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校通行本《备急千金要方》将枳壳改作枳实的文献考证

李家萱 李文飞 孟庆鸿 曾凤

〔摘要〕 《千金要方》三種代表性版本中对枳实、枳壳的记载存在明显差异，其中早期两种唐代传本《（新雕）孙真人千金方》《真本千金方》中记载的为枳实、枳壳并存，而后来的宋校通行本《备急千金要方》仅见枳实，给当今临床应用带来一定困扰。在对勘版本异文的基础上，参考相关文献，结合历史背景，提出宋校本《备急千金要方》在林亿主导下，或出于个人臆见将全书中的枳壳统一改作枳实，有违原书原貌，与宋代本草学的观点相悖。由于宋校通行本《备急千金要方》经由儒臣整理刊行，其文本具有一定程度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现今使用该版本时应采取审慎的态度，对关乎中医学理、法、方、药核心要素的文献资料，需要进行考证辨别。

〔关键词〕 《备急千金要方》；枳实；枳壳；北宋校正医书局；林亿

〔中图分类号〕R289.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doi：10.3969/j.issn.1674－070X.２０23.03.030

Literature research on changing Zhiqiao （Fructus Aurantii） into Zhishi （Aurantii Fructus Immaturus） in the revised popular version of Bei Ji Qian Jin Yao Fang （Invaluable

Formulas for Emergencies） in the Song Dynasty

LI Jiaxuan， LI Wenfei， MENG Qinghong， ZENG Feng*

College of Chinese Classics， Beijing University of Chinese Medicine， Beijing 100029， China

〔Ａｂｓｔｒａｃｔ〕 There are significant differences in the records of Zhishi （Aurantii Fructus Immaturus） and Zhiqiao （Fructus Aurantii） among three representative versions of Qian Jin Yao Fang （Invaluable Formulas）. Zhishi （Aurantii Fructus Immaturus） and Zhiqiao （Fructus Aurantii） appear in both Xin Diao Qian Jin Yao Fang （The Newly Revised Invaluable Formulas for Emergencies） and Zhen Ben Qian Jin Yao Fang （The Original Invaluable Formulas for Emergencies）， the two early Tang Dynasty manuscripts. However， only Zhishi （Aurantii Fructus Immaturus） is recorded by the revised popular version of Bei Ji Qian Jin Yao Fang （Invaluable Formulas for Emergencies） in the Song Dynasty. Since the differences have caused problems in clinical practice today， we compare the different revised versions， read the related literature， and combine with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We finally conclude that the LIN Yi version of Bei Ji Qian Jin Yao Fang （Invaluable Formulas for Emergencies） in the Song Dynasty has changed Zhiqiao （Fructus Aurantii） into Zhishi （Aurantii Fructus Immaturus） out of personal speculation. It is against the original book and contradicts the view of Material Medica in the Song Dynasty. Since the popular edition has been compiled and published by Confucian scholars， its text has a certain degree of complexity and uncertainty. Cautious attitude should be adopted when using this version. The literature and materials related to the core elements of principle-method-formula-medicine in Chinese medicine need to be verified and identified.

〔Ｋｅｙｗｏｒｄｓ〕 Bei Ji Qian Jin Yao Fang （Invaluable Formulas for Emergencies）; Zhishi （Aurantii Fructus Immaturus）; Zhiqiao （Fructus Aurantii）; Office of Revising Medical Works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LIN Yi

枳指的是芸香科枳属植物枳Poncirus trifoliata（L.）Raf枸橘的干燥幼果，现代临床用药中，枳实、枳壳均来源于枳。《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2020版）》中记载，二者性味、功效有异，枳实破气消积，化痰散痞；枳壳理气宽中，行滞消胀[1]。在本草文献中，枳实、枳壳的分化最早见于南北朝《雷公炮炙论》[2]，在唐代代表性方书《（新雕）孙真人千金方》（现存20卷，保存原著原貌，以下简称“新雕本”[3]）、《真本千金方》（现存1卷，保存原著原貌，以下简称“真本”[4]）中，枳实、枳壳已区别使用。但是，宋校通行本《备急千金要方》经由北宋校正医书局林亿等校定（共30卷，以下简称“宋校本”），其中所载119首相关方剂仅见枳实，未见枳壳，与前两种唐代传本差异明显。笔者对三种版本的相关异文进行全面梳理，结合历史背景，对此一现象进行分析探讨，以期为《千金要方》方剂临床应用及相关研究提供有益的参考。

1 宋及宋朝以前本草文献中枳实、枳壳记载举要

枳实之名最早见于《神农本草经》，“枳实味苦寒。主治大风在皮肤中如麻豆苦痒，除寒热热结，止利。长肌肉，利五脏，益气轻，生川泽”[5]。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云：“枳实，味苦、酸，寒、微寒，无毒。主大风在皮肤中如麻豆苦痒，除寒热热结，止痢……”[6]对其性味与主治进行了补充说明。《雷公炮炙论》首次出现枳壳（枳的干燥未成熟果实），并对二者炮制方法进行说明，“凡使，勿使枳实，缘性、效不同。若使枳壳，取辛、苦、腥，并有隙油，能消一切，要尘久年深者为上。凡用时，先去瓤，以麸炒过，待麸焦黑，遂出，用布拭上焦黑，然后单捣如粉用”[7]。由此可知，南北朝之后炮制枳壳需除去瓤核。

唐代官修《新修本草》关于枳实的记载源自《本草经集注》，“晒干乃得，阴便湿烂也，用当去核及中瓤乃佳，今云用枳壳乃尔。若称枳实，须合核瓤用者，殊不然也，误矣”[8]，指出枳实除去瓤核即为枳壳。《药性论》明确区分了二者的性味与功效主治，枳壳“味苦、辛。治遍身风疹，肌中如麻豆恶痒，主肠风痔疾，心腹结气，两胁胀虚，关膈壅塞”[9]。枳实“味苦、辛。解伤寒结胸，入陷胸汤用。主上气喘咳，肾内冷伤。阴痿而有气，加而用之”[9]。北宋官修《开宝本草》首次单列“枳壳”，指出“此与枳实主疗稍别，故特出此条”[10]。《嘉祐补注神农本草》（以下简称《嘉祐本草》）和《本草图经》都由校正医书局编纂刊行，《嘉祐本草》所记“枳壳”相关内容与《开宝本草》基本相同[11]。《本草图经》根据采收季节与形态，提出“七月、八月采者为实；九月、十月采者为壳。今医家多以皮厚而小者为枳实；完大者为壳，皆以翻肚如盆口唇状、须陈久者为胜。”[12]此外，《本草图经》“木贼”条下附方用药中出現枳壳，“今医用之最多，甚治肠痔多年不瘥，下血不止方，木贼、枳壳各二两……甚效”[12]。

2 唐宋时期方书文献中枳实、枳壳记载举要

唐代出现了大量方书，如《华佗方》《小品方》《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外台秘要》等，时至今日，这些方书或已亡佚，如《华佗方》《小品方》；或经北宋校正医书局整理有些偏离原貌，如宋校通行本《备急千金要方》等。目前，除了《千金要方》新雕本、真本之外，日本《医心方》参考辑录200余种中国隋唐以前的中医文献，基本保存原始面貌[4]。通过考察发现，《千金要方》新雕本记载含枳实方24首，含枳壳方25首；《医心方》收录含枳实方39首，含枳壳方4首，并可知在唐代，枳壳多用于治疗皮肤瘙痒、肠风痢疾下血症等；枳实多用于治疗癥积、呕逆、热结等，二者已明确区分使用。宋代三大官修方书《太平圣惠方》《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圣济总录》均分列枳实、枳壳，其中《太平圣惠方》含枳壳方574首，含枳实方156首；《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含枳实方9首，含枳壳方29首；《圣济总录》含枳实方202首，含枳壳方849首。这些官修方书分用枳实、枳壳的做法与《开宝本草》的观点相同。

3 《千金要方》三种代表性版本中关于枳壳、枳实的记载

在《千金要方》三种代表性版本中真本中仅有1处记载了枳壳，见于《千金要方·卷一·合和第七》，“凡枳壳、厚朴、甘草，及诸毛羽、贝齿牙、蹄甲、鳖龟、鲮鲤等，甲、皮、完、骨、角、筋、鹿茸等，皆炙之”[13]。新雕本中相应内容与其基本一致[14]。考察宋校本，此一部分作“凡用甘草、厚朴、枳实、石楠、茵芋、藜芦、皂荚之类，皆炙之。而枳实去瓤，藜芦去头，皂荚去皮、子”[15]。对比可以看出，真本、新雕本中的“枳壳”，在宋校本中作“枳实去瓤”。进一步对勘新雕本与宋校本相应卷篇，新雕本25首方含枳壳，在宋校本中均作枳实。以下选取两版本中12首代表性方剂进行对照，详见表1。

此外，相较于新雕本，宋校本另有含枳实方55首，仅有1处“枳壳”见于《新校〈备急千金要方〉例》（后简称《凡例》），作“枳实、枳壳，后世曲生异端”[15]，进一步显示宋臣不仅将该版本的枳壳统一改为枳实，而且对区分二者的做法提出具有针对意味的批评。

4 北宋校正医书局所校医书中“枳实”“枳壳”相关记载

《千金翼方》是孙思邈晚年为羽翼《千金要方》而作，两书内容多有重合。宋校《千金翼方》由高保衡、孙奇、林亿领衔主校[16]，书中含枳实方57首，未见含枳壳方。

《伤寒论》《金匮要略》《金匮玉函经》是北宋校正医书局首批整理的重要典籍，署名高保衡、孙奇、林亿[17-19]，其中孙奇为北宋著名医家、太医孙用和之子，术精岐黄，以登进士及第入朝为官，后又以儒臣身份加入校正医书局。他在《伤寒论·序》中曰：“今先校定张仲景《伤寒论》十卷，总二十二篇，证外合三百九十七法，除复重，定有一百一十二方。”[17]自述其校书的重点在于除重复、重订编次等。考察宋校《伤寒论》《金匮要略》《金匮玉函经》，《伤寒论》含枳实方21首、《金匮要略》（邓珍本）含枳实方18首、《金匮玉函经》含枳实方7首，三书中均无含枳壳方的记载。

北宋校正医书局孙兆、高保衡、孙奇、林亿主持整理《外台秘要方》[20]，其中孙兆为孙奇之弟，同样以知医儒臣身份入局。考之全书，宋校《外台秘要方》含枳实方共计248首，未见含枳壳方。值得注意的是，该书《卷三十一·用药分两煮汤生熟法则一十六首》记载“枳实去穰”即为枳壳，与宋校本完全相同。

5 宋校通行本《备急千金要方》将枳壳改为枳实的原因

从上述文献中可以看出，北宋校正医书局前期所编著本草著作《嘉祐本草》《本草图经》明确区分枳实、枳壳，后期所整理的方书《千金要方》《伤寒论》等6书则统一将枳壳改为枳实，前后形成明显差异，与《开宝本草》及《太平圣惠方》《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圣济总录》三大方书相悖，亦偏离本草学发展的一般规律[21]。自《神农本草经》以来，本草的发展趋向于品类不断细化，药名更加明确，如芍药分为赤芍和白芍[22]，茯苓分为赤茯苓、白茯苓两种[23]等等。因此，宋校《备急千金要方》将枳壳统改为枳实，显然并非出于学术方面的考量，应当与北宋校正医书局整理中医古籍的思想理念、校书方法、校书过程及主校者的个人因素密切相关。

5.1  北宋校正医书局整理中医古籍的思想理念及校书方法

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朝廷成立校正医书局编纂并校订刊行古代医书，以便为戍边军民提供可靠的治病依据。在该机构存世的12年间，宋臣前期编著了《嘉祐本草》《本草图经》，后期校订刊行了《伤寒论》《金匮要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外台秘要》等9部古代医籍。有学者指出，校书过程以馆阁官员及儒臣为主导，医官则是“入局支应”等候解答医学难题[24-25]。与汉代由“侍医李柱国校方技”[26]不同，北宋校正医书局特别强调以儒臣身份整理医书[27]。就《千金要方》而言，现有研究发现宋臣并不注重保存原书原貌，而是以理论化、条理化、系统化、实用性为原则，对其内容进行了较大程度的调整改动[28]，除“正其讹谬，补其遗佚”“编次类聚”等一般性校勘方法之外，对于“文义犹或疑阻”之处，“事关所出，无不研核”，参考《金匮玉函经》《千金翼》《崔氏纂要》以及“诸家本草”等多种文献，在“互相质正，反覆稽参”[15]基础上进行判断取舍，用以对原书内容进行校定修改，自称“一言去取，必有稽考”[29]，“不敢肆臆见，妄加涂窜”[16]。

在本草方面，宋臣鉴于《千金要方》药物记载“详略或异”“相承其谬”，认为“若不辨正，为损滋多”，因而“今则检从本草，各以一二而详之”[15]，将茱萸区分为山茱萸或吴茱萸，将椒区分为秦椒或蜀椒，将栝楼区分为栝楼实或栝楼根[30]，这些改动均与《嘉祐本草》《本草图经》及《开宝本草》一致。由此可以看出，宋臣为避免药名过于简单而致使用混淆，根据当时本草的发展细化方剂用药，明确规范药名，以便为临床用药提供帮助。然而，上述《备急千金要方》将枳壳统一改为枳实的现象，与校正医书局本草专著的观点自相矛盾，也与官方药典《开宝本草》相悖，明显缺乏本草文献的依据，究其原因，可能与《备急千金要方》主校者林亿密切相关。

5.2  宋校《备急千金要方》将“枳实”统改为“枳壳”或出于主校者林亿的主观臆见

北宋校正医书局的工作主要分为两个阶段，前期主事者为掌禹锡、苏颂、林亿等，四年后苏颂、掌禹锡相继离开，林亿主导后期的校书工作[31]。就枳实、枳壳而言，掌禹锡、苏颂编纂《嘉祐本草》《本草图经》主张二者分用，苏颂进一步明确指出，枳壳“今医用之最多，甚治肠痔多年不瘥”。因此《凡例》中“枳实、枳壳，后世曲生异端”之说当出自林亿。

林亿约出生于北宋真宗咸平、景德年间（公元998—1007年），仁宗景祐元年中书判拔萃科，除两使幕职官，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七月詔入秘阁参与校书，因成就突出屡有升迁，累官至朝散大夫守光禄卿直秘阁判登闻检院上护军。据孟永亮考证，林亿是校正医书局唯一的全程参与者[32]，参加了前期本草著作的编纂，知晓枳实、枳壳分用的观点。然而，他在后期主导整理《千金要方》等方书时，却将枳壳统改为枳实，特别是其“枳实、枳壳，后世曲生异端”的针对性批评，态度鲜明，凸显了个人的主观臆见，其具体原因有待结合相关史料进一步深入探讨。

6 结语

在中国医学史上，北宋校正医书局作为首个官方医书整理出版机构，校订刊行《黄帝内经·素问》《伤寒论》《千金要方》等重要典籍，使其得以流传至今，成为传承发展中医学的基础性文献[33]。但是，由于受宋代理学的影响[28]及校正医书局以儒臣为主导的特殊性，宋臣对《千金要方》本草文献进行了大量修改，除了上述将枳壳统改为枳实之外，还将桂类药物统改为“桂心”[34]，将“术”统一改作“白术”[35]，等等。这些做法使宋校通行本《备急千金要方》药名具有明显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给当今临床用药带来一定困扰。此一问题当引起学界的高度重视，现今使用该版本时应采取审慎的态度，对关乎中医学理、法、方、药核心要素的文献资料，需要进行考证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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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2-10-27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年度项目（21BTQ026）；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YJAZH003）；北京中医药大学孙思邈研究院科研项目（SSMYJY-1-2020-01）；北京中医药大学孙思邈研究院科研项目（SSMYJY-2-2021-17）。

〔第一作者〕李家萱，女，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医医史文献。

〔通信作者〕*曾  凤，女，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E-mail：246597077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