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正达
在大理,除了“千年赶一街,一街赶千年”的三月街盛会以外,还有林林总总的各种街、会等物资交流大会,每个县都有一两个,只不过规模大小不一,各有特色罢了。在我的家乡洱源县三营坝子的农历二月十五庄稼会,会期五天,历史悠久,辐射周边三州八县,是有一定影响和名气的物资交流大会。庄稼会,顾名思义就是庄稼人的物资交流大会,交易物资自然是以农具、农资为主。在物资困乏的年代,庄稼会是一年中商品种类最多、最隆重、最热闹的盛会。家乡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儿时对赶庄稼会的期盼不亚于春节,赶庄稼会也成了一代人记忆犹深、难以忘却的乡愁。
坐着车子去赶会
6岁以前,我被大人背着去赶庄稼会的记忆已经朦朦胧胧、模糊不清了,依稀的记忆就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看人、人挤人。7岁的时候,也就是1973年,我第一次坐着车子去赶二月十五庄稼会,印象特别深,不过坐的车子可不是机动车,连小马车也不是,而是一辆平板手推车。手推车也是借来的,当时,父亲被生产队派去帮道班打零工,在公路上填补坑塘,每天一元钱的工资,交给生产队六毛,自己得四毛,生产队还记给十分工分,是个肥差。由此,父亲也就自然跟道班的养路工人很熟,便去道班借手推车。可父亲去晚了,手推车都被人借走了 ,只剩一辆没有车厢,很破旧的平板车。父亲把平板手推车推回家,找了两块木板,用绳索绑在平板车上,让车子有个车厢样的围栏,并打理干净。那就是我第一次坐车去赶会的“座驾”。
一大早,父亲和三叔用手推车推着我们两家的八个弟兄姊妹去赶会。走上214国道,公路两边的行道树杨柳树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枝条,三叔摘了一大捆柳条,编成一个个花环一样的圆圈给我们戴在头上遮阳,我们称为杨柳帽。路上赶会的人不管大人小孩都戴着杨柳帽,因为会场设在一块荒郊野坝,没有树荫遮挡太阳,而大多数人家都买不起草帽。赶会的人大多穿着加了碎布条的草鞋,一年中只有赶庄稼会才穿,因为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碎布条也很稀缺。走在公路边上戴着杨柳帽赶会的人,极像电影里隐蔽行军的队伍,我們坐在手推车里就像坐在指挥车上一样,其他小朋友们都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那真叫一个惬意和自豪。公路中心驶过带挂的解放牌汽车,那是谁也不敢奢望的。偶尔有辆三匹马拉的马车,装着货物的麻袋上面坐着几个人,很威风。不过,那是国营商业部门的公家人押车才有资格坐的。与走路的人相比,我们的手推车已经显得鹤立鸡群,弟兄姊妹们都不由自主地哼起了电影里行军时的音乐《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样的好心情却因在半路上遇到一件令人心痛的事而烟消云散。
行至途中,三名老奶奶用背篓从山顶上背回积雪,到会场卖“一勺雪”(大理市、鹤庆叫“一掌雪”),几名戴着红袖套的市管会工作人员,把三名老奶奶背箩里的雪倒在地上用脚踩,还不停地训斥她们。一名老奶奶坐在地上边哭边说:“我们头天鸡叫头遍就起床,晌午过才爬到山顶,摸黑才回到家。”顺着老奶奶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插入云霄、白雪皑皑的三营坝最高峰黄草坡。想到老奶奶翻山越岭的艰辛毁于一旦,我的心很痛,那三名公家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坍塌。后来问父亲才知道,当时是计划经济时代,又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到市场卖农副产品都得持有生产队开具的证明,否则一律视为非法交易,当时有个名称叫“投机倒把”。三名老奶奶就因为没开证明才遭此厄运。也就是说人民群众只能卖自产的东西,买来又卖或其他渠道得来做生意的就是“投机倒把分子”。
快到会场,远远就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播放着红歌、当时的标语、宣传口号,以及会场秩序规则。有时也播会场上走失儿童的信息、特征,请家长到大会秘书处认领。远远望去,都是帆布搭成的货棚,货棚上拉着单位名称的红色横幅,彩旗招展,是我第一次见过的壮观、热闹的大场面。
会场入口处有背着步枪的民兵执勤,会场里有戴红袖章的人巡逻,庄严肃穆,让小孩子心生敬畏,紧紧拉住大人的衣角不放。在这样的紧张氛围中,仍然有胆大包天的人当街闹事,着实让小孩子难以理解。走着走着,只见不远处几个人追着一个人打。被打的人双手护住头部,左冲右突,拼命地跑。不断有人参与围堵,被打的人很快被抓住,众人围上去拳打脚踢,痛打落水狗的样子。戴红袖套的人赶来,把众人拉开,反而把被打的人押走。我心里不解,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被打的那人是“提包子”,要不是招呼我们几个小娃娃,他真想冲上去打两拳。“提包子”是故乡对小偷、扒手的叫法。父亲之所以对“提包子”深恶痛绝,是因为他赶街时也被“提包子”偷过钱,害得我们盼了一个多月的零食泡汤不说,家里还吃了几个星期的没油菜。
很多人涌向被抓的“提包子”争相围观。父亲约三叔带我们到大会秘书处看热闹。秘书处的帐篷前,用绳索像警戒线一样围起一块空地,有三个人蹲在地上,手被麻绳捆着反剪到背后。有一男一女身上的半旧衣服洗得很干净,我想他们应该是好逸恶劳之人,对他们心生鄙视。另一人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脏兮兮的,可能是穷得身无分文,生活所迫才行窃的,我不禁心生怜悯。三个“提包子”都羞愧地低着头,不让围观的人看清他们的面容。父亲弯下腰,仔细观察辨认“提包子”的长相,默记在心里,好在以后赶街时遇到他们能加以防范。而对我们小娃娃来说,我们明白父亲的目的不仅仅是带我们看热闹,而是一次警示教育,让我们从小就知道偷人钱财的下场。
会场划分成几个区域,中心位置是国营百货商店、供销社的货棚,卖日用百货、副食品,是整个会场中高档物资展销的地方。但父亲只带我们随便逛逛,因为兜里没有多少钱。即使有钱,买布要用布票,买副食品要用粮票,买紧俏商品要排长队,排在后面的人还不一定买得到。所以,看一眼饱饱眼福即可。紧邻中心区域的是国营食堂。周边全是乡村手艺人自己制作的农具,主要有铁、木、竹篾三大类,都是摆地摊。铁制农具有老式板锄、条锄、钉耙、铁锨、十字镐、砍刀、菜刀、镰刀、板斧。木制农具有犁担家什、木耙、木叉、木瓢、木勺、升斗、猪食槽。竹篾农具有各种型号的竹篮、背篓、提箩、筲箕、畚箕、篾耙、竹篾筛子。而那些家住山脚没有手艺的人,也早在庄稼会之前就上山找苦钱的门路。男的去砍些锄把、钉耙把、扁担、连枷,女的去割些细山竹,绑成扫帚,到庄稼会上卖,挣点钱补贴家用。农具摊点跟我们小娃娃没多大关系,仅只是看看而已。父亲买了一把钉耙,三叔自学木匠买了把木工凿子。作为庄稼人他们还看了很多农具,虽爱不释手,最终因囊中羞涩而没有买。铁制农具是论斤卖的,每件农具上镌刻着铁匠的姓氏,像书画家的字号图章一样,有方形、圆形、葫芦形。这既是口碑宣传,也是售后服务的凭证。摊主说,如果农具在使用过程中出现卷刃,可以凭农具上的标记退换,或者免费重新淬火。最边上是大牲畜交易市场,有耕牛、奶牛、骡马和相配套的农具。计划经济时代,私人不准饲养大牲畜,所以买卖的人都是生产队公派的。每个生产队每年都会派出几名社员到庄稼会上买卖耕牛、骡马,也买犁担家什、骡马的马鞍。一般赶会的人基本不去逛大牲畜市场。
小孩子家心心念念的是玩具摊点。卖玩具的基本都是邓川人。邓川原来是一个县,后并入洱源县,我们上片区说的邓川人包括下片区右所、江尾等公社(乡镇)。邓川人与我们上片区人相比,有做生意的传统,普遍有经济头脑。邓川人做的玩具用竹、木边角废料,以及废纸、泥巴做成,没多少成本,却迷倒了所有赶会的儿童。竹制的有小提篮、弓箭、风车;木制的有关刀、红缨枪、小木枪、猴子翻铁杆;纸做的有面具(我们叫“面鬼”,因为面具多为京剧脸谱、《封神榜》和《西游记》人物,人不人,鬼不鬼的,所以叫“面鬼”)、不倒翁、小灯笼、可以变换形状的纸花;泥巴做的有各种飞禽走兽、小宠物、小汽车、哨子。这些玩具涂上五颜六色的颜料,对小孩子来说就是五彩缤纷的梦。男孩子喜欢买刀枪弓箭,女孩子喜欢买提篮、纸花。也有男孩女孩都喜欢的会动的玩具,能够半自动,算是那时最先进的玩具了。不倒翁用纸糊成人型,底部粘着碗形的一坨泥巴,碗底朝下,头轻脚重,不管把它向何方推倒,手一放它就能自己立起来。当时小孩子喜欢不倒翁的程度不亚于现在小孩子喜欢奥特曼。还有会自己跑的小鸭子,用纸糊成小鸭子的外壳,底部用两股橡皮筋穿着一个泥捏的滚轮,滚轮上绕着线,线头穿到小鸭子背部,线头上有根小棍避免线头滑落,抓住小棍往上一提,滚轮往后转把橡皮筋绞紧,手一放,橡皮筋的弹力使滚轮往前转,小鸭子就跑出去了。
当我们提出去逛玩具摊点时,父亲说,那些的“耍耍货”,玩不了几下。“耍耍货”是我们当地使用频率很高的一句俗语,意思是指物件不耐用,出处就是从庄稼会的玩具摊上来的。父亲说归说,还是领我们去逛玩具摊,国营商店的货棚里也有玩具枪、小汽车等耐玩的高档玩具,但除了家庭殷实的,一般人家又有几家能买得起?邓川人的玩具摊,几分钱就能买一件,最贵也就一两毛。到了玩具摊,弟兄姊妹们各自挑选心仪的玩具。我看中一支木刻的二十响驳壳枪,仿真程度极高,应该是匠人雕刻的,没有拼装,用一整块木板雕成,结实耐玩。当父亲帮我砍价时,左砍右砍,摊主就是咬定二毛五分不松口。可父亲早上发给我们弟兄姊妹的只有每人两毛钱,父亲看我对驳壳枪爱不释手的样,一咬牙又给了我五分钱,为我买下心爱之物。回家后我找了一条旧红领巾挂在枪托上,轻易不拿出来玩,一直玩了好几年,后来几年赶庄稼会我都没有再买其他玩具。而弟兄姊妹们买的玩具真的是“耍耍货”,回家的半路上,纸糊的风车就被风吹烂了,泥捏的小鸟上染了颜料的鸡毛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不过,花几分钱能玩几个小时还是挺开心的。
买了玩具,大家便去买吃零食。小吃和零食摊点夹杂在各类市场中间,有葱油饼、凉粉、米凉虾、麦芽糖、泡梨、泡橄榄。麦芽糖是我们的首选,那时红糖实行定量供应制度,供销社的购销店每个季度按人头供应一次,称为“四大供应”。每个家庭买回的供应的红糖都要藏起来,怕小孩子偷吃。弟兄姊妹們拼钱买了二两麦芽糖,让摊主用刀背敲成几块,每人一块。我因买玩具枪花光了钱,没参加拼钱,弟兄姊妹们便把麦芽糖的碎末分给我吃。其次是买“冷饮”。那时还没有饮料冰水之类的,只有冰棒。但冰棒有钱也难买,全县只有国营邓川奶粉厂有制冷设备,每年到庄稼会上卖冰棒,平时都不卖。他们开着一辆汽车,在车厢里卖,买冰棒的人挤得像叠罗汉一样人爬人,劳力不好的根本不用去挤,人还没挤到汽车旁,冰棒早卖完了。要不是奶粉厂的人在汽车里卖,估计摊位早就被挤倒了。大多数小孩子喜欢买吃“一勺雪”。摊主用盛饭的小木勺舀一勺雪,用手掌压实,倒扣出来就成了半圆形的雪饼,在上面淋点糖稀,三分钱一勺,两分钱半勺。嘴对在雪饼上吸一口,一股冷凉一直凉到肚里,满口的甜蜜。大人们一般不建议小孩子买吃“一勺雪”,说是吃了以后会咳嗽,但在阳光下晒了几个小时,谁又能抵挡得住又凉又甜的诱惑?如果吃了“一勺雪”还不解渴,就去买吃凉水。虽然各自用玻璃酒瓶从家里带了凉水,但要么早喝完了,要么变得温热不解渴。会场周边的一些村民挑一担新鲜的井水到会场卖,水桶是木桶,比铁皮桶要隔热,木桶里放着木瓢或土陶碗,一分钱一人次,管够。我因买心仪的木枪,花光了“积蓄”,都是向弟兄姊妹蹭吃。买“一勺雪”的时候,他们一人给我吸了一口,买凉水的时候,最大的妹妹请我喝了一次。
一晃光阴已经逝去几十年,但第一次“坐车”去赶庄稼会的经历至今记忆犹新。
会饭烟火惹人馋
童年时代对庄稼会是一年等一回,一年盼一回,除了能要到几毛钱买玩具、看热闹、逛大场面,还能吃上丰盛的会饭。在物资匮乏的困难时代,会饭是一年中一次尽情的味蕾享受,能吃到的美食种类比过年过节还要丰盛。
会饭分为糕点、腌腊制品两大类,是每一个家庭主妇的才艺大比拼。因为过年过节是在家里吃,一家人关起门来,吃好吃坏只有自己知道。而会饭是要连甑子背到庄稼会上吃的。在会场周边的空地上,十里八乡赶会的人以家为单位,席地而坐吃会饭,那场面比少数民族的长街宴、大饭店的千人宴会厅还要壮观。有的家庭主妇专门背会饭到会场,就是为了吃会饭时摆放得有花样、干净整洁。背会饭的竹篮是用松明熏过的竹篾编成的墨绿相间的花竹篮。吃会饭时,铺上绣花餐巾或花塑料布,盘子里的糕点、吹肝、血肠、豆腐肠、香肠、里脊肉、三线肉要摆成一朵花。除了吃还要给人看,相邻的几桌如果是村里人或亲戚熟人,还要互相交换品尝。能得到别人赞许的目光或夸奖味道好,家庭主妇的脸上就会绽开满满的成就感。母亲在家里照管牲口,没去赶会,早上我们临出发时,特意向父亲交代了几遍,会饭要如何如何摆放。
吃会饭时,大多数家庭都要到馆子里端一碗庄稼会最正宗的会菜——毛驴汤锅。当时毛驴汤锅不像现在一年四季到处都有卖的,而且发展到有小炒、凉皮、凉片、粉蒸等毛驴肉全席,一年中仅有庄稼会有卖。俗话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能吃上驴肉是很奢侈的事。毛驴汤褪去毛后,用火烧烤至金黄,带皮带骨切成块在大铁锅里炖成汤锅,舀一碗,放上花椒、糊辣椒、蒜末、葱花,再抓上一把薄荷,味道鲜美,吃得酣畅淋漓、满头冒汗。只可惜一家人吃一碗,一人也就吃到两三坨肉,永远都吃不够。家家都经济不宽裕,仅仅是尝个味道、应个景而已。
庄稼会的会饭准备要达半年之久,这话一点也不夸张。先是大春栽种结束,各家各户就开始忙着淘麦子,把小麦淘洗干净,晒干后背到山脚的水磨坊的石磨上磨。当时已经有电动面粉机,但家庭主妇们说,石磨上磨出的面粉蒸馒头、糕点才会笑。她们所说的笑是指馒头、糕点裂开一条缝。磨面时选择二道面,头道面麦麸上会留有淘洗不尽的泥土,三道以后的面会有磨细的麦麸。二道面磨出后用最细密的马尾箩筛过筛,筛出最白的面粉,家庭主妇们称之为细面,留下几升作为蒸馒头、糕点用,剩余的拌入其他几道面,作为日常食用。留好细面,赶街手头方便时,逐次买下芝麻、橙子、薄荷、核桃,以备庄稼会蒸糕点之用。遇到山区村民到坝子里用山货兑换大米时,家庭主妇们就赶快兑换一两升荞面,以备庄稼会时蒸荞糕。
到二月十五庄稼会前几天,家庭主妇又开始忙碌起来。把平时吃的大米盛出几升,在舂臼里舂,使大米表面更白,把白米泡软滤干后,重新放入舂臼,人工舂成面粉,作为蒸水糕的主料。水糕其实就是米糕,但又与其他地方的米糕有所不同。其他地方的米糕是干糕,直接用潮湿米面粉蒸,而家乡的水糕是要发酵后才蒸。准备好蒸水糕的米面粉,还要焐甜白酒(米酒),把米饭蒸熟,比平时吃的饭要稍硬些,晾冷后拌入甜酒曲,装在土陶大海碗里,裹上纱布、旧衣服,埋入装有青草的篮子里压实,再在上面压上石块,三天后甜白酒就焐出来了。焐得好的甜白酒,有股酒香味,甜蜜蜜的。如果米饭硬软冷热不适中,或甜酒曲比例不当,焐出的甜白酒酒味和甜味淡,就像吃稀饭。甜白酒是用来发酵水糕面和麦面的,把面粉加水调成稀豆粉状拌入适量的甜白酒,利于发酵,发酵得好的面体积膨胀一倍,里面全是蜂窝。蒸水糕时,将发酵好的水糕面加水调稀,再用干水糕面加热水勾成芡,兑入其中,以保证水糕有筋道。调好稀稠适中的水糕面粉,倒进垫了纱布的甑子里,盖上草编的锅盖,猛火蒸出来即可。如果用木甑盖或铁制锅盖,蒸汽水会滴在水糕上。水糕蒸出来,倒扣在小簸箕里,晾冷后用菜刀切成菱形的块,每块上点上三朵花。点花用小桃红兑上白酒倒在棉花上就成了印泥,点花的花笔用一支竹筷,在方形的一头横两刀、竖两刀划开一个“井”字,契入四根扫帚小枝,蘸上小桃红,往水糕上一点,一朵有着九个均匀方点的小花就印在水糕上。我小时候最喜欢往水糕上点花,花笔也是我自己做的,我点花采用对角线对准菱形水糕的对角线,这样成品更美观,每块水糕上的三朵花间距均匀,母亲很乐意让我做这道最后的工序。点花的花模也有雕刻成五梅花、福寿图案的,但那要到街上购买,村里只有少数人家拥有,有时也去借来用用。
蒸完水糕,又蒸泡糕、花卷。泡糕其实就是糖包子,把发酵好的麦面揉成长条状(所以也叫杆子包子),包入拌了芝麻、橙子、薄荷、核桃的红糖,封口后捏成饺子花边,切成块,点上花即可。蒸糕是女儿家学的事,我之所以对二月十五蒸糕点的细节了然于胸,是因为每当母亲蒸糕时都由我打下手烧火。母亲常对我說,蒸糕的是徒弟,烧火的才是师傅,火力要越来越大,如果中途熄火或火力小就会影响糕的品质。我脚下的几个妹妹比我小好几岁,所以,母亲在我烧火的过程中,自然就把本来应传给妹妹的蒸糕的各个步骤讲给我听。至于为什么不蒸成圆形的糖包子,而一定要是长条形的杆子包子,糕上为何要点花,后面庄稼会的来历的章节中会谈到它的寓意。
蒸水糕、杆子包子,每一个家庭主妇都是用相同的食材、同样的工序,蒸出来的糕品质却不尽相似。这与发酵面和甜白酒的品质有关,蒸糕时要一闻二看面的发酵程度,根据发酵程度兑入相应的土碱或草木灰滤的碱水,达到酸碱中和。碱放多了糕就会颜色泛黄,并有碱味叮嘴,放不够糕就会有酸味。那时我大伯、三叔和我家共住一个院子,大伯母、我母亲和三婶她们三妯娌每年蒸出的糕都是三个味道。大伯母蒸的最差,三婶最好,母亲居中。每年第一甑糕蒸出来后三妯娌总是第一时间交换品尝、互相切磋。大伯母蒸的糕要么土碱放多了,颜色泛黄,碱味重;要么面没发酵起,糕里缺少蜂窝,像死面粑粑;要么欠火候,糕粘手粘牙粘在上颚上。大伯母要是偶尔有一年蒸得好,除了向两个妯娌炫耀,还要端上一筲箕,跑到隔壁邻居家炫耀。三婶蒸糕不急不忙,稳稳地,蒸出来的糕雪白雪白的,有蜂窝又有筋骨,拿起一块不粘手,对折起来也不会断裂,吃进口里软绵绵的、甜甜的、滑滑的、糯糯的,总也吃不够。大院里的娃娃每年都要向三婶讨吃,三婶总是毫不吝惜地端出一筲箕,让我们吃个够。
准备庄稼会会饭肉食腊制品是从十冬腊月杀年猪时开始的。年猪烧出来洗净开膛破肚时,家庭主妇就会先把猪肝拿去,洗尽血水,用麦秆插进猪肝主管中使劲地吹,把猪肝吹泡起,抹上盐巴、辣子面、花椒、草果、茴香,然后挂在楼楞或房梁上风干。这样做出来的吹肝,吃的时候,切成片,中间是网状的,淋上点醋,十分可口,也叫酸肝。年猪收拾完后,还要灌香肠、血肠、豆腐肠,除了各种佐料,香肠里要加入鸡蛋,血肠里加入糯米。里脊肉用五支筷子夹住,缠上棕树叶,食用时,每切开一片都是一朵五梅花。为了使庄稼会的会饭色香味俱全,在灌肠和里脊肉上都要拌上曲米(暗红色的食用植物颜料)。等这些腊制品风干后,选取上好的存放在瓦罐里,这样到庄稼会做会饭时,腊制品不会哈喇。如果家里杀不起年猪的人家,就到街上买几斤黑市猪肉和猪肠子(那时国家牌价猪肉由食品公司凭肉票供应),也要备好庄稼会的会菜。
小孩子一年中最期盼的就是吃会饭,比年夜饭还丰盛。在庄稼会上吃会饭时,有的家庭选择背静处,不往人多处挤,就是因糕点、会饭做得不咋的,拿不出手,经不起检验评判,不敢参与家庭主妇才艺大比拼。
庄稼会上做买卖
我人生中第一次凭劳动成果卖到钱是在庄稼会上。虽谈不上人生的第一桶金,但也算得上是第一粒金沙吧。
庄稼会上有很大的中药材市场,都是采药人采挖的野生中草药,也有少部分迪庆的藏族同胞卖藏药。现在三营已发展成滇西最大的中药材集散地。那时农村医疗卫生条件差,每个家庭都会在庄稼会上购买一些常用中草药,头疼脑热、上火腹泻、小孩隔食等小疾小病都是自家熬中草药治疗。黄连味苦,但良药苦口利于病,黄连、黄芩、黄柏熬成“三黄汤”,是清热燥湿、清火解毒的特效药。村里的小伙伴不知谁最早认识黄连,并发现离村子最近的罴谷山上有黄连,每年庄稼会前一两个月就利用星期天去挖黄连,到庄稼会上能卖好几块钱。
我想跟小伙伴们一起去挖黄连,但家里大人说我太小不让去。直到1975年,我10岁,家里大人才允许我去。黄连是苦的,采挖黄连翻山越岭也是要吃苦的,却给我儿时带来过一段甜蜜时光,心中总是憧憬着庄稼会上卖到钱的幸福。
每逢星期天,村里的小伙伴们带上午饭、背着背篓,从乡间小路或田埂上,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地直线向罴谷山进发。到了山脚,小伙伴们像影视剧中搜山的部队一样,拉开一定距离,呈扇形搜索而上,采挖黄连。爬到山顶,小伙伴们就在山顶歇脚,去采摘一些黑果、刺莓、豆棘果,坐成一排,一边吃野果,一边鸟瞰整個坝子。绿林掩映的村庄星罗棋布,五彩缤纷的田野阡陌纵横,煞是好看,就像现在看卫星地图,各自在寻找自己家的位置,或寻找哪条沟渠是自己经常抓鱼的地方,哪棵大树自己掏过鸟蛋。有时候大家一起研究去果园偷果子,如果守果园的人发觉,从哪条田埂逃跑,能以最近的路线逃到可以隐藏的小树林。休息够了,大家起身出发,一个看着一个笑,因为每个人的嘴唇都被野果染成红色或紫色,像涂了口红一样。翻过山脊,从背面顺坡而下寻找黄连。下到山脚就是茈碧湖,大家喝水,吃午饭,然后在浅滩里游泳、戏水、打水仗。玩够了才原路返回。
采挖到的黄连,回到家后,搓揉掉外皮,用棕树叶扎成一只手捏的一把,就盼着庄稼会到来。
庄稼会那天,我起了个大早还是没有赶上比我大点的小伙伴们,只有独自背着竹篮前往庄稼会。到了药材市场,已经占不到摊位,也找不到小伙伴们,只得到药材市场周边一小块空地上铺上塑料布,把黄连整齐地摆放起,期待着买主到来。虽然我的摊点偏僻,但很快就有三个买主向我走来,我激动得心怦怦乱跳。买主走近了,我更加紧张起来。因为我认出其中一个男的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他没教我们班,但我认识他,不知他是否认识我。他们问价,我头也不敢抬,低着头说一毛一把。我问过小伙伴,他们往年最高卖到一毛五一把,最低的卖一毛一把。我不敢要得高,怕被老师批评,所以就按最低价要价。老师没有开口,两个女的可能是老师的家属,一开口就像是训斥,说小娃娃家行情也不懂,狮子大开口,并把我的黄连贬得一无是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她们说三分钱一把全要,要不是遇到她们,我远离药材市场,到太阳落山也不一定卖得掉。她们说完没等我同意就连塑料布卷起黄连,装进她们的篮子里。我很心疼,也很无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们给我一张一元的票子,我无零钱找补。当年我父亲长期患病,家庭经济拮据,我去卖黄连,家里就没给我钱,弟妹也没有去赶会。最后,我只得跟着三个买主逛了很多摊点,直到他们有零钱才付给我。我的黄连有十五把,共卖了四毛五分钱。后来在会场上遇到几个比我大几岁的小伙伴,他们的黄连有三四十把,卖了五六元钱,相约去吃馆子、喝菠萝汽水。我后悔自己不会卖东西,可已经无法挽回。我没有跟小伙伴们一起去,独自吃了自带的水糕、泡糕、凉水,用一毛钱买了十颗水果糖便回家。
回到家,我担心父母说我卖得的钱少,以后不准我去挖黄连,便谎称说卖了一块钱,我买吃了五毛五,买回家水果糖一毛,还剩三毛五,并把剩下的钱交给父亲补贴家用。父亲和颜悦色地批评我,从小就要懂得勤俭节约,一口气买吃五毛五,有点大手大脚。我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把水果糖分发给父母每人一颗、四个弟弟妹妹每人两颗。直到听着父母夸我有孝心、有良心,看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弟弟妹妹用舌尖轻轻舔着水果糖时花开一样的开心笑脸,我心里才升起满满的成就感和甜甜的幸福感。
我第二次在庄稼会上做的买卖是桩大买卖,交易金额过百。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为了发展经济,政策允许私人饲养大牲畜。之前,大牲畜是集体的,私人只允许养几头猪和几只鸡,超出规定数量就会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被处理。虽然政策放开,但各户社员都没什么积蓄,没钱购买大牲畜。1982年,家乡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按政策把所有的奶牛折价卖给私人,卖牛款用整个生产队最近十年工分的总和来分配。那时还没有杂交奶牛,奶牛都是土种黄牛。队委会和社员代表组成评估组,对每一头奶牛定价。原则上每头奶牛由原来的饲养户优先购买,可以用自己家所分到的卖牛款抵扣,多退少补。饲养户不愿意购买的由全村社员自由购买,一头奶牛有几户人家争相购买的采取抓阄方式解决。在生产队打谷场开社员大会宣布每头奶牛价格那天,只有15岁的我怀着沉重的心情代表我家的当家人去开大会。几个月前,我父亲因病去世,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一直没有走出不幸的阴霾。母亲体弱多病、弟弟妹妹还小,我被迫辍学回家挑起支门掌户的担子。母亲因父亲去世的打击身体还没恢复,还在卧床休养,只有我去开社员大会。临走时母亲对我说,我们家饲养的小奶牛就不自己买了,能分点钱先把父亲去世时借的棺材钱还掉。
全村的奶牛根据产奶量、年龄、体型等综合指标定价,价格从50元到280元。我家的小奶牛因出生一个多月,大奶牛因打架致残,断奶早,先天不足,虽然已经两岁多了,体型才像半岁多的小牛,所以价格定为最低档50元。听到队长的宣布后,我心动了,迅速在心里盘算,奶牛综合平均价是165元,以平均每户一头奶牛来计算,也就是说每户平均可以分到165元的卖牛款。如果买下我家饲养的奶牛,就算我家工分少,分到的钱少也应该足够抵消买牛款。买下家里饲养的奶牛,按常规土种奶牛三岁发情产仔,那么养两年后就能产奶,也就有了家庭经济收入来源。队长公布完奶牛价格后,开始挨户报名。我向队长说,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考虑,便飞奔回家与母亲商量。母亲听了我的分析后对我说,听你的吧,你是家里的小男子汉了。也许,母亲从我的分析中觉得我比同龄人早成熟,她很快会有个依靠,气色好了许多,挣扎着起床和我一起去开社员大会,报名买下了我家的奶牛。最终决算出来后,我家应分生产队卖牛款150元,扣除买下自家小奶牛50元,还分了100元,还了父亲的棺材钱,还略有剩余。后来母亲曾多次提起,多亏我有理有据的分析和快速反应计算促使她同意买下奶牛,不然要晚几年才能走出家庭困境。
如我所预测的一样,买下奶牛后一年零十个月,我家的私有奶牛产下一头小牛牯。弟弟妹妹放学后都能割草,小牛牯断奶后,我家没有出售,继续养起来。当时,村里一半人家有了单车,一些十多岁的娃娃还够不着单车坐垫就会骑单车,站在左边的脚踏板上,右脚从三脚架中伸到右边的脚踏板上蹬半转,常在村道上兜风,令弟弟妹妹羡慕不已。我计划把小牛牯养大点再出售,买辆单车。
半年后,适逢三营二月十五庄稼会,我和母亲把小牛牯牵到庄稼会上卖。到了会场,我和母亲都不知道怎么要价。我们母子俩之前只卖过小猪仔,卖牛是第一次。我让母亲看着小牛牯,我去看人家讨价还价,了解市场行情,通过对比,決定自家小牛牯的要价。转了一圈,基本心中有数,我跟母亲商量,要价两百元。母亲说差不多。很快有买主来砍价,可那个买主是个牛贩子,不仅还价很低,牛的好处不说,专挑毛病说,为的是把价格压到最低,只愿出120元,多一分也不添了。更可恨的是别的买主来问价,牛贩子就说他已经快买成了,不让别人砍价。后来来了一位穿着羊皮褂的山区村民,他看似相中了我家的小牛牯,不停地拿草料喂牛,观察牛的吃口,十分喜爱的样子。在三营坝区犁田用水牛,山区犁田用黄牛。水牛力气大,但体型也大,笨拙,不适应山地耕作。黄牛比起水牛要灵便些,是山区选耕牛的首选。后来,农机普及,“铁牛”下田,耕牛才出埂退役。我看得出来,山区村民才是买了自己饲养,不是做生意的。可他一问价,牛贩子就去骂他说,买卖分先来后到,让山区村民别搅和自己的生意。牛贩子自己不添价,又不准别人添价,着实可恨。可我不再是当年卖黄连的小屁孩了,已长成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已经是当家几年的人了,对牛贩子欺行霸市的行为毫不惧怕,气愤地对他说,你走开,不卖给你了。牛贩子也很生气,说,小伙子,买卖公平,你凭什么不卖给我?我说就凭你出不上价。牛贩子还在纠缠,我说不过他,便悄悄对山区村民说,让他到市场边缘等我,便牵起牛对母亲说,不卖了,回家。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牛贩子还在后面嚷道,生意是讲成的,真没见过你们这样卖牛的。我不理会他。到了跟山区村民约定的地点,他一把就抢过牛笼头,生怕别人与他争买。他一句就出价160元。我说看来你也是有心买,干脆人,我要价两百,我们之间相差40,你上20,我下20,一口价,180咋样?卖了几年的农副产品,我已学会基本的讨价还价。山区村民沉思了一会便点点头,颤巍巍地从裤腰里面翻出一个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拿出18张“大团结”(当时最大面额的十元票),看来他积攒的只有180元,买了心爱的牛,可能吃饭钱也没有。如果有零头,我真想给还他一两块,可我也没零钱,给还他10元我又给不起、舍不得。
卖了牛后,我到会场上找到堂哥,帮我挑选了一辆“百灵”牌自行车。当时上海产的“永久”牌还十分紧俏,要凭票或走后门才能买到。红旗、金雀、五羊等杂牌自行车,会场上货源已经十分充足。
买自行车用了176元,剩下4元,用两元买了一卷塑料彩带,回家缠在自行车三脚架上,保护瓷漆不被擦破。再剩两元拿给母亲去逛会。这辆自行车是我一生中购买的第一件大件商品,之前最贵的也就买过一辆手推车,不到100块。
庄稼会起源变迁
我查过旧县志,没有节庆的篇章。新县志虽有记载,但仅有日期、地点,庄稼会起源来历也就无从考证。不过,1984年,我参加洱源县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的民间文学调查活动,走访过几位耄耋老人,他们讲述庄稼会来历的民间传说大同小异,都是源于部落相争,有一定的可信度。
古时候,三营坝子中央的十八村原是一个部落,有一年,北国部落(今白草萝一带山区)来犯,十八村首领张静太公,率领部落士兵、子民迎敌,在旗杆山下白沙河冲积扇形成的大沙坝上摆开了战场。北国部落骁勇善战,十八村部落屡战屡败。后来,有人献计,从山上采来各色杜鹃花枝,洒上蜂蜜水,插在战场中间。翌日再战,北国部落的士兵唯恐杜鹃花丛里埋有伏兵,便挥舞刀枪棍棒在花丛中乱砍乱戳。花上的蜂蜜水引得群蜂而至,群峰受到惊扰后,把北国士兵蜇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十八村军民趁势追击,大获全胜。为庆贺胜利,首领下令杀了几匹战马,架起大锅炖汤,犒劳将士,后来演变成了庄稼会会菜“毛驴汤锅”。而这一天正好是农历二月十五。第二年二月十五,十八村军民便到白沙河集会,纪念部落相争的胜利。军士拿着刀枪棍棒,后来演变成庄稼会上的各种农具把、玩具刀枪弓箭,所以庄稼会也叫“棒棒会”。百姓蒸了糕点慰问军士,为纪念战争胜利,所以,水糕要切成菱形的块,象征红缨枪的枪头,泡糕(杆子包子)要蒸成长条状,象征军士手中的棍棒。为了不忘蜜蜂战中鲜花的功劳,参加集会的百姓还人手拿一束花,后来演变成庄稼会上特有的卖纸花,所以庄稼会又叫“树花会”。
据史料记载,三营坝子中央的十八村,是元世祖忽必烈南征时屯军的军营。忽必烈率军平定大理后,在三营扎下一仓二所十八营,以此作为北方吐蕃的襟喉。后来军营的军士与当地土著人通婚,演变成了后来的十八个村。如果说,庄稼会的传说有一定的可信度,那么,庄稼会应该起源于元朝。要准确考证,那是史学家的事了。
庄稼会会址以前一直在北沙河古战场,我记事以后曾多次搬迁,先后曾在朱家营、孟伏营、上村、三营街、勋庄等地赶过。近二十年来,一直在三营镇政府所在地赶。
庄稼会最热闹鼎盛时期,是在改革开放后的十年间。随着计划经济逐步转向市场经济,农贸市场十分活跃,农村经济发展较快,赶庄稼会不再是应景应节,到会上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商品种类繁多,每年都有新品上市。赶会的人大多囊中不再羞涩。赶会时,除了会场周边村庄的人走路赶会,远一点的村庄的人赶会,大多数人骑上自行车,没自行车的也都坐车。先是有小马车经营客运,后来又有了拖拉机、农用车。当然没有人再穿碎布条草鞋,而是穿上了塑料凉鞋、运动鞋、皮鞋。各种时尚的太阳帽取代了杨柳帽。年轻人大多穿上了的确良、涤卡面料的衣服。私营服装摊点大量涌现,有摊主自己缝制的,也有从城市批发来零售的。服装面料、款式不断翻新,丰富多彩。记得我的第一套涤卡衣服蓝色上衣、军绿色裤子就是在庄稼会上买的。一套二十多元,比当时纯棉面料的要贵一倍的价钱。去赶庄稼会带上会饭的只剩极少数人,大多数人都去吃馆子,除了国营食堂,出现大量的私营餐馆,主打生皮、凉片等肉食菜肴。当然,会菜毛驴汤锅是少不了的。当时,最受大众欢迎的是“戴帽饭”,盛一钵头米饭,在上面舀上一勺荤菜、两勺素菜,再拈上一筷子咸菜,类似现在的快餐。如果饭量大吃不够还可以免费添饭,一块五一碗,经济实惠,成了勤俭节约惯了的中老年人的首选。那几年,“戴帽饭”几乎取代了庄稼会的会饭。
县电影公司也搬到庄稼会上,租一院离会场最近村庄的集体打谷场,放卖票的电影。之前看电影一直是看生产队或机关企事业单位包场的免费广场电影。电影公司在庄稼会前,把新到的电影拷贝压起,在庄稼会上首映,以赚取更多的票房。一张电影票一毛五至两毛,赶会的年轻人都喜欢留在会上晚上看电影。因为庄稼会上看电影的人来自四里八乡,不像平时只是前村后营,这就给年轻人谈恋爱、择偶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我的一位发小就是在庄稼会的电影场里找到心上人的。而少年儿童则喜欢在庄稼会上看录像、投影。私营业主用帆布搭起临时放映室,播放武功片,白天、晚上都可以放映,一票入场,放完后不清场,可以继续观看下一场,有的少年儿童从早看到晚。
搞活开放后,外省特别是河南的一些杂耍表演班子每年都到庄稼会上表演、展览。杂耍班子用白帆布搭起蒙古包样的圆形表演棚,有耍猴戏的、杂技、气功、魔术、小品、珍禽异兽展览。很多人第一次看到跳霹雳舞都是在那个时候的庄稼会上。
家乡人第一次接触公益福利彩票也是在庄稼会上,在庄稼会上两起中一等奖的事传遍整个三营坝子,家喻户晓。第一个中大奖的是我们村的一位老实巴交的村民,他只想买一张玩玩,没想到中了头奖,奖品是一辆摩托。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速传遍会场,村人奔走相告,都聚集到彩票点。我闻讯赶到彩票点,本村中奖村民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脚摇手抖的。而他根本不会骑摩托,卖彩票的人担心安全问题受牵连,不敢把奖品发给他。本村村民都站出来围住卖彩票的人理论,并威胁不发奖就报警。賣彩票的人说,只要请到会骑摩托的人就马上发奖品。可全村人没有一个会骑摩托的,最后,获奖村民的亲属跑步回家,用小毛驴套上手推车,把摩托拉回家,第二天被一名会骑摩托的城镇人以800元的价格买走(当时的普通摩托价值一千多元)。800元那可是当时一个中等家庭一年的纯收入。后来出现了摩托罗拉“大哥大”(最早的手机),电视里曾有“摩托‘骡拉”的广告宣传,村人便给那个获大奖的村民取了个外号叫“摩托‘骡拉”。第二个中大奖的是一名小孩,他的彩票是捡来的。那小孩在卖彩票处被丢弃的废票堆里捡到一张号码未完全刮开的彩票,刮开后竟是一等奖。奖品是一台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价值四百多元。当晚左邻右舍的人都聚到中奖小孩家看电视,可左放右放,荧屏上只是出现雪花点,根本没人影。第二天获奖小孩家到卖彩票处退货,卖彩票的人一问才知道他们没安装信号接收天线。当时,电视机还未普及,几个村才有一户人家有电视机,所以很多人不会放电视。也有人专门到庄稼会上买彩票,一心想中大奖,可买光了兜里的钱,也没冒个泡。多数人也就玩玩而已。
除了物资更加丰富,农技、卫生、司法等部门到庄稼会上开展宣传、咨询、义诊活动,吸引了众多赶会的人,每个人都是去咨询获取农技、健康、司法常识。我村的一位喜欢钻研农科技术的青年农民,每年都专程到会上咨询。
庄稼会一直延续至今(疫情时期除外),但就像过年年味没以前浓一样,很多人渐渐对庄稼会不感兴趣。因为,生活富裕了,市场物资丰富了,想吃什么随时可以吃,想买什么随时可以买。只有我们这代人对庄稼会有种情结,只要不忙,都会到庄稼会上应个景,追寻童年时代的乡愁记忆。2019年,我回老家休假,恰逢庄稼会,几个儿时的伙伴开着小轿车,约我去庄稼会上吃碗毛驴汤锅,说是在街上吃与到会上吃不同,庄稼会上吃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和心情。吃毛驴汤锅时,遇到几名身着少数民族服装的中老年妇女也在吃。不用问我就知道,她们也是专门到庄稼会上吃毛驴汤锅的外地人。
早些年,我多次采访过到庄稼会上吃毛驴汤锅的滇西北少数民族妇女,写成《温泉小镇的春之浴》的散文,熟知她们赶庄稼会的传统。
从古至今,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丽江、迪庆、怒江,以及临县剑川、鹤庆的纳西族、藏族、普米族、傈僳族、彝族、白族等少数民族妇女,都把到牛街孤老山下的“祛风塘”里一浴,作为一年中必须做的一件重要事情。“祛风塘”是天然温泉泉眼,富含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元素,对皮肤有保健作用,沐浴后还有祛风除湿、温宫滋阴的功效。滇西北地区的崇山峻岭山高谷深,过去居住偏远的民族地区缺医少药,妇女们每年春季结伴而行,到牛街搭建起简易帐篷,安营扎寨、埋锅造饭,住个十天半月,每天到“祛风塘”沐浴几次。据说,经过这样反复洗浴,就能消除疾病、增进健康。洗净了一年的尘垢,洗净了烦恼,再到紧邻的三营二月十五庄稼会上,吃几碗“会菜”毛驴汤锅,妇科疾病便不治而愈。回家后,就会有充沛的精力投入到新的一年的劳作中。妇科良药阿胶是用毛驴皮熬制的,具有滋阴温宫、止血补血之功效。带皮毛驴汤锅也有阿胶同样的功效,而且肉比药好吃,也比药便宜。如今,居住在深山峡谷的少数民族大多用上了太阳能或热水器,在家随时可以沐浴,基层医疗卫生条件也有极大改善。但是,一些老年妇女,每年春季到牛街沐浴、到庄稼会吃毛驴汤锅的传统习俗依然未改。
吃完饭我们到会场上转了一圈,赶会的人不再像儿时一样摩肩接踵,显得有些冷清。没有再看见有人吃水糕、泡糕、会饭。村里年轻妇女基本不会蒸水糕了,除了少数几户人为了吃生态猪肉纯粮喂养年猪以外,没有人再杀年猪,肉食都是现吃现买,或买几斤装在冰箱里。有名结婚较早的同伴把小孙子也领去,同伴给小孙子买了一支能喷出电光的玩具枪,一辆遥控小汽车,价格是我们儿时泥木玩具的数百倍。当年邓川人卖的曾经迷倒我们这代人的“耍耍货”玩具,如今早已退出市场,难觅踪迹。我给同伴的小孙子讲我们儿时赶庄稼会穿碎布条草鞋、买吃“一勺雪”、买“耍耍货”玩具。同伴的小孙子瞪大眼睛,像是在听远古的传说。随后,他对同伴说,爷爷,我也要买。
不知庄稼会还能赶多久,会不会消失。但我相信,我们这代人,不管能赶几年,只要还举办一年,就一定会去赶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