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宁
关键词:《绿化树》;章永磷;肉体饥饿;精神饥饿
在《绿化树》一文中,张贤亮在刻画章永磷“饥饿”形象的时候主要是分成了两个大方面的,一是肉体层面的“饥饿”,二是精神层面的“饥饿”。
在文章开头,作者就写到“我已经瘦得够瞧的了……皮包骨头。”这是从外貌描写的角度来表现章永磷的身体处于极其“饥饿”的状态。
在劳改农场的最后一顿,章永磷因为得到的意外赏赐—两个稗子面馍馍就受宠若惊;后文中他使心机借着老乡的直线式思维方式用三斤土豆换来的五斤黄萝卜,嚼起来的滋味像冰塘一样;第八章里章永磷借糊炉子的空档摊稗子面吃,“吃一张煎一张,越吃越香。”第十六章主人公时隔四年第一次白面馍馍,“因为是个死面馍馍……我一点点地啃着、嚼着,尽量表现得很斯文……犹如外面飘落的雪花,一进我嘴就融化了。”一个接一个看似细微的情节,却从侧面将“我”肉体上的“饥饿”展现得淋漓尽致。现在看来普通的萝卜、稗子面、白面馍馍,在章永磷所在的饥荒时代是极为珍贵的。
精神“饥饿”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在小说第二章的开头段落,章永磷在吃劳改农场的最后一顿饭时遇到了曾是当过西北一所著名大学哲学系讲师的病友,接下来文中是这样写的“尽管他还穿着劳改农场的服装……却用最温文尔雅的姿势祝贺我……对我来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了。”这段话中的“另外一个世界”应该指的就是章永磷曾经作为知识分子的日子,而距离现在是如此的遥远,他在这里几乎没有继续学习内心所真正渴望的知识的机会,就连已经习得的学问也少有用武之地,因此这里可以初步看到章永磷的精神世界难以得到满足的现状。
《绿化树》中章永磷分别忍受着肉体和精神层面的双重“饥饿”,双重“饥饿”之下是灵与肉的矛盾冲突。
肉体“饥饿”造成章永磷无力去追求精神层面的满足,换句话说即精神的满足是以解决肉体“饥饿”为前提的。在刚被遗送到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偏远农场落户时,章永磷把哲学讲师赠送的《资本论》第一卷塞在破烂网套下当枕头,说明此时的他连温饱都难以解决,更别说拿出多余的精力和闲情逸致来去读书了,因此《资本论》也只能沦落为满足睡眠需要的枕头。文中还写道了他为了煎几张薄面饼不惜丢弃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自尊和良知,耍小心机向农场的管理员“骗取”稗子面。此外,小说中还有一段极其经典传神的描写“当我看到‘商品是当作铁、麻布、小麦等等……那个句子的后面,又出现了以下的列式:1件上衣=10磅茶叶=10磅咖啡……这简直是一顿丰盛的筵席!”令人难以置信,于章永磷而言极为重要,对他的灵魂有着启迪和升华意义的《资本论》,在饥饿面前都失去了经济学的价值,从伟大的学说沦落为一个个具体的物质形态的食物勾引着他的胃,使其只能发出动物般的嘶吼:“去吃!去吃!去吃!”。
作者张贤亮通过这般的描写试图告诉读者一个浅显却深刻的道理:温饱是一个人生活的基础,当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难以得到时,再有心也无力去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层面的需求。
其次,当章永磷肉体上的“饥饿”得到一时的缓和之后,却要忍受数倍精神“饥饿”的反噬。主人公章永磷并不是只知吃喝、没有理想追求的一个人,他是一个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知识分子,还受过马克思主义的改造,自然而然地,他会有着不甘沉沦、不愿堕落的倔强。可是现实情况是,每当章永磷感到极其饥饿,那些好不容易聚集拢来的精神碎片又四面迸散了,而他又成了只是为了活着的狼孩。一时的饱腹让他暂且清醒,于是“那被痛苦的、我不理解的现实……用如碎玻璃似的锋利的碴子碾磨着我。深夜,是我最清醒的时刻。”“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驱使……但在黑夜,白天的种种卑贱和邪恶念头却使自己吃惊……我颤栗,我诅咒自己。”一句句对个体内心世界的严格审视和深度解剖,表现了章永磷遭遇了巨大的灵与肉的撕扯,当身体饥饿难耐而使得他不得不屈服于生存本能时,他自责地认为自己在迷失、在堕落,变得越来越邪恶卑贱,连灵魂都已满是污浊,于是精神上又出现了极大的痛苦,只能不断痛恨自己纯自然的生理要求,蔑视自己精神的低劣,一遍一遍发出“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哀叹。
特殊时期里,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饥饿”以及难以达到同时满足的矛盾令主人公总是处于一种撕裂的状态,情不自禁地忏悔、内疚、自责、自省。章永磷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内心真正渴望的是把自己所学的知识文化发挥出来,从而检验自己受改造的程度,但实际上却只能将其用于找讨吃食的小心机上,从许多文段当中我们也可以深切地体会到他内心的无奈失望和痛苦挣扎。
从“饥饿”意象出发,首先得对不正当的劳改给知识分子带来难以磨灭的伤害进行反思。作为一个典型的自觉接受马克思主义改造的知识分子,当章永磷被打成右派而饱受摧残迫害之时,臣服于生存的本能,不得不一次次为“饥饿”难题而耍小聪明。暂时解决了肉体“饥饿”,精神上的“饥饿”又会促使他不断责怪自己、审视自己、反思自己,一次次以极其艰难的方式同灵魂对话。这样痛楚的“改造”,不禁令人发问:当“改造”使得人丧生尊严,只留下求生的本能,我们如何能“改造”出理想的人来。文中字句已然告诉我们:荒唐野蛮的“改造”,因为缺乏必要的革命人道主义关怀,最终只能培养出不断为了缓解“饥饿”而逐渐丧失人性的“狼孩”。
“饥饿”意象的存在,也向我们揭示着劳动人民对知识分子在肉体和精神层面的帮助,即作者在小说最后说到的“绿化树”的具体指代:他们,正是在祖国遍地生长着的“绿化树”呀!那树皮虽然粗糙、枝叶却郁郁葱葱的“绿化树”,才把祖国点缀得更加美丽!
“这里有一种劳改农场完全没有的乐观的、毫无顾忌的气氛。”在小说中,这种气氛是谢队长、马缨花和海喜喜等底层的劳动人民创造的。谢队长善良宽厚,看似粗鲁、喜怒无常,却有着自己特有的细腻和体贴。海喜喜的确野蛮冷漠,但是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勇敢与豪迈,面对失败也表现得光明磊落,绝对不搞阴险小人的报复。马缨花大胆直率,富有同情心,单纯又无私,是在当时给主人公最多关怀和慰藉的人,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饱腹还是精神上的鼓励,对于他来说都是莫大的帮助。这三个性格迥异的劳动人民,让章永磷意识到了自己灵魂上的弱点,让他看到自己内心世界的扭曲和变异,也因此得以不断反思不断成长,从“堕落”的“狼孩”慢慢回归成一个人,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改造”。在被他们营造的“这种气氛”的包围之下,章永磷最终才能真正领悟到《资本论》的深刻内涵,从而达到在思想层面质的飞跃。
从“美”的化身马缨花,到谢队长、海喜喜,再到祖国各地各行各业的“马缨花”,从身边具体的人到广大劳动人民,这是一个深入认识、加深情感的过程。张贤亮在文中将这些劳动人民称作祖国的“绿化树”,他们始终与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用自己的耐力和刻苦精神鼓励和感化像章永磷一样的知识分子,像树皮粗糙却顽强葱郁的绿化树一般点缀着祖国的寸寸山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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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