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七年耿定向申饬台纲与朝堂纷争

2023-05-30 08:24:07杨向艳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3年2期

杨向艳

关键词:王藩臣;投揭;耿定向;申饬台纲;朝堂纷争

摘 要:万历十七年六月,御史王藩臣弹劾巡抚周继未投揭至台,台长耿定向遂参劾藩臣并申饬台纲以泄忿意。由于此事发生在言路與内阁对峙日甚之际,因而定向此举在科臣看来是在逢迎辅臣、打压言路,而辅臣则将其视为整顿御史、管制言路的好机会,由此双方展开了一场新争论。尽管申饬台纲在朝廷高压下强制成功,但双方就御史奏劾要不要投揭至台始终未能达成一致,言路与辅臣间的根本矛盾亦因申饬台纲诏令的出台进一步激化。同时,纷争中双方在据理以争之外还往往旧怨重提,相互攻击,以至纷争时不时变成忿争。这种新仇旧恨一起算、公论与私意相交织的意气之争,不仅于朝政毫无裨益,导致争论双方两败俱伤的后果,给万历朝廷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危害,亦给新的党争埋下了祸根。

中图分类号:K24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3)02-0057-12

Geng Dingxiang's Rectification of the Censorate's Rule and Court Disputes in the Seventeenth Year of Wanli Period

YANG Xiang-yan(Guangdong Social Sciences Association,Guangzhou 510635,China)

Key words:Wang Fanchen;submitting the poster;Geng Dingxiang;rectification of the Censorate's rule;court disputes

Abstract:In June of the seventeenth year of the Wanli period,Censor Wang Fanchen did not submit the poster to censor-in-chief Geng Dingxiang when he impeached grand-coordinator Zhou Ji,so Geng Dingxiang impeached him and rectified the Censorate's rule in order to express his resentment. Because it happened when the remonstrant and the Cabinet were at daggers drawn politically,in the eyes of supervising secretaries,Geng Dingxiang's move aimed to curry favor with cabinet ministers and suppress censors while cabinet ministers regarded it as a good opportunity to regulate censors. Then it triggered a new bilateral conflict. Although the Court succeeded in rectifying the Censorate's rule with a heavy hand,the two sides didn't come to an agreement on if censors should submit posters to the censor-in-chief when they impeached officials. The basic contradiction of both sides also became tense because of the imperial edict about the rectification of the Censorate's rule. At the same time,apart from legitimate disputes,both sides revived old grievances and assaulted each other,so that the conflict sometimes turn into resentment. The dispute with old scores and new hatred to settle as well as intertwining the governmental affairs and personal affairs,not only did no good to solve the court affairs,caused neither side's gains and brought prominent harm to the imperial court,but also set the scene for a new confli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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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乡试案引发的纷争告一段落后不久,万历十七年(1589)六月御史王藩臣弹劾巡抚周继未投揭至台,台长耿定向遂上疏申饬台纲,又引发了一场纷争,此次纷争起因虽有一定的偶然性,但亦与以往的纷争有着必然联系,是张居正去世后言路与内阁势如水火的又一具体表现。1前人对此多简略述及,2未能深究此次纷争的始末、原委及与时局的关系。本文拟在前贤研究基础上详细展现该事件引发的纷争经过及当时的朝堂局势,揭示主导纷争的深层根因。

一、耿定向申饬台纲与科臣的反对

万历十七年六月二日,南京广东道御史王藩臣(四川泸州人,举人)参劾应天巡抚周继恃才妄作,大拂民情,乞请将其罢斥。疏上后,吏部经过核查,覆疏建议周继照旧供职,神宗同意。此事本应到此为止,但因该疏未投揭至台,时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耿定向(字在伦,号楚侗,湖北黄安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恚之”,遂上疏弹劾王藩臣。在疏中,耿定向一是为近来被御史弹劾的巡抚陈有年、徐元太、周继申辩。他为因遇灾闭籴而受到方万山弹劾的陈有年辩解说该事只是“一事之失”,并不妨碍有年“世励清贞,力行古道”之风。为王麟趾论徐元太调度失策致马湖之衂辩解说:“马湖之丧师,原非由其调度,乃武臣之违节制也。况前奏建南之凯,嗣报腻乃之歼,功过相准。”为被王藩臣弹劾的周继申辩说周任顺天府尹时,“兴化教,均赋役,其节爱之政、勤恤之心”,为人藉藉颂之,今巡抚江南,“其政治如顺天而苦心倍之”。二是对藩臣弹劾周继迟迟未投揭至台深感大异,指出自己在北京都察院任职时,凡御史有纠劾,疏上即以揭投堂,此为相沿旧规,一般是疏上三日以揭投堂;受事南京以来,以七八日或者数十日以揭投堂。今藩臣上疏已踰月未见投揭,显然是“弁髦”自己,是自己“不足与议”,遂以“不职”和苦病缠身乞罢,并建议将徐元太、陈有年亟为录用,令周继照旧供职,将王藩臣量加罚治,严饬台臣遵循宪典。3由于牵扯到朝廷用人和监督御史履职等问题,神宗颇为重视,即令下吏部处理。4

此时言路与内阁纷争正酣,张居正去世后言路与外廷官员在倒张风潮中崛起,并在纷争中日益与内阁及其亲信势成水火。远的不说,刚刚发生的万历十六年顺天乡试案虽告结束,5但其引發的激烈纷争不仅使得双方的矛盾持续升温,受到压制的言路亦正在酝酿新的反击,在这当口耿定向以为被御史弹劾的三抚臣辩解及王藩臣弹劾周继未投揭至台要求惩治御史、申饬台纲,明眼人很快捕捉到其有“抑新进风闻弹事者”的意图。6加上耿定向与现任辅臣申时行、王锡爵等人熟稔,打压言路的政治立场一致,7以至于“清议以为胁持言官,逢时相之欲”。8基于此,耿疏一出就引来科臣许弘纲、王孟煦的反劾,一场新的纷争就此拉开序幕。科臣之所以率先弹劾,除了不满定向压制言路外还有制度因素。张治安指出,都察院与六科俱为监察机关,除共同行使监察职权、纠举一般官吏外,其彼此之间亦得相互纠劾。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之关系,较之十三道监察御史,更为独立超然。监察御史与都御史之间究以堂属关系,或稍有顾忌,故都御史不公不法,多由给事中举发纠劾。9此为耿疏一出即遭许、王交章反劾的内在逻辑。

耿定向疏下部议后,刑科给事中许弘纲(浙江东阳人,进士)首先上开言路疏,对耿定向忿王藩臣参论周继不投揭帖、藉口录用材贤等情参拟罚治表达了反对。他指出,就公论而言,周继虽有诸多政绩值得称道,但其“施为躁急,举动乖张,不合人情,不宜土俗”也不应讳之。“御史据见闻而指摘,朝廷原素望而议留”,各有攸当,无需定向哓哓别白。定向在被论者瑕瑜具见、论人者心迹自明的情况下上疏有揣摩上意以市恩、怀挟小嫌以排挤、阻塞言路之意图。就台体而言,定向曾为御史,自知十三道御史和都御史有统无属。如果说“奏章先发后闻自是谓沿情礼”,那么王藩臣因疏发未闻有过,定向稍加苛责即可,大可不必上疏请皇帝将其罚治,定向疏一行,势必使论人者惧,跋胡疐尾事多而扬眉吐气之日少。就生平而言,定向虽为人雅负时望,但其疏并非全出自天理,亦有暧昧行私之嫌,之前“御史周之翰论劾尚书陆光祖,定向时为副都御史,讼言反劾之翰,幸而获售”,而今又用反劾王藩臣来套美。鉴于此,许弘纲请求神宗将其疏下部俯察公评,对孰是孰非予以评断。疏上奉旨:“已有旨了,该衙门知道。”1“有旨”是指已有下吏部处理的旨意了,因而许疏“不报”。2

许弘纲之所以提及周之翰劾陆光祖一事,缘于言路与内阁及耿定向等人结怨肇始于此。周之翰劾陆光祖起因于陆光祖与李植等言路立场相左引发的龃龉,李植等言官是张居正去世后追劾张本人及弹劾其亲信申时行等的先锋和要角,他们掀起的倒张风潮及弹劾内阁开启了此后言路与内阁间的水火之争。3《明史》载,陆光祖与张居正同年并相善,张去世后陆入吏部,“悉引居正所摈老成人,布九列”。而李植等人“力求居正罪,光祖言居正辅翼功不可泯,与言路左”。植等又“以丁此吕故攻尚书杨巍,光祖右巍诋言者。言者遂群攻光祖,乃由左侍郎出为南京工部尚书。御史周之翰劾光祖附宗人炳得清华”,4受到弹劾的陆光祖则自陈疏辩,疏上神宗令文书房内官刘成口传着与致仕,见此辅臣等遂出来转圜,以“老成人不可不惜”揭奏请乞留用,为神宗所采纳,改令光祖照旧供职。5而时为左副都御史的耿定向则在光祖被留用后上疏参劾周之翰,极力为陆光祖辩护,并请求皇帝留用之。6此次纷争中,尽管焦竑认为其师耿定向是在为周之翰诬蔑的陆光祖辩白,指出时新进者争为搏击,相煽成风,不顾事实,定向私下调剂不得遂讼言之,讼言不得乃疏闻于上,意在保全善类。7但在言路看来,这是辅臣和耿定向在支持同道、压制言路,对此他们本就心怀不满,谁料耿定向不仅不收敛,反而在周继被留用后又故伎重演弹劾王藩臣,惹得言路更加恼火,许弘纲遂以此为口实来攻击他。

耿定向深责御史不当言抚臣亦让礼科给事中王孟煦(山东安丘人,进士)感到骇异,他驳斥说,祖宗在南北两台设都御史,旨在表率台臣、主持国宪,以使风裁意气不流于巽懦阿谀,“故为御史者忧其缄默不言而不忧其敢言,为都御史者责御史以所不言而不阻其所得言,御史敢言于下,都御史作其敢言于上,天下大治,政不隔矣”。以往有旨谕令各部堂官严禁部属言事,认为是出位之举,但王藩臣是御史,不是部臣,言事是其职掌。都御史虽提督十三道御史,但非堂部之于郎署者比。都御史不仅不能禁止御史言事,而且都御史但有不法,御史犹得言之,如果令御史不得展布,必将使人畏首畏尾,钳口结舌,聪明日蔽,是非不辨。面对耿定向意欲阻塞言路,王孟煦亦针锋相对,指出定向在奉旨勘御史陈扬善参主事刘以涣之事上对以涣则示罚,扬善则否,而对同样作为御史的藩臣亦持打压态度,一抑一扬间显然在待人上存在双标,斥责定向徒负道学之名,熟谙义理而对职掌蒙昧不识,“身总风纪,不能作士气而反挫之,不能鼓直言而反阻之”,其“欲正藩臣等而使之不言”,正是不职的表现。1疏上同样“不报”。2

王孟煦提及的朝廷有旨谕令堂官严禁部属言事,指的是万历十四年三月谕旨,其内容为:“除部院、科道外,其各部司属,如有事关职掌、欲陈所见的,都着呈禀堂官,定议具奏,不许另疏渎扰。各堂上官务要严谕司属,安分修职,不许出位沽名。如有故违,重治不宥。”该谕旨明确将言官排除在外,证明王所说不虚。其旨在禁遏外廷一般官员言事,出台的背景是万历十四年部署之臣纷纷上疏言贵妃及恭妃册封事,惹得神宗大怒,辅臣申时行等人忧之,“因拟旨禁遏后来,阴以慰解上意”。3不过,此谕旨并未达到预期效果,反而激化了外廷官员与执政间的矛盾,逼迫其日益与科道结盟,成为反内阁的中坚力量。正如夏燮《明通鉴》所云:“(三月)癸卯,以阁臣申时行等之请,诏‘诸曹建言,止及所司职掌,仍听其长择而进之,不得专达。于是言者指斥宫闱,攻讦执政,而门户之祸大起。”4

科臣的弹劾立即激起耿定向的不满,得知许、王连章参劾自己阻塞言路等情后,他愤而疏辩说御史是言官,都御史则为言官之长,没听说过“惟御史当言,都御史不当言”、“以纠邪为风力,以为国惜才为罪諐”。面对御史藐忽台长,不循旧规,都御史难道就只能“濡忍含容,噤不得一言耶”?对于许、王视自己为道学,虚负时望,他辩解说“尝慨近世以道学为诟病,盖不知所谓学者原非为异,惟求不失本心,学为人耳”。强调自己作为皇上提拔的台长,正是深知陈有年之清贞、徐元太之劳勚、周继之节爱,才为之仗义执言,谁料反遭弹劾,委屈愤懑之余他再次乞罢。5耿定向重申立场并对许、王以道学谬论自己做了辩解,但对其所说暧昧徇私、待人双标没有回应。而许、王之所以以“道学”攻击定向,不仅因为他是“在朝王学”的理论代表,“‘卫道意识乃是耿定向思想的最终旨归”,6而且与定向关系密切的申时行则是在朝王学最初的代言人,7这是言路攻击耿定向的要害所在,其背后影射的正是辅臣等人。

看到科臣围攻耿定向后,辅臣及其亲信立即施以援手。七月初,刚在顺天乡试案复试中为回护辅臣申时行、王锡爵与言路交锋过8的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吴时来(字惟修,号悟斋,浙江仙居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率先力挺耿定向。辩解说御史在外权力巨大,设立都御史为的就是对之加以约束。耿定向作为言官之长,当然不会自塞言路。虽然藩臣以揭帖不投堂为荣,但定向则以不投堂为辱,若不申明台纲的话,定向又安用南京都察院?并告诫言路“弼逢补阙,指奸纠慝,无所不可,然不可以言自恣,遂生忧易也”。吴时来不仅盛赞定向有涵养、恪守堂规,而且十分认同他的提议,亦向神宗建议严谕南道恪守堂规,一照北院,按定向所请,录用陈有年,薄罚王藩臣。9

耿、吴疏上,因为申饬台纲的建议深合辅臣压制言路之意,立即得到申时行等人的全力支持,他们具疏强调说:“圣祖建立都御史及十三道御史,(御史)出差回道,俱听都御史考察,明有堂属之分。北京御史但有章疏,本日即送堂官揭帖,南京御史有疏,发行三日后送堂官揭帖,原系相沿旧规。”照此规矩,耿定向以王藩臣不送揭帖给自己而参劾之并谓他论人不当,是以堂官论属官,没有错;科臣以为阻塞言路,故吴时来予以申明,是为堂官存体面,亦没有错。既然耿、吴二人没有错,那么错的就是王藩臣,辅臣遂“以堂属名分朝廷纪纲,拟从时来等之言,将藩臣罚俸二月”。10疏上,不喜言路造次的神宗对辅臣正朝廷纪纲的做法深感满意,便欣然采纳了其拟票,命两京院规一体遵行,将藩臣罚俸两个月,1令“吏部知道”。2申饬台纲在辅臣等人的大力支持下获得成功。

而在接旨勘核耿定向所论之事及得知王藩臣受到处罚后,与耿执政立场一致、在此前纷争中大力支持辅臣的吏部尚书杨巍亦不遗余力支持耿定向,复疏夸奖他“道义褆身,忠直许国,立朝大节,历历可称目”,总宪南台,足以表仪士类。认为论人不当失在御史,与定向无关,其无需自劾求罢。并说耿所推荐的陈有年、徐元太,请留的周继三人才品过人,足见他为国家爱惜人才。鉴于周继已奉旨留用,吏部遂建议将陈有年、徐元太及时起用。疏上后,神宗亦认同吏部的复命,以“都御史,台臣之长,是非可否,当言即言”令定向照旧供职。3至此,耿定向的诉求全部实现。

综上,尽管耿定向疏出即引来科臣的坚决反对,但在同道吴时来、辅臣、皇帝等人的支持和助推下,其诉求得以实现,加上藩臣受到处罚及在兵科给事中薛三才看来关乎“言官之论劾于国体匪轻”的许、王之疏留中未发,4使得言路对辅臣等人的不满加剧,反击之心不断增强。

二、“非台省”官员论劾与论争变为忿争

面对耿定向、吴时来“欲为执政钳天下”5及辅臣公然支持二人申饬台纲,七月十八日,6身无言责、性恶权奸的刑部办事进士薛敷教“触目激衷、情不容已”,不仅对二人予以尖锐抨击,还将矛头指向辅臣。他直指吴时来申饬南台宪规专为耿定向,是“远臣钳口,近臣煽惑,摘祖宗之片词,营狐兔之私窟”。他认为,即使藩臣所论不对,定向亦不宜阻遏,因为若事事关白则动成掣肘,特别是御史弹劾长官的奏疏事先上报,不仅会“隐机先漏则危其身,谠讥复停负其志”,还会给国家带来危害。就此而言,吴时来支持耿定向的举动显然是视僚友为重而视陛下为轻。不仅如此,顺天乡试案中饶伸论吴时来阿附被拷之诏狱,羁之编氓,辛苦流离,路人酸鼻,对此时来不仅不闭门思过,更私拦路之朋;御史房寰丑诋海瑞,时来极力包容房寰,定向妨碍言路,时来“不惟不能参驳,反而朋连”,其“向犹为己鸱张,今乃代人狼噬;向犹假严威而示人以隙,今乃悬定制而附人以谀,虐焰方燃,渐不可长”。进而批评其依附者二三辅臣“阳托饮醇之名,阴图登垄之实,貌庆历之和气而掩其争,齿贞观之协谋而讳其断,平津曲学,金陵险诐。迩又故峻诸司,共绳庶宷,九列之体貌崇而九重之聪明塞矣”。强烈要求神宗下明诏严党邪之禁,开持匹之门,更易两都台长,以清首宪。7

薛敷教作为后来的东林八君子之一,始终以反内阁为使命。此次弹劾辅臣是薛敷教进入政治舞台所进行的首次反内阁斗争,亦是其“成名之战”。其疏提及的饶伸被下诏狱和房寰弹劾海瑞,皆为以往辅臣及时来与言路间的齮龁事。关于前者,笔者已有专门讨论,8此不赘述。后者指的是万历十四年海瑞被任用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由于他行事严苛,提学御史房寰害怕“纠擿”,遂先发制人,连疏丑诋海瑞,9从而引发的纷争。纷争中吴时来极力回护房寰,辅臣亦“只拟旨谯让”房寰,对此吏部办事进士彭遵古、诸寿贤和顾允成等不胜愤,遂抗疏论劾房寰欺罔七罪。由于三人之疏上于房寰被谯让之后,惹得神宗很不高兴,遂以“出位妄奏”夺三人冠带,令还家省愆,同时还令九卿约束办事进士,毋妄言时政。1对比可知,耿定向事后彈劾受到支持,而一般官员事后弹劾则受到惩处;丑诋正人者未受处治,而抗辩者反受处罚;此外还专门约束办事进士进言。在敷教看来这是朝廷有意打压低级官员进言,让他难以容忍,因此可以说,他愤而发声是此前反内阁斗争的接续。薛敷教攻讦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等辅臣,使得纷争迅速演变为忿争。

薛敷教的剀切直陈立即引来辅臣的果断反击。十九日,申时行等人看到薛敷教专论吴时来党护耿定向的奏疏,对疏末论及辅臣“务伸大臣而抑小臣”言论甚为不满,上疏斥责说敷教所言御史可以恣意横行、凌侮官长,都御史不得明目张胆指摘属官是无名分、无纪纲,强调“若大臣之体亵,则朝廷不尊,将有以下犯上,以卑凌尊之弊”。进而发挥辅臣职能,又径自对敷教作出处罚的拟票。为了掩人耳目,还特意解释说自己被敷教批评,本当避嫌,不应拟票,但为了不让烦言琐事烦扰皇上,不与新进小生争长竞短,遂拟票给予敷教从轻处分,以使九卿大臣皆得安位行志,无知小臣可改过自新。2申时行等人看似说得堂而皇之,但由高攀龙指出薛敷教的批评惹得“当路大恚”3可知,辅臣此举大有反击的成分在。

不仅如此,辅臣的亲信亦先后加入论战中。并未受到弹劾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詹仰庇(字汝钦,福建安溪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在七月初十日听闻薛敷教上疏要论去二三大臣,以致六卿人人自疑,“有註门籍不出者,有避嫌不赴朝房者”后,甚至在“未及阅疏”的情况下就匆忙4上疏,指责敷教初入仕籍,“于国家政体,毫未闲习,诸臣人品,绝无鉴识,乃怀沽名倖进之私,摇唇棹舌,以簧鼓人心,摇乱国是”。认为如果人人可以肆言妄言,那么只能掣肘当事者,导致“小臣得以制大臣之命,下士得以操朝廷之权”的局面。鉴于此,他希望皇上将敷教所陈之疏早赐抄发,若所言果当即从处分,若其妄诞不经、逞私议则正其出位狂躁之罪论,并令九卿大臣安心任事,无为浮言疑惑。在詹仰庇的推波助澜下,极其厌烦小臣出位妄言的神宗立即采纳了辅臣拟票,以薛敷教作为新进小臣、尚未谙练便轻率妄言为由令其回籍省过三年,于教职内叙用,同时令大臣安心供职,以示安抚。5值得一提的是,詹仰庇在顺天乡试复试时“迹涉为申(时行)、王(锡爵)回护”本就为言路所不屑,6如今又为维护辅臣而疏论敷教排陷大臣,致其坐废,7更为言路所憎恶。

受到牵连的次辅许国亦上疏申辩,并借机表达了对近年来炽盛的建言之风的不满和担忧。许国与申时行交善,由其荐之入阁,8在张居正去世后言路与内阁的对峙中每每与言路诸臣交攻,是申时行的坚定同盟。曾“以丁此吕事与言者相攻,语侵吴中行、赵用贤,由是物议沸然”,9为言路所不耻。在二十一日所上疏中,许国大谈纲纪、风俗,强调官员要遵纪守规,不能乱了本分。并说敷教是他今春所取进士,不管其言是对是错,自己都当罢斥。坦承自己宽厚不如申时行,直亮不如王锡爵,简重不如王家屏,而又比三臣年长,敷教的指摘“实当之”。但对于其所说辅臣“平津曲学”“金陵险陂”“阴图登垄”断然否定,在以年老乞罢的同时笔锋一转,对言路成为官员沽名干进的捷径等不良世风予以谴责,将矛头指向建言群体:“迩年以来,建言成风,可以要名,可以躐秩,又可以掩过,故人争趋之以为捷径,机套变幻,操柄倒持,老成敛手,犹以为专擅威权,轻俊摇唇,犹以为阻塞言路,此风既成,莫可救药。”为了纠正此种风气,他建议皇上“敕下九卿、科道,各陈要务,纪纲何为而正,风俗何为而淳”,著为絜令。疏上,神宗不仅抚留许国,还对其正纲纪、厚风俗的提议很满意,下令“今后各官务查照节次谕旨,着实遵守,毋得玩视礼法,沽名干进”。1虽然许国所言受到神宗的肯定,但《万历邸钞》直言不讳地指出:“与攻吴(中行)、赵(用贤)诸君疏一般辛辣,但借以元臣与新进门生角口而动气,如此则其祸衷和盘托出矣”。2言下之意,其批评敷教只是借口,贬斥言路才是真意图。

同样未受弹劾的吏科都给事中陈与郊亦站出来趁机对近年来建言诸臣极尽丑诋。与郊是王锡爵的门生,“又附申时行,恣甚”。3他总是积极主动地投身朝野纷争,坚定地站在辅臣一方,利用自己所执掌的弹劾之权,充当内阁行政的外围防护,4此次纷争他亦不甘落后。因敷教之疏专称阻塞言路,与郊于二十九日5上疏声称言路未塞,为台谏者上自乘舆、下及宰执,内从旃厦、外迨闾阎,近由警跸、远至边徼,无事不言;虽一学究得上书、一市井庸奴得击鼓而讼,七八年来绝未闻蓄谤而难于抱牍、抱牍而难于扣阍、扣阍而难于徹睿览者;即使有觸犯圣怒的,大臣皆相率营救。今行险徼倖之徒欲托身言路,动称言路阻塞,目的无非在于“使在言路与不在言路者俱敛手侧目而不敢言”。并说万历十年以后可谓轻言之世,尽管轻言表现很多,但“大都势不在鼎司乃击鼎司,势不在宪职乃排宪职,势不在言路乃侵言路,甚者不但新进制老成之命,即弟子唾其师不顾焉”,且举世轻言者看重的不是建言而是名位,往往是“得谴弥重,得位弥高”,直指薛敷教等人即为此类钓名獵位者,请求神宗告诫诸司做好本分,毋图窃位盗名于尧舜之世。6疏上“旨是其言”。7虽然与郊所言为神宗所首肯,但其借题发挥、丑诋建言诸臣的唐突之举,不仅让言路极为鄙夷,亦被明人黄景昉斥为“离本题目愈远矣”。8

面对“是时政府大意在遏抑建言诸臣,尤遏抑非台省而建言者”,9薛敷教的密友、同为后来的东林八君子之一的礼部主事顾允成亦极为愤慨,遂写信对许国和陈与郊彼此唱和呼应,大谈纲纪、风俗,对建言者批评之能事予以严正反驳。许国是顾允成的座师,但作为弟子的顾允成并不认同其师的主张。在《上座师许相国》中,他指出许国愤发于薛敷教之触事陈言至以贡举非人自劾,且欲皇上敕下九卿科道各陈纪纲何为而正、风俗何为而淳,实非必要。在他看来,“纪纲之正、风俗之淳,不在于以势相胁,在于以道相成;不在于使人不敢言,在于使人无可言耳”,强调以道治国和开言路才能正纪纲、淳风俗。他不认同与郊所说言路未塞,举证说近年来言者李懋桧、刘志选、高桂、饶伸等人建言就没见大臣相率营救,不仅不救,还攘臂攻之,究其原因在于几人皆“撄宰执之怒、犯台谏之忌讳者”,而间或相率营救一二撄圣怒者,不过是模仿杜钦、谷永附外戚而专攻上身之故智,其上书击鼓者又不为宰执台谏所重视,“以此而遂为言路不塞,虽张居正时此路固未尝塞也”,直言宰执台谏应当自责自修,而非“外战天下之公论,内战皇上之私恩”。针对与郊所说行险侥幸之徒托身言路追求功名利禄、举世轻言,顾反驳说除李、刘、高、饶等人外,建言者不过黄道瞻、卢洪春、王德新和薛敷教几人,何名争趋、争附、轻言?且近来建言者都是有触而发,“倘临江父老罪无可矜,则道瞻不言;倘皇上不以宴安废郊祀,则洪春不言;倘何尚书(何起鸣)不以己私倾辛都宪(辛自修),则德新等不言;倘邵给事(邵庶)不请申出位之禁,则懋桧等不言;倘戊子顺天科场毫无弊窦,则桂等不言;倘耿都宪不以一揭帖故参王御史,则敷教不言”。对于与郊说甚者不但新进制老成之命,即弟子唾其师不顾,顾反驳说:“近世士大夫每每知有师弟,不知有君臣,党与成于下,主势孤于上,有识寒心,何得诟建言者为弟子唾其师而不顾也?”总之,在顾允成看来,陈与郊主张言路归台省,实际是以言路归宰执,其人虽职掌言路,但已完全沦为趋附宰执的“乞墦丐子”,成为了“方今第一佞人”,正是他让纪纲、风俗扫地尽矣。1

或许是有了直接建言被处罚的不堪经历,顾允成此次选择了写信回应当事人,但其批评的锋芒丝毫不减。该书一石二鸟,针锋相对,不仅严厉反驳了许国所谓的纲纪风俗论,亦用事实对陈与郊的妄言做了驳斥,揭露其逢迎执政的丑恶嘴脸。兵部侍郎沈思孝读后直言其“义理中镇恶,文章中辟邪也”,2对顾允成赞赏之情及对陈与郊等人憎恶之感溢于言表。顾允成不仅有刚成为办事进士就因支援海瑞与辅臣作对受到惩处的痛苦经历,近年来非言职官员如李懋桧、刘志选、高桂、饶伸、薛敷教等进言者动辄得咎的现实,亦加深了他对执政压制言路的深恶痛绝,因而该书既是对此种不公的严正抗论,又是在替得咎者伸冤、对薛敷教声援。

不仅如此,顾允成还写有《客问》,再次揭露耿定向上疏逢迎执政的真正意图。“客”实际上是顾允成本人,3他认为从人才角度讲,定向救三中丞没错,但从言路角度讲,定向参御史不投揭则不对,其以台长胁持御史、逢迎当事更是庸俗之极。原因在于御史分书其道,原不属于都察院,只是正德间刘瑾矫谕都察院,要求御史有章奏必先呈禀,南京都察院一体遵行,定向号称贤人,怎能借口救三中丞仿效刘瑾的恶劣做法?且房寰弹劾海瑞、言者合救海瑞时,定向以为小事不足言,却以申救三中丞为大事,其之所以有如此认知,完全在于海瑞复出后屡疏讥切时政犯当事之忌,三中丞于下无忤,于上非当事之所忌,定向之去彼取此,“意固有在,非以职之故”。不仅如此,定向任台长时还有不少不称职的事,如在顺天乡试案中,高桂、饶伸等历陈科场大坏,主司欺罔,诸贿托附离丑状,却是一以削秩,一下锦衣卫打问,除名为民,定向怡然安之,不为之争,根本原因在于高、饶所揭露之事与执政密切相关。一言以蔽之,与其说定向上疏是爱惜仁贤,不如说专为不投揭,目的就是为了逢迎当路。4面对诘责,定向不能对答,正在于顾允成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其真正意图。

薛敷教的指责亦使得吴时来怒不可遏,他遂疏言不堪再进都察院者有八,力诋敷教及饶伸辈并乞罢,神宗加以慰留。5而受到顾允成严词批评的耿定向亦持续求罢,神宗同样不许。6面对吴、耿杜门求罢,时正在患病请假调理的三辅王锡爵7虽然未上疏辩驳,但却专门写信给耿定向予以支持,劝诫他不要因物议汹汹而退却:“今门下一当反噬,遂谋引避耶,荷担者岂不以息肩为快?但使台长为属官而去,成何法纪?门下得不为朝廷计,为生等计也。悟斋(吴时来)公亦杜门,观此变态,使人痛哭之后继以谈笑,然明主未尝负我辈也,且相与濡忍,何如?”8不过,王锡爵推心置腹的劝导,应该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因为在舆论正盛的当时,回避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要之,因薛敷教不满吴时来等为执政钳制言路而将矛头指向辅臣,从而引发辅臣及其亲信的激烈反击,申饬台纲之争遂演变成了意气之争。在此轮纷争中,黄景昉认为“薛敷教以一观政进士疏参台长,且连及政府”,确有出位之嫌,若“当日只合淡淡发付,听暂回籍,依常调铨授,彼自气冷”,事情也就过去了,无奈“詹仰庇等发愤抨驳,有驳随有救,此烦言所为日滋也”。9 尽管要辅臣方面对言路的攻击无动于衷不切实际,但诚如黄景昉所言,许国、詹仰庇等人的拱火很快就引来言路新的攻击。

三、御史论争与南道台规申饬具体细则落地

面对执政方发愤抨驳及打压,与王藩臣同为南京都察院御史的王麟趾(山东德平人,进士)、黄仁荣(江西南昌人,举人)亦不甘沉默,遂站出来继续攻讦耿定向、吴时来、詹仰庇和许国等人,并乞请朝廷明确御史上疏几日内投堂及何种情况下投堂,为言路畅通争取更有利的条件。至此纷争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回归正题。

八月二十六日,1鉴于大臣之权日盛而言官之责日轻,导致植党营私者多而直言尽忠者诎,被耿定向批评不当弹劾徐元太的南京浙江道御史王麟趾恐此风积重难返,不敢“避嫌隐忍”,遂对吴时来等大臣予以抨击。面对耿定向论王藩臣怜才并及台纲、蒙旨下部,吴时来独违众立论、越俎参覆,麟趾愤而诘问,难道藩臣是大奸巨惡,需要南北两总宪来弹劾。指出藩臣被论不过以投揭之迟,查投揭《大明会典》无文,诸臣意起罢了。况北台疏入即闻,故次日投揭,纵人知之亦难为力,而南台道路远,且有从而媒孽之者,如御史陈扬善劾主事刘以焕(涣)投揭于堂,尚书陆光祖知之,托留不获,遂托人转留亦不获,竟挟仇而反噬,故迩来呈堂有延及一月者盖亦相沿之例,非自藩臣始。时来不察,反尊堂官为鬼神,卑御史为承吏,炮制“不投堂有下荣上辱之别”之论,忿气厉词,势若攘臂,其心何在?身为台长,时来本当以纠邪为任,而不是“躬自为邪”,阻人之言。为了进一步打击吴时来,麟趾还旧事重提,指出时来弹劾严嵩并非其志,出使琉球亦只是一种规避。隆庆初年先是以虚名擢用,因贪纵不检被外调,后钻刺再起,三年之间即登八座,后又公行贿赂,时向铨曹,为人求缺,在科场事上竭力周旋,极尽阿谀。薛敷教目击其非,抱愤抗论,疏上十余日不下,“圣心疑其独有当者,为大臣存体,故置之”,谁料许国、詹仰庇弹章相继而进。许国是阁臣,仰庇是宪臣,不仅“不能植善锄恶,反而党同伐异。向也一为同官之故而参江东之,一为同官之故而参饶伸,今也又皆袭故套而参敷教矣”。为此他乞请皇帝敕谕两京大臣洁己秉正,勿徇情护非,将贪鄙阿附的时来罢斥,并将投堂台规应否在三日之内明白申饬,以便遵守。2由其疏可知,王麟趾在痛批吴时来、许国、詹仰庇等大臣及为王藩臣申辩的同时,亦不忘乞请朝廷申明御史投揭的具体日期,以免再有御史因投揭不当而出现差池。

王麟趾的弹劾让许国羞愤不已,他遂于二十七日上疏对麟趾的指控予以反驳,说台端是纲纪之原,都御史是台官之长,“不禀白,则不成其为属,不相属又何以都御史为也?是尚为有纲纪否耶”?麟趾既知定向意在怜才并及台纲,则定向言是,又何以科臣攻之者为是、时来助之者为非?指责麟趾等一言不合就愤争求强,不休不止,不但不遵明旨,还为了王藩臣两个月的俸禄而废百年之规,敷教方在仕进之初就篾视台阁、横口诋欺,简直就是没有纲纪。强调说自己和仰庇“论敷教,正所谓国是,所谓风裁也”,直言吴时来为敢言之臣,并批评说自万历十一二年以来五六年间,无言责者不务正业,以建白为奇,藐其官长,以恣睢为快,无而为有,是而为非,士习以成风,世艳以成俗,至饶伸、薛敷教时登峰造极,以至不管是谁议论二人,小臣皆认为论者不对,这简直就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许国愤而申辩完后乞罢,为神宗以不必“以妄言波及,遽自引退”所抚留。3许国再次站在纲纪的高度反斥小臣,除了因连番受到弹劾怒意难平外,亦表明不管言路如何造谣生事、信口雌黄,在所坚持的纲纪问题上他决不会退让。

而在耿、吴申饬台纲奉旨后,关于御史上奏要不要告知台长,南京广西道御史黄仁荣亦持否定态度,力争说,御史辨论官邪,故事不白台长,上疏公朝,投揭私署,只是迩来陋习。御史偶尔失之,不过小节,罪不至参罚。《大明会典》不载,《宪纲》不列,非祖宗旧制。皇上下令一体遵行,过听时来的话罢了,纵容此种做法会“开钳制之端,启壅蔽之渐”。况且南北事体不同,实有难于概行者,具体而言之,御史投揭有三不便:一是御史章疏皇上尚未观览,都御史先看,是大不敬;二是南京离京城遥远,往来费时,若在传递中泄露事情,会百弊丛生;三是弹劾之疏多涉及贪赃坏法、徇私植党及生事害民之类,不便为外所知。不必者二:一是御史风闻论人,行止予夺,自有该部议复,圣明裁断,即使御史弹劾不当,亦当自担其罪,不会波及都御史;二是若御史所论为官员,都御史知之势必因权势、门生故吏为之开脱。此外还有“南道御史林可成论劾吏部侍郎徐显卿,显卿获知后大搜齎疏之人,不得,又从通政司谋缓其事”可借鉴者。既而将矛头指向耿、吴二人,说耿定向昔副北院极言以诋周之翰,今总南院又借事以参王藩臣,“只因周继一二知厚,急索疏稿不得耳,激于人言,轻形论列”,打着爱惜人才的幌子行排轧言官之实。“吴时来既同总持之责,宜有救正之言,乃其持说益悖,低昂伸抑之间,不胜恣睢陵轹之意”。二人这样做,实有目的:“一希北台之转,一急冢宰之推,皆欲以风力受知。”鉴于“投揭不已,势必至于禀白,禀白不已,势必至于阻抑,阻抑不已,势必至于别有申救”,以至有大奸大恶为都御史所欲党援者无人论列,他遂请求神宗敕令部院科道会议,仍遵《大明会典》《宪纲》,论劾照旧不相关白,若要存揭以备查考,亦必奉有明旨后方许送堂,如此则耳目不至壅蔽而风纪得以振扬。1与王麟趾相对理性相比,黄仁荣表现得更为激进,他不仅力主御史弹劾不必投揭,以保持御史言事的独立性,而且还揭露耿定向论列王藩臣事出有因及耿、吴拿投揭说事有高升的企图,藉此以给二人一记重击。

面对王麟趾、黄仁荣连章论劾,吴时来此时已疲于应付,惟有不断上疏乞罢。2耿定向虽升为户部尚书,总督仓场,3但因人言藉藉同样没有赴任,而是一直因病乞骸,其间从邸报中看到王麟趾、黄仁荣之疏,为自己本意思振台纲而台纲反致重辱,思为国惜才而反贻诟吴时来、许国、詹仰庇等重臣,感到既惭且悚,遂对二人的言论予以严厉驳斥。他指责麟趾“一尘眛目,四方易位,纤私蔽衷,是非混淆”,不仅不尊台长、不守成宪,还抗玩明旨、目无君父。并将二人的嫌怨和盘托出,说自己先是在麟趾初论徐元太呈揭时斥责过他,后又以“台职要在知人,未可轻率”耳提面命过他,麟趾表面上向自己道谢并说许国亦指出他论徐元太不对,背后则“蓄撼于臣而猜疑许国终将不利于己,为是构会,乘机阴攻阳击,以为后日地”。对于黄仁荣谓自己参论台属以示风力,希转北台,他觉得尤为悖谬,辩驳说自己行能浅薄,苦病缠身,不会卑鄙到因觊觎要位而不顾性命。仁荣之所以弹劾自己,皆因受弹劾的周之翰和王藩臣是举人,且仁荣以“未占一第为歉误”,遂“疑臣以资格易人,愤伤其类而忍于操戈”。再次声明自己之所以为三抚臣辩,在于御史不知其人,未详其事,弹劾藩臣不过是因其言不当、摘其不投揭、存台体罢了,并无他意。受到连番弹劾的耿定向再次乞罢,请求皇上敕谕台属“勿以一己私臆作好恶,勿以一时意见乱典章”。4耿定向虽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王、黄二人的攻击给予了坚决还击,但言路的持续攻击亦给他带来了很大的舆论压力,不得不说,王、黄的攻击,使得本就因饱受非议而一直杜门乞休的他更加没有脸面出任新职,只能像吴时来一样反复求罢,藉此摆脱目前的困境。

王、黄二人疏上,神宗对其在申饬台纲圣旨已下之后又来叨扰并攻击辅臣许国极为不满,遂下令将王、黄之疏同下所司吏部等衙门议处,吏部尚书杨巍等接旨后经过认真查阅诸臣所奏、虚心公议,遂复疏说诸臣纷争始于揭帖一事,只要弄清此事则是非可定,议论可息。他指出,旧规两京十三道御史有所建白,北道上本次日、南道发本三日各具揭帖呈递堂官,以使其知道某御史建白的人和事。北道御史仍有揭帖,送河南道以备给由考察。“顷南京都御史耿定向,参御史王藩臣不递揭帖,臣等谓或偶然失误,遂至迟延。及都御史吴时来申明南台宪规,臣等尝止之,亦为藩臣或偶然失误,此时改补未可知也。然定向等所以论之、申明之者,盖为衙门之规矩、朝廷之纲纪,不意诸臣之纷争至此。”1这一方面揭示出杨巍没料到此事会如此发酵,另一方面亦表明御史上疏不按旧规所定的时间投揭至台在当时是一种惯例。杨巍虽有为王藩臣辩解之意,但仍然认为耿、吴二人做的是分内之事,未有任何不妥,并就黄、王二人所言进行了辩解。

对于黄仁荣主张揭帖不可有,杨巍认为其论虽有可采之处,但究其事体实有不同。原因在于,“盖关白者,呈之于未行之先,或可阻挠;揭帖者投之于已发之后,虽欲阻挠无由矣”。且都察院之揭帖犹通政司之副本,为祖宗之定制,不可遽废。“况都御史多系散御史升转者,仁荣等他日为此官,有废其旧规者,亦甘心焉否耶?如以论劾恐有漏泄,再宽日期,及有漏泄阻挠者,许言官指实参奏。若将旧所有者,一旦废弃,是无衙门矣。都御史亦安能晏然坐于诸人之上哉!”他不认同仁荣所说定向、时来有所希求,坦言都察院转吏部与南之改北皆是常事,且二臣方负重望,无需以风力受知。至于王麟趾谓时来应当罢斥,杨巍反驳说时来非可罢斥之人,若其当去,则耿定向、许国、詹仰庇等人皆可去。至于时来避琉球之行,杨巍反驳说时来连杀人不眨眼的严嵩父子都不怕,难道会害怕茫茫海水。对于麟趾谓大臣小臣言有贵有贱,杨巍辩驳说大抵大臣之言多在爱惜保全,小臣之言多在攻击弹射,“二者相济,非所以相病也”。并谆谆告诫言官说:“正直忠厚,言官之体也。一时为臣子者,幸遇圣明,宜共守成法,行所无事。”虽然杨巍不尽同意黄仁荣所说,但认为新议台规确实不便遵行,遂向皇上建议“南台揭帖仍照北台遵守施行。如系论劾者,以三日为近,改于十日以内”。并请求皇上谕令耿、吴二人不必再辞,以黄、王“为一揭帖而轻论堂官,只因所见未融,似无主意;且事体既明”为由,建议姑免深究,敕谕大小臣工各去成心,和衷共济。2杨巍虽然有調和双方矛盾的意图,但这种带有立场性的调和既没有解开纷争者之间的私人恩怨,也无法消除双方的畛域之见,其所能起到的作用小之又小。

疏上,鉴于申饬台纲已有旨了,而王麟趾论劾总宪、波及辅臣,使得神宗对吏部带有调和性的议处很不满意,他下令其再加议处,并要求追究王麟趾论劾总宪、波及辅臣是谁的主意。由于台纲兹事体大,杨巍觉得自己无法做主,遂以“事体未敢擅便”为由“谨题请旨”,3又将其推回给皇帝定夺,见此,神宗亦不再强其所难,径下旨说:“都察院本统载在《宪纲》,御史建言,正是事后揭知,原无先事关白,有何妨碍,乃纷纷争论,妄肆诋诬,既不查照旧规,又不通奉明旨,是何法体?都当重处,故从轻,王麟趾罚俸半年,黄仁荣三个月。以后南道御史送揭本堂,论事三日以衷,参官六日以衷,□为定规,再有模棱故违的,重治不宥,该科记着。”4由圣旨可知,神宗虽对王、黄予以薄罚,但亦将南道御史送揭本堂的时间确定下来,也算是对二人有所交代。至此,纷纷扰扰的南道台纲之争可谓尘埃落定。

四、结 语

与以往纷争不同的是,此次耿定向申饬台纲及引发的朝堂纷争是辅臣方的一次主动出击,都察院与内阁等部门同心协力,力压言路,并在纷争中达到了目的。客观上讲,王藩臣作为御史,不送揭于堂,或于旧规少紊,而于言责无可厚非,5确实不至于受到处罚,但极其厌恶言路的耿定向则将其视作对身为台长的自己的蔑视,从而上疏乞请处罚王藩臣并申饬台纲,以便整肃台规。定向此举在主张言路畅通的科道看来,不仅是在打压言路,亦将使未来御史谏言受到诸多牵制,但在辅臣眼里则是一次难得的整顿言路的好机会,基于这种截然对立的认知,双方在本就关系极为紧张的背景下展开了一场新的政治博弈。1虽然申饬台纲最终强制成功了,但就御史上疏要不要投揭双方始终未能达成共识,辅臣意欲通过申饬台纲全面加强对言路的管制亦与言路的主张相悖,因而被迫接受御史上疏需先投揭至台的言路显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而是会继续奋力抗争。就此而言,如同万历十四年朝廷要求部员上奏先报堂官的诏令未能起到应有的作用一样,此次申饬台纲的诏令势必亦无法起到实质性作用,相反会更加激化双方的矛盾,使得二者在对抗的路上愈走愈远。

同时,此次纷争亦是万历十年以来历次纷争的接续,是张居正去世后言路与执政势如水火的又一具体体现。面对执政方的打压,言路方断然予以反击,执政方亦坚执一词,毫不退让。双方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并且纷争中夹杂着各种私人恩怨,纷争时不时变成忿争,脱离了正常议事的轨道,不仅于政事毫无裨益,还往往导致小臣受罚、大臣因舆论压力不安其位两败俱伤的后果,造成本该和衷共济的朝臣反目成仇,亦极大地妨碍了官僚体制的正常运作,给万历朝廷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危害。明人陈继儒当时就已注意到这一朝堂乱象,并对其成因、发展进路及其危害做了深入剖析:

曩者江陵之以横败也,诸相国于是更其猛而为宽。攻江陵而以谏显也,诸君子又于是更其讳而为诤。言者弥炽,辄指之曰是出位也,是欲趋捷径而适者也,是不知大体也,是为某氏攻某氏也,而力主矫偏救枉之说以与言者敌,此诸相国之近习也。上之人按之弥窘,辄指之曰是塞言路也,是欲痛惩正人也,是以一网掩也,是亦为某氏去某氏也,而力主请剑止辇之说以与上之人敌,此诸君子之近习也。夫小臣方喜于建言,而大臣且厌于言,洗毛而索之瘢,因噎而废之食。然而冯狐鼠者固众,而批龙颔者亦不乏也;首鼠者十一,而鸣凤者亦十九也。欲强夺谏官以名,夺之而名愈起;欲与谏官以非利,不踰年而寻绾六曹之绶,坐九列之舆矣。利与名,厚欲也,即贤者非必出于利名,然掀髯攘臂以示快,召徒呼党以示战胜,客气故在也。上之人思撤其所甚欲而销其心气之不平,则可容而不可激,可导而不可塞,可以湔洗而不可以徼眚锢,以非时谴。呜呼,言至于此愈难矣。锢之,谴之,其他日之非锢谴也明甚而言至。湔洗之,量移之,则群而攻大臣之弱而言亦至。自乙酉(万历十三年)以至于今(万历十七年),相持者五载。大小纷拏,彼我犄角,燥洷敌而水火争……诸君虽以空言搏击,倾党讪诃,终何益于朝廷哉?2

此言可谓切中肯綮,鞭辟入里,令人深思。然而,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势如水火的双方只是一味固执己见,针锋相对,根本无暇顾及谁对谁错,从而陷入喋喋不休的纷争中无法自拔,结怨亦愈来愈深。申饬台纲之争刚结束不久,言路又发起对吴时来、詹仰庇等人新的弹劾攻势。面对言路的再次攻击,几人显然就没有现今这般幸运了,等待他们的将是政治生涯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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