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方
人类的头发生长速度约为每天0.27~0.40毫米,每月接近1厘米。面对这样的生长速度,如果不定期打理,就难免蓬头乱发,让人形象不佳。此外,如果无法规律性洗头,虱子等头皮寄生虫也十分常见。当然,理想的头发打理是将定期修剪与日常梳理相结合,所以梳子便成为不可或缺的日常小器物。从器物起源的角度看,人的双手是梳子的原型。但有趣的是,最早的人类梳子形状更像人脚而不是手,因为无论是中国山东大汶口古墓中出土的象牙梳,还是古埃及阿拜多斯遗址出土的象牙梳,或者是中东地区出土的梳子,它们的梳背和梳齿的比例都大于2∶1。而且在中文里,梳子古称栉,音与趾同,隐含着人们设计梳子时的象形秘密。
从梳子的起源看,古埃及和古中国几乎在相同的时间出现了用于梳理头发的器物。古埃及梳子经过早期完善向北跨越地中海,旅行到古希腊、古罗马地区,成为欧洲人们整理仪容的日常器物。在中国,人们传说炎帝的女儿、黄帝的妃子方雷氏发明了梳子。事实上,中国梳子的诞生可能要早于炎帝和黄帝时期。随着中国文化影响力的增强,秦汉时期,中国梳子已经旅行到朝鲜半岛和日本。隋唐时期,不仅中国梳子漂洋过海,就连中国女性将梳子作为头饰插在发髻上的习俗也传至日本,并在日本流行。宋元之际,造型别致精美的中国梳子与远航的中国商船一道旅行到了东南亚和印度洋沿岸地区。
面對持续生长的头发,不同地区的人们采用不同的方式来应对。有的长久蓄发并日常梳理,有的阶段性修剪以形成特定发式,有的干脆将头发剃光以方便劳作和生活。历史上,我国北方的游牧民族如乌丸(即乌桓)、鲜卑等就习惯剃头。据《三国志》记载:“乌丸者……父子男女,相对蹲踞,悉髡头意味轻便”;“鲜卑……嫁女娶妇,髡头饮宴”。另据宋代乐史的《太平寰宇记》和明代黄衷的《海语》等文献记载,今伊朗、泰国等地也有剪发剃头的习俗。
在古代中国,人们更愿意蓄发。把头发全部或部分剪(剃)掉属于酷刑—“髡”。对于当时的中国人而言,被公开剃发的髡刑比肉体上受到的折磨更痛苦。《三国演义》第六十三回就有“(彭羕)因直言触忤刘璋,被璋髡钳为徒隶,因此短发”的描写。从屈原《楚辞》中的“接舆髡首兮,桑扈臝行”推测,髡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出现。蓄发的习惯源自古代中国人对生命的理解和对父母的尊重,正如成书于秦汉之际的《孝经》所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因为重视头发,古人往往多梳理而少修剪,所以在古代汉语中,“理发”专指梳头而不是剪发。此外,古代街市上的“栉工”或“镊工”,也负责为人梳理头发,而不是剪发剃发的职业。宋代《贵耳集》中就记载了秦桧花费高价梳头的故事:“忽一日,秦会之呼一镊工栉发,以五千当二钱犒之。”
鉴于梳理、护理头发的重要性,古人对梳子的制作自然费尽心思,不仅在造型上推陈出新,而且在材质上也竭力突出个性,木、竹、玳瑁、象牙、玉石、水晶、金银等无所不用。唐代段成式在《髻鬟品》中说“舜以玳瑁、象牙为梳”,北宋陶谷在《清异录》中记载“崔瑜卿,尝为倡女玉润子造绿象牙五色梳,费钱近二十万”,《东坡集》中则留下“于潜妇女皆插大银栉,长尺许,谓之蓬沓”的记录。
除了制作梳子,中国人还把“梳不梳发,梳成什么样的发型”视作“辨华夷”的重要标准。在历代官方主编的史籍中,凡是认真梳头、发式与中原相同或类似的族群和国家都被视为文明,相反则被视作蛮夷。如《大明统一志》中有“安南……夷獠杂居不知礼义,土俗旷悍,椎髻剪发”的表述,《寰宇通志》中则有“(苏禄国)俗鄙薄,男女断发,缠缦系小印布”“(天方国)风景融合,四时皆春……俗好善,男女辫发”的对比描述。
关于中国梳子的起源,清代王士慎等编篡的《渊鉴类涵》引唐代《二仪实录》说:“赫胥氏造梳,以木为之,二十四齿,取疏通之意。”赫胥氏是谁呢?西晋史学家司马彪认为是炎帝:“赫胥氏,上古帝王也,一云有赫然之德,使民胥附,故曰赫胥,盖炎帝也。”炎帝所处年代距今约4600多年,而我国目前出土的最早的梳子明显要早得多,如出土于山东泰安大汶口文化墓中的“镂雕旋纹象牙梳”距今约6000多年。这说明在炎帝之前,中国古人就已经使用梳子了。所以,王仁湘先生在《中国古代梳篦发展简说》一文中指出,我国梳篦“可以上溯到六千年前的原始时代”,“(赫胥氏造梳)是传说中事,不足为据”。
在中文里,“梳(疏)”和“篦(比)”最早都称为“栉”。《左传》中就有“寡君之使婢子侍执巾栉,以固子也”的记载;唐代颜师古《急就篇》中说“栉之大而粗,所以理鬓者谓之疏,言其齿稀疎也;小而细,所以去虮虱者谓之比,言其齿密比也”。从上述文献记载来看,“栉”具备梳理头发和清除头皮上的寄生虫两种功能。作为一种与人们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小器物,“栉”得到了不少关注和书写,如诗人白居易的“披衣未冠栉,晨迎兴渐浓”,刘向的“未栉凭栏眺锦城”等。隋代名医巢元方更是将梳子与养生联系起来,在《诸病源候论》中说“栉头理发,欲得多过,通流血脉,散风湿,数易栉,更番用之”。
作为日常使用的小器物,梳子还被古人用来比喻国家、社会的治理。如东汉崔寔在《正论》中说:“无赏罚是无君,苟欲治之,是犹不畜梳,理欲发也。”晋代傅葳也在《栉赋序》中说:“夫才之治世犹栉之理发,治世不可无才,理发不可无栉。”在日常汉语中,“梳理”“爬梳”“栉风沐雨”等都因梳子的使用而流行。
中國梳子早期主要是从中原汉族地区向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旅行,如西汉文帝就曾将梳子作为礼物赠送给匈奴单于,《渊鉴类涵》中说“《汉书》曰孝文帝遗匈奴儒、袍、梳、比各一”。当然,由于器形偏小且不属于热销商品,所以史籍中有关梳子贸易的相关记载不多。但通过梳理文献,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些中国梳子旅行的痕迹。元代民间航海家汪大渊在《岛夷志略》中就相当明确记载了中国的“木梳”“篦子”“牙梳”等通过贸易旅行到交趾(今越南北部)、遐来勿(今印度尼西亚卡里摩爪哇)、东淡邈(今印度尼西亚爪哇岛)、波斯离(今伊拉克巴士拉)等地。从汪大渊的记载来看,当时中国出口的梳子品类相对丰富,木质、象牙质等均有,可以满足不同阶层消费者的需要。
近些年的水下考古也为我们揭开了中国梳子远航海外的面纱。1987年,一艘载有大量货物的南宋商船在广东阳江上下川岛西南海域被意外发现,经过多年打捞和清理,考古工作者在这艘被命名为“南海一号”的商船上,不仅发现了金器、瓷器、漆器、铁器等当时宋朝的畅销商品,还发现了石砚、印章、铜镜、木梳等日用商品,为中国梳子沿海路旅行至印度洋地区提供了实物佐证。
除了直接贸易,中国梳子也作为中国商人、海员的生活必需品一同出海,旅行到了更远的地方。明代张燮在《东西洋考》中记载了一个中国海员在海外死后成神的小故事,其中就出现了梳子的身影:“(文莱)浮纳招庙,神为国初时押工、总管、直库三人,阵亡合葬于此,因庙食其地。贾舶到,必屠牛烹鸡,并献茉莉花、红花、梳篦等物以祭。”在这个故事中,中国梳子成为祭祀之物。
相较于扬帆出海远赴南洋、印度洋的艰辛,中国梳子旅行至朝鲜半岛和日本要轻松得多。吉林大学历史系杨军教授指出“朝鲜半岛出土中国汉代器物很多”,其中“服饰类”中就有“木梳”,“证明朝鲜半岛与中国间存在比较频繁的贸易往来”。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也很早就有中国梳子的身影,《三国志》中记载日本男子头顶剃光,用木棉布覆盖,头后梳发成髻高高显露,女子则将头发向后梳成发髻。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日本人已经习惯使用梳子。日本的梳子从何而来呢?从考古出土实物来看,日本青森县的寺贝冢、福井县的鸟滨贝冢出土过刻齿直梳和五齿骨质直梳等原始梳子。自东汉时期与中国交流渐多之后,日本更多地流行箕形和马蹄形直梳,明显是受中国汉代梳子的影响。
隋唐之际,中国梳子小巧精良,梳理头发的同时也能插在头顶用作装饰。对此,唐代诗人不吝笔墨多有刻画,如崔涯的“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王建的“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宋代《太平广记·袁无忌》中也记载:“綵衣白妆,头上有花插及银钗象牙梳,无忌等共逐之……天晓,视花钗牙梳,并是真物。”
这种头上插梳子的风俗很快东传日本,日本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万叶集》(成书于4—8世纪)中就多次提到中国的木梳。这一时期日本文化深受隋唐影响,旅行到日本的中国梳子不只是生活用品和发饰,也是传达感情、维系人际关系的重要器物。根据17世纪末日本小说家井原西鹤在《好色一代女》中的描写,当时京都艺妓常把梳子插在发髻上,有的可能插三五把梳子,这与唐代诗人元稹在《恨妆成》中“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的描写如出一辙。
关于梳子的发明或出现,德国人类学家利普斯在1956年出版的《事物的起源》一书中说:“显而易见,人类梳头发需要发明梳子或刷子之类方便的用具。旧石器时代坟墓中已经发现骨梳。即使是非常原始的火地人,也会使用由海豚那带牙齿的下颌骨做成的梳子。其他部落使用各种形状的毛刷和竹木梳,最普遍的一种是将一束木片、竹片或硬草捆缚成扁平形,缚扎之处顺便就作为梳柄。”
从词源的角度看,英语中梳子“comb”一词,来源于900年的古英语。而古英语的comb一词则来自古高地德语kamb。古高地德语主要有三类人群使用,分别为阿勒曼人、巴伐利亚人和图灵根人,这些人群主要分布在欧洲西部,与古希腊人关系密切。而kamb的来源也正是古希腊语 kambr,意思是牙齿。很显然,梳子的得名与梳齿的样子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