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松鼠金,本名金俊杰,2002年生人,热爱写作,正在积极尝试发表文学作品。
风从哪边吹来?火车又驶向哪里?
年少的我喜欢站在窗前,侧着身子往远处眺望。视野里并不单调,画家颜料盘装填的各种色彩,几乎都能在这一隅窗景之中寻得。只要不吝啬目光的流转,不囿于烦闷的心绪,打开窗,带着河面湿气的风就这么拂过面颊,将发丝吹得颤动,好似河坎上的细芒草,使人蓦地心情愉悦。人事变化,季节流转,竟毫无保留地呈现于眼前。
吸引我的不是林立的红墙黑瓦,不是若隐若现的群山,也不是人來人往的宽街窄巷,而是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火车。离家大概一千米处,有一座高架桥,桥下是百亩田地,桥上是井然有序安置的铁轨。每天都有数十趟班次的火车从桥面经过,绿皮的、红皮的、蓝皮的,还有外面贴着长长宣传语的,哐当哐当驶来。那时我还不知道它们的区别,稚嫩地认为红皮火车是要开往新疆去,因为那里有沙漠,沙漠是红色的;绿皮火车要开往内蒙古去,因为那里有茫茫无际的宽绰草原;至于蓝色,大概是要到海上去的吧?虽然我不清楚海在哪里,但下意识觉得车身的蓝是被海水浸染而成,才会那么纯净。我幻想过这样的场景——长长的火车,穿过湛蓝的波浪,一直开往海平线尽头。夕阳的余晖晕染天际,海上倒影重叠变幻,就像天与海之间形成了一道银色楼梯。少年的想法好不幼稚,却是回忆里最令人动容的地方。
火车是和风一起来的,我很确信。它带上了出发地的风,蘸着稻禾清香的风,淋着槐间雨露的风,裹着凤蝶翩跹的风,就那么缓步而来。火车在很远的地方,但它带来的风如此接近。穿过窗户,吹进我的心头,又很快远去了。风是有任务的,就像圣诞老人一样。它知道男孩在敞开的窗前伸长脖颈等它,于是它来了,在触摸到我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就像拾到松果的松鼠,晃着尾巴往树上去,一步也不愿停留。我用手撑着下巴,安静地打量窗外定格的画面,心里思绪涌动。在风的下一个目的地,或许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忽然,汽笛声响起,声音很轻,像是隔了一层水膜,又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于是她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列车驶过铁轨的声音,被风裹挟着,使外面骤然嘈杂。这份嘈杂不会让人感到不适,只会勾住她的眼眸,勾起她的好奇心,视线也随云朵飘远了。
日子长了,我注意到高架桥附近盖起一个凉亭,颜色古朴,依中国古代园林风格所建。但凉亭似乎很受冷落,有时我在窗前张望一下午,也看不到有人走进去歇脚,无论是路人,还是地里的农民。路人踩着泥泞走过,瞥见田坎边的亭子后,视若无睹地离开了。农民也不进去,耕作累了直接往田垄上一坐,摘下草帽甩到稻秆上,望着地里发呆。
因为需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我走出家门,按照记忆里的位置找到了凉亭。亭子离高架桥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到桥面攀附的藤萝软塌塌地垂下来,像是被顽皮的小孩子扯断的爬山虎,无精打采的。正想着,远远看到了火车的影子,一个红红的小点,被两边电线杆遮挡,若隐若现地开来了。它没有停留,只“嗖”的一下从眼前经过,我甚至看不清车身标注的数字。长长的车厢,每一节都有数十个车窗,有的拉下了帘子,漆黑一片,有的则隐约可以看到人影。火车开走后,我好奇地想:车上的人或许看到我了,那个坐在亭子里的男孩,仰着头,像是看星星一样追寻他们的踪迹。会不会有一瞬间,我和某个人的视线对上了呢?明晃晃的玻璃窗,阴暗变幻,我无法知道答案。但我看到了火车,这是毋庸置疑的。
时间还早,我并不打算离开。高架桥尽头是烟霭弥漫的群山,雾气氤氲,连山脊的纹路都无法勾勒。铁轨和支架也在白茫茫的背景中隐去踪迹,使我无法寻得火车驶来的方向。等了很久都没有火车,我觉得无聊,便走出亭子来到田坎边,随意打量田里的环境。
附近有不少草垛,整齐地堆叠在一起,草垛后头还有东倒西歪的篱笆。定睛一看,我才发现田里竟然有头水牛。它的脖颈上系着红纱,看上去有些发黑,应该绑了很久。它很安静,一动不动地站着,难怪我没发现它。我试着招呼了一声,水牛微微抬头,黝黑的眸子瞥了我一眼,便不再搭理。它似乎正在观察水面倒映出来的自己,它看不到脖间系的红纱,但透过浅水发现了,于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等着红纱飘起来。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找了块没有碎土的地,拔了一把蓬草为垫,坐到了田埂上。
又是一班列车,绿皮的,火车开到了农田旁,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高架桥悬挂的藤萝摇摇晃晃,凉亭边的老洋槐枝叶徙靡,地面的石子跳动着滚到草丛里。水田更是直观,已经泛起无数波纹,漾碎了天空。这些没有给水牛带来太多惊奇,但也不是无动于衷,它费劲地扬起脑袋,左右晃了晃。风跟随火车而来,吹起它脖颈上的红纱,红纱像水草般肆意舞动。它很兴奋,用脸亲昵地蹭了上去。
相信每天从它身旁经过的火车一定远比我看到的多,只是与火车相比,它更关心的是田间清凉的风。事实上,我也喜欢风,因为风吹走了那股泥土和牛粪夹杂的腥臭气味,只剩下稻禾的清香,嫩得令人陶醉,甜得身心舒畅。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还只露个小尖的秧苗,骤然变成了广阔的稻田。饱满的稻穗,俯下身子,亲吻我的额头。一列火车从阡陌交织的远方驶来,扎进茫茫无际的金色王国。田埂是铁轨,草垛便是站台。秋风吹来,稻田如海浪般起伏,此刻,风终于有了形状。
“孩子,别坐地上,地上脏,去坐那亭子里。”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我睁开眼,是一个戴草帽的老人,沾满草屑和泥污的衣服,证明他是这片田地的主人。
我见过他,隔着窗户远远看见过。与火车相比,他显得很渺小,因此很少引起我的注意。我手撑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明知故问道:“你是谁?”
“种地的,这一片都是我的地。”他比画了一下,表情从容。
“它也是你的?”我指着一动不动的老水牛问。
“当然喽。”
“你叫它一声试试。”
“为什么要叫它?”
“我叫它,它不理我。”
“哈哈。”老人莞尔一笑,皱纹从他的眼角一直延伸到耳鬓,“它不爱说话的,不理人很正常,我有时候叫它也没反应。”
“好吧。”我点点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于是不说话,假装在打量水牛。
“孩子,你到这就是来看牛的?”
“当然不是,我来看火车。”我抬头望向高架桥,“刚刚已经过去好几列了,你没看到?”
“火车啊,我天天能看见,有时候里面的人还会跟我打招呼。”
“打招呼,真的?”
我很吃惊,我以为火车里的世界与火车外的世界是隔离开的,原来里边的人还会打招呼。说话间,火车又来了,这次是两列,一前一后驶来。我伸长脖子,透过白花花的镜面,看到了不属于反光的事物——那是目光。有人通过车窗向外眺望,他看到了我。我像老人说的那样举起手使劲挥了挥,同时紧盯着那扇窗户,生怕错漏一个画面。一分钟后,所有车厢都过去了,车屁股变成了个点。
我放下手,满心欢喜。第三节车厢,从右往左第七个车窗,有个戴眼镜的男孩,正靠着车窗发呆。看到桥下挥手的我后,他愣了片刻,随后立刻抬手回应。坐在他旁边的家人注意到了他的举动,纷纷凑过脑袋,饶有兴致地看我们两个远程交流。直到那节车厢消失在视野尽头,我还能看到男孩的脸贴着窗户往后找寻我的踪迹。他从哪来,他多少岁,我不知道,但我很开心,因为在列车驶过高架桥短短的几秒,我们有了交集,在那一刻成为朋友。得到回应的感觉实在令人暖心。我手舞足蹈地向老人诉说这一幕,没有意识到我和他也只不过认识了片刻,却在大方分享自己的喜悦,俨然把他当成了老朋友。老人咧着嘴安静地听着,眼睛月牙似的眯成一条缝,我注意到他草帽边缘露出的鬓角被风卷起,他看上去有些疲惫。
我们聊了很久,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话,他耐心地听。他普通话不好,带着莫名的喜感,一开口就把我逗得咯咯直笑。我并不觉得这样失礼,他也不在意,操着方言努力跟上我的思维。腿站得有些酸了,见没有火车来,我便拉着老人的袖口往亭子里走,他突然停下脚步。
“那里坐着多舒服,走呀?”
“那是给走累的路人歇脚用的,我一身泥巴,会把凳子弄脏的,不合適,不合适。”他连连摇头,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耕地累了直接坐到田垄上,而不去阴凉舒适的亭子里休息。
我们跳进地里,在布满脚印的田垄上并肩坐下。老人从兜里掏出一条灰色的布,似乎是擦汗用的,垫在我的屁股下面,笑着说:“这样就弄不脏了。”
他对着远处吆喝了一声,我正不明所以,只见那头水牛转过身,摇摇晃晃朝这边挪步。它走得很慢,似乎怕踩踏到秧苗,一步一顿,硕大的体型和小心翼翼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油画里的场景。
“为什么要绑那个?”我好奇地问,老人知道我说的是水牛脖子上的红纱。
“这是习俗,牛系红绳,远离灾祸,庄稼收成节节高。”
“这也不是红绳啊。”
“绳子会把阿财勒得难受,不舒服,我给它换成红纱就没事了,两全其美。”
我恍然大悟,也知道了水牛的名字是“阿财”,在心里暗自揣想这个名字的由来。水牛走到我们跟前,它的脑袋微微摆动,额头的毛很杂乱,秃了好几处。我想摸摸它,但面对这头庞然大物,心里又有点发怵。老人看穿了我的想法,爽快地表示它很温顺,绝不会伤人,见我还是犹豫,老人牵起我的胳膊,放到了牛宽大的额顶上。水牛毫无反应,我的胆子便大了些,开始抚摸起来。它还是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我,眼睛始终盯着波纹荡漾的脚下。
靠近柏油路的一侧,有个行人停下了脚步。他从挎包里掏出照相机,冲我们所在的地方拍了几张照片,拍完后还朝我们挥了挥手。见状,我和老人相视一笑。钢架又开始晃动了,藤萝身影摇曳,田里蛙声起伏。我们抬起头,各自沉默,直到火车过去,我才问:
“它往哪儿去?”
“上海。”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憨厚地笑笑,神情笃定,我也不再追问。水牛见主人没有任务给它,便卧在垄边打起了盹。
远处的雾散去了,我们能看到尽头交错的白色栏杆,也能看到火车来的方向。当火车一列一列经过,像是有道无形的线,从车上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牵扯住我的思绪。当火车消失在视野尽头,那道线猝然断了。
平静的水泛起涟漪,朝着山的那边荡去,在碰到禾苗后,又倏忽散乱一团,水影草影斑驳。身旁的高架桥依旧沉默,兀自伫立。火车还没来。
我看见水牛脖子上的红纱再度飘起,如火翩跹。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