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
浦东中部,有一条河,河道细长,水流涓涓。河流的历史可追溯千年,元代时它得名“沔溪”,如今叫作“横沔港”。
30多年前,横沔港一条河道分两区,一边是浦东孙桥,一边是南汇横沔;那时的横沔。只有一条路——川周公路,有一座老镇、一座新镇,分列川周公路两侧,全长百余米。30多年前,横沔居民不到两万,基本没有流动。那时的顾大姐,还是个20出头的年轻姑娘,从警校一毕业就成了“香饽饽”。全局没几个女警,工作单位让她选,她想都没想就说:“派出所!”于是,她成了横沔的户籍民警。
时光对于顾大姐来说,也慢。30年间,她一直在横沔,在窗明几净的窗口后头,对着身份證、户口本、户籍登记簿,用微笑迎来送往办事群众。对她而言,30年仿佛一年,甚至一天。30年来,横沔沧桑巨变,似都融进她的微笑里。她这一笑,凝固了时光;她这半生,只做了一件事。
岁月流转,当 “小顾”变成“顾大姐”,不知几时多出来一个雅号:“百科全书”——只要是户籍政策,不管新的、旧的,也不论多细,她都信手拈来,解说得头头是道。
连律师都领教过她的厉害。有一回,一位年轻妈妈给新生儿报出生。她是上海人,宝宝的父亲是外地人,她想让宝宝的祖籍随母、写“上海”。顾大姐说,根据相关法规、政策,祖籍要随父。年轻妈妈一听不行,就吵。顾大姐不急不恼,一条条把相关依据解释给她听。谁知她还不肯罢休,竟委托律师试图“搞定”。后来,律师煞有介事地来找顾大姐“论法”。可论来论去,条条还是顾大姐占理,而且大姐对这些条款烂熟于胸,任律师巧舌如簧,也没占到上风,最终败下阵来。
做了30年户政,骨子里大大咧咧的顾大姐,感觉自己越来越多愁善感了,心里面仿佛有块地方,起初只是几棵孤草,现已是芳草萋萋,一片柔软的碧绿。
她常说:“户籍背后是人,别小看小小的户口本,在它后面是情感。”她看过了许多人世悲欢。
曾经,有一位60多岁的老人,拿到“准迁证”时,在她面前泪如雨下。那份“准迁证”虽是一张轻飘飘的纸,但顾大姐知道,那后面埋藏着几十年沉甸甸的情愫。
老人是家中长子,1970年代作为知青离沪,插队四川阆中,从此与家乡、家人相隔千里。时过境迁,因为聚少离多,原本浓厚的亲情渐渐淡了。后来,有了知青回沪政策,老人兴冲冲地回上海买了间小房子,计划起晚年的幸福生活。但政策规定必须有可投靠的亲属。老人回沪,势必带来家庭结构的变化,更何况又有财产关系掺杂其中。老人家里,正面临房屋动迁,多一个人,可就多一个“分财产”的。一边是钱,一边是亲情,在这杆天平面前,他的家人最终选择了前者——漂泊了大半辈子的老人,难道真成了无根之木?
面对老人声泪俱下的叙说,顾大姐的心又一次疼了。她也知道要帮助老人有多难。政策是“死”的,能做的只有多收集证据、等候时机。终于,在她收集了大量有关老人的个人情况、家庭关系和现存矛盾等资料后,机会来了:知青中“因家庭矛盾无法迁进亲属户口,但在上海有房”者,可以入沪了。顾大姐马上着手办理,在她的不懈努力下,老人的“准迁证”终于办了下来。
这一次,看着老人流泪,顾大姐百感交集。一则以喜,因为老人是喜极而泣,而她也由衷感到开心。一则以忧,老人的泪水,让她再次深味着“落叶归根”“故土难离”的真意。而她不确定,还有多少这样的老人,心愿还无法得偿。
所以,每一份递交到她面前的入户申请,她都格外细致、格外走心。对于符合条件的,她都要确保对方资料不遗漏、程序不出错。
新世纪前后,浦西的豫园、老西门、外滩、董家渡等老社区大规模动迁,横沔也是迁入地之一。老城区的居民似有一个特点:一个户口进来,一串跟着来,在一位动迁居民后面,还跟着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七姑八姨。像这样的户口最麻烦。而顾大姐不嫌麻烦,每一个她都逐条逐项回答他们:需要什么材料、缺少哪些材料、到哪里去办理……都讲得清清楚楚。
顾大姐经手报的材料,基本都批了下来。不久,她的名字就在几个动迁小区里传开了:“报这类户口,就去派出所找顾警官。”
户口背后的,是人。能帮助更多人解决户口问题,暖了人心,正是这些年来,顾大姐最开心、最在意的事。30年中,获得过她帮助的人太多了,常常她走在街上,突然有人过来,热情地打招呼:“顾警官,您好呀!我的户口是您给办的……”
她还是所里收到喜糖最多的人。她的好,老百姓记得,并将它化为甜蜜的回馈沉进岁月,伴着她且行且品味。
时光推移,社会飞速变迁,横沔发展迅速,人口大量导入,渐渐地,户政工作由单纯变得越来越繁复,顾大姐守护的这块变迁中的“小天地”,也越来越“包罗万象”。无论如何变,横沔的户籍窗口有顾大姐,在许多人看来已是“理所当然”。30年了,这扇窗和顾大姐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了彼此最美的风景。
从前慢,从来慢。
30年,只够顾大姐好好爱一件事,就是再平凡不过的户政事业。四季轮转,时间似在这方小小的窗口中慢慢踱步,今夕一如往昔;头发花白的顾大姐,一坐到这里,便依稀那位20出头的少年。回望来路,芳华满窗。
(插图/韩璐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