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忠
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有山又有水,岂不更美?不管是阳宅还是阴宅,宅前地势较低的地方,蓄有一片湖,湖是野湖,置于天地间,天不管地不管,闲暇时可当镜子,照照心事,照照过往云烟,湖水洁净,鱼虾安生,候鸟时常飞来嬉戏,像有朋自远方来,那该多好,那可不是可遇不可求吗?只要有水源,有可供开垦的荒地,就能活人,就能养家糊口,繁衍生息。远离纷扰的世事和难测的人心,天地皆为护佑,草木可亲。父亲是这么想的吧。
那是一片暂时被人们遗忘的土地,都庞岭余脉山脚下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
冬季水消退了许多,像素食的人成功减肥,交出一片被水长久淹没过的灰白,算是恢复了与外界的联系。父亲拖家带口,还牵着一头老牛,牛已经老得被生产队嫌弃,但好歹是个功臣,是条值得敬重的生命。牛和人走走歇歇,在天黑前,终于走入这片祖坟环佑的荒地,世界瞬间安宁下来。
居住了好多代人的村庄,已经静静地浸没于水库底下十多年了,估计当年随河水游入厅堂的鱼苗,已经长成几十斤的大鱼。一些闻所未闻的水族,也已经在深不可测的水库里化生了吧。
父亲歇下重担,放牛吃草,估计了一下春天涨水可能淹到的距离,然后选定了搭建茅草屋的地址。
大地酣睡已久,冬天的水库如一面被岁月磨平的镜子,照着高远的蓝天。蓝天寂寞,没有一只鸟飞过,风也似有似无,枯立的草茎纹丝不动,像早已魂游天外。为了驱赶寂寞,父亲大声说话,母亲和奶奶也大声说话,好像要让沉睡的土地听见,好像声音传得越远,天黑就来得越慢。
适合盖屋的荒茅剑草,以及比较粗直适合充当栋梁的杂木条,是父亲几天前就已经特意备下了的。一大家子过冬的被褥以及衣物,最怕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淋湿,无论如何要尽快搭起一座棚屋。那时,叔叔已经20多岁,不愿意跟哥嫂挤一座茅草屋,他带着70多岁的奶奶,在距离父亲一两百米远的地方,选定了一个屋址。
母親要4岁多的三姐背着几个月大的我,她则带着8岁多的大姐,努力协助父亲,搭建茅草屋。屋顶一盖,父亲就在屋里垒起3块石头,充当灶头。母亲赶紧跑去水库里挑回两桶水,淘米煮粥。炊烟一起,就有了家的感觉,好像列祖列宗也都嗅着粥米香气聚拢而来。
父亲找不到十年前埋葬的爷爷的坟,他估计已经被水库淹没,只能朝着水库点香祷告。
黑纱一般的夜彻底遮蔽下来的时候,灶头里的火光宣告着一家人的团结。未曾冬眠的野兽,只能远远地好奇观望。
不管人世如何艰险,总有天地收留人。天地之爱,大爱无言。
第一年冬天,尽管粮食不够吃,可不管怎样,人还是熬了过去。只是老牛被冻死了。牛死得安详,好像终于完成使命,好像终于魂归故里。人却因为伤心,一家人没吃牛肉,卖了牛,买回点猪肉和豆腐,算是祭奠一下升天的牛的魂魄。
原来春天就藏在床底下,在某个早晨,睡足醒来的孩子,惊奇地发现了大自然的秘密。那是春天派来的使者,钻破床底下潮湿温暖的泥土,探出个鲜嫩机灵的小拳头,好像要趁孩子们睡着,挠他们的痒痒。也许长在野外,它是再也平凡不过的一棵灌木,可是从床底下萌芽,就披上了童话色彩。孩子们保守这个秘密,相互叮嘱不能告诉父母,以免床底下可爱的植物被铲除。在大人看来,床底下的杂草,是要被铲除的,可是在孩子们的眼里,它却是个可寄托内心小小秘密的知己。等你发现野外的草泛绿,那已经是谁都能看到的了,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老牛要是能熬过那个冬天,该有多好。多少新长出的嫩草,等着它去悠闲地啃食啊。老牛实在是大地琴音的弹拨者,是隐世的音乐天才,草叶是琴弦,牛舌是它灵巧的指头,那“啵啵啵”的吃草声,天地听得入迷,湖水为之沉醉。倘若再有一头牛犊,在老牛身边撒欢,那就是春天最生动的一幅山水画了。
各种野菜也长出来了。挖野菜的乐趣,远远高于吃野菜的乐趣。母亲挖回来的苦麦菜吃不完,就和父亲挑去湖边栽种。湖水涨得真快啊,刚栽下的菜苗,转身就被湖水的舌头舔浮了,湖水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跟父母闹着玩呢。
下过几场雨,荒地变得松软,锄头吃进土里的声音,像一只手,刚好挠中背部的痒痒。孩子们最喜欢听父母开荒的声音,那声音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才是生活的希望。劳动让孩子艳羡,心里痒痒。父亲特意招呼撒网捕鱼的小船,送他到对岸,去圩上找铁匠,专门为孩子们定制小小的开荒锄头。那小小的锄头带回来了,那是孩子们最高贵的玩具,小小的年纪,就能体验到开荒种地的光荣,土地里长出来的小小收获,那是一张张“奖状”呢。
当孩子们跟父母分开,各自开荒时,毛獐和麂子就从茅草丛里探出个机灵的小脑袋,远远地观望,像是要研究人类的行为。母亲想抱一只小毛獐回屋里喂养,可是它们跑得太快了。它们像是有意要跟闯入的人类玩躲猫猫的游戏,善于跳跃的它们,时而隐没于草丛,时而在空阔的茅草地里划出一道接一道的抛物线,像是在大地上划下一个个音符。大地成了它们的舞台,人类不过是热心而满怀虔诚的观众。而天地无言,像慈悲为怀的万物的父母。
母亲来回走了十几里寂寞的山路,去找四姨借了只赖孵鸡婆,去找五姨借了20个照得见受精胚芽的鸡蛋,捂在篓子和围裙里,一路偷着乐,回来就给腾出了地方,给母鸡安置了一个神圣的角落。母鸡将20个鸡蛋藏在身子底下,连续十几个夜晚一声不吭,它的鸡冠红红,神采奕奕,像一个预言家,像一尊福神。母亲对孵鸡雏的母鸡满眼敬畏,不允许家人弄出过大的声响,也不允许家人靠得太近,只有母亲自己每天可以近距离观察母鸡神色的变化,谨慎地给母鸡喂食喂水。只有当毛绒绒的鸡雏像小球一样在绿绿的草坪子上滚动,胖乎乎的蚂蚱在太阳升起时,踩着露水在草叶尖尖跳跃,你才会真切地感觉到,幸福就在身边。
小花猪是父亲早出晚归,翻山越岭,用一个树杈子、两片杉木皮,从钟山县红花圩买回来的,俗称“红花猪”。猪的“嗯嗯”叫声,给家人增加了过日子的踏实感。没有头猪,哪像个家呢?不识字的母亲对父亲说。其实有了猪,减轻了父母浪费粮食的罪孽感。
叔叔因为没有女人约束,一天到晚不着家。奶奶腿脚不灵便,害怕到湖边提水,到做饭时间,她拿烧火棍猛戳灶头旁边的土地,竟然戳出一眼泉水!呵呵,后来奶奶就在灶头旁边的泉眼里取水,洗菜、刷锅,甚至渴了就直接手捧了喝。
开荒出来的土地都种上了,父亲开始教8岁的大姐织网。那细细的胶丝,亮晃晃的,跟蜘蛛丝一样!大姐心灵手巧,一教就会。但是父亲不允许孩子们靠近大姐,只能远远地观看。屋外飘着细密的雨丝,亮晃晃的,跟织鱼网的胶丝一个样。亮晃晃的雨丝,织成一张张网,落到湖里就不见了。
跟毛家寨隔湖相望的滩涂上,长出那么大一片鼠鞠草,嫩嫩的茎叶,裹着一层粉,黄艳艳的花,使得过路人内心发出一声惊叹。天上掉下的一床花毯么?还是仙人下凡栽种?没人为这片野菜停下脚步,甚至没人为这片美做出矫情的举动。天地大美而无言。我是多年以后才知道它们叫做鼠鞠草,才知道可当野菜充饥。那时候就连找猪草,都没有想到割它们。也许是惊人的美,让人望而却步,就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清明节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凡是坟墓的周边,白色的花朵,都长成了花圈一样。就连那些无主坟,大地也从来没有忘记给予它们应有的关爱。无主坟,也是大地宠溺的孩子啊。
一个男人,扛着一把鸟铳,在圩市上买了一片西瓜吃,抹抹嘴,追逐一只麂子的身影,进入这片孤寂而生机盎然的土地。麂子不见了,他蹲下来,抹掉裤子,拉下一泡屎,麂子又现身了,他急忙穿好裤子,拿起鸟铳,追逐猎物而去。他那泡烂屎里,有颗黑亮亮的瓜子,却碰上泥土就萌了芽,长出根须。荒地草丛里的西瓜秧被发现,于是惊奇地叫声:“热天来了么?都有人吃了西瓜进来拉屎!”
于是想起古老的村寨里,那一个个蚊烟呛鼻、手脚头脸仍然被叮咬,难以入眠的夏天的夜晚,那样的夜晚,最怕的是蹲茅坑,黑暗里的蚊子,像吸血鬼一般,将生殖器叮肿!哪管你是男是女。而寂静的夏夜,透过屋顶的茅草缝隙,望见天上的星星那么大颗,那么近在咫尺,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入酣睡人的梦里。星星自然不会掉,大颗的雨滴有时却顽皮地穿过屋顶的茅草缝隙,再穿过蚊帐,砸中扯呼噜的男主人的鼻梁上。可是男主人丝毫未察觉,他的呼噜声仍然像拉大锯一样山响,吓得午夜的天空雨歇云散,皎月朗照。
明月照见荒草地里的那棵西瓜秧。没人理它,没人除草,没人捉虫,没人施化肥喷农药,而且季节好像也迟了,可是吸收了日月精华,它却长得很快,长得很好,后来还给人奉献出一个碗口粗的西瓜,真甜!
开荒出来的土地里,什么肥都没放,种子埋下去就不管了,番薯、玉米、花生,都长得很好。撂荒多年的土地,本身就足够肥沃了啊。
茅草棚前那架葫芦的变种牛腿瓜,结了好多。5岁的三姐,架只小凳子就能够着,每天传播花粉的野蜂,嗡嗡飞舞的时候,她举起菜刀,割下一截,清炒了当菜。隔一个夜晚,那被割短的牛腿瓜,发现又长长了,速度之快,好像就不让你有机会去割下一个瓜,逗着孩子玩呢。
隔湖对岸,下游村放牛的一群鬼带儿(野孩子),视力极好,每当看到三姐割瓜,让茅草屋顶放出缕缕炊烟,他们就跳脚欢叫:“茅屋仓,鸟仔巢,放火烧,没人救!”三姐就忍不住笑。
漫山遍野盛开了栀子花。栀子花花瓣当菜素炒,滑滑的,味道难忘。但是舍不得过分采摘,想要等到结果,采回皮黄心红的栀子,母亲要拿来泡茶,让全家人喝。孩子们更喜欢拿栀子染土布。白土布做的衣服,只能在给老人过世戴孝时穿一下,谁要是平白无故穿一身白土布,是挺吓人的。但是白土布只要拿野生栀子染一下,变成浅浅的黄,就可以当普通衣服穿了。夏天里,还有外面的女人跑进来采摘一种汁液蓝色的野果,说是卖给工厂制造蓝黑墨水。
母亲去松树林里割柴,孩子们就像送别母亲去赶圩一样满怀期待。日头过午,母亲挑着一担湿漉漉的灌木柴回来了,远远就冲着孩子们笑。母亲的柴捆表面,显眼的位置插着几枝叫乌饭子的野果,有时是围裙兜里,盛着一大捧野生地莓。更让人惊喜的是,母亲居然捡到了十来颗野鸡蛋。当然,有一次更令孩子们终身难忘,因为胆小怕事的母亲竟然捉了一只孵蛋的野鸡回家。乌黑发亮的蜂窝,胖乎乎的蜂蛹咬破封膜,拱出个好奇的褐色小脑袋。母亲说,拿回家油盐煎一下才吃。话还没说完,活的蜂蛹已经被孩子们一只只捉了扔进小嘴巴里,吃完了。母亲说,蜂窝那么大,不要扔,积攒下来,拿去药材收购站,能卖钱。不过最终没拿去卖钱,而是插在母亲床头,专供插针用。一用就用了好多年,惹得来走亲戚的人都好奇加艳羡。
母亲要父亲买回两对旱鸭子。毛茸茸的小鸭子,扭着屁股走路,真可爱。小鸭子不像小鸡雏有母鸡带,小鸭子把给它们喂食的孩子当了妈妈,总跟着。父亲害怕孩子踩死小鸭子,就把小鸭子搁到猪栏里。花猪看到小鸭子,嗯了一声,眼神和善,算是欢迎小鸭子给它做伴。可是跳进猪栏躲迷藏的邻居孩子,却还是踩死了一只小鸭子。另一只被踩掉半边头皮,竟然没死,叫声真可怜。后来竟然养大了,在大雪来临的冬天,下了一颗蛋,才寂寞的死去。
父亲终于借回一条小木船,迫不及待地带着母亲,带上大姐在春天里织好的胶丝网,准备划船到深水区捕鱼。父亲不会泅水,母亲更不会。不过父亲会划船,父亲划着船,他想教母亲下网。但是母亲怕水,看见水就心慌,学不会下网。父亲只好让船漂着,亲自下网,正下着网,母亲脸色被吓青——船底漏水了!离岸还有几十米远呢。父亲赶紧收网,让母亲拿木瓢往外泼水。自从那次受到惊吓,父亲再也不敢带母亲划船。只能在浅水区下网,所获不多。父亲琢磨出另一种捕鱼方法,用铁链缠上稻草,将水草里栖息的小鱼赶进蚊帐布制作的网里。需要两人合作。父亲拉上8岁多的大姐,第一天,父女俩配合还算默契,竟然也能捕回一捧小鱼。父亲有了信心。后来,天天拉着8岁多的大姐,在浅水区里捕小鱼,竟然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母亲在湖对岸割柴,中途镰刀在鹅卵石上磨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天气很好,湖水很藍。赤眼蜂在葫芦瓜棚下飞舞。岭头上只长茅草和灌木,那是自然的选择,没有人为的干涉。一个男孩久久地凝望对岸的荒岭,惊叹于翠绿的蕨草圈竟然像圆规划出的一样圆。没有人为干涉的地方,到处显现神迹。
傍晚的深水湖,演奏出一场盛大的轻音乐,那是天籁,让人内心宁静。
父亲终究经不住深水湖的诱惑,偶尔借回小木船,夜里去下网,第二天早上才收网。网是用来捕那种手指般大小的白水条的细细胶丝网。有时一张网却被一条带鱼搅乱,甚至一只野鸭也来凑热闹。那是得不偿失的。怎样避开这些野货呢,父亲难免要琢磨。
夜里松涛伴眠,梦在蓝天下轻盈飞翔,梦里的欢笑像一只云雀。
天地有大德,不让人饿着,也不让人撑着,顺应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谐的环境是最高明的医生。
母亲让三姐背我去外面寻找野生地莓,叮嘱说她不叫不能回来推篱笆门,并且要求三姐,注意看着门,即使是父亲同大姐捕鱼回来,也不能推门就进。5岁多的三姐很听话,一岁多的我也很听话。母亲将自己独自关在茅草屋里,很神秘的样子,我隐隐约约感觉有重大的好事情来临,但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将会是什么好事。父亲带着大姐回来了,风远远地先吹来他们身上的鱼腥气,鱼腥气让我们内心安宁。父亲看见篱笆门关着,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肩膀上扛着的捕鱼工具滴滴答答在滴水,大姐则亮出腰间的鱼篓,让三姐同我看那一天的收获——不多也不少,小鱼小虾活蹦乱跳着。这时母亲吱呀一声把木门推开了。母亲用灶头里的草木灰清理了房间,房间里特有的气味已经被掩盖,床上已经多了一个小猫一样啼哭着寻吃的婴儿。母亲头上包了帕子,躺回床上,敞开胸脯喂奶。父亲面带难得的微笑,吩咐大姐放好鱼虾,先烧锅开水,他不动声色地就去鸡窝里拽出那只生蛋鸡,找菜刀杀了。母鸡临死前只是咕咕叫了两声,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什么不舍,好像通过被杀而升天是它向往已久的事情。父亲杀好鸡,砍成碎块,开始给母亲煲汤,鸡头鸡脚则留给家人,另外的搭配辣椒爆炒。母亲喝鸡汤的时候,因为那时我才刚断奶不久,母亲就爱怜地夹一块鸡腿肉给我,三姐懂事,不要。三姐已经懵懵懂懂地知道,母亲要坐月子,要吃得好一点儿。一个小生命,就这样平平淡淡来到人间,刚生完孩子的母亲,就像刚下完蛋的母鸭,一声不吭,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当母亲的女人,可不能像母鸡,生个蛋都要咯哒咯哒吵上大半天。三朝之后,邻居才知道母亲生了孩子。父亲于是将胞衣找稻草裹了拿到外面,到偏僻的松树林里,找棵大树,绑到了树干上。
鸡雏长出了羽毛,五颜六色地散在茅草屋前草坪子里觅食昆虫。老鹰一直在天空上盘旋。老鹰像一个噩梦,突然就落到了地面,抓起一只一斤左右的鸡雏,眨眼之间已经升到了空中。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平日里从来没有高飞过的那只母鸡,那只温顺善良的母鸡,突然扇动翅膀飞过了茅草屋顶,像一颗导弹,一头将老鹰撞落地面。鸡雏惊慌逃跑,躲进猪圈里去了。老鹰追撵过去,谁知母鸡又半道拦截,弱不禁风的母鸡,竟然跟凶悍无比的老鹰纠缠到了一块儿。老鹰力大,将几斤重的母鸡抓上了半空,最终却因母鸡的勇猛善战,不得不放弃,狼狈逃跑,好多天不敢到这片天空盘旋。
看上去娇憨懦弱的小花猪,有一天也让主人刮目相看。那天,父亲清理猪栏粪,无意中发现猪圈里竟然藏了一窝眼镜蛇。父亲吓得不知所措,叮嘱家人远离,然后跑去找胆大的人来帮忙解决。等几个身强力壮的光棍汉手持棍棒冲来助战,人们吃惊地发现,那窝蠢蠢欲动的眼镜蛇已经被小花猪开吃了,小花猪满脸幸福,昂起头,对着太阳,像吃面条一样吃着毒蛇,一边还发出满足的“哼哼”。
陆续搬来了4户邻居。
屋与屋之间,地与地之间,人与人之间,利益与利益之间,都保持着理想的距离,因此相处得十分和谐。
是父母地里的收获,将他们吸引来的。父母地里的收获,简直令人惊叹呢。敬畏自然,知足本分的人,天地反而让他收获满满。
种得最多的是番薯。
那地是沙泥地,开荒的时候就觉得是一种享受,锄头一挖,顺势翻过土块,随便敲敲,有些地草根都没捡干净,太阳曝晒几天,就开始种了。番薯藤也是急急忙忙胡乱用土埋了头和中间一两段。种的时候也不是都有雨下,有些种下去的番薯藤看着都快被晒干了,可是后来一场雨,它们又活过来了。番薯藤长出根须后,就再也没有管过它们,谁能想到竟然在泥土下面结出那么多的番薯,一串串,一堆堆,一窝窝的,大的比人的头还大,小的如鸡蛋,雞蛋薯还是最珍惜的品种。挖番薯还能挖出老鳖,或者一窝鳖蛋,当然,有时是一条大蛇,或者一窝蛇蛋。老鳖被挖出来,不紧不慢地逃走了,只是无奈于带不走一窝蛋。大蛇总是吓人一跳,但也没有伤到人,刷刷溜走的时候似乎还有些赌气。番薯地里蹦跶的蝗虫,火烧一烧就成了美食。最令人惊奇的是,从来没有被人为施过有机肥或者化肥,更从来没有喷洒过杀虫剂的土地,土里挖出的秤钩虫、相思虫(一种蜘蛛幼虫),都是上等的蛋白质,难得的美味,土地的馈赠不可谓不丰盈。
这样的番薯经放。生吃,能吃出苹果、梨、甜葛(凉薯)等多种水果的味道;熟吃,不仅能饱腹,更能吃出一种享受。
外面的土地看来是被化肥农药破坏了。观看的人动了心思,下决心脱离生产队,也要拖家带口躲进这片“世外桃源”。
闲下来了。
湖水消退了许多,被淹没过的土地,寸草不生,灰白灰白的,有的成了沙滩。
大木船缓缓地出现,那是从外面村寨摇橹进来割柴烧砖窑的。听不到橹声桨声,但是能看见大木船确实在移动,虽然很慢,像时光。
偶尔也能听到柴油机船的突突声,像不耐烦的孩子,但很快被这片巨大的静寂安抚住了。
从北方飞来过冬的候鸟,开始成群在湖边觅食。但是它们从来不理睬住在茅草屋里的人家,这些人家也从来不理睬它们,各自过着各自幸福美满的生活罢了。
到了冬季,茅草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要比夏秋两季浓密,像是在米汤里浸泡过。
父亲藏起了胶丝网。他开始琢磨如何将吃不完的番薯和木薯变成粉条,将黄豆变成腐竹,因为更方便挑出去卖掉,换回白白的大米。
寒冷的北风刮起的时候,几条光棍汉捉住了一匹小狼,他们猜想狼肉应该跟狗肉差不多美味。可是如何杀死那匹小狼,却成了个最棘手的问题。他们相互怂恿着,尝试了种种办法,最终没谁忍心下手,只好舔舔嘴唇皮,又把它放生了。善良的环境,使得人心也向善。人不杀狼,狼也从不祸害人。
就是在野外走路时,一脚踢翻因过于肥胖而笨拙的竹鼠,好奇一阵,也懒得捕捉,因为担心不会烹饪。也许终归还是不忍杀生吧。
在冬天出嫁,是人为的选择,而在冬天死去的老人,则被认为是一种福报。
茅草屋里的哭嫁,没有几个听众,那是发自肺腑的感情的自然流淌。而远道而来,在几里之外的荒草地上,就开始动情哭丧的女儿,三拜一哭的女儿,她是哭给老天看,她是哭给大地听,她旁若无人地大哭高唱,只有阳光底下收敛起来的北风,为她动容。
后来父亲赶圩回来,给孩子们买回几颗大白桃。孩子们吃完桃子,就把桃核种到了茅草屋前的土地里。小桃树开花那年,全家人却搬迁回了十几里外的生产队。
桃花开得真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