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简介:李达春,部队离休干部,1929年6月出生,江苏射阳人。1946年8月参加新四军,先后在华野十二纵队医院、苏北军区教导团卫生队、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六十三军、华东军区第四陆军医院、第九十七医院担任军医;1985年任第九十七医院副院长(副师职)、技术顾问等。
我于1929年6月出生在射阳县通洋乡东园村的农民家庭,1946年8月,报考新四军二师六旅卫生部创办的卫生学校而成为一名新四军战士,原定学制为两年,后因战事需要,只学习半年就提前结业,分配到华野十二纵队后勤机关叶挺总队医疗队,辗转在盐阜大地对敌斗争的战场上,带着伤员在盐城西部水乡打埋伏,救治转运解放盐城前线的伤员,为全国的解放奉献自己的青春。
水乡打埋伏
1947年1月,我们一个百余人的医疗队在滨海县八巨组成,由队长李金福带队,从华野十二纵队卫生部出发,经过约一个月的迂回辗转,越过数处敌占区封锁线,来到了叶挺(盐城)县总队,和原总队休养室合并为叶挺休养所。
叶挺总队有近一个团兵力,活动在盐城西部水网地区。这里河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机动范围较大,利于部队转移和隐蔽。当时这里的敌伪军占领的据点比较多,像秦南、樓王等一些较大乡镇都被敌军占领,经常下乡“扫荡”,抢劫财物,围击我军。我们叶挺休养所全体战士(包括伤病员)全部换穿便衣,化装成老百姓,实行分散隐蔽活动。依靠地方党组织和乡村干部的安排,医务人员和伤病员分住在可靠的老乡家打埋伏。全所医务人员分成若干个治疗小组,每组2~3人,分别负责若干名伤病员的治疗工作。伤病员分散安置在王庄、大崔庄、白土庄等村庄以及周围的舍上,与农家共同生活,成为这些家庭中的成员,按年龄、辈份称父母及兄弟姐妹。遇有敌情,联防哨迅速传递消息,轻伤病员与家人一起跑反,重伤员由家人用担架抬上自备的小船上,沿着交叉的河港很快潜入西部的湖荡,隐藏在芦荡深处。有时敌人追到荡边,面对那茫茫无边的芦荡,只能望荡兴叹,盲目地打一阵乱枪后,无可奈何地悻然而返。有一天,胡瑞清所在的小组掩护伤病员潜入湖荡时被敌人发现,紧追到荡边,但敌人没有船只,无法进荡,就在湖荡岸边死守不走,我们的同志被敌人困在芦荡中,喝着湖水,吃着随身带的干粮,直到傍晚,敌人担心遭到地方武装队伍的袭击,不得不撤兵退回到据点里。胡瑞清和伤病员以及老乡们才得以回家。
我们白天提着菜篮子携带敷料器械物件,到村舍老乡家去,给伤员换药治疗,早出晚归。我与孟富两人为一个小组,负责以王庄为中心近60名伤员的护理,住在50多岁的王妈妈家中,村上人叫她“二妈”,我们就直接喊她“妈妈”。当时,王妈妈一人在家,丈夫做后勤支前了。他们没有亲生儿女,过继的儿子是王庄的村长,但不同老人一起生活。妈妈对我们生活照顾入微,我们每天要出去工作,她早早就起床把早饭做好,里面还放些年糕,让我们吃得饱饱的,有力气跑路。傍晚,她总是坐在门前等我们回来。晚饭后,我们要把带回的脏敷料洗好,用火烤干,再用蒸笼消毒,以备第二天再用,这样的工作天天如此。而白天偶有敌特侦探活动,为防暴露目标,所以洗好的敷料白天不能在外面晾晒。我们有时也利用晚间,和村干部一起召开村民会,宣讲我军必胜、蒋军必败的革命形势,做好群众发动工作。
叶挺休养所在盐城西部水网地区打埋伏历时4个多月。随着战局的发展,尤其是我军在山东战场连续打了几个大胜仗后,苏中苏北地区敌我斗争形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我军收复了一些县城,敌人逐渐撤出西部水网地区的据点。我们在敌后打埋伏也随之结束。叶挺休养所全体人员集中到大崔庄,边工作边整训,准备迎接新的战斗任务。
一天傍晚,战友周长玉特地陪我回王庄看望王妈妈,恰好王爸爸也已完成支前任务胜利返回。两位老人见我们身穿军装,英姿飒爽,妈妈双手抚摸我的头和军装,热泪盈眶地说:“好啊!多好的革命军人,要好好地为人民服务。”朴实厚道的王爸爸站在一旁,面露开心的笑容。我和他们聊了好一会儿,我要回队了。临别时,我立正站在二老面前,恭恭敬敬地举起右手,向二老庄重而深情地敬了军礼,道一声:“爸爸、妈妈,再见!”走了几步,我又回过头看看,只见二老还在门前看着我,直至我们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他们才回到屋里。
不久,纵队来了命令,调我们回滨海五汛港纵队所在地。撤离时,大崔庄的男女老幼齐聚村头,敲锣打鼓,恋恋不舍地欢送亲人归队。我们的船队已行了好远,乡亲们还在高呼口号,向我们挥手致意,我们也不断挥手,向乡亲们表示感谢!短短4个月时间,与乡亲们结下了亲如一家的鱼水深情,令人至今难忘。
前线忙包扎
1947年7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医务班接到队部通知,抽调半个班人去前方执行任务。班长当即宣布了参加执行这次任务的人员名单,我名列其中。当晚做好准备,次日早饭后到队部集中。我们分析可能是攻打盐城,心情十分激动,高兴地议论着:“打盐城啦!新四军真了不起!”“我们盐城要解放了!”……
第二天,我们按时到过队部,与另外两个医疗所抽调的同志加两名炊事员、一名司务长共20多人,由副队长邵志华带队,步行约一个小时,到达纵队领导机关所在地五汛港,后方医院院部也驻在这里。这里筹集的一些药械医疗物资正在装载上船。3个医疗所抽调的人员同时来到这里会合,还有后方医院几位领导,共100余人,一起出发,奔向前方。
下午5时左右,我们到达射阳县政府所在地合德镇,镇上满是部队,有的是临时休息的,有的是行军经过的。我们这支后方医院的队伍,奉命停下来。院领导对医疗队人员做了调整分工,一部分人员组成1个手术组、3个一线包扎所和一个转运站,到前沿阵地,我被分配其中一个一线包扎所;还有一部分人员留在合德镇,成为这次作战的后勤保障基地,负责前线转送下来的伤员的收容救治。当晚,我们在合德镇宿营,借用镇上居民的门板、芦席和自带的被单,在镇中心小洋河北岸的路边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饭后,向指定的地点进发。到了中心桥,转运站和手术组的人员留下来,而我们去前沿阵地的三个包扎所的人员,带上运送抢救用的医药器械的支前民工,继续向前沿阵地进发。
下午4点钟左右,我们到达了盐城北郊,在离城约四五华里的一个舍上停下,这个舍上有十来户人家,紧靠通榆路的东侧,我们的包扎所就设在这里。放下随身物品,立即投入抢救前的准备工作,撕绷带、叠纱布、绑夹板、做棉球、消毒敷料……此时的盐城,已是大兵压境,十一纵队的部队部署在城南,我们十二纵队的部队部署在城北,先头部队已将盐城牢牢包围,城内敌人成汤锅里的鸭子,飞不掉了。
晚上8时许,攻克盐城的战斗打响了,两个纵队南北夹击,密集的枪炮声不绝于耳。约两个小时以后,即有担架运送伤员来了,有的经过战地卫生员初步包扎,有的还未来得及包扎。我们逐一的检查伤情,进行止血、包扎、固定等先期处理后,分类送到转运站。
随着战斗的推进,前线运送来的伤员逐渐增多,伤情也更加复杂,爆炸伤、贯穿伤、多处骨折伤,尤其是颅部、胸部和腹部伤,出血多,加压止血不见效果。我接到一个腹部爆炸伤者,腹壁伤口裂开较大,小肠膨出,用消毒纱布盖在膨出的小肠上用手法复位,经多次反复,小肠未能复进原位。情急之下,发现老乡家有只搪瓷面盆,我加了些纱布,将面盆倒扣在小肠上面,再用绷带将面盆加以固定,并对民工说:“这位伤员出血并不多,但需要立即做手術,请你们尽快将他送到中心桥去,那边有人做手术,快走吧!”
经过两夜一天的激战,盐城解放了。但部队仍在城内继续肃清残敌。我们包扎所奉命撤回到中心桥转运站,在这个不足百十户人家的小镇上,聚集了近200多名各类等待做手术和转运的伤员,部分躺在担架上,露天摆放在街道的路边。时值盛夏,高温酷暑,他们白天在烈日下暴晒,受着煎熬;晚间蚊虫叮咬,夜不能眠。虽有当地自发而来的父老乡亲,为重伤员喂饭、喂水,因无人组织安排,他们也发挥不了更多作用。医务人员忙于手术、检查伤情、清洗伤口、换敷料,无法顾及到基础护理工作。由于当时环境条件较差,部分创伤未能得到及时有效处理,伤口感染发炎,化脓长蛆;也有个别发生气性坏疽、破伤风这类传染性并发症,严重威胁伤员的生命安全,我们坚持严密隔离消毒,防止交叉感染。当日寸我们的工作很紧张,炊事员送来饭菜,也顾不上一吃,有时他们盛碗汤,端到我们嘴边上,我们喝上几口又让他们端走了,一心只想着多抢救几个伤员。两天后,伤员全部转送到设立在合德镇上后勤保障基地。
精心救伤员
到了后勤保障基地合德镇上,虽然聚集了五六百名伤员,但镇上的居民多,家家户户都住上了伤员,加之学校正好放暑假,教室、办公室全部变成临时病房,伤员得到妥善的安置。居民、学校老师和高年级学生还主动参加护理工作,为伤员清洗衣物、端茶、喂饭、帮助重伤员倒大小便等,救治伤员的环境和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
此时的医务人员工作特别繁重,由于需要做手术的伤员多,而能做外科手术的人手不多,只好分成两个手术组,昼夜不停的做手术,其他医务人员成天忙碌着为伤员换敷料(这是工作量最大的一项)、清理伤员、输液、输干血浆……暑热盛夏,一个个成天忙得汗流浃背,水顾不上喝、饭顾不上吃、觉顾不上睡,体力消耗大,十分疲惫。有个护士在给伤员换敷料时突然倒在地上,以为她是低血糖休克了,她竟发出轻微的鼾声,睡着了。原来是她几个昼夜连轴转,缺少睡眠啊!镇上开诊所的社会医生,也加入救治伤员的队伍,为解放盐城贡献力量。
有天夜晚,我为一位身受炸伤的首长(听说是团政治处主任)换敷料。这位首长身上大小伤口不下20处,而且每个伤口都化脓长蛆。他躺在一户居民靠近窗口的木板床上,窗外街道上灯火通明,行人来来往往。我弓着腰聚精会神地逐个伤口捡蛆、清洗消毒。首长的警卫员站在我的身旁,打着手灯,帮我照明。突然我的背脊上“啪”的一声挨了重重的一棍,抬头一看,是窗外拄着拐杖的伤员打的,嘴里还在大声埋怨道:“你为何动作这么慢?不知道我伤口的蛆,把我折腾得多难受吗!”警卫员一把夺下拐杖,质问道:“你怎么这样!”躺在病床上的首长接着说:“你知道我的身上有多少伤口吗?你看到这些医务人员近来有多辛苦吗?你还打人,太不应该了!你是哪个部队的?把你团团长、政委的名字告诉我。”我说:“首长,你好好休息!”那位伤员自知理亏,低着头不着声。我对他说:“这位首长身上伤口多,要一个个清理,用的时间是长些,很快就好了,你再稍等一会,我给你处理。”又让警卫员将拐杖还给他。这位伤员连忙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当时,差不多每个伤员的伤口都生蛆,蛆子到处乱爬,连我们医务人员的身上都有蛆子。一天中午,我们吃饭时,同事王富生卷衣袖时,掉下一个肥硕的蛆虫,在地上滚爬,旁边的一个同志调皮地说:“这小东西还怪懂事呢,它怎么没掉进谁的饭碗里!”
经过几天的紧张救治处理,这一阶段工作基本结束。领导上决定,将这批伤员分配给到各医疗队,带回到后方医院进行后续治疗。分配给我队200名伤员,还配备了20多条民船,由副队长邵志华带队,按伤情分类,组织登船,各条船上都配有医务人员照料。船队出发后,很快进入射阳河,趁涨潮顺水西行,第二天上午抵达我们第三医疗队所在地四汛港。这是个只有三四十户农民的村镇,原有的各家各户都住满了伤员,这次又从前方带回200名伤员,村子里实在容纳不下。队领导决定向外村扩展,由我担任组长,和王富生等5人组成一个医疗组,带着做过手术、伤势不太重的60多名伤员,住到离医疗所四五华里的另一个村子。伤员生活由所在户村民料理,伙食费及口粮按标准发给伤员所住的农户。我们则天天挨门逐户地为伤员进行医疗处理。经过4个月的努力,60多名伤员全部痊愈归队,我们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在全队总结大会上,我们医疗小组受到了嘉奖,并为我记了一次三等功。
参加医疗队虽然已经过去了70余年,但那样的艰难战斗工作环境,对于磨练我们革命意志、斗争精神、思想品质起了极大的作用,给了我们无尽的前进动力。在当下我们防控新冠病毒,医务工作者依然要发扬这样的革命意志、斗争精神和思想品质,以不怕牺牲,攻坚克难的斗志,才能夺取决战新冠病毒的全面胜利,保证全民的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