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新加坡和印尼是二战时期中国文人作家的主要流寓地。流徙文人郁达夫、胡愈之、王任叔、沈兹九、杨骚等知识分子在异域空间的流转中,以群落文化的认同进行国族身份的体认,并重建战时的文化格局。海外抗战宣传的使命促动这批流离文人,不仅在精神指向上重申了“个人”与“民族”、“小家”与“国家”、“中国”与“世界”之间的辩证关系,而且以“想象的共同体”的文化启蒙,召唤华侨同胞及异族人民共同抗击日本法西斯,在崇高的审美追求中彰显浪漫倾向和英雄主义情结。南渡文人在跨界的流徙体验中,生成边缘人的双重身份,其文艺实践既表现出对故国家园的怀乡之情,又在乡关何处的追寻中折射出“在地性”的本土色彩,由此形成超越的“第三空间”的文化重构。综之,战时中国文人在异邦生成的流亡文学,作为中国海外抗战的重要一翼,拓展着中国现代文学在域外的生存空间。
关键词:抗战时期;中国文人;南下流徙;新加坡;印尼
作者简介:高莉娜,陕西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东南亚华文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关系(E-mail:1564763710@qq.com;陕西 西安 710119)。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战时中国现代作家的海外书写”(2021TS080)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23)02-0024-12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在地缘、历史、政治和文化上都与中国具有密切关联的东南亚,无疑是战时与中国文艺互动最为积极与频繁的区域,而新加坡和印尼因其交通便利的海岛位置和相对安定的时代语境,成为战时中国“流徙文人”在东南亚的主要流寓地。郁达夫、胡愈之、王任叔、沈兹九、高云览、杨骚等知名作家,由中国—新加坡—印尼的流徙过程中,深刻地体悟了抗战时期的流亡主题,并促使其主体人格和创作面向发生了转变。南渡文人在新加坡、印尼的文学书写与文化实践,一方面被海外學者如方修、杨松年、苗秀、赵戎等以新马“华文文学”被纳入当地的文学选集、文学史或文学大系,另一面则被中国学者如王瑶、王振科、庄钟庆、郭惠芬、饶芃子等以“侨民文学”或“南下作家”的身份归入中国现代文学的序列,可见其“双重归属”的特性。二者都从“接受—影响”的视角介入,对南下作家参与的筹赈救亡、抗日宣传、文学创作及其他文艺活动进行史料性的梳理,客观地承认中国抗战文学对本土抗战文艺的意义,强调南下中国作家革命启蒙式的文化活动对东南亚抗战救亡文学的勃兴具有深远意义。【相关研究如下:新加坡有——林万菁:《中国作家在新加坡及其影响(1927—1948)》,新加坡:万里书局出版社,1978年(1994年出修订版);方修:《中国文学对马华文学的影响》,《新马文学史论集》,香港:三联书店香港分店、新加坡文学书屋,1986年;王润华:《中国作家对新马抗战文学的贡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年第2期等。中国大陆有——王瑶:《中国现代作家笔下的东南亚》,《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3期;饶芃子:《中国文学在东南亚》,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郭惠芬:《中国南来作者与新马抗战救亡文学(1937—1942)》,庄钟庆主编:《世纪之交的东南亚华文文学探视》(上),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9年;郭惠芬:《华文报刊、南下文人与东南亚华文文学的嬗变——从五四到抗战》,《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等。】遗憾的是,研究者将目光聚焦于战时中国作家在新加坡的文学实践及文化活动,而对新加坡沦陷后逃亡至印尼的中国文人的文艺创作有所忽略,而印尼作为中国流徙文人在东南亚的最后一个流亡地,包孕着丰富的政治、地理、历史和文化的意涵。中国作家由新加坡流亡至印尼后,其边缘属性的身份也由“异客”向“我乡”发生转变,故而,印尼作为战时中国作家的抗战宣传和文艺实践地,同样具有重要意义。
目前,学界对战时这一南渡文人群体的文学书写和文化活动,所生成的审美素质、民族国家观念和现代性的世界意义,缺乏内在逻辑和双向视野的观照。基于此,本文以抗战时期流亡至新加坡、印尼的“流徙作家”为研究对象,以他们在异域流徙辗转中的文学创作和文化活动为中心,探析战时在流亡体验、异质空间、文化启蒙、民族救亡等多重合力的影响下,流亡至新加坡和印尼的作家文人是如何表现出双重视角、“共同体”的民族精神及跨文化的审美特征,而这对东南亚的抗战文艺及中国现代文学史又有何价值?
一 流散与聚合:漂泊异域的“流徙文人”与文学园地的兴起
“如果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曾经造就世界的反法西斯流亡文学潮流,那么,中国的抗日流亡文学无疑是其中最灿烂的一章。”【朱寿桐:《汉语新文学通史》,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2页。】从“九一八”伊始,随着中国的东北、华北、东南相继为侵华日军所攻陷,中国一批又一批文人作家被迫离开故土。与1927年大革命后,中国作家文人受国民党的政治迫害而南下“逃亡”不同,日寇压境大片国土沦陷,转站内陆腹地或开辟海外第二战场迫在眉睫。中国知识分子真正在这个意义上,从东北南下或内迁至西安、重庆、桂林,又从桂林转移到广州、香港乃至东南亚,如此形成了现在中国最大规模的流亡文学潮流。
(一)战时语境的“流亡”主题与创作主体的“另种”面影
流亡文学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已蔚为大观,无论是古希腊神话还是中国古老的诗学都与放逐和流亡相关,流亡可以说是人类的一种存在方式,各国在不同历史时期都曾出现过流亡现象。丹麦的勃兰兑斯曾指出,“大动荡、共和国和帝国引起的战事,把欧洲各民族推到一起,使他们互相熟悉起来。”【[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流亡文学》(第1分册),张道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3页。】因革命、战争或宗教、政治引发的“流亡”,易形成一个时代的主题并具有世界性的影响。中国在抗日战争的背景下,国内文人不可避免地向内陆腹地或异国他乡流徙,乱离时代迫使他们别离自己的亲人、故土和祖国,文人作家大规模的迁徙打破了五四以来以北京或上海为中心的单一文化格局,恰如黄万华所言,“战时中国文学的基本生存形态是一种‘播散,这种‘播散甚至向海外繁衍”【黄万华:《战时中国文学:开放性体系的形成》,《史述和史论:战时中国文学研究》,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67页。】。战时知识分子的流亡已渐成常态,甚至向海外迁徙、流散,出于战乱、国内黑暗政治或官方派遣等缘由。中国南下新加坡、印尼的作家文人如郁达夫、王任叔、胡愈之、杨骚、高云览等以自我放逐、被迫流亡或“遵命”南下等形式流徙,他们肩负抗敌救国的使命负笈海外远走异邦,亲身经历背井离乡、国破家亡的悲痛之事。乱离中的生命体验使得这些“流徙文人”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国家的劫难和民众的苦难,在动乱的战争年代,五四精神培育下的知识分子走上为人生与现实的道路。异族入侵迫使“流徙文人”群体南迁,中国人的民族情感达到空前的高涨,动荡的战时环境使得郁达夫一类的流亡者对自我、对民众以至对整个中华民族都有了新的体认。
动荡的战时语境激发着知识分子主体意识的确立和民族意识的觉醒,特别是抗战爆发后,肩负抗战救亡使命的南渡文人作家们,他们与南下之前的基调大有不同。较为明显的是郁达夫经历南下流亡后,其人格面向就发生了转变。据蔡圣焜回忆:“抗战开始以后,达夫先生一反过去一段时间消沉的态度,工作非常积极,夜以继日地写稿,以笔诛日寇,唤醒国人同心协力,抗日救国。”【蔡圣焜:《忆郁达夫先生在福州》,陈子善、王自立编:《回忆郁达夫》,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372页。】在国内腐朽政局的干预下,郁达夫欲以革命报国的志向屡遭压制,而思想松动的南洋,为他提供了一个自由施展抱负和宣传抗日的场域,这在无形间促动郁达夫以积极“入世”的姿态挽救国家于危难之际。郁达夫对许钦文道:“我想到南洋去做些宣传工作,把有些事情解释一下。所以我永安不去。我是总想到外面做点事情的!”【许钦文:《回忆郁达夫》,陈子善、王自立编:《回忆郁达夫》,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431页。】一改先前具有浓郁个体色彩的消沉、颓废和忧郁的基本色调,郁达夫南下前后,个人思想包括文艺思想都发生了巨大改变。作为新文学运动下的五四知识分子,南渡流徙后,郁达夫“作品所表现的道义上的使命感,那种感时忧国的精神”【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57页。】,成为其爱国情怀的重要表征。1938年南下的中国作家王君实,他早期是罗亭式文人,高云曾发现他枕下有《小寡妇日记》这样的色情小说,还曾经笑话他。但当日军侵略马来亚半岛时,王君实积极参与抗战活动,“时代是伟大的,他从此已变成另外一个人。因为娇生惯了,性格本来有点羞涩,说话有时还带着结巴,可是在后港的群众大会上,他却变成一个最具煽动力的雄辩家。”【高云:《王君实印象记》,《星洲人》半月刊1950年4月,见方修、叶冠复合编:《王君实选集》,新加坡:万里书局,1979年,第174—175页。】叶冠复评价道:“其实王君实表面上的冷隽正衬托着他内心的强烈的爱憎,他斗志昂扬,热情澎湃,他爱国家,爱民族,爱光明有甚于爱自己。”【叶冠复:《序一》,方修、叶冠复合编:《王君实选集》,新加坡:万里书局,1979年,第7页。】星洲的流亡体验使抗战的“主体精神”高扬乐观、豪迈和进取的姿态,一改先前对个人主义的沉溺和避世隐逸的消沉,杨骚的忧郁病和厌世观亦在其颠沛流离异域后一扫而光,转而擎起抗战的大旗号召华侨同胞共赴国难。在乱离的身世体验中,其他“流徙作家”亦将个体生命与家国命运、民生疾苦开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激荡他们思考如何在流亡异乡中承担这份沉重的历史使命。
流亡在南洋异域的萧乾曾说“这场战争使我们的作家精神变得坚强,同时还强化了他们与土地和人民的关系”【萧乾:《苦难时代的蚀刻》,《萧乾文集》第8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98页。】,战乱流离的特殊经历使得作家由书斋走向广阔的天地,由个体的自我融入到人民的现实生活中。流亡异域的作家文人以南洋为抗战的第二战场,以主体性的身份彰显五四知识分子爱国救亡的现代意识。
(二)南下“流徙文人”的自发聚合与“文学园地”的辟新
抗战时期是中国文人结集而至东南亚最为集中的时期,流徙至新加坡、印尼等地的作家文人自发地聚合起来,新的战时文化格局在流动中重建。“流徙作家”也因而呈现出由“散落”趋向“聚合”的动态,形成某种意义上的文学群落,他们以集体的群力推动当地文艺运动的发展。中国“流徙文人”虽蛰处南洋,但他们所望的是“中国不会亡,所期待的,是一个强大的中国的新生,摆脱外辱与凌乱,他们是有共同目标的文化群体。这个文化群体,可以说是当时海外东南亚华人社会的一个有影响力的集团。”【王赓武教授把东南亚华人分为三个集团:甲集团——他们主要关心中国政治和中国的对外政策;乙集团——他们主要关心社区的政治;丙集团——他们已进入了非华人的权力政治金字塔(不管是由土著、殖民地宗主国或民族主义者掌权)。南渡的中国作家属于甲集团。参见王庚武:《泛论东南亚》,新加坡:向日葵出版社,1977年,第85页。】
郁达夫前往南洋的原因虽然较复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期待在南洋展开文学活动,从事抗日宣传的任务。1938年12月28日郁达夫携妻儿南下,抵达新加坡后,在其《槟城三宿记》中表明此次南下实系《星洲日报》主编胡兆祥的电招,他是为编辑文艺副刊而来。1939年元旦起,郁达夫就开始主编《星洲日报》的早晚版副刊《晨星》《繁星》以及《文艺》周刊等。对于所办刊物的宗旨,郁达夫曾言:“《星洲文艺》的使命,是希望与祖国取得联络,在星洲建树一文化站,作为抗战建国的一翼,奋向前进的。”【郁达夫:《<星洲文艺>发刊的旨趣》,转引吴福辉、钱理群主编:《郁达夫自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72—273 页。】作为战时“流徙文人”的主要代表,郁达夫关于当时重要的副刊“晨星”版发表声明:“希望在本刊的这一角小田园,培植出许多可以照耀南天,照耀全国,照耀全世界的大作家来。”【《星洲日报》1939年1月9日星期一早版第八页“晨星”副刊。参见方修:《马华新文学大系》(“出版史料”),新加坡:世界书局,1972年,第363页。】对于旧日投稿的作家,郁达夫也希望他们能提高积极性,使一周一次的小园地生发出新的力量而不致荒芜,由此团结了一批南下中国作家及当地华侨文艺青年和知识分子,如当时的苗秀、王君实、铁抗、冯焦衣、温梓川等人,在郁达夫的直接引导和扶植下成为本地抗战文学的中坚力量。郁达夫南下对“文学园地”的开辟和革新,一方面使得南来作家有了公共的文化空间和文学阵地,另一面作品的内容“都围绕抗日救亡的主題,从不同的角度,将现实反映在作品里,去教育大众,刺激大众。”【[新加坡]姚梦桐:《郁达夫旅新生活与作品研究》,新加坡:新加坡出版社,1987年,第94页。】为国内抗战争取海外反法西斯的同胞支持,郁达夫在编刊的同时,还创作了占比较重的随笔和政论(见表1),分析了当时中国抗战以至世界大战的局势,以开阔的视野,坚信日本侵略者必将被具有“共同体”命运的民族所击败。
自郁达夫对南洋“文学园地”进行辟新后,南下的其他文人也随之加入。1943年1月抵达印尼后,王任叔参加和领导了“苏门答腊人民反法西斯大同盟”,并出版地下抗日刊物《前进报》,以及胡愈之接编的《南洋商报》和杨骚为响应党的号召主编刊物《民潮》等,这些文艺副刊始终以抗日救国为中心,强调民族团结,重视南洋华侨在抗日救亡中的作用。抗战时期中国许多进步文化人如郁达夫、刘海粟、徐悲鸿等走向南洋,新加坡成了文化人南来的聚集地。胡愈之负责的《南洋商报》每天给印尼华文报供应专电,使华侨得到抗日的宣传讯息。【孙爱玲:《论归侨作家小说》,新加坡:云南园雅舍出版,1996年,第38页。】南下“流徙文人”在南洋异域不仅是文人作家、报刊编辑,更是战时的组织者,他们在炮火中主动肩负起“传声筒”的职责,联合当地的青年干部和民众武装,以人民大众所能广泛接受并理解的戏剧、歌咏或演讲等文艺形式,将抗战救国的旨意宣传到群众中间去。流亡体验促使作家个体精神增强,并由个体的独立走向群体的聚合。在异域“文学园地”的开辟与重构中,南下流徙文人一方面宣传中国抗战文艺的思想,在“海外筑起一个文化中继站,好作将来建国急进时的一个后备队。”【郁达夫:《关于沟通文化的通信》(1939年2月28日),林徐典编:《郁达夫抗战论文集》,新加坡:世界书局,1977年,第31页。】另一方面,他们在沟通南洋华侨和祖国文化交流相融的过程中,自觉地激发起其他海外华侨同胞民族意识的觉醒,世界反法西斯人民渐而形成一定的“联盟”。
中国“流徙文人”在异域的“流亡”体验和漂泊流散的经历,使得艺术主体的精神面向发生了嬗变,战时语境激发了他们坚韧的战斗精神,南下作家隐伏的爱国热情和忧患意识因此得以彰显。域外流散的作家文人以对文艺副刊的主导和对“文学园地”这个公共文化领域的建设,使得南来“流散”“散落”的中国作家形成“聚合”的群体,他们“仿佛是结群而来或相继来后联成
一气,有共通的工作范围与作风”【[新加坡]林万菁:《中国作家在新加坡及其影响(1927—1948)》,新加坡:万里书局,1978年,第3页。】,且还“凝聚”了一批海外华侨的文艺青年,流徙异域的文人作家们以集体的群力推动当地抗战文艺运动的发展,并形成具有世界反法西斯意义上的文学群落。
二 “反法西斯同盟”文学实践:抗战宣传的民族品格与审美向度
战时的“流亡”体验与亲历战争的生死经验使得“流徙”异域的作家文人在新加坡、印尼的书写迥异于战前南下的中国作家。相较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和1927年大革命后,东南亚国家对中国新文学思想与左翼思潮的“被动”接受,抗战爆发后海外华侨同胞对祖国战事的密切关注,使得当地人民更为“主动”地深入中国的抗战文艺。由此反向促动了南下作家文人以主体性的身份对“他族”进行抗日宣传和文化启蒙式的救亡。抗战时期南下的“流徙文人”主动肩起海外抗战宣传的使命,其创作与文化活动在“血”与“火”交织的民族情感中,具有强烈的浪漫倾向和崇高的“英雄主义”精神。
(一)抗战救国与文化启蒙:南下作家“代拟”的民族观
“流徙”域外的作家文人肩负抗战救国的使命,他们不仅以文艺副刊的开创和革新作为文化实践的阵地,宣传祖国的抗战作品、文艺理论,询唤海外同胞民族意识的觉醒,而且还在当地创作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演出等多种文体的文本,以积极主动的姿态介入本土的文化场域,展开思想启蒙的抗战救亡。
1939年9月郁达夫南下新加坡,游览了马六甲并在其游记中重点记述了马六甲的历史形成而非自然景色。郁氏追述了马六甲被葡萄牙、荷兰及英国的殖民历史,重点叙说了马六甲名字的来历,“这中间的杀伐流血,以及无名英雄的为国捐躯,为公殉义的伟烈丰功,又有谁能够仔细说得尽哩!”【郁达夫:《马六甲记游》,王孙,熊融编:《郁达夫抗战诗文抄》,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4页。】对遭受外来入侵、殖民统治和英雄反抗的马六甲历史的叙述,郁达夫意在激发海外民众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怀,纵观郁达夫在新加坡的文化活动和文艺实践,“他在抗日宣传和文化启蒙方面所做出的努力是一目了然”【[日]铃木正夫:《郁达夫:悲剧性的时代作家》,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3—184页。】。据同流亡在外的作家张楚琨回忆:“在这战火纷飞的日子里,我和郁达夫每天碰面,一道开会,一道向民众演说,一道慰问新加坡华侨抗日义勇团。”【张楚琨:《忆流亡中的郁达夫》,陈子善、王自立编:《回忆郁达夫》,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590页。】除此,针对当地文化程度普遍较低的状况,郁达夫向国内具有影响力的作家约稿,如香港的楼适夷与戴望舒、新疆的茅盾、延安的成仿吾以及重庆的郭沫若、上海的戴平万等,他们都曾受邀为《晨星》撰写过稿件。郁达夫还對中国作家的作品进行转载,如他在《华侨周报》上转了许地山的小说《铁鱼的鳃》,以对“散处在南岛的诸位写作者,示以一种模范的意思。”【郁达夫:《敬悼许地山先生》,郁风编:《郁达夫海外文集·编后随笔》,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第463页。】郁达夫系列的文化启蒙实践不仅将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的辐射范围“散播”到南洋的华文文坛,而且以“文化使者”的身份沟通了中国与新马两地的文学。
王任叔在史诗《印度尼西亚之歌》中,亦将笔墨主要着力于印尼的发展历程上,意在唤起印尼人民的反抗意识。通过印尼光辉的历史和被奴役的现状对比,鼓舞他们奋起抗争,“印度尼西亚,你海之国,你食椰的民族,/你岂能终古沉沦于奴隶之域;/奋起呵,你应该像椰树一样孤标挺立,/你应该像大海一样奋勇怒搏!”【巴人:《印度尼西亚之歌》,戴光中:《巴人之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58页。】他还唱道:“我们兄弟和印尼是一家,/几百年的居留,几千年的文化交流,/要看清谁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为了祖国,也为印度尼西亚战斗”。【巴人:《印度尼西亚之歌》,周南京主编:《巴人与印度尼西亚——纪念巴人(王任叔)诞辰100周年》香港:南岛出版社,2001年,第15页。】王任叔对印尼人民的这种号召反抗,同郁达夫相似地以争取民族独立为启蒙的指向,呼吁华侨同胞同印尼人民建立起“统一战线”【庄钟庆:《巴人与新华、印华文学》,上海鲁迅纪念馆编:《巴人先生纪念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345页。】。与刘呐欧、徐志摩对南洋充满浪漫色彩的欲望投射和他者想象不同,王任叔以民族意识为基础,将同属于被压迫的异族或南洋原住民归属到“我们”的阵营,共同抗击法西斯帝国的侵略。
根据“二战”局势,南下作家文人以南洋的地理形态构筑想象的抵御空间。新加坡沦陷后,郁达夫与王任叔、胡愈之、沈兹九、张楚琨等流亡至印尼的苏门答腊岛。王任叔注意到印尼属于群岛之国的地理特质,并以民族观为立足点分析其产生的“两面性”影响。印尼群岛的分散性和孤立性一方面容易被外来势力所分裂和击破,不利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但另一方面,它占据独特的地理要冲位置,“成为中国大陆和东南亚的门户,据有非常重要的战略地位”【巴人:《印度尼西亚古代史》(手稿),第71—72页,参见全国巴人学术讨论会编:《巴人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年,第306页。】。王任叔以印尼的群岛、河口和江湾的地理形态,分析其作为近代殖民势力入侵的基地,同时也是形成印尼群岛统一国家和民族的重要据点,更是中国与东南亚紧密联系的重要纽带。由印尼固有地理形态的分析,观照其民族国家的发展历程及与中国血脉相连的关系,可折射出王任叔深厚的民族情怀和启蒙意图。
同为“流徙文人”的胡愈之,在1941年和大批文化界抗日工作者,从新加坡围城撤走后,从东海岸的小岛望加丽,经过硕顶、北干巴鲁,最后流亡到武吉丁宜附近的小城市巴雅公务。在其《回忆武吉丁宜》中写道:“武吉丁宜,这是一座位置在赤道线上的气候温和的美丽的山城。这个城市和苏岛北部的哥塔拉耶一样,是和苏门答腊人民反殖民主义的民族斗争的光荣历史不能分开的。”【胡愈之:《回忆武吉丁宜》,《人民日报》1958年4月17日,第8版。】他由印尼苏岛武吉丁宜民众英勇反抗荷兰殖民者的英雄史实,追述印尼人民和中国人民联合抗击日本侵略者,意在说明中国与印度尼西亚自古以来就是友好邻邦、战友兄弟,反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是中国和印尼两国人民的一致诉求。南下的流徙文人不仅视海外华侨为我族同胞,而且将一切处于民族压迫和阶级斗争的人民,都视为中华民族联合抗击日本法西斯的重要一翼。
作为英殖民属地的新加坡、马六甲、槟城等港埠城市,及荷属苏门答腊的武吉丁宜地区。自晚清以来,使节左秉隆、黄遵宪在新加坡领事馆组织文社,题咏南洋后,它们就以汉语诗学的萌发地而存在。抗战时期郁达夫、巴人、沈兹九、威北华等人由大陆——新加坡——印尼的流亡体验所生成的文学想象,譬如郁达夫的《槟城三宿记》《马六甲记游》、巴人的《印度尼西亚之歌》《印尼散記》、胡愈之的《回忆武吉丁宜》、沈兹九的《流亡在赤道线上》等,是中国流徙文人从东南亚国家作为西方殖民地的历史文化,以及日本法西斯的入侵带来的离散与消亡甚至是双重殖民奴役的现实为出发,对华侨同胞与当地的人民进行政治、思想和文化上的启蒙。南渡的流徙文人以代拟的民族观,将吸附了文化、历史和族群的新加坡和印尼,作为海岛国家的地理载体,意在唤醒当地人民的民族国家意识,从而形成与华族同胞为“想象的共同体”,并一致抗击日本法西斯帝国的侵略。
(二)战时崇高美学:浪漫的倾向与英雄主义色彩的交织
南下文人郁达夫、王任叔、杨骚等大都是左翼文艺阵营里出走的青年作家,他们对于革命的前途充满乐观、浪漫、理想的信念。即使在战时动乱的语境下和残酷的现实面前,流亡异邦的作家文人并未消沉退缩而是以昂扬、激进、豪放的浪漫姿态介入文学与社会,这一时期他们的创作具有渗透民族情感的革命性、号召力和战斗性的崇高旨意。
随同郁达夫、胡愈之、王任叔等南下流徙的中国女作家沈兹九,其《流亡在赤道线上》以纪实的文学叙事,对中国文人南下逃亡的生活展开追忆。虽客观记述了他们颠沛流离逃亡印尼的苦难历程,但文本中却以充满诗意和浪漫的“风景”叙述,对南洋特有的自然景观加以再现,这可视为投射在作家被“颠倒”的“有意味”的内心独白。沈氏以南洋赤道线上所见的“月亮”“白云”“蓝天”和“太阳”等,与其在中国的杭州、上海、北平、汉口、重庆的“比较性”视点的呈现,折射的是沈兹九在不同国度空间中,对主体性身份的重塑和再次体认。这其实可看作是流徙作家沈兹九对本土关怀的有意投射,“也是一种人文地理的姿态,而地理经验(Spatial experiences)和自我认同(Personal identity)之间是密切关联的。”【Mike Crang.Cultural Geographic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1998,p.49.】流亡的革命战斗生活虽艰险,但沈兹九在南洋以中国文化的传播者和当地文艺的培育者的主体性身份,在南洋的文艺领域,其知识分子的文化理想得以实现,主体性身份在革命流亡过程中亦得以体认,故而其创作具有浪漫的色彩和诗意的呈现。
由中国到南洋岛国,由文明/文化中心到边缘存在,郁达夫在战时由中国南下后,先后由新加坡流徙逃亡至印尼。炮火的轰击和战乱的洗礼,使得郁达夫的浪漫主义具有战时语境下所形成的进步性、革命性和现实性色彩。郁达夫在日本的岛国以“零余者”的身份沉溺于感伤、卑怯、自堕和颓废,但在战火纷飞的南洋异域空间,郁达夫一改先前文弱郁结的消沉状态,以近乎金刚怒目式的战士姿态,停止小说的创作而转向文风犀利、饱含激情的政论檄文,如在《估敌》《敌我之间》《倭敌已在想绝计了》《敌人对安南所取的策略》等系列文章,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不遗余力地进行讨伐,并鼓舞南洋华侨同胞要坚信中国必胜的信念。作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滋养的作家,郁达夫在南洋时,其诗意结构被重新激活,他不仅在日常的生活行为上蓄胡子、穿起长衣、饮酒赋诗,重新找寻自己旧式文人的浪漫放达,而且在流亡途中所作的十一首《乱离杂诗》,与其在国内的诗风迥然不同。无论是“会当立马扶桑顶,扫穴犁庭再誓师。”【郁达夫:《乱离杂诗》(十),《郁达夫海外文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第692页,附录。】抑或“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郁达夫:《乱离杂诗》(十一),第692页。】都能看到一个斗志昂扬,长歌正气的爱国者。郁达夫流亡在南洋时所作的诗虽留传至今的为数甚少,但在其诗歌中流露的并非是流亡异域的落魄消沉文人,而是充满斗志洋溢着爱国热情的战士,展示着具有现代文人意识的“开放型的浪漫主义”【王娟:《中国现当代文学散论》,北京:现代教育出版社 ,2013年,第198页。】,彰显着现实性和革命性的生存姿态。
战争本身激荡着每个有爱国心的知识分子,家国沦陷和流亡生涯使在新加坡和印尼的“流徙文人”,“感情冲动增强了一倍”【[丹麦]波兰兑斯:《十九世纪波兰浪漫主义文学》,成时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1页。】而达到“激情状态”,“共同的民族厄运更使人产生一种浪漫的倾向”【[丹麦]波兰兑斯:《十九世纪波兰浪漫主义文学》,第11页。】。同郁达夫流徙至东南亚的文人胡愈之、王任叔、沈兹九、杨骚等作为热血青年与革命志士,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抱着一种在海外抗战救亡的心理,为众舍身,为国效力。他们的作品充满着悲愤、顽强、壮烈的英雄主义色彩,同时交织着浪漫倾向的抗日情绪。王任叔的个性虽不似郁达夫那样诗酒放达,汪洋恣意,但在其所撰写的《印尼散记》【巴人:《印尼散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说明:1941年到1948年,巴人创作并发表了一系列有关南洋的小说,直到1980年代才以小说集形式出版,主要包括《任生及其周围的一群》《浮罗巴烟》《从棉兰到蒂加笃罗》《邻人们》《在泗拉巴耶村》等。)】《在异国丛林里》【巴人:《在异国丛林里》,《江南》1981年创刊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等回忆性文章中关于抗战时期流亡生活的记述,被作者认为是“这战乱中有血有肉的火焰似的生活”【巴人:《任生及其周围的一群》,《巴人杂文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464页,校后记。】。王任叔流亡异邦他乡却未哀叹惆怅,反将印尼和祖国同作为自己牵记的对象,其话剧《五祖庙》是根据当地真人真事改编而成,写了五个在印尼的华工不堪忍受荷兰殖民者的欺凌,他们为了众多劳工的命运而奋起反抗,将其工头杀害后不愿祸及他人,而主动自首英勇赴死的故事。当剧团在印尼各区演出“五祖庙”时,受到印尼军民热烈的欢迎和各种保护的情景。由此可知,祖国侨胞的壮烈牺牲唤醒的不仅是华族同胞们的民族之情,更启迪着被压迫、被殖民的印尼人民奋起反抗,使其摆脱被荷兰和日本双重奴役的悲惨命运。
南下“流徙文人”以深厚的民族主义情怀和文化纽带的身份,连接祖国和东南亚两地的文学。南渡文人宣传祖国抗战的同时,以当地的地理景观和历史建构为出发,启蒙民族大众挣脱原始蒙昧的“不成熟状态”【[德]康德:《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22页。】。以文化启蒙的方式联合我族和他族人民为抗战的“共同体”,追求民族的解放、国家独立和人格的自由。新加坡、印尼的人民与华族同胞身处双重欺压、被侵略的历史语境和现实困境,在入侵殖民者的面前,他们是命运相通的共同体。由此也进一步激发了中国南下的“流徙文人”对异域他族的观照中,为本民族的抗战救亡寻找一条可借镜的路径。
三 故乡与他乡:家园寻根式回望与跨域性的双重视野
“流徙文人”在异国他乡具有很大程度上的“旅居性质”,抗战时期的“流徙文人”为战争、政治或生存所迫而主动或被迫流亡异域侨寓异乡。作为战时流徙在外的作家群体,他们处在一个非固定、开放式的“流动的空间”中,漂泊异邦使其“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之中,一方面怀乡而感伤,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人”【[美]爱德华·W.萨义德(Edward W.Said):《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45页。】。流亡异邦的体验使其具有双重身份的心态,并在“非此非彼”的中间状态中获得跨疆越界的超越性视野。
(一)故国家园的乡愁与民族文化的反思
流亡行为的发生,不论其主体是主動自愿性,抑或是被动非自愿性的,“都意味着一个个文学主体在语言、精神、文化方面对于其所熟悉和习惯的本地或故乡的疏离”【朱寿桐:《<流亡文学>与勃兰兑斯巨大世界性影响的形成》,《江海学刊》2009年第6期,第185页。】,远离故国家园的流亡者在焦虑和不安中表露出故园情怀和乡愁意识。当中国处于内忧外患之时,身在海外的“流徙作家”怀乡之情更加强烈。正如新加坡的杨松年所指出的那样:“当中国政局出现危机时,他们的中国情怀又浓烈起来了。他们写下众多关怀中国的言论,进行众多关怀中国的行动,感情的钟摆遂向中国的一方移动。”【杨松年:《战前新马文学本地意识的形成与发展》,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和八方文化企业公司联合出版,2001年,第1—2页。】
郁达夫在新加坡看见 “杭州饭店”的店名,思乡萦怀夜不成寐,不禁吟咏道:“故园归去已无家,传舍名留炎海涯。一夜乡愁消未得,隔窗听唱后庭花。”【郁达夫:《槟城杂感》,《郁达夫文集》(诗词卷),广州:花城出版社;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5年,第399页。】“身在南洋心在汉”,郁达夫以具有传统中国文人气韵的诗词,对隔海相望的祖国充满忧虑与萦怀之情。在其《马六甲记游》中也道:“向东面远眺了一回马来亚南部最高的一支远山,就也默默地想起了萨雁门的那一首,‘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的<金陵怀古>之词。”【郁达夫:《马六甲记游》,郁风:《郁达夫海外文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第429页。】“南渡”的左翼诗人杨骚心中则氤氲着浓烈的孤苦、怀乡之悲,诗作《夜半低吟》是诗人在异邦深夜无法入眠的思乡之作,“什么病啊,什么病?/我,久梦不见笑脸温情,/久不梦见山绿水青,/好久啊,更不梦见苍苍的的大海,让我飞鱼般跳跃,游泳,/更不梦见骑彩虹,生白云……”【杨骚:《夜半低吟》,杨西北编:《杨骚选集》,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84页。】故乡的山、水、人,这一切的记忆清晰如昨,诗人漂泊异乡的孤独之苦和对故园的思念之情一览无遗。王任叔在抗战时期流徙辗转于新加坡和印尼,作为远离故土的漂泊者,在其话剧《五祖庙》中,他借人物吴土升和吴蜈蚣二人的对话,言说自己做梦回到家乡的情景:“我回到中国自己的家乡,真的什么也没变样:还是四面高山,中间一大块田野,靠东边山脚,是一座村庄。一条碧清的溪水,流过村前,什么也没有改变……”【巴人:《五祖庙》,广州:花城出版社,1986年,第185页。】王任叔在流亡地印尼给学生讲印尼民歌《月光曲》(Terang bulan)时,不仅追溯民歌来源及其人民性、大众化、通俗化的特质,而且“在黑板上抄下了‘Terangbula teranglahdikali……(明月光、照河川……),就用带着宁波腔的蹩脚印尼话朗诵起来”【上海鲁迅纪念馆:《巴人先生纪念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166页。】。由此可见,抗战时南下流徙的作家文人不仅具有中国情怀,而且从故乡的记忆回望中,将南洋和故乡、母亲、土地联系在一起,表达着独特的中国经验。
流亡在外的羁旅文人一方面表达着对中国故乡的追寻、怀念和崇敬之情,同时也通过“看”他族的方式来“回看”并反思本民族,恰如萧乾所言,“浪迹海外的旅人不仅常从洋山洋水联想到本国的景物,更无法抑制的,是从国外的事物联想到本国”【萧乾:《在洋山洋水面前》,《一个中国记者看二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308页。】。郁达夫在回顾马六甲被殖民时,由当地无名英雄奋起抗争壮烈殉国的事迹,而想到国民不善经营海外事业,国家没有深谋远虑而致国土半壁江山残破的屈辱。当流亡至新加坡、印尼的作家文人以“置身事外”的视点来看中国及其国民时,他们看到了旧中国黑暗、衰颓和腐朽的社会现状。流亡印尼的王任叔见识了荷兰殖民者对印尼人民以及华侨劳工的凌辱、虐待后,联想到遭受苦难的祖国同胞们,不由地发出与“五四”时郁达夫在日本处于弱国哀感时同样的呐喊,“中国呵!强起来吧!你自己的孩子,在海外就是那么死的呵!”【巴人:《五祖庙》,第241页。】抗战时期流徙至新加坡和印尼的流亡体验,使得中国新文學作家更深切地体会到个人与民族、小家与国家之间是不可割裂的命运共同体。
流徙者从一国漂泊到另一国度,从内陆中心走向边缘畛域,在异质空间中的流离体验使其获得双重身份与双重视角(double perspective),他们“不以孤立的方式来看事情。新国度的一情一景必然引他联想到旧国度的一情一景。”【[美]爱德华·W.萨义德(Edward W.Said):《知识分子论》,第54—55页。】南下流徙文人远离母国故园后,不可避免地在异乡生发游子式的怀乡之情,但作为现代知识分子,他们既表现个体对国族身份的认同,同时也以双重视角将被殖民国家和弱势群体作为祖国的镜像,对“他者”的观照中体现出对本民族文化的自觉反思。
(二)跨越地域性的开放视野与双重文化的认同
身份作为一种“生产”模式,“它永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英]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罗岗、刘象愚编:《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08页。】。流徙异域的文人群体,随着所处环境的异动而使其精神思想也在异境中发生转变,在地理空间的转换中,艺术主体获得双重经验,其身份也在异质文化的冲击下呈现出“中间”状态。
抗战时期南下“流徙文人”以文化传输者的媒介身份,使得中国的抗战文艺几乎成为东南亚华文文坛模仿的标本和范本,所以这一时期南洋的汉语新文学实践被称为中国海外的“翻版”。不可否认,抗战时期中国文学对东南亚华文文学具有“渗透性”的影响。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南下的作家文人具有天然性的中国属性,但却并非有意对当地进行“文化殖民”。相反,无论是在文艺理论、文学创作和文化实践等方面,南下文人都强调对南洋“本土性”和“地方性”的重视和凸显,并在二者的双向互动交流中,创设出一个意蕴丰富的双重“身份认同”和多元文化的空间。
与大革命后,南下的作家许杰倡导南洋的本土色彩一样,郁达夫在《几个问题》中,回答“南洋文艺”地方性时,认为‘文艺既是受社会、环境、人种等影响的产物,则文艺作品之中,应该有极强的地方色彩,有很明显的社会投影。”【郁达夫:《几个问题》,《郁达夫文集》(文论卷),广州:花城出版社;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2年,第48页。】他还特别指出南洋应该培植出本土的“大作家”来发扬南洋文艺,而并非是一味地以学习和模仿中国鲁迅的文风为出路。本土作家耶鲁在《读了郁达夫先生的〈几个问题〉以后》,指责郁达夫对鲁迅认识的不足且因此引发了一场论战,这次由中国母体发出“断奶”呼声,却被当地自我“他者”化的南洋作家所误解,但却未阻抑中国南下文人在“中国性”之外发展“本土性”文艺的创作实践。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入侵新加坡,流亡在印尼苏门答腊岛上的胡愈之、沈兹九、巴人、郁达夫等为打破文化的障碍,主动深入当地的社会生活并学习印尼语言。当这些“流徙文人”远离故土流亡异乡时,他们作为现代知识分子以“他乡”为“故乡”,通过语言的学习、历史的知晓、文化的输出融入当地的本土经验,“他们既遭遇了陌生化的痛苦,也享受了不断越界的自由。作为一种话语形态,它不仅意味着认同的危机,也象征了解放的力量”【周计武:《流亡与认同》,周宪主编:《文学与认同:跨学科的反思》,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99页。】。南渡文人由中国至新加坡再到印尼的流亡体验中,发生了文化心理的转变,对“在地”文化逐渐认知的过程中,开始了由中华文化的传播者到本土文化建设者的身份转变,诚如朱崇科所言,“本土是一个相对开放又流动的概念,其中充斥了离心和向心的辩证”【朱崇科:《南洋纠葛与本土中国性》,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页,绪论。】。流徙异域的中国文人,其民族性和文化身份其实也是一个开放的文本,根据在地的生活经验、现实需求和文化想象,本土性和中国性是相互流动、丰富和重构的。胡愈之在《南洋杂忆》中写道:“我还乘机学习印尼话,写了一本《印度尼西亚语言研究》,因为怀念祖国,我还写了一个中篇童话《少年航空兵——祖国梦游记》”【胡愈之:《南洋杂忆》,胡愈之,沈兹九:《流亡在赤道线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103页。】。结合本土的地理、气候、物产以及社会习俗的同时,胡愈之对新中国的建设的畅想别有一番“异域”风味。同样,历经了流亡岁月的沈九兹在其回忆录中说:“回忆战前在新加坡的岁月,好像是在一个小中国里,到了苏西,才使我真正认识到了南洋的一部分。”【胡愈之、沈兹九:《流亡在赤道线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31—32页。】沈兹九的《流亡在赤道线上》亦将中国的属性与南洋本土的特性相比较,并从新加坡到印尼流亡的体验中,主动深入并重视当地本土性和在地性特质。南渡文人以“华化在地”的文艺实践,开拓了中国文学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流亡在印尼苏岛的中国作家中,王任叔对印尼的感情最为深厚,他进一步了解印尼的文学艺术、社会、历史,直至于宗教,并以在中国与印尼两国的双重经验进行创作。王克平回忆其父道:“爸爸热爱印尼人民,把印度尼西亚当作自己的第二祖国。”【王克平:《我的爸爸巴人——纪念父亲逝世十周年》,《当代》1982年第4期,第224页。】这其实与在身份上几乎等同于南来作家的杜运燮在情感的归属上相类似,杜运燮虽出生在马来亚却有着深刻的中国经验和文学记忆。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九叶派诗人和南洋马华作家,他既写了具有中国情感的《滇缅公路》,又在原生情感的触动下展现了具有马华文艺独特性的《你是我爱的第一个》和《热带风光》,正是对两地同样的归属感使得杜运燮生出了“双乡”情感和跨域的地方认同。“地方”情感的生成是经由真实动人的“在地”经验和文化记忆积累而成,其所形成的认同感则“经由意象、观念和符号等形塑而成”。【[美]艾兰·普瑞德:《结构历程和地方:地方感和感觉结构的形成过程》,收入夏铸九、王志弘编译:《空间的文化形式与社会理论读本》,台北:明文出版社,1994年,第86—92页。】王任叔在印尼苏门答腊岛长时段的流亡经历使其对当地产生了生命的寄托感,但另一方面却又以游子的情怀牵系着祖国和家乡。在其流亡回忆录《印尼散记》【王任叔的《印尼散记》收了《任生及其周围的一群》《浮罗巴烟》《从棉兰到蒂加笃罗》《邻人们》《在泅拉巴耶村》等5篇文章。】中,不仅叙述了王任叔在苏门答腊时期流亡生活的真实纪录,还在《在泅拉巴耶村》中对中国与马来女性形象进行对比,如“一座土山的中国娘们儿”和“如一股海浪的马来婆”,由“土山”和“海浪”两个具有不同地域地理符号来区辨中国与马来女性相对应的沉稳和灵动的文化特质。在中国性与本土性趋向逐渐融合的过程,王任叔创作出中国文化与印尼文化交融的跨界性作品,且在战时将反帝爱国运动与世界其它被压迫民族的解放斗争结合起来,这不仅具有现代性意义而且成为一种世界性趋向。
正如王赓武所言,“华裔子民一旦在移民地落地生根,自然与在地文化发生关联,形成 ‘地域的中华性”【Wang Gungwu.The Chineseness of China: Selected Essays.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2.】。异域元素以及当地本土性的凸显是中国“流徙作家”以边缘人的身份和心态,在新加坡、印尼题材的文本创作中表露南渡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和自觉性。战时流亡主体“不断的离散让其认同带有多元性”【马峰、朱崇科:《华族离散与身份认同——马新及印华女性小说的例析》,《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第111页。】,由此使得“中国性”和“本土性”从焦虑、纠葛的矛盾形态走向两相融和,从而形成双重多元的文化视域。
余 论
战乱的“流亡”体验和“南渡”异邦的流徙经历,重塑了中国作家对抗战主题的认知并确立了其自我身份的再次体认。“整个抗战时期中国文学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基调正是建筑在作家们对于‘流亡的国家、民族的群体心理、情感的这种真切体验与真实刻画基础上的。”【钱理群:《“流亡者文学”的心理指归——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精神史的一个侧面》,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下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3年,第46页。】南渡文人对中华民族抗战救亡的宣传和当地抗战文艺的启蒙,得到东南亚华侨的有力支持,并使其爱国(中国)精神达到顶峰。中国“流徙作家”在战火的乱离中,历经跨地理、跨民族、跨文化的颠沛流离与辗转迁徙,流寓在东南亚的这些知识者在异质空间中,创作主体的艺术精神发生嬗变,一方面表现出战时浪漫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情结,另一面在时空的变迁中,南下的中国“流徙作家”在故国家园的寻根回望和异国他乡的“灵根自植”中,既有对祖国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又在越界的自由中重构原有的话语形态。战时中国“流徙文人”以边缘人的双重视角和多元文化心态,在“中国性”与“在地性”两个空间属性之上表现出混杂的“第三空间”【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不仅仅是物质的存在和社会进程的空洞载体、社会关系的容器,也具有社会、文化、心理的属性。在此基础上,爱德华·索亚提出了他的“第三空间”理论。所谓“第三空间”是建立在对“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这一二元论的重新估价的基础上的。参见[美]爱德华·W.苏贾(Edward W.Soja):《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94—104页。】文化形态。
从文学版图的重绘及文化脉络的发展角度而言,抗战时期流亡至新加坡、印尼的作家文人们所生成的“流亡文学”,既是对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版图的扩张与补充,又是一次中国文学以“走出去”的态势对东南亚华文文学产生深远影响的重要契机。此外,不可忽视战时中国“流徙文人”在域外的文学书写和社会实践,不仅为中国新文坛带来异域文学风景和审美经验,而且对文化南洋的中原心态有所反思。
Exile, Enlightenment and Marginalization:
Chinese Migrant Literati in Singapore and Indonesia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Gao Li-na
Abstract: Southeast Asia was one of the major anti-fascist strongholds in the world. Singapore and Indonesia were the main places of residence for Chinese literati and writers during the war. In exile, intellectuals such as Yu Dafu, Hu Yuzhi, Wang Renshu, Shen Zijiu and Yang Sao identified the national identity through the community culture and reconstructed the cultural pattern of wartime in the foreign countries. The mission of overseas Anti-Japanese War propaganda motivated these intellectuals not only to reaffirm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s between “individual” and “nation”, “small family” and “country”, “China” and “world” in thought, but also to use the cultural enlightenment of “imagined community”to call on fellow Chinese and people of other ethnic groups to jointly fight against Japanese fascism, revealing romantic tendencies and heroism in the noble aesthetic pursuit. The exiled intellectuals formed the double identity of the marginalized groups in the cross-border migration experience. Their literary practice showed the feeling for their homeland and reflected the local characteristics, which formed a cultural reconstruction of transcending the “third space”. Therefore, the exile literature, generated by Chinese literati in foreign countries during the war, as an important wing of Chinas overseas Anti-Japanese War, expanded the terri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outside of China.
Keywords: The Anti-Japanese War; Chinese intellectual; Migration Southward; Crossover; Singapore; Indonesia
【責任编辑:陈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