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于长夜过春时:鲁迅的纪念与被纪念

2023-05-30 10:48黄乔生
滇池 2023年2期
关键词:柔石鲁迅

黄乔生  1964年生,河南南阳人。北京鲁迅博物馆(北京新文化运动纪念馆)研究馆员、《鲁迅研究月刊》主编,中国鲁迅研究会常务副会长。著有《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八道湾十一号》《字里行间读鲁迅》等,另有译作多种。

鲁迅诗《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脍炙人口,堪称旧体诗代表作,后世的步韵之作很多。因为参加左翼作家联盟和自由运动大同盟,鲁迅为当局所不满,而当几位青年作家因革命活动遭到杀戮时,鲁迅更感到了死亡的威胁。青年作家的惨死,让鲁迅极为悲愤。这首写于深夜而且写于避难所的杰作,因为“无写处”,发表很不顺利,直到两年后才随着《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刊出。诗中的意象,月光既惨白,深夜更形黑暗,让人感到压抑甚至窒息,更何况诗人穿的是“缁衣”。诗人自己和家眷在逃难,母亲和兄弟们在挂念,青年们已经牺牲,所有这些人,却都无奈地看着城头变幻的王旗,以悲愤诅咒着,以沉默对抗着。这首诗以悲哀而沉痛的声音,纪念牺牲的战友,感动了无数读者;后世众多步韵之作,又用这首诗的旋律和情意纪念兼具战士和诗人品格的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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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2月16日,鲁迅与郑伯奇、蒋光慈、冯乃超、彭康、冯雪峰、沈端先、钱杏邨、柔石、洪灵菲、阳翰笙、戴平万等十二人集会筹备并具名发起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这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文学组织。潘汉年代表“文委”参加会议。3月2日,鲁迅出席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当时联盟会员有50余人,当天参会者40余人。大会通过“左联”《纲领》,申明“目的在求新兴阶级的解放”,“反对一切对我们运动的压迫”。 联盟下设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文艺大众化研究会等组织,先后在北平、天津和日本东京建立分盟,在广州武汉、南京等地成立小组,并加入国际革命作家联盟,成为该盟的中国支部。机关刊物先后有《拓荒者》《萌芽月刊》《巴尔底山》《世界文化》《十字街头》《北斗》《文学月报》等,还曾秘密发行《文学导报》(创刊号为《前哨》)、《文学》半月刊等期刊。

鲁迅积极参加左联活动,致力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宣传和研究,揭露国民党当局逮捕和杀害“左联”作家的暴行,提倡革命文学创作,探讨文艺大众化问题。鲁迅还在经济上不断给“左联”的各种刊物以资助,如1933年5月3日他以“周乔峰”名义写信给王志之说,“家兄囑代汇洋贰拾元”,是给《文艺杂志》的捐款;1934年11月1日致窦隐夫信说“捐几块钱在现在还不算难事”,指的是为《新诗歌》杂志捐款;1935年9月8日给徐懋庸寄去了“稿费收据三张”,以自己的几笔稿酬作《文艺群众》的印刷费。

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上的讲话,由冯雪峰记录,经他自己补充修改,题为《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的演说》,发表在4月1日出版的《萌芽月刊》第1卷第4期。鲁迅从政治、思想和组织上总结革命文学运动的历史,批评当时左翼文艺队伍中存在的个人主义、宗派主义等倾向,特别对极左的幼稚病做了剖析和批判。

鲁迅认为成立一个作家联盟可以壮大左翼文学的力量:“我们应当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因为现在人手实在太少了,譬如我们有好几种杂志,单行本的书也出版得不少,但做文章的总同是这几个人,所以内容就不能不单薄。一个人做事不专,这样弄一点,那样弄一点,既要翻译,又要做小说,还要做批评,并且也要做诗,这怎么弄得好呢?这都因为人太少的缘故,如果人多了,则翻译的可以专翻译,创作的可以专创作,批评的专批评;对敌人应战,也军势雄厚,容易克服”。这是前辈作家对后辈的忠告,也是联盟的领导者对未来工作的部署。

鲁迅并不是联盟的实际领导人。他的讲话有多大效力很难说。据冯雪峰《回忆鲁迅》介绍,会场上当时就有人不重视甚至抵触鲁迅的讲话,有人说:“鲁迅说的还是这些话。”言下之意,一,鲁迅对于创造社、太阳社以及其他一些人还是有所批评,对于一些问题还是坚持他自己的看法;二,鲁迅说的这些话是“老生常谈”,不足重视。史沫特莱也说,她在“左联”为鲁迅五十寿辰举办的集会上遇到一位青年向她埋怨鲁迅说:“叫人失望,是不是?我是说鲁迅对革命文学的态度,是对青年泼冷水。”

鲁迅对那天到场的盟员也不满意。他加入左联后,文化界有一些议论,正面的说,是为青年人当梯子,反面的则说是与一些水平很低的人为伍,浪费时间和精力。鲁迅1930年3月27日致信章廷谦说:

梯子之论,是极确的,对于此一节,我也曾熟虑,倘使后起诸公,真能由此爬得较高,则我之被踏,又何足惜。中国之可作梯子者,其实除我之外,也无几了。所以我十年以来,帮未名社,帮狂飙社,帮朝花社,而无不或失败,或受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所以此次又应青年之请,除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翼作家连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来,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势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尚未必能爬梯子也。哀哉!

讲话中,鲁迅特别告诫左翼作家,不要以为自己是作家、诗人,就高人一等:“从前海涅以为诗人最高贵,而上帝最公平,诗人在死后,便到上帝那里去,围着上帝坐着,上帝请他吃糖果。在现在,上帝请吃糖果的事,是当然无人相信的了,但以为诗人或文学家,现在为劳动大众革命,将来革命成功,劳动阶级一定从丰报酬,特别优待,请他坐特等车,吃特等饭,或者劳动者捧着牛油面包来献他,说:‘我们的诗人,请用吧!这也是不正确的;因为实际上决不会有这种事,恐怕那时比现在还要苦,不但没有牛油面包,连黑面包都没有也说不定,俄国革命后一二年的情形便是例子。如果不明白这情形,也容易变成‘右翼。”

几年后,鲁迅在给友人的信中回顾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之初的情形时也谈到,左翼文艺队伍中那种宗派主义、高谈阔论、故作激烈等现象,虽然因“左联起来,将这压下去了,但病根未除”。

虽然如此,鲁迅对左联的活动是热心参加的。1930年3月9日,他在中华艺术大学发表了《革命文学》的演讲。据陪同者回忆:“鲁迅先生讲着,还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人,一只脚站在一个写着‘革命二字的葫芦上,一只脚站在一个写着‘文学二字的葫芦上。当时,大家望着那富有深刻意义的绘画,都忍不住大笑。但鲁迅先生却不笑,他辞锋一转,便批评创造社的诗人,后来变成托派的王独清。”鲁迅鼓动青年两只脚都站在革命上,做一个“革命人”,“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则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此前,2月12日,鲁迅与柔石、郁达夫、田汉、夏衍、冯雪峰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了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外围群众团体。成立宣言号召争取言论、出版、结社、集会自由,反对国民政府专制统治,创办机关刊物《自由运动》。随后在南京、汉口、天津等地相继设立50多个分会,吸收了许多学校、文艺团体和工人组织参加。6月,自由运动大同盟在上海召开会议,决定建立全国总同盟,选举鲁迅、周全平、郑伯奇、潘汉年、田汉等为执行委员。同年3月18日,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机关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以《呜呼“自由运动”竟是一群骗人的勾当》为题,刊载了署名“敌天”的“大夏来稿”,攻击鲁迅“公然作反动的宣传,在事实上既无此勇气,竟借了文艺演讲的美名而来提倡所谓‘中国自由大同盟的组织,态度不光明,行动不磊落——这也算是真正革命的志士么?”

鲁迅本来并不十分热心加入有政治倾向的组织,也没有预料到加入自由大同盟影响如此之大。他在当年3月21日给章廷谦的信中解释说:“自由运动大同盟,确有这个东西,也列有我的名字,原是在下面的,不知怎地,印成传单时,却升为第二名了(第一是达夫)。近来且往学校的文艺团体演说几回,关于文学的。我本不知‘运动的人,所以凡所讲演,多与该同盟格格不入,然而有些人已以为大出风头,有些人则以为十分可恶,谣诼谤骂,又复纷纭起来。”他后来在《二心集》序言中反击道,“一位勇敢的青年在政府机关的上海《民国日报》上给我批评,说我的那些话使他非常看不起,因为我没有敢讲共产党的话的勇气。谨案在‘清党以后的党国里,讲共产主义是算犯大罪的,捕杀的网罗,张遍了全中国,而不讲,却又为党国的忠勇青年所鄙视。这实在只好变了真的蜗牛,才有‘庶几得免于罪戾的幸福了”。

鲁迅参加同盟活动,既宣扬政治观念,也顾及文艺,努力做到两者的统一。例如他在《美的认识》演讲中,既标榜阶级性,又注重艺术性。同去演讲的郑伯奇在《鲁迅先生的演讲》一文中回忆,鲁迅先从他的家乡说起,“大意是他的家乡那里,讨媳妇的时候,并不要什么杏脸柳腰的美人,要的是腰臂圆壮、脸色红润的健康妇女。由这类的例子,他归结到农民和绅士审美观的不同。然后,他用实例揭破了‘美是绝对的这个观念论的错误,而给‘美的阶级性这种思想,找出了铁一般的根据。”

因为参加了这两个与共产党关系密切的组织,鲁迅遭到国民党政府的通缉。3月的一天,他避居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内山书店楼上,至4月19日夜回寓(4月1日至5日曾回家暂宿)。这是在上海的第一次避难。后来鲁迅在《关于许绍棣叶溯中黄萍荪》中记述此事说:

当我加入自由大同盟时,浙江台州人许绍棣,温州人叶溯中,首先献媚,呈请南京政府下令通缉。二人果渐腾达,许官至浙江教育厅长,叶为官办之正中书局大员。有黄萍荪者,又伏许叶嗾使,办一小报,约每月必诋我两次,则得薪金三十。黄竟以此起家,为教育厅小官,遂编《越风》,函约“名人”撰稿,谈忠烈遗闻,名流轶事,自忘其本来面目矣。“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然一遇叭儿,亦复途穷道尽!

1931年,左翼共产党员作家柔石、殷夫、胡也频、冯铿等,为抵制中央負责人王明的政策,到东方旅社开会。由于叛徒的告密,与会人员遭军警逮捕,一起被关押在龙华警备司令部。1月20日,鲁迅携眷移居日本人开设的花园庄旅馆避难。鲁迅听到搜捕自己的传言,立即烧掉朋友们的信札,在内山完造的帮助下离开寓所。

期间,鲁迅见过两次柔石化名从监狱里写给同乡的信,第一次写的是被押解到龙华,上了镣,预料案情重大,一时恐难出狱,“且跟殷夫兄学习德文”;第二封谈到狱中“困苦不堪,饥饿交迫,冯妹(指冯铿)脸带青肿……”。信中提出希望鲁迅请求蔡元培设法营救。柔石还通过同乡将一些与鲁迅安全有关的情况告知鲁迅,如说自己回答捕房和公安局的询问时,没有透露鲁迅的地址等。有一封信的背面写着他想要的物品:“洋铁饭碗,要二三只。”

柔石等被捕后,鲁迅遭到各种谣言的困扰,有说他同时被捕的,有说他已遭杀害的。至亲好友十分担心和挂念。3月21日,鲁迅给许寿裳写了一封信,不用真名,不加句读,发表在报纸上,其中提到许寿裳熟知的“索士”和“令斐”两个名字,是自己在日本时期用过的,以换住医院隐指离家避居:“昨至宝隆医院看索士兄病则已不在院中据云大约改入别一病院而不知其名。”“近日浙江亲友有传其病笃或已死者恐即因出院之故恐兄亦闻此讹言为之黯然故特此奉白。”此类报告平安的书信,还有写给北平家人和友人如韦素园、曹靖华等的六、七通。

关于柔石等人的下落,当时传闻很多。有人说柔石曾经被巡捕带到明日书店,问是否是书店的编辑;还有人说自己曾经被巡捕带往北新书局去,验证是不是柔石;还有人说看见柔石手上上了铐,可见案情严重。有人说柔石等人可以赎身,但也有人说他们已经被解往南京。

不久,柔石的第二封信流出,措词非常惨苦,说冯铿的脸浮肿了。

终于传来消息:柔石和其他23人,于2月7日夜或8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柔石身中十弹。

鲁迅悲愤地写了一篇控诉文字《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揭露国民党当局残酷迫害左翼作家的罪行。他将文章交给美国记者史沫特莱,托她交《新群众》发表。史沫特莱担心发表后危及鲁迅的安全,让他慎重考虑。鲁迅毅然回答说:“这几句话,是必须说的。中国总得有人出来说话!”文章直言:“属于统治阶级的所谓‘文艺家,早已腐烂到连所谓‘为艺术的艺术以至颓废的作品也不能生产,现在来抵制左翼文艺的,只有诬蔑,压迫,囚禁和杀戮;来和左翼作家对立的,也只有流氓,侦探,走狗,刽子手了。”

左联杂志《前哨》创刊号即为“纪念战死者专号”,战死者即是2月7日被害的左联5位作家和1930年秋天在南京被害的左翼剧联成员宗晖(谢伟檗)。由于刊名容易引起当局注意,《前哨》从第2期起改名《文学导报》,原定为半月刊,但由于当局管制,不能按时出版,而且只出到第8期(1931年11月15日)便告终刊。

3月25日,《前哨》发表鲁迅参与起草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为国民党屠杀同志致各国革命文学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书》(文件译成俄、英、日文发往国外)。国际上有人道主义情怀的作家纷纷表示声援。出席世界进步作家大会的代表、奥地利作家翰斯·迈伊尔写了一首诗《中国起了火》,抗议国民党当局残杀青年作家的恶行,鲁迅将其译为中文:

中国到处伸出烈焰的舌头。

大猛火一直冲到天宇。

地面如被千万的狂呼所烧红,

从顺的中夏之邦起了火。

这火决不是龙舟的赛祭,

也终不是为佛陀和基督而腾舞,

如此炎炎的只是自由和饥饿的,

铁律的丰碑,中国起了火。

(鲁迅译翰斯诗手稿)

刊物还发表了鲁迅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署名L.S.)、《柔石小传》以及遇难者遗作。鲁迅写道:“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今天和明天之交发生,在诬蔑和压迫之中滋长,终于在最黑暗里,用我们的同志的鲜血写了第一篇文章。”

忍看朋辈成新鬼

左联五烈士牺牲两年后,鲁迅写下《为了忘却的记念》,为几位青年朋友,为自己的一段“左翼生活和工作”留下了“不能忘却”的纪念,其中有诗《悼柔石》,文中介绍了此诗的写作: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将这首诗命名为《无题》并不确切;题为《惯于长夜》、《为了忘却的记念》或《惯于长夜过春时》,更易滋生混乱。其实,鲁迅是自题为《悼柔石》的,他在给《集外集》编辑者杨霁云说,“《悼柔石》诗,我以为不必收入了,因为这篇文章已在《南腔北调集》中,不能再算‘集外”。类似这样的作品本来可单独编入一本诗集的,但鲁迅到此时仍没有想过要编诗集——或者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诗作数量还不够多,或者因为他并不把自己当作诗人。

(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手稿)

1933年2月7日,鲁迅在日记里写道:“下午雨。柔石于前年是夜遇害,作文以为记念。”可见柔石在鲁迅心目中的地位。这篇《为了忘却的记念》在《现代》第二卷第六期(1933年4月)发表前,颇费了一番周折。鲁迅交给两家杂志,都因题材敏感没有被采用。最终,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决定刊载:

鲁迅给《现代》的文章,通常是由冯雪峰直接或间接转来的,也有托内山书店送货员送来的。但这篇文章却不是从这两个渠道来的。那一天早晨,我到现代书局楼上的编辑室,看见有一个写了我的名字的大信封在我的桌上。拆开一看,才知道是鲁迅的來稿。问编辑室的一个校对员,他说是门市部一个营业员送上楼的。再去问那个营业员,他说是刚才有人送来的,他不认识那个人。这件事情很是异常,所以我至今还记得。

……

我看了这篇文章之后,也有点踌躇。要不要用?能不能用?自己委决不下。给书局老板张静庐看了,他也沉吟不决。考虑了两三天,才决定发表,理由是:(一)舍不得鲁迅这篇异乎寻常的杰作被扼杀,或被别的刊物取得发表的荣誉。(二)经仔细研究,这篇文章没有直接犯禁的语句,在租界里发表,顶不上什么大罪名。

于是,我把这篇文章编在《现代》第二卷第六期的第一篇,同时写下了我的《社中日记》。

事实上,在柔石、殷夫、胡也频等五位青年作家被害后不久,鲁迅在愤怒和悲痛的情绪中写下《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控诉“敌人的卑劣的凶暴”,表示“我们现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铭记,纪念我们的战死者,也就是要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处在愤怒情绪中的鲁迅,言辞的冲击力极强。但由于这份杂志很快就被查封,文章产生的实际影响有限。

当鲁迅写这篇《为了忘却的记念》时,情绪已经平复得多,而且题目是“为了忘却”,至少有一个意图,是要把自己对青年朋友们的纪念做一个总结,隐藏在内心,说为了“忘却”是反语——当然是不可能忘却的。在文章中,鲁迅竭力保持着“沉静”,细枝末节地叙述他和柔石、殷夫的友谊交往,没有像《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那样地厉声痛斥“统治者”——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两年,鲁迅的顾忌也少了,甚至在文章中直接说出了五位被害青年的姓名,被害的地点和年、月、日以及被迫害的情况。

柔石于1930年5月参加中国共产党,是左翼作家联盟的中坚。鲁迅非常信赖柔石,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称他是“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参与《朝华旬刊》和朝华社的工作,是鲁迅一生最后一次跟文学青年结社合作,虽然又一次受骗,但合作过程留下了很多愉快的回忆。

跟青年人在一起让鲁迅不断获得力量。鲁迅后来遇到共产党人瞿秋白,因为不能公开这种关系,只进行了短暂的秘密的合作,不像他与柔石那样一起做过长远的规划。鲁迅晚年的一大伤心是青年才俊一个一个死去,且一般都是非正常死亡,他不免有人才凋零,风雨如晦之感。《为了忘却的记念》结尾写道:

……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

柔石等青年的惨死像一块巨石重压在鲁迅心头。直到1935年11月,他撰写的《中国文坛上的鬼魅》(后收入《且介亭杂文》)中仍谈到此事,说政府对付革命文学“最先用的是极普通的手段:禁止书报,压迫作者,终于是杀戮作者,五个左翼青年作家就做了这示威的牺牲”,但革命青年用血“浇灌了革命文学的萌芽”。1936年4月15日,他在致颜黎民信中说:“至于看桃花的名所,是龙华,也有屠场,我有好几个青年朋友就死在那里面,所以我是不去的。”

鲁迅看重《为了忘却的记念》,更看重文章中这首诗。文章写成之前,他曾把这首诗抄录给几位朋友。许寿裳在《怀旧》一文中提到:“距今三年前春天,我经上海去访鲁迅,不记得怎么一来,忽而谈到旧诗。我问他还有工夫做旧诗么,他答道偶尔玩玩而已,就立刻取了手头的劣纸,写了许多首旧作给我看。”他还在回忆录中提到那天鲁迅与他谈起这首诗的情况:

鲁迅更有一篇《为了忘却的记念》写得真挚沉痛……

他對我解释道:“我那时确无写处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袍子,所以有‘缁衣之称。”同时他又写给我看许多首旧作。这诗中的“刀丛”二字,他后来写给我的是作“刀边”。

1932-1933年间,鲁迅还将《悼柔石》书赠山本初枝和台静农。诗稿与日记中所录,字句略有改动。第三联的“忍看”,日记原作“眼看”,较为平实;“刀丛”,日记作“刀边”,后来可能经过反复推敲,定稿为“刀丛”,即写给许寿裳时作“刀边”,1933年4月写入《为了忘却的记念》时定为“刀丛”。“刀边”显示走在危险境地的边缘,“刀丛”则表示直面强大的黑暗势力。

“无写处”,字面的意思是没有地方可把所吟的诗写下来。不过,这篇文章和这首诗的发表,证明还是有地方发表的——这当然与两年以后形势有所松动有关。

诗中还有两个字特别引人注目,一个“慈”字,写出母亲的情怀;一个“怒”字,是鲁迅对反动派屠戮生民的谴责。慈母泪与大王旗,朋辈与刀丛,一正一反,对比鲜明。而且,“朋辈”与“刀丛”还有因果关系。

诗歌创作不仅需要主题、题材的开拓,更需要诗人的良知与胆识。柳亚子称赞此诗:“郁怒情深,兼而有之”。鲁迅爱憎分明,洵为诗人。

鲁迅与柔石有父子一样的情分。他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特别提到,自己选用珂勒惠支的版画《牺牲》刊登在杂志上,就是为了纪念柔石。画面是一个目盲的母亲,悲哀地将自己的孩子献出去,正是柔石与其母亲关系的写照:

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athe 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

“梦里依稀慈母泪”一句,可以理解为柔石的母亲听到柔石牺牲的消息的悲痛,但也可以理解为鲁迅感受到远在北平的母亲对自己的牵挂。鲁瑞听到儿子被捕的传言,忧虑焦急,不断电报和信件询问。如鲁迅1931年2月4日致李秉中信说:“上月中旬,此间捕青年数十人,其中之一,是我学生。(或云有一人自言姓鲁)飞短流长之徒,因盛传我已被捕。文人一摇笔,用力甚微,而于我之害则甚大。老母饮泣,挚友惊心。十日以来,几于日以发缄为事,亦可悲也矣。”

鲁迅与青年人之间,不但有父子一样的教诲,而且有母子一般的慈爱。端木蕻良在《鲁迅先生和萧红二三事》中回忆,有一次,萧红问鲁迅:“您对青年的感情,是父性的呢,还是母性的呢?”鲁迅答:“我想,我对青年的态度,是‘母性的吧!”鲁迅将自己代入柔石母亲的角色,替柔石的母亲挑选了这幅木刻。

除了柔石,鲁迅对殷夫也有慈母般的感情。鲁迅一直保存着殷夫(白莽)的《孩儿塔》稿和“几个同时受难者的零星遗稿”,并为《孩儿塔》作序。写序言的起因,是他得到一封远道寄来的书信邀请,信的开首是:“我的亡友白莽,恐怕你是知道的罢。……”这其实是一个文坛掮客骗取鲁迅稿件以光其刊物门面的。史济行惯于编造借口,骗取文坛名家文稿,已受鲁迅等人鄙弃,几次约稿均遭鲁迅拒绝。此次史济行化名写信恳请鲁迅为白莽的遗诗作序,正所谓“君子可以欺以方”。在一个月后作的《续记》中,鲁迅将齐涵之即史济行的欺骗行为通报给读者,并说:“我所要特地声明的,只在请读了我的序文而希望《孩儿塔》出版的人,可以收回了这希望,因为这是我先受了欺骗,一转而成为我又欺骗了读者的。”——鲁迅是不得不受骗的,他对白莽的深深怀念之情借这篇序文表露出来了。序言中写道:

这《孩儿塔》的出世并非要和现在一般的诗人争一日之长,是有别一种意义在。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那一世界里有许多许多人,白莽也是他们的亡友。

鲁迅对殷夫诗歌的称赞不无溢美之词。在实际交往中,鲁迅更看重的是殷夫的翻译,他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说起与殷夫的相识就缘起于翻译,而且缘起于他们对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共同爱好,鲁迅曾说过“我向来原是很爱裴多菲的人和诗的”:

我们相见的原因很平常,那时他所投的是从德文译出的《彼得斐传》,我就发信去讨原文,原文是载在诗集前面的,邮寄不便,他就亲自送来了。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貌很端正,颜色是黑黑的,当时的谈话我已经忘却,只记得他自说姓徐,象山人;……

夜里,我将译文和原文粗粗的对了一遍,知道除几处误译之外,还有一个故意的曲译。他像是不喜欢“国民诗人”这个字的,都改成“民众诗人”了。……

鲁迅借给殷夫的两本德文版的诗集(其中有裴多菲的诗),因殷夫被捕一同消亡:

为我的那两本书痛惜:落在捕房的手里,真是明珠投暗了。那两本书,原是极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诗集,据德文译者说,这是他搜集起来的,虽在匈牙利本国,也还没有这么完全的本子,然而印在《莱克朗氏万有文库》(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中,倘在德国,就随处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钱。不过在我是一种宝贝,因为这是三十年前,正当我热爱彼得斐的时候,特地托丸善书店从德国去买来的,……这回便决计送给这也如我的那时一样,热爱彼得斐的诗的青年,算是给它寻得了一个好着落。所以还郑重其事,托柔石亲自送去的。

鲁迅对殷夫寄托着希望:这位战士诗人,是裴多菲的翻译者,是社会革命的参与者,是未来的歌唱者。殷夫留给鲁迅的遗物中就有裴多菲诗集,鲁迅妥善保管:

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一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邊,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页上,写着“徐培根”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鲁迅和周作人在东京从事翻译和写作时,曾经翻译过这首诗:

欢爱自由,为百物先;

吾以爱故,不惜舍身;

并乐蠲爱,为自由也。

茅盾在《匈牙利爱国诗人裴都菲的百年纪念》一文中翻译了这首诗:

我一生最宝贵:恋爱与自由,

为了恋爱的缘故,生命可以舍去;

但为了自由的缘故,

我将欢欢喜喜的把恋爱舍去。

殷夫1929年的翻译已成传诵的经典。殷夫的译文虽然不是字句准确对译,但朗朗上口,老妪能吟。殷夫是以自己的生命追求自由的人,对这首诗有深刻的体验。因此可以说,殷夫的译文具有创作的性质,不是原文的直译和模仿。因为鲁迅在《为了忘却的纪念》援引并根据德文加上了题目、标点和落款,这首诗成为了脍炙人口的精品,广为流传。鲁迅的赞赏和推荐固然重要,但仍要强调殷夫的译文规整,易记易颂。孙用的译文是:

自由,爱情!

我要的就是这两样。

为了爱情

我可以牺牲生命;

为了自由,

我愿将爱情牺牲。

兴万生的译文是:

自由与爱情,

我需要这两样。

为了爱情,

我牺牲我的生命,

为了自由,

我又牺牲了我的爱情。

这两种译文都是以“原著为中心”的传统译法,即“忠实”地把原作内容表达出来,不曲解,不增删。但这种译文不大表现译者的主体意识,缺少个性。

1929年,殷夫从德文翻译了一位奥地利人写的裴多菲传,对这位英雄诗人的生平比较熟悉。他曾把《自由,爱情》诗简译成“爱比生命更可宝,但为自由尽该抛!”说明殷夫是有意选择古体来翻译这首诗的。他最终的四句古体译文,像一首用中文写成的五绝,语言简练、节奏铿锵,意境高远,引人深思,读起来朗朗上口,符合中国读者的审美习惯,可以说是翻译中的再创作。

在中国现代的艰难岁月里,许多人为了祖国的独立和自由,默诵着这首诗,奋起抗争,为自由而战。

又为斯民哭健儿

1961年,为纪念鲁迅诞辰八十周年,毛泽东赋诗两首,其一为:

博大胆识铁石坚,

刀光剑影任翔旋。

龙华喋血不眠夜,

犹制小诗赋管弦。

可见他对这首《悼柔石》印象很深。这里“犹”字不知何意,是说这个极为悲痛的时候还能做诗吗?有人说,人在感情极度强烈的时候不宜作诗。鲁迅对此早有感触,1925年6月28日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向秀的《思旧赋》之所以很短,是因为悲痛正强烈时,人常常说不出话。如果强说出来,锋芒太露,破坏了诗情;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心思写文章?

相比于《自嘲》的略带消极情绪,《悼柔石》是鲁迅的深情流露。其所得到的好评不只来自像许寿裳这样的老友和像柳亚子这样的诗坛名家,就是曾对鲁迅有意见甚至反对他的人,也颇致赞词。当年7月19日,一向自诩“古今第一”的南社诗人林庚白在《晨报》上撰文,称赞这首诗“不假雕琢,耐人寻味”。

这首诗形成一个框架,一种模式,一种悲愤情绪的发泄方法,让那些出身贫寒的思想激进的左翼人士产生共鸣。

然而,鲁迅却只作了一首,即便是这一首,也是夹杂在文章中的——文章是两年以后写的——而且这以后他不再写了,不但不写诗,文章也不写了——为殷夫的遗作写序,虽然受了欺骗,但也可见他内心对几位左翼青年仍然不能忘怀。《孩儿塔》序言之后,鲁迅不再写纪念文章,不再写诗,真的是要“忘却”,而去做其他事——“余事作诗人”,鲁迅做到了。

后来人——鲁迅的弟子、朋友、追随者乃至崇拜者——难掩对这首诗的喜爱,常常抑制不住诗情,写出很多步韵之作,让这首所谓的“犹制小诗”,绵绵不绝。

尘无的《哭鲁迅先生》是最早的一首。尘无即影评家王尘无,1911年出生于江苏海门,原名承谟,后来取谐音的“尘无”为笔名。担任过《晨报》副刊《每日电影》的编辑,是颇有影响的影评家。曾任中共海(海门)启(启东)中心县委秘书,因身份暴露而潜往上海,先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后转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1933年3月,与夏衍、钱杏邨(阿英)、石凌鹤、司徒慧敏组建了共产党的“电影小组”。他从1932年起四五年间写了不少影评文章,常引用鲁迅警语,显示从鲁迅作品所受到的影响。1933年夏,他为一家书店编辑了一本《鲁迅的北京五讲和上海三嘘》,可惜未及出书印刷所被查封,稿子也被没收。鲁迅逝世时,他正病得很重,但他抱病参加了鲁迅丧仪,还写了一篇以《为了忘却的记念》为题的悼文,赞扬鲁迅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代表被压迫的人们,一面严格地审问敌人,一面搜寻着光明。他用鲁迅悼柔石的诗韵写成《哭鲁迅先生   即用先生〈无题〉诗韵》:

为主为奴此一时,中原北望乱如丝。

人群久已推光焰,文阵而今折大旗!

病里颇闻仍执笔,刀丛犹记独吟诗。

热风野草分明在,读罢遗篇泪满衣。

40年后,他的朋友于伶在题为《鲁迅“北平五讲”及其他》的文章中写道:1936年10月的“二十二日下午,在殡仪馆的人群中,遇到泣不成声,咯着血的尘无同志。……暮色苍茫中回市区的路上,久有肺病得不到治疗的尘无,支撑不住了。凌鹤与我扶着他走。走着走着,尘无要求坐下来休息时,吟了一首律诗:……”

尘无受肺病困扰多年,于1938年在故乡去世。

朱学勉(1912-1944),浙江象山人,1937年10月奔赴延安,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2月由中共派回浙江工作,曾任中共鄞县县委组织部长、余姚县委书记、诸暨县县委书记。1944年5月在反“扫荡”斗争中牺牲。萧三编的《革命烈士诗抄》收录了朱学勉在抗日战争初期步鲁迅《悼柔石》原韵写的“有感”:

男儿发愤贵乘时,

莫待萧萧两鬓丝。

半壁河山沦异域,

一天烽火见旌旗。

痛心自古多奸佞,

怒发而今独赋诗。

四万万人同誓死,

一心一德一戎衣。

其中的“独”字略显不妥。抗日军兴,全民抵抗,“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赋诗者自不乏人。郭沫若对鲁迅的《悼柔石》赞赏备至,称其“大有唐人风韵,哀切动人,可称绝唱”。中国进入全面抗战后,他从日本秘密归国。“是什么把我呼唤归国的呢?我要坦白地说是我们的鲁迅先生。”归国船上,他步鲁迅《悼柔石》韵作诗一首,表明心迹: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10年后的1947年秋,国共两党交战进入白热化阶段,国统区当局对支持共产党的民主党派人士施行镇压和迫害。郭沫若在上海为和平、民主、团结奔走呼号,受到特务监视跟踪,几乎失去自由,处境十分危险。党组织为了他的安全,安排他离开上海,取道香港到达解放区。离沪前夕,郭沫若作《再用鲁迅韵书怀》:

成仁有志此其时,效死犹欣鬓有丝。

五十六年余鲠骨,八千里路赴云旗。

讴歌土地翻身日,创造工农革命诗。

北极不移先导在,长风浩荡送征衣。

表达了对共产党的支持和对红色中国的向往。

1957年,郭沫若也有步韵之作《纪念七七》:

二十年前困难时,中华命脉细于丝。

盟刑白马挥黄钺,誓缚苍龙树赤旗。

大业全凭三法宝,长征不朽七言诗。

芦沟桥上将圆月,照耀农民衣锦衣。

这时的郭沫若已经是共和国的高级干部、文化界的领军人物。

郭沫若曾自谦虚自嘲说:“老郭不算老,诗多好的少。”做得多,诗艺或可纯熟乃至烂熟,但也可能产生没话找话、为作诗而作诗的弊病。尽管诗歌为时为事而做,可以有所变化,但变化多端,甚至自相矛盾,就不但如醇酒的被稀释,而且有可能变味变质了。有些人后来对郭沫若颇有微词,不一定是因为他作诗太多,而因为他的随时俯仰的姿态。

胡风因“反革命集团”案被捕入狱后,“奇冤如梦命如丝”,但仍抱着希望。1956年初至1957年春,他在自命名为“怀春室”的囚牢中,步鲁迅这首诗原韵吟成了多首七言律诗,因为“无写处”,只能刻在自己的记忆里,到1966年还能记得的有22首。1956年,被捕入狱整一年时,胡风抒写了自己的心情和对命运的思考:

竟到周年受谪时,沉冤不白命如丝。

惯从一面窥全貌,忍见红旗变黑旗;

发肤已焦犹烤火?舌唇尽裂怎吟诗?

成千手印兼签字,只为循真脱黑衣。

1957年春天,整风运动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知识分子以空前的热情,响应党的号召,大鸣大放,踊跃建言。监狱里的胡风也被准许阅读《人民日报》,他欢喜地认为自己不久就能走出监狱,投身运动,因此又步鲁迅诗韵写了两首《拟出狱志感》:

长昼无声苦度时,恹恹日影照风丝;

惊闻赦令双行泪,喜见晴空一色旗;

拾得余生还素我,逃开邪道葬歪诗;

牢房文苑同时别,脱却囚衣换故衣。

感恩重获自由时,对妇偎儿泪似丝。

桶底幸存三斗米,墙头重挂万年旗;

远离禁苑休回首,学种番茄当写诗;

负荷尚堪糊数口,晴穿破衲雨蓑衣。

经历人生磨难的胡风写旧诗的目的竟与鲁迅相似:不得已而为之,作,不是为写诗而写诗。鲁迅写旧诗只为抒发个人感情,或赠给朋友。他们都是“新文学”的坚定拥护者,旧诗原本是他们极力反对的僵化的体式。

据彭燕郊回忆,聂绀弩曾告诉他,胡风在桂林的时候,试作了几首旧体诗,拿给聂绀弩看,聂绀弩看了觉得不怎么样,背后还评论了一句:“想不到他怎么也写旧诗?”一九三八年秋,彭燕郊在新四军第一次见到聂绀弩时,看到一处墙上贴着聂绀弩抄录的鲁迅诗《亥年残秋偶作》,就请他给自己写一张,并说“最好写你自己的诗。”但聂绀弩回答道:“我不会写旧诗。”那个时期,彭燕郊确实没有见过聂绀弩写旧体诗。然而,二十多年后,聂绀弩被发配到北大荒期间,也操练起这种旧形式了——历史向他们开了一个玩笑。

聂绀弩《为鲁迅先生百岁诞辰而歌》(22首)中的《记梦(用“惯于长夜”韵)》,写于大跃进年代:

知是秋时是夏时,风方片片雨丝丝。

普天下士骄红日,八五零场拔白旗。

万烛风前齐有泪,何人笔下敢无诗。

一场冬梦醒无迹,依旧乾坤一布衣。

聂绀弩这些旧体诗得到高度评价,但他自己却并不为之兴高采烈。彭燕郊在《“千古文章未尽才”》一文中记述他们之间的有关议论。聂绀弩曾写信给彭燕郊说:“你说我的诗达夫作不出,但达夫的诗我也作不出,谁的诗我也作不出。你说用典而不为典所用,咱们老友,斤两悉知,我总共知道几个典?平生每笑鲁、郭、茅、达……一面反对文言,一面作旧诗,自诩平生未如此矛盾。不料活到六十岁时,自己也作了,比他们更作得厉害了。……”当被问及为什么不写小说、散文、新诗而写旧体诗时,聂绀弩回答道:“我还能写吗?”新文学创作为他带来深刻的伤痛和毁灭性的折磨,让他噤若寒蝉。他說自己写旧体诗是“无聊消遣”,实则属于不得已而为之。旧体诗是多功能的,既可用以“致君尧舜上”,也适宜于“遣兴”,壮志难酬,就只能用平仄韵脚来消磨时光。

鲁迅有句“无聊才读书”,或者也可以写成“无聊才写诗”吧。

“三家村”的一家邓拓也写过《鲁迅两周年祭——步鲁迅诗原韵》(1938)和《鲁迅三周年祭——再步鲁迅遗诗原韵》(1939):

当年长夜度春时,苦战人间满鬓丝。

荷戟孤征诛腐恶,投枪万众望旌旗。

伤心两载风云色,咽泪重刊呐喊诗。

再祭他年烽火后,血花一缀自由衣。

凄绝临危绝笔时,叮咛后死语如丝。

莫怀地下长行者,高举人间正义旗。

半晌有心偏苦念,满腔热泪不成诗。

风烟大地今番壮,三载遗言记甲衣。

1962年仲夏,邓拓写了《题钱瘦铁〈鲁迅故乡揽胜图〉》,也用鲁迅《悼柔石》原韵:

会稽山水阅儿时,长历文场满鬓丝。

荷戟孤军征腐恶,投枪大众望旌旗。

人间万里风云色,笔底千秋呐喊诗。

三十余年烽火后,血花染就自由衣。

1950年底,柳亚子在京探望友人,友人请他步鲁迅的《自嘲》韵作诗。他没有做七律,而吟成七绝一首:“崔颢题诗在上头,谪仙才调岂终休。难忘二十年前事,温峤甘居第二流。”表现出自我的谦抑和对鲁迅的钦敬。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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