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欣
这篇文章里的感情都比较苟且,但表面借了爱情与婚姻的名义,婚姻展示了它法理上的正确性,爱情展示了它人性本能的正确性。然而,作为写作者,我自己只是借婚姻与爱情来当写作策略,并不热衷探讨婚姻的合法与爱情的合规,也不热衷探讨合法性焦虑与危险性愉悦,我只是热衷于探讨一种“额外的生活”,也就是日常生活表面秩序之外人的心理无法否定甚至渴望拥有的一种生活。可以说,我们每个人内在与外在都有一定的错位,几乎都过着一种双重生活。但如果这种双重生活之间割裂太过,就容易陷入失控和毁灭。被客观毁掉还有责可逃,被自己的主观毁掉,则其实是一种双重灾难。我们的生活有时被自毁诱惑,踏上不归之路,而自毁,体现一种极强烈的个人意志,建设的意义性被打翻,价值重估。这篇小说说来情节太简单,三角关系,并不坦诚的放纵,并没有多少真诚和热情的感情,只是想驶出常规生活一点点,然而,失控了……我迷恋的并不是叙述对错,而是迷恋生活走到某些路口的无所适从。
主人公骆小千一直按照世俗成功的模式培养自己,不知疲倦奔跑在世俗之路上,几乎可以算是取得了“理想”的成功,家庭和事业都是令人欣羡的,活在被闪光灯美化的陈词滥调里。生活的无名大手安排着他去追求世俗的成功,显然也是被摆布的,周旋于各种阵营,风光出没于各种场域,已经有意无意戴上了厚厚的表演人格面具。被世事和被俗事推动的完美人生,仍然无法掩盖人自身的原始本能,一旦脱离展演的舞台,他的原始欲望就开始作祟。说到底,骆小千并不坏,甚至是可怜的,他只是寻找一种他本身就会追求但早就丧失的生活,寻找一种可以自己做主而不是被世俗社会所导航的主流的“成功生活”。印筱卿与骆小千之间的感情,对她来说,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欣赏,只是寂寞。两种不同的需求在空间和时间都凑巧的时候,得到了合谋,繁琐的家庭生活在一种新的放松又放纵的关系面前开始变得黯然失色,何况又有新鲜感作祟,新人安全可靠,就不知不觉进入一种麻醉状态。缱绻如此,却也不过是娱乐自我。如果说是爱情,简直太过轻薄;如果不借爱情的名义,也似乎显得有点儿“师”出无名。夫妻关系成为一个整体,是情感“整体”也是社会“整体”中的一个细胞,而婚姻之外的两性关系,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对孤独或自我的一种寻找,是重新建立一种超越整体的个人关系——绝对的陌生感和距离感,绝对的“亲密”,绝对的质数诱惑,绝对的人生边缘,绝对的游牧渴望……
过场人物陈凡华,应该算男性的理想佳偶,她因无辜而有“罪”,又因无辜而“清白”。疾病也是策略,自毁毁人,但对自我生命的摧毁,则可以将每个人都推到审判席上。文学不是法庭,却容易变为道德法庭。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激情与毁灭,一些人在此之后,可以苟且;而在两性感情的窄巷子走久了无法走到生活宽巷子的人,容易走投无路。
心碎是美的,走投无路也是美的,山穷水复之地,一个人无限逼近无垠。路转溪头,又是一重境遇了。有时我们就是转不了头。文学里的道德塌方者令人同情,也许是生活本身令人有这种脆碎,对与不对都在一些瞬间很无力,恶魔也有相思。所做必受,搭上生命,不管是虚构还是想象虚构,都有种无法承受之重感。
在写作这篇小说时,我曾经细想如何安排骆小千那个生命里万籁俱寂的夜晚。夫妻生活的惯性是强大的,面对一条生命在不断呻吟,他自己也是被虫噬的果核,有没有出逃的可能?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一晚,曾经幸福的一切,在不可抗拒又无法理解的恐怖面前变得破碎;曾经想要逃避变成渴望追求;曾经以为无可遏制的欲念,突然之间就无足重轻。
崇高与荒谬、合法与非法、明与暗、命与运……时间层层叠叠,空间也峰峦叠嶂,时间在这个夜晚向过去也向未来驶行,年岁加速坍塌,一个人,如何能比较随心所欲,不成为“爱”的囚犯?爱可以指代一切,传统、道德、理念、农耕、游牧……一切阳光明媚的。确实,书写爱情只是策略。
想象的悬崖令我哀戚,但我又喜欢被这种想象掩盖和包围,我的生活,我的激情,也可以包括我的工作由此展开。我对自己笔下人物并沒有任何厚此薄彼,包括笔下出现的一只蠕动的小虫子,只要我用自己的意念去经历过它的疼痛,我也就获得了某种生命到此一行的怅惘感,会觉得它是我人生拼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会感激它提醒我感受命运的花纹。
很多人的一生平平淡淡按部就班。不真实的一生,相对踏踏实实,生命的程式如此延续。而对生命程式越轨的,往往要付出代价,因为法则丧失意义的同时,毁灭和重生产生。我相信感情,相信感情创造的各种奇迹,是幸福也可能是灾难;相信激情会如强酸一样蚀过,一见钟情的结果可能是致命邂逅。一帆风顺的事业和万无一失的前程,在情感的转弯处,就如车祸和地震。
写下的文字越多,我越迷恋人物内心深处情感的地震海啸,它们具有什么样的肌理?这篇文章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家庭温室里盆景一般的楼上女人,她风景一般悬在窗前的模样已由虚构变成一幅影影绰绰的合成图像,经常在我脑海里不断自动生成,越来越清晰,比任何真实的记忆更占有我。这幅图,无论时光怎样腐蚀,我都知道,她会形成我人物塑造群廊里的一幅独特浮雕,于沉默处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