象、民族认同的媒介、适应大众化的游戏规则而被广泛传播,一国运动员在比赛中获胜,可以作为该国在社会、政治、经济方面具有优越性的隐喻[32],体育在塑造中国个体现代化上实现了中国人从封建臣民逐渐到具有文化认同、国家认同、规则认同、竞争意识和创新精神的国家公民的转变过程[33]。

上述中文世界的“体育”一词,渗透着中国“开眼看世界”寻求富强之道的集中诉求,其中“真义体育”(PE)和“大体育”(sport)的二分路径中所指涉的“身体教育”和“规则化运动”的基本涵义已获得学界共识,至今争论的,是两类语词与中文语境中“体育”的语义范畴与语用对象的精确对位问题,这种将中文世界的“体育”概念与国外体育术语一一对应的强烈愿望,本质上仍可视作是翻译的“现代性”的进一步延伸。对一种语言的翻译,其正确与否取决于是否把握了所翻译内容在其使用群体生活中的作用[34],中文世界对“体育”概念的争论源于对“体育”概念转译过程中的文化想象。这种由翻译的现代性所对应的PE与sport在世界范围内的汇流趋势,对中国的“体育”概念语义和语用均有着重要影响。这种深刻影响一方面回应“体育”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定位传统,另一方面面向“体育”未来顺应人的全面发展、开启更具包容性的发展空间。从这个意义而言,上述PE和sport的体育词源作为共有历史的记忆,在核心语言游戏层面已经回答了“什么是体育”的语用生成:即不断走向国家与个体相联结、跨文化包容的身体教育与体育运动汇流的现代化进程,从而实现人的自身之“在”。

4  回归人的自身之“在”的“体育”汇流

现代化进程使人的存在和论述获得了现代的形态。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在人的存在问题上始终有着“去主体化”的论辩,一方将人的主体性视为被经济生产结构、国家体系权力、技艺所决定的产物,另一方则以福柯为代表将人的主体性理解为一系列论述生产美化出来的结果。这种论争的核心是“人”的实然存在如何成为可以分析的对象。启蒙思想以来对“人”的伦理涂抹将人视为自主与理性的道德主体,并不足以彰显人的实际存在。相似的问题也出现在费尔巴哈和马克思关于人的存有描述中,以“类存在(species being)”的指称和论述,并不能提供观看人的实然存在的路径[35]。“真义体育”(PE)与“大体育”(sport)从词源限定到语用流变的现代性语境,恰恰共同指向了體育之“在”与体育的生成、人的存在(being)与人的生成(becoming)交汇于人类的实然存在路径。这种实然存在将“人”进行具体转化,从而避免了“主体的消逝”,进一步将人的自身之“在”从一种抽象的论述具体化为身体与人、规则与身心、竞技文化与身体文化3个实践层面的“在”。

4.1  PE与sport的共有历史汇流

由自上而下的国家主导,以身体教育为取向的PE经历着由exercise、gymnastics到education的历史流变过程,其背后涉及的是关于国家的身体语言建构到个体的身体言语表达的转变。而以超越严肃性日常的游戏为核心内容的“大体育”(sport),则经历着由具体的现代运动项目走向上位概念的范畴转变,其背后涉及的是关于运动项目的普遍规则建构、国别传播与在地化文化传统融合,继而走向全球化和大众化的过程,两者作为完备话语在话语共同体、话语及话语理解标准层面实现了汇流。

1)话语共同体层面,身体与人的汇流。

体育的主要矛盾在完整的人内部,表现为作为感知者的身体对作为被感知者的身体的矛盾[36]。“真义体育”(PE)与“大体育”(sport)在现代化共有历史的汇流是从国家主义对个体身体的支配到对人的自然属性的回归与全面发展的价值追求中完成的。这一过程既展现为“真义体育”(PE)中身体规训、全人教育与“大体育”(sport)的游戏性的汇流,也体现在“大体育”(sport)的运动项目与“真义体育”(PE)身体健康价值的汇流。18世纪末及19世纪初由德国广泛传播至世界的“真义体育”(PE)是国家主义的产物,除了偏重身体外形和体质增强外,以服从命令为主的训练,忽略个体作为“人”的差异,被认为是“身体的教育”(Education of the Physical)。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现代体育”突出“大体育”(sport)中游戏及休闲活动的手段运用,“身体教育”重新被修正为自然体育所主张的“透过身体进行教育”(Education Through the Physical),成为现代体育教育的主流。“真义体育”(PE)并入“德、智、体”的传统教育框架[37]。1950年美国健康、体育与休闲活动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Health,PE and Recreation,AAHPER)提出了体育教育的四大目标:(1)发展和保持身体的最大效能;(2)发展实用的技巧;(3)引导人们走上有用的社会道路;(4)喜爱某种休闲活动,成为“大体育”(sport)目标的基础。20世纪70年代初,在反思工业社会对人类造成的身心疾病影响过程中,以“人体形态来防止人的遗传物质衰落”为宗旨,sport所承载的健康价值也进一步彰显,在体育教育中以及与相邻理论学科的合作中被赋予了更重要的作用。

2)话语层面,现代体育运动项目的规则游戏与身心合一的汇流。

这一汇流过程,一是源于作为再生产“生活世界”的体育,以人的自觉目的性,在改造“生活世界”的“对象化活动”中不断更新规则和身心范畴;二是作为“生活世界”组成部分的体育,始终随着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发展对未来呈现着一种开放性。由于“大体育”(sport)新的创制规则与欧洲社会文化传统迥异,在19—20世纪的欧洲传播过程中呈现出完全不同于“真义体育”(PE)以国家主义为导向的运动项目(例如当时的瑞典体操项目Schwedischen Gymnastik)的接纳过程,而直到20世纪70年代,sport仅被理解为赛马、狩猎和划船,当时的德国奥林匹克运动联合会认为sport仅仅包括身体运动活动,脑力游戏、赛车等不包含在内。而随着体育运动的发展与人类活动的互动语境变化,目前DOSB已经将国际象棋归入体育范畴[38]。国际单项体育联合会协会也承认国际象棋、桥牌、赛车和空中运动为真正的体育。全球覆盖领域最全面的体育组织——国际单项体育联合会总会也对此表示认可。人类“生活世界”的边界拓展所带来的现代体育生活方式的制度化和公共化,在规则游戏实现身心合一的“发明的传统”中获得延续和创新。

3)话语理解标准层面,竞技文化与身体文化的汇流。

近年来西方体育社会学回归运动身体的物质性,强调体育“赋能”身体而不是“改造”身体的研究定位,在一定意义上扩大了身体文化的体育外延[39]。竞技与身体文化的汇流更具体地展现在拉丁语系不同国家在原有“体育”概念的基础上,接受、吸纳sport一词并最终替代原有语词的过程。以德国为例,在19世纪,Pückler将sport一词引入德语,德语原义为“玩耍、分散注意力的快感、乐趣享受”。从19世纪末开始,sport作为德语新词汇在传播过程中,遭遇与传统的“体操”(turnen)在使用上的矛盾,sport所代表的竞技文化与turnen及PE所代表的身体文化相对立,导致体操运动员与体育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加剧,这种紧张关系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下半叶。随着sport一词所包含的可衡量的竞争和规则标准化的理念与德国的工业化发展语境更加契合,才获至更为广泛的传播。在今天的德语中,sport成为将turnen吸纳在内的上位概念,包含了竞技文化(象棋、赛车运动、健美比赛)和身体文化(例如力量训练、私人晨练等)两方面意义[40]。在现代德语辞典中,sport词义进一步扩展,包含:(1)强化运动或心理锻炼,并具有表演权利;(2)以身體和精神上的竞赛来衡量文化的行动者等意义。德语的身体教育词汇也由leibeserziehung演变为sportunterricht,竞技文化与身体文化在教育领域得到统一。

4.2  “体育”形式语言与逻辑空间同构性的基本元素

“真义体育”(PE)与“大体育”(sport)作为两种历史逻辑下相互独立的完备话语系统,其汇流的本质是体育对人的存在与生成的回归。由本然世界转向生活世界,体育实践以人为主体,多样的存在形态[41]将“人”进行具体形式的转化。这些形式的基本要素构成了“体育”的对象性意义,也构成“体育”形式语言与逻辑空间同构性的基础,是“体育”基本元素的认识起点。其中,人类实践中的“乐趣(have fun)”“玩”(play)和“游戏”(game),在词与物之间“自在自为”地唤起意象,内在规定了体育将人从存在到生成的意义再创造过程。

1)“乐趣”(have fun)。

体育对人的回归核心是体育自身所固有的、能够赋予人的经验。赫伊津哈在《游戏的人》中开创性研究认为,体育是,或者应该是,类似于游戏的……如果说游戏的一个维度在这里显得很重要的话,那么它应该是“乐趣元素(have fun)体现了游戏的本质”[42]。尽管一些批评认为现代体育的竞技性不断消解着这一维度的意义,但当关注除了精英体育外的有组织的大众体育时,获得乐趣依然是积极参与体育运动的最重要原因和理论假设。研究发现:获得乐趣依然是影响现代体育参与最重要的因素,且这一因素与年龄和运动项目的竞技水平高度相关,低年龄群体对运动项目的趣味性要求更高,竞技的参与度与卷入度增强了体验过程的趣味度和快乐度[43]。“人们参与体育运动是为了让自己在日常活动中追求自己无法意识到的能力”[44]。随着现代个人主义和后现代社会思潮的涌现,特别是由于某些新的体育运动的出现(如“极限飞盘”运动的流行),体育作为一种表达行为的研究观点也日趋广泛,以此拓展了关于“乐趣”的范畴,并为新的运动项目的发明提供了更加开放的价值基础。

2)“玩”(play)。

play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辞典》被释义为“像儿童一样获得愉悦、享受自我、远离工作的活动”,在体育领域是指“参与比赛(game)和运动”“在运动队中担当或充任某种角色”[27]1563。play的中古英语形式是pleien与plight(约定、保证)的词根有一定关联,这种“约定与保证”构成游戏中的规则基因。从1200年开始,play具备“参加”一种军事或体育游戏的意思,从14世纪末开始,play成为“工作”的反面,“以连续或重复的动作操作”的含义起源于16世纪90年代,在17世纪70年代的扑克牌游戏或比赛过程中形成“提出、移动、扔、躺在桌子上等”的意义。赫伊津哈在总结希腊语、梵语、汉语、日语、日耳曼语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抽象出play的一般概念是后来发生的、次要的,而play功能本身才是固有的、第一位的”[42]。玩的功能作用于“工作的反面”以及“不具备严肃性”的领域,与体育在产生之初从人类生存、生产活动中分离的种种实践形式具有同一性,都是以人为目的,在规范约束内产生意义的创造行为。这种创造行为的作用机制被解释为是在不断应对外部刺激的过程中“响应-调整、学习和认知的动态发展整合”“驱使个体以一种满足直接生存需要的方式与环境相互作用的内在机制”[45]。这种机制也促使“真义体育”(PE)的意义从“基于身体的教育”拓展成为教育的重要部分,并借助不同的“大体育”(sport)项目形式和游戏形式更好地完成这一教育过程。

3)“游戏”(game)。

game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辞典》中被释义为“规则之下人或团队彼此对抗的运动或活动”[27]2011-2012。作为现代体育运动项目的基本雏形,game一词最早出现于公元1200年,源自日耳曼语ga-集体前缀+mann“人”,呈现“人在一起”的状态,这使得game在群体意义上更加突出,最初所指的是“一帮群体或对立群体的有序活动”,古代社会生活深刻的二元结构使游戏的竞赛功能臻于最显著状态。game的另一层重要含义“根据规则进行的成功或优势的竞争”首次被证实于1200年(应用于体育比赛、国际象棋和西洋双陆棋),在1300年开始使用于狩猎、钓鱼、放鹰或捕鸟的运动,由此衍生出fair game(公平竞赛)、gamey(多猎物的)等词。1830年随着sport不同的项目推广与传播,开始广泛应用于棋类、球类比赛项目中,形成game point(羽毛球、网球的局点)、game won(排球、手球的比赛胜利)等术语并沿用至今。现代体育通过不同运动项目的“建构性规则”过程不断回应着人类的制度文明趋势。与其他社会规则对先行已经存在的行为进行调节的方式不同,运动项目规则是一种建构可能的过程,规则的存在决定了游戏竞赛的可能性,这种“建构性规则”也同时建构它们所调节的活动本身[46]。另一方面,在“进化论”思潮下,大量新创制的运动项目和不断根据人类活动调整的竞赛形式回应、补偿并更新着人类游戏竞赛的生命进化需要。前述关于不同国际赛事对运动项目的调整过程和范围的扩展共同揭示了现代体育规则游戏(game)与身心合一的汇流趋势。

正是上述的基本元素构成“真义体育”(PE)与“大体育”(sport)的现代性汇流,并以人的自身之“在”的逻辑空间同构性进一步回答了“什么是体育”的语义生成:即回归人类寻求乐趣的本性以创制新规则的形式实践生命意义、以建构规则认同的方式实现个体现代化的再创造游戏。

4.3  家族相似性中的“大体育”(sport)认知转向

体育语义的丰富性来自于上述基本元素的规定性中不同语境所形成的共同体语用的多样性。而体育的概念范围并不被一条界限封闭,作为一个概念区域,家族相似性能够准确表达这种亲缘关系在相似之处的复杂性。维特根斯坦认为清晰的图画与模糊的图画在何种程度上相似取决于后者的模糊程度[2],即“乐趣(have fun)”“玩”(play)和“游戏”(game)三者在何种语境下形成明确的边界与交集,从而构成体育的概念范畴。这就也意味着以“真正所见”来定义对象概念时,将面临不完整描述的视觉经验局限,在体育科学的共同体中即表现为关于“体育”概念的认知确认议题。

相较于“真义体育”(PE)、“大体育”(sport)在现代进程汇流的基础上,能更好融入“乐趣”(have fun)、“玩”(play)、“游戲”(game)3个基本要素所形成的概念空间,更加适用于要加以描述的“体育”整体意向性、概念空间与未来开放性。“大体育”(sport)与“游戏”(game)的主要区别在于对规则具体化的抽象程度。正是在“大体育”(sport)与“游戏”(game)的模糊性对照中才形成了关于“体育项目”(sports)作为运动项目集合的准确含义。而控制游戏竞赛元素的物理实例化的规范是由人类身体行为的物理实例化的初始起点所驱动[47]。这种规则与具身程度的模糊性对照不断引起新的运动项目是否应当纳入“体育”概念的讨论,但一旦将“游戏”(game)与“玩”(play)和“乐趣”(have fun)的边界作为全部参照进行思考,语境的差异就会放大结论的不同。体育最终满足的是人类寻求“乐趣”(have fun)和“玩”(play)的自然需要。以钓鱼为例,作为从先民生产活动逐步分离出来的体育运动,其规则复杂化程度远低于很多现代运动项目,之所以仍被接纳为“体育”,并不仅仅在于垂钓过程中的身体动作,更在于其在“乐趣(have fun)”基础上所具有的文化格调和群众基础,以及垂钓过程对人身心调节功效。而另一些体育运动从古至今的“乐趣”(have fun)目的并未改变,改变的只是身体运动的形式、量值以及空间占有形式。随着全球经济的后现代化,具身性价值从现实延伸至虚拟空间。电子竞技在虚拟空间中所进行的“玩”(play)的身体运动,身体的生产被不断的进化和更新[48],同样作为生活严肃性的反面,映射线下空间,在个体经验层面实现真实的“游戏(game)”价值,越来越多的体育组织将其纳入“体育”范畴。事实上,随着文明复杂化、多样化以及生产技术和社会生活的秩序化,游戏的生物学意义不断增强——游戏竞赛的数量、变化状况和持续时间与物种的进化状况相关,人类进行游戏的时间不断变长。通过调整“乐趣”(have fun)、“玩”(play)、“游戏”(game)三者在体育中的比重,以降低技术难度、简化比赛规则、增加趣味和娱乐性的方式增强运动项目的参与度以延长游戏时长,也成为大众体育推广的重要经验。

语言在这一意义上通过执行话语和建构性规则创造了新的面向未来的体育可能。历史上最终被接纳为体育的诸多运动项目都呈现出上述体育制度性实在与文化认同不断“扬弃”的螺旋式上升过程——在人類社会生活实践中藉由“乐趣”(have fun)、“玩”(play)、“游戏”(game)与体育的家族相似性对照中建构自身的概念,并在言语的集体意向性表达中接纳成为“大体育”(sport)的一部分。“大体育”(sport)集体意向性的语义和语用过程接受、承认或相信体育适应并推动人类生存、生产与生活的功能,这种整体意向性镶嵌于生活之中,包含赋义和自洽,构成关于“体育”语言的新认知。这种认知的转向展现出体育生活实践对语言的优先,其“扬弃”表达为面向未来的“体育”语言的丰富性在基本元素的规定性基础上,经由个性化经验、制度建构与文化认同过渡到新时代语境的语言生活,并最终呈现为对一种生活方式的想象。

“体育”不是精确尺度的“给定性”概念,而是空间、时间中的体育语言现象与历史、传统、文化、社会等语境互动的产物,体育本身的发展也不断扩展、区隔和分化着对“体育”的理解。语言作为一种思想线索,聚合形成共同体意识,构成“什么是体育”。以语言哲学的范式审视“体育”,除回答“什么是体育”(还包括“是”如何演变成形而上的“存在”活动),同时还反思怎么知道并确定“什么是体育”,两者在人工语言分析流派和日常语言分析流派中表现为本体论和认识论的系列进程,并最终呈现出不断走向国家与个体相联结、跨文化包容的身体教育与体育运动汇流的现代化,在言语的集体意向性表达中不断接纳新的运动项目成为体育的一部分,这一过程充满着体育制度性实在与文化认同不断扬弃的螺旋式上升。中国新时代语境下的体育,必须强化自身的某种自洽性才足以建构自身的主体性。这种自洽性在语言哲学层面表现为对“体育”语义丰富性的接纳、对语用中的文化传统的包容——将过去和现在的存在视为可供阅读的文本进行充分的中西方对话,对现代性进程中的体育基本元素概念空间完成本土化阐释,并最终以体育观照个体经验的形式走向大众生活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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