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广武
人世间从古代到现代,从昨天到今天,在岁月长河流淌的每一个活着的和逝去生命的人,无论人生成功与失败,辉煌与黯淡,都或多或少经历过人生的跌宕起伏甚至有人历经生死考验,都会令其刻骨铭心!
今天,我们就讲一个地方的一个人,说说他的过往,讲讲他的故事。
这个地方叫马庄。
马庄,延津黄河故道的一个普通地方,曾经的卫河、淇河静静地横卧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两条纵横交错的河流,在经年岁月中,哗啦啦地奔涌流淌着,仿佛在讲述发生在这里的悲壮的家国故事。
马庄是抗战时期延(津)、浚(县)、汲(县)、淇(县)四县抗日办事处。当年,刘少奇、邓小平和共和国十大元帅中的林彪、刘伯成、罗荣桓、陈毅、徐向前等同志在这里谋篇布局、金戈铁马,指挥中原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
马庄的野厂,当年英雄的人民抗击倭寇,血染沃土。
今天,我们在这块革命老区结识了一位八旬老人,马庄乡荆庄村的荆禄士。这位当年县武工队员的儿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一个一辈子在荆庄村耕耘播种的人,一个一辈子少是非多善良的庄稼人,他的人生经历却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曲折离奇。漫长的人生道路,他忍受着命运强加给他和家人的屈辱不平,默默与命运抗争。蒙冤不气馁,灾难不抱怨,悲苦不言声,绝境之时苦觅新生。他乐观向上,心胸宽广,豁达包容,与仇者一笑泯恩仇,他教育子女德善为先,时刻铭记共产党的恩。
荆禄士,今年81岁,高挑的个子,人微黑精瘦,筋骨突兀,满脸的皱纹沟壑纵横。这位年高岁长饱经风霜折磨的老人,任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庄稼筋,一个打了一辈子土坷垃的高龄老人,竟然如此智慧睿智,思路极其清晰,他的大脑储存了许许多多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内容。交谈中,他能把俄乌冲突、台海局势、美国霸权、中央农村政策,解读得头头是道、精辟准确,入木三分。
老人脑筋活络,脚下生风,单凭说话走路,他活似60多岁的人。更可敬的是,他有一颗积极阳光的心,不服输,不惧怕困难,敢于挑战困难:老伴瘫痪多年,他一心一意照顾;为了减轻儿女负担,前两年他还心甘情愿地耕种家里的几亩地;还不顾家人反对,买了一台小麦精选机。他乐意做这些事情,他愿意用自己的劳动创造生活、丰富生活、美化生活。他说,这样做既方便了三里五村的群众,还给家庭增添了些许收入,何乐不为呢?不仅如此,他还跟儿子方正商量多次,要凭自己会修理电器的技术本事,投资1万多元,购买一套电瓶修复设备,让废旧电瓶起死回生,为这片老少爷们做点好事。
老人孜孜不倦地追求上进,其精神令人敬佩!
一、亲情撕裂
1942年,荆禄士出生了,他出生这一年,正赶上河南闹饥荒,水旱黄汤四毒俱全,大批的饥民无食果腹,颠沛流离,四处逃荒要饭,大多数拖儿带女西出阳关走西口,北出海关闯关东。电影《1942》生动再现了当年的场景,这里的相当一部分镜头取自延津,《1942》的作者兼电影编剧刘震云的老家,距荆庄只有10多里地。
1942年,豫北地区发大水,马庄到荆庄一片汪洋,庄稼全都被水淹死了,人无食可吃,就吃杂草、吃树皮、吃草根。在饥啼号寒的灾荒年中,荆禄士的父亲荆德善带领一家人艰难度日。荆禄士姊妹6人,他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
灾荒之年,一家人要活命,该有多难啊!
1949年,临解放时,父亲荆德善把荆禄士送到东王庄小学上学,荆德善贤德开明,重视教育,他认为一个人最大的财富是文化,没有文化财富再多也是虚妄。
在东王庄小学里,荆禄士一气从小学一年级读到五年级。小学毕业考初中,他成绩不理想没考上学,错失了上正规中学的好机会。随后,他又考上了民办乡中,在乡中只上了一年,他就被学校要走了。原来是教育局按小学毕业生人员名单查人,查到了在乡中上学的荆禄士,让他回东王庄学校教学。那会儿三里五村的孩子都到那里去上学,荆禄士当时得知让自己去当老师,头就有点大了。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咋去教人家?再说自己上学时成绩也不好,真是硬着头皮去教人家,那岂不误人子弟?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回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读书不用功有多可怕了。再可怕他也不能撂挑子呀,好在他刚到学校任教不久,马庄公社就组织全乡教师统一集中办文化补习班。久旱逢甘霖,他算逮住这个梦寐以求的大好学习时机,在学习班里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白天全神贯注地听讲,记好读书笔记,晚上再一遍遍梳理学习内容。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努力,他的学习成绩也迎头赶上了。补习班结束前统一考试,万万没想到,他还考了全乡第一名。随后,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教学上,认真备课、讲课,认真批改学生作业,耐心辅导每一个学生,对学生提出的疑点难题,他都悉心解答。
一分辛劳,一分收获。1959年全县小学统一考试,出乎意料的是,荆禄士所教的四年级,学生考試成绩在全县荣获第一。两个双科第一,让荆禄士出了名,他被评为全县模范教师,还光荣出席了延津县文教系统群英会,受到了时任县委书记苗运生、县长金子可的亲切接见。他和与会人员,还从县委宣传部长手中捧回一张奖状和由县委苗书记、金县长签名的笔记本一个,他如获至宝。
就这样,他在东王庄学校踏踏实实教了4年书。
到第五年,学校又时兴分家了,东王庄的学生留在学校,荆庄的学生由荆禄士带回了本村。
再说荆禄士刚到本村教学不久,村支书荆德江就找到他,说是村上缺青年干部,村支部想让他放弃做老师当村干部,荆禄士的父亲荆德善跟荆德江是亲堂兄,荆禄士当时不知该咋办就找父亲商量,荆德善说:“你叔也是为你好,咱又是亲门近支,他也不会害你,他想培养你呢,你真想做就做。”哪知跟校长一商量,校长贵贱不同意,荆德江找到校长说,让荆禄士当村干部是支部的决定,学校必须服从。
就这样,荆禄士放弃了5年的教书事业,走上了荆庄村团支部书记的工作岗位。
这一年,荆禄士刚满17岁,人年轻有朝气,又有文化,脑瓜子又灵活,再加上荆禄士比荆德江低一辈,两家门近人亲,关系又好,荆德江平时交办给荆禄士的工作任务,他都毫无怨言地圆满完成了,荆德江很欣赏他的这个堂侄子,荆禄士更是对他这位长辈领导敬重有加。
两好搁一好,按理说,往后的路子该是好上加好呢。
谁知,有一次,荆德善与荆禄士出于好心,坏了荆德江的“好事”,两家从此结下了梁子,荆德江更是恨之入骨。
二、楚河汉界
两家矛盾导火索从荆德江他二弟身上戳起了。
荆德江他二弟荆德海是生产队长,他没文化没脑子,却有一肚子坏水,他仗着他哥支书的势力,开始想点儿收拾荆禄士。
荆禄士当时是代销员,在荆庄街开了个日用小百货,这些小百货店一村一个,全都归供销社管,说白了,就是供销社下设的分店,货源由供销社统一提供,所售商品价格跟供销社完全一样,就是为了方便群众,买东西不再跑几里路去马庄了。
那会儿供销社规定:下面小店卖1000元钱后,供销社开具30元钱的手续费。30元钱的70%归大队,30%归代销员。代销员一个月卖1000元,信贷员当月收入8—9元钱,这钱作为办公经费,主要是代销员每天夜里还要卖货,而大队收入的70%,则是用于大队给代销员出工分,也就是记劳动日,可到生产队参加分红。当时,一个劳动日折合七八分钱。
1961年,实行土地承包到户,大队还要给信贷员出劳动日,觉得信贷员成了大队负担。大队想减轻负担,就把信贷员一律分到小队,并且还详细将截至日期定为6月1日,因为这个日期正好是生产队给各家各户分粮日,按大队说的意见是,信贷员到小队后可参加分红。
荆禄士找到荆德海说:“二叔,我到咱队领粮来了。”
荆德海闷头没理他的茬,过了一会儿,荆德海斜愣了他一眼,粗鲁地说道:“要分粮,拿钱买工,一个劳动日1.5元。”
荆禄士一听这话,立时头大发蒙了:“一个劳动日才8分,要我拿1.5元买一个工,我买不起!”
荆德海就扣发了他的粮菜,任荆禄士如何求他,他都不为所动。
时间长了,荆禄士无望了,就去找公社反映,仍然解决不了问题。同样的问题,人家哪村都解决了,唯独荆禄士所在的荆庄这个队不能解决。
荆禄士苦思冥想,讨不到啥主意,他曾试图去找郭新庄公社小社社长胡阴堂,荆禄士做村干部时,俩人在一起共过事,说话很是投缘,也不知他能否助力一把。
夜里,荆禄士焦虑烦恼入眠难,就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团章细看。
无意中上面的一句话深深触动了他:“团员可以越级上诉。”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他决定试试看,把自己一家没饭吃的遭遇,写封信寄到上头,看看有没有反应。
于是,他连夜就写好,第二天发到中央群众来信办公室。
之后,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开始几天,他还抱着极大希望,随着一天天悄无声息,温热的心一天天变凉了。
难熬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20多天后的一个半晌,村支书荆德江突然来到荆禄士家,手里拿着个东西,面无表情地递给了他,说:“给,你的回执来了。”
荆禄士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中共中央办公厅的回执,上面还盖着鲜红的大印章。
荆禄士拿在手里,心却扑通扑通乱跳,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恍如做了一场梦。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着实让他猝不及防。他真不知自己会有如此福报,他有点蒙了,不知道未来自己要面对和承受什么样的压力。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往后非挨治不可。要说当时只是气不过,随便写写发出去了,没成想竟成大事了。
马庄社长见到荆禄士,开口就说:“小啊,你胆可真不小哩,敢给中央写信呢?信从上头反馈来了。”
说来也奇怪,中央回执后两天,队上扣他家的菜和粮就补上了。
粮食有了,一家人还没高兴两天,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让荆禄士头大。
一件是荆庄南地大沙圪垱上,长满了红荆棵,红荆棵上长满了穗,穗成熟了落一地,也没啥用。后来,荆禄士的二弟荆瑞士不知听谁说,红荆棵穗能卖钱,就撸了一些到朱寨供销社卖了10元钱。这事让荆德江的弟弟荆德河知道了,他硬是把这10元钱要走了。
另一件事是:一天,荆德河来到荆禄士家,当面对荆禄士说:“今天正式通知你,撤销你的代销点营业资格。”
荆禄士经营好好的代销点,说不让干就不让干了。开始,荆禄士也不知道啥原因,后来知道了,原来是荆德江和荆德河弟兄俩合谋想把荆禄士撵走,自己好经营。他们早就眼气代销点每月30元的利润了。
只是可惜两家接手干没多长时间,就起了矛盾,荆德江便把代销点转给了弟弟荆德河。
荆禄士自打不经营代销点,手里还有几千元的货物,荆德河又不盘货,他们宁愿重新进货,也要讓荆禄士的货积压到家不能出售。
三、狼烟四起
1966年的荆庄街,更热闹了!
荆德河开始上蹿下跳,他借机泄私愤报复,将村里有本事的、跟他们家有过节的,统统都列入“整治”对象。
荆禄士写信到中央告过他们家人,他们自然不会轻易饶了他。村里把荆禄士和父亲荆德善及村里“眼中钉”等人组织起来,召开“批斗”大会。荆德江、荆德河等人趁机派出一班人马,把十几家的东西抢劫一空,还勒令这些家庭的人员不准回家。
这事发生后,荆禄士半坡店有个表亲,是个退伍军人,他闻听亲戚家遭此大难,非常生气,于是找到马庄公社书记杨德寿询问情况。谁知,这么大的事,杨书记压根就不知道,他责令村支书荆德江把抢走荆禄士家的财产赶快退还给人家。
荆德江口头上答应了,可就是不退。荆禄士气不过,就到公社去反映,荆德江知道后,气急败坏,盛怒之下,他领着人把荆禄士全家人全部清出家门,把一家人撵到生产队的羊圈里去住。
荆禄士一家人被赶到生产队羊圈里住以后,荆德江每天夜里都派人看守,直到他们一家人都在羊圈里后睡着了,看守的人才肯离去。荆禄士躺在羊圈里难以入睡,忽然想起了大姐夫的一个表兄靳存一,他是社教队队员,属于国家干部,在朱寨公社白庙村驻队。于是,他就偷偷步行20多里地,到白庙村去找靳存一。找到靳存一后,他把自己家的实际情况和遭遇一五一十地给他讲了,靳存一分析后对荆禄士说:“他们现在是利用权力对你们一家打击报复,慢慢等吧,上面一定会还你们家一个公道的。”听到这里后,荆禄士心里踏实了,心中暗喜,就赶紧连夜返回羊圈。
后来,荆德江更是对荆禄士全家变本加厉。
经过一个多月连续无休止的折磨,荆禄士实在不忍心让老人再承受这么大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与打击。于是,他眼泪汪汪地对老人说:“爹,你趁早跑吧,趁早逃条活命吧!”
荆德善望着儿子说:“我走了,你和家里人咋办?他们还会找你和家里人的事儿啊!”
“爹,啥都别说了,再大的事儿撑着,您先逃个活命吧!”
就这样,荆德善连夜跑到寇庄姐姐家,到寇庄后还嫌不牢稳,又趁天不亮跑到东老河寨亲戚家里。
在东老河寨住没几天,那里风声紧了,荆德善走投无路了,他只好又返回到寇庄。
哪成想,自打荆德善逃跑后,村里就没有放弃寻找他。后来还是被抓了回来,押到村里荆三殿家楼下,关了40多天。这期间,每天一日三餐都是荆禄士给父亲去送。他每次去送饭,看到自己的老爹被折磨得不成样子,送去的热饭热了变凉,老人都不肯多下咽一口,都是儿子说上好多劝慰的话,才肯进点食。
一次,荆禄士还是像往常一样去给父亲送饭,父亲憔悴得皮包骨头,少气无力地冲他摆摆手,说道:“勤妞,我实在撑不住了,你看桌上放的东西。”
儿子荆禄士这才注意到面前的桌子,他一看,大吃一惊,只见桌子上放着三样东西:一瓶农药、一把菜刀、一条麻绳。
荆德善告诉儿子:“这三样东西,他们让你爹选择一样。”
荆禄士一看,就“呜”一声哭了:“爹,您可不能想不开啊!只要您留一口气,咱家就能翻案,只有你自己知道里面的情况,你跑了死了,咱这一大家人可咋办呢?”
荆德善沉默良久后,说道:“他们巴不得我死,巴不得我早死,勤妞,你放心,只要爹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寻绝路,我也不会跑!”
四、沉冤昭雪
一个多月后,荆德善被关进小黑屋。
荆德江便把针对重点,从荆德善转移到他家别的成员身上。
一天晚上,生产队长派荆禄士去洇窑,从窑坑里担水,一条扁担两只桶,一挑挑从窑底担到窑顶,洇一次窑,要担几十担水,累得筋断骨酥,躺到窑下人仰面八叉,一闭上眼就能睡着。洇完窑,已是凌晨3点了,队长让荆禄士回家,荆禄士问队长:“桶挑不挑走?”“挑走吧。”从队长的话语中荆禄士意识到此次回家是凶多吉少。
荆禄士回家送桶,队长也没有派人撵他,荆禄士一到家就逃跑了,这一跑就是两个月,一直住在亲戚家。虽说暂时躲过了一劫,可住在亲戚家,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挂念家中的老人和弟兄。
此时的荆禄士在亲戚家实在是住不下去了,偏偏这个时候村里捎信来:“你回来吧,村里没事了!”
荆禄士信以为真回到村里了,果然,前几天相安无事,村里也没有一点啥动静。哪知,过了几天的一个夜晚,村上来了一帮人不由分说,把荆禄士和他大伯荆德明抓走了。
直到这时,荆禄士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中计”了,可后悔已晚了。
后来,受不了的荆德明一蹶不振,元气大伤,人彻底到了绝望的边缘。
有一天,在菜园里干活,他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一心只想寻死。他见菜园里有一瓶农药,伸手抓起瓶子“咕咚”了两口。有人看见后,慌忙吆喝起来:“快来人哪,有人喝药了。”
听到呼救声,荆祿士飞奔到跟前,一看是大伯,脸色骤变,吓得双腿打颤,他赶忙用车把大伯拉回家,安排人灌肥皂水,自己则跑到许庄找村医李兴军。找到李医生一说情况,人家贵贱不敢来:“我怕他们(荆德江弟兄们)招呼我的事儿。”
荆禄士闻听,心里一急,说话带着哭腔,只差没给人家跪下:“兴军,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李兴军听荆禄士这么一说,一狠心:“走!”
到家后,李兴军马不停蹄地给荆德明灌药,病人吐了一地白药水。经过一阵紧急抢救,幸运的是人总算活过来了,也许天不绝命,后来,荆德明又活了30多年,直到88岁才寿终正寝。
随着形势的发展,荆禄士一家受折磨的次数渐渐减少了,可莫须有的罪名却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来,由此波及家庭亲人亲戚的影响十分恶劣,这也促使荆禄士下决心为荆德江一伙泄私愤图报复、强加给他们家的污蔑之词,寻找强有力的证据。但是,这证据不是一时半日就能找到的,可受到的负面影响却是接踵而至。
马庄乡常新庄村常金选,是荆禄士的姐夫,那时在吉林省汪清县当兵,已担任连级干部多年了,拟提营职时,部队正好收到荆庄寄去的一封信,上面所述情况都不属实。
部队一看这情况,就给马庄公社发来了调函。在回复函中,村里写的罪行满满的,结果,拿到公社书记杨德寿一看“与事实不符”,不盖章。
当时,在荆禄士心中坚信一个念头:根据家里的实际情况,自己家一清二白,从未做过不忠于国家之事。他一心要找上级调查。于是,他找到书记杨德寿说出了自己的祈愿。
杨书记耐心地解释说:“在没有政策时,你要耐心等待,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荆禄士和全家在艰难中等待。
由于家庭原因,荆禄士姊妹几个上学,全部从本村被清出来了不让在本村上学,后来利用个人关系到外村去了。就为兄弟妹妹上学,荆禄士说:“我可作大难了啊!”
弟弟荆海上小学四年级时,因受家庭成分影响,被本村学校清出来了,荆禄士只得托人到外村去上。
上高中时,荆禄士找到马庄高中校长郑香停,郑校长让荆禄士和村支书荆德江一块来,意思是给村里个面子。荆禄士给荆德江一说,他不同意来,为了弟弟上学,荆禄士给荆德江说了许多好话:“你当支书恁些年,到四中说句话,人家不会打你的别。”荆德江听他这么说,也不便说啥,就跟荆禄士一起去找郑校长了。
郑校长见到荆德江很高兴,走出屋来热情握手:“有啥事?说学生?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今天,除非是你来送了,换换人来我就不收。咱可先说好啊,可就兴这一次,再来送说啥也不收。”
这一回还不赖,荆禄士的小弟荆海算是入了四中学堂。
二妹荆秀玲上高中时,荆禄士去马庄高中找薛校长,他俩熟悉,他就想托托校长走走后门,让妹妹去读书。20世纪70年代初,上学兴推荐,学校提出:只要村里开证明,你妹就能来上学了。荆禄士回到家后,找到支部书记荆德河。当时,要找他直接开证明,那十有八九不成,荆禄士很犯难。如何能把这个证明从荆德河手中开出,荆禄士颇费了一番神思。他先到公社找到一个副主任,托副主任找到食品公司任兴德,他跟新校长郑香停关系铁,郑校长说:“你只要能叫他开个信,我就能叫她上!”过了一会儿,郑校长又说:“刚好公社陈书记也介绍一个学生,秀玲上学这事和陈书记说的一起办,我给你三天时间。”
回到家后,荆禄士在脑子里来回盘算思索,想好了办法。一天晚上,荆禄士去找荆德河,他把秀玲想上高中的事给他一说,荆德河却说:“都恁大了,快该出嫁了,家里劳力又缺,不如让她在家挣工分?”
荆禄士听他这一说,怕他推托,就急着说:“没俺妈了,我不让她上学,我对不起俺妈,家里再缺粮,我也不能不让她上学啊!”
荆德河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要非让她上,村里没法,又没那么多指标,况且村里已推荐荆明现去上了,你家人要想上,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明现的指标去掉,把人家的指标让给恁。”
荆禄士说:“那不行,不能因为俺上学去耽误人家。”
一个个办法都被否决,一来二去,荆禄士最后叹息道:“看来秀玲没上学的命,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荆德河见荆禄士一筹莫展,露出奸笑:“我是没招了,只要你能想出办法,我都答应你。”
荆禄士听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突然说道:“那你就开个推荐信吧。”荆德河闻听,愣怔了足足有5分钟,用手一直在挠头,由于荆德河大话已经甩出去了,就同一碗水泼地上了,他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就让会计开了封介绍信,秀玲上学的事就这样费尽周折才算解决了。
虽说姊妹上学的事解决了,可是荆禄士一家莫须有的“罪名”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为这,荆禄士没少向上级伸冤。
那会儿,荆禄士姐夫常金选所在的部队,多次函调无果,派来的工作组无果而终,村里的盖子捂得结实得很,任谁都无法揭开,一时成了公社的大难题。杨德寿书记为了给部队下结论,尽快解决问题,认真物色合适人选,恰在这个时候,一位姓张的在王庄驻队的工作队长自告奋勇挂帅出征,他来自新乡市物资局,还是党的九大代表,他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公社为了表示重视程度,派出了一个由30人组成的调查组。
工作队入村后,天天召开群众会,当时,正好是春天,工作队白天进村入户调查走访,夜里发动群众揭盖子。最初几天,工作组入户后,没人敢说话,更是无人敢举报,调查进展十分困难。调查组向公社党委汇报工作情况时,党委书记杨德寿说:“不是没有问题,而是问题大,工作组进驻后,啥时查清啥时回来,查不清一直驻,不准收兵!”
最后,工作组经过内查外调,走访了数百人,获得了大量的人证物证材料,从单户调查到多户印证,从宣布调查结果到群众公开投票,经过工作组45天的不懈努力,终于把强加给荆禄士的莫须有“罪名”摘下来了。这期间,诬告人也承认了自己的诬告事实,并写出了证言证词。就这样,荆德善的沉冤也得到了平反昭雪。
调查组大会宣讀了调查结果,为荆瑞士正式平反。
荆禄士一家人的“罪名”得以洗清。1972年农历二月二十四日,荆禄士的妻子怀胎7个月早产生下二儿子,父亲荆德善取名荆定正,荆禄士认为这样容易让人记仇,觉得不妥,于是改名荆放正。
当初,调查组在搜查了荆禄士弟兄三个的住房时,在荆禄士房间的几个抽屉里,发现了大量的毛主席的语录和语录文章手抄本,工作人员说:“这家人不落后啊!”
20世纪70年代初,全国时兴背诵毛主席语录,荆庄村也召开大会让群众上台背诵,很多人都只能背上三五十条,而荆禄士一个人连续背诵了几个晚上,他能背上几千条,可惜只背了500条,就让他停止了。
荆禄士后来回忆说,在蒙冤无助的时候,他和一家人住在羊圈的时候,晚上在油灯下抄写毛主席语录,一条条抄,一条条背,条条语录都背得滚瓜烂熟,烂熟于心。
正是他的执着坚守,才使他成为背诵语录奇人。可见他对毛主席的感情有多深啊!在他心目中,毛主席是他最敬佩的人!
四、破茧成蝶
进入20世纪80年代初,实行改革开放政策,这也为固守在村庄田地的农民提供了发展的广阔平台。
荆禄士弟兄三人,荆禄士是老大,荆瑞士是老二,荆海是老三。最小的老三是荆家最有出息的一个,是县政协常委、印刷厂厂长。
这个时候,荆家三兄弟已经开始分家了,况且,三个小家庭也都拖家带口了,原有的老宅远远不够居住了,摆在这个大家庭面前的头等大事就是盖新宅,可这事说着容易做就难了。家里底子薄,当时一家老小不打饥荒就已经不错了,哪里会有剩余钱去盖房啊?
可荆禄士却不以为然,整天还乐呵呵的,可能是压在心头屈辱的阴霾被党的春风一扫而光,他40多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他早已想好了未来的行动计划。
在他心中,毛主席最神圣,毛主席说的话:“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
荆禄士记住了老人家的话,用穷棒子精神去改变家庭贫困面貌,他立志用双手建造一座能引以为豪的砖房子。弟兄分家時,他是老大,净身出户,另立门户,老院的两座房屋留给了俩兄弟。他小弟荆海和几个妹妹正在上学,盖房的事,他和大弟弟商量,决定两人忙活,不耽误弟弟妹妹学习,俩人说干就干。每天去地里出工时,俩人肩头都会背着箩头筐,收工回来时,俩人把拾到的砖头蛋装满箩头筐背回家,到家后晚上弟兄俩加班,用锤子把白天拾的砖头蛋砸碎,然后用碎砖和和好的水泥搅拌均匀,倒入砖模里制作大水泥砖。弟兄俩用铁棒磨针的精神,硬是背了一年砖头蛋。水泥砖除够一座房使用外,还剩一堆像小山一样的砖头蛋。没想到,这堆废旧砖头蛋后来又派上了大用场。
原来是生产队盖房急需砖头,队长找荆禄士商量:“你这堆砖头蛋能不能让队上先用了?等回头窑上的砖烧出来,剩下的半截砖归你。”
“中!”荆禄士爽快地答应了。就这样,荆禄士等队上的窑出砖后,他把剩下的半截砖拉回家,铺了房基,用水泥砖垒了房子,弟兄俩和家人生生盖起了一座房。
荆禄士哥俩盖完了一座水泥砖房后,又商量着再盖一座砖瓦房,这样,哥俩两家都有了新房。
此后的荆家,迎来了柳暗花明。
进入20世纪80年代初,实行改革开放,农村也兴搞副业了,荆禄士的小兄弟荆海大学毕业后,在县上一家印刷厂当业务员,他就向弟弟了解印刷行情,吃透了初步情况后,他又到浚县印刷厂实地考察了一番,觉得印刷行业真能赚钱,他真就心动了。拿出家里的积蓄又借遍了亲戚朋友的钱,买了一台印刷机,在家里老院把印刷机安装好,随后又觅了位印刷师傅,专门印刷商标、广告、糖果包装。机器运转正常后,生产的商标不愁销路,效益又相当可观。加上荆海又做了县印刷厂厂长,此时印刷业生意可谓如鱼得水。
正在荆禄士经营印刷业生产红红火火的时候,工商所突然来人说,生产违法,还把证拿走了。工商所的人前脚刚走,荆德河后脚就通知电工停电,这无缘无故就停电,荆禄士找到变电站问停电原因,电站负责人说:“您村欠电费,欠60元。”
“我补上。”荆禄士从口袋里掏出60元钱,交给变电站负责人,电站把电送上了。一会儿,荆德江(已接替他哥任村支部书记)派人锁住了电房,不让荆禄士用,也不让群众用。荆禄士没有办法,就通过王庄、刘庄支部书记去找荆德江做工作。这时,荆德江公开说:“就是不让他家用,有牟情让他伸了。”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茄棵上提溜不死人。”荆禄士心想着,一边去找王庄支书,因荆庄和王庄两村相邻,俩人打小光屁股小孩时就在一起玩耍,关系十分要好。荆禄士向他说明情况后,王庄支书听后很气愤:“别理他,你就打俺村接线过吧。”
有了王庄支书这句话,荆禄士心里温暖多了。于是,他就去延津县城买了800米电缆线接到厂里。结果,荆德江知道后,又派人送来了通知:从外村接线可以,但是,电线不能从村里过。
荆德江把所有的损招阴招都用上了,这是要“置人死地”啊!
荆德江越使坏招越打压,荆禄士斗志越旺,反弹的力量越大。俩人杠上了,荆德江招招频出,荆禄士见招拆招。荆禄士被逼到了绝路,决心背水一战。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摆脱荆德江的束缚,不用外来电,自己发电。一狠心,买了一台柴油机,让柴油机带发电机,发电机再带动印刷机。这些硬件东西都置办齐了后,他又通过熟人在工商所办理了营业执照,可以说,一切必备的条件都基本具备了。
就在开机生产时,新的难题又出现了。如何利用柴油机带发动机带印刷机呢?它们的转速不一样。电机每分钟4000转,电机带印刷机每分钟是24转,这难住了荆禄士,他没上过中学,没学过几何,自己就利用尺子反复测量,最后一试成功。开始印刷了,一分钟印商标24张,日夜不停印刷,荆禄士憋了一身的劲,下决心大干一场,他和弟弟们常常是连轴转,常常是累得精疲力尽,实在累得受不了了,轮换躺下打个盹,醒来接着干。就这样,凭着他和家人的顽强拼搏,整整大干了一年。
这一年,兄弟一心,齐力断金。他们硬是创下了对他们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天文纪录:净赚16000元,放到80年代初,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荆禄士记得收到第一笔9000元人民币的时候,他激动得跳了起来!
五、 冬去春来
荆姓,在荆庄是大户,人丁兴旺,荆家血脉相连的户占着整个荆庄大半条街。
从荆家根系算起,荆禄士父亲荆德善老爷一代弟兄三人:建泰、天泰、亭泰;到爷爷一代是弟兄六人:荆德善的爷爷荆增排行老四,荆德江、荆德河的爷爷排行老六。他们几个同属一个老爷,是亲堂兄。
单说荆德善这一辈弟兄四人(叔伯二人),其中亲弟兄俩,老大荆德明,荆德善是老二。
到荆禄士亲弟兄三人,姊妹六人这辈弟兄17人。
到荆禄士之子荆学全这辈亲兄弟俩人,老大荆学武,在新乡电厂工作,其子荆冠名,江南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老二放正,大名荆学全,在乡镇任人大主席,其妻郭国萍是教师,其子荆乾震,西安交大研究生在读。荆禄士弟兄三个有五男六女,大姐荆秀云,在新乡居住,现已经不在人世;二妹荆秀玲,在县教育局工作,延津县名师,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现已退休在家;小妹妹荆秀娟,在县城居住;二弟荆瑞士两个儿子,老大荆学文在县交通局上班,老二荆学双是教师,在谭龙街道大潭中学教学;三弟荆海一个儿子,叫荆宏飞,在县公安局工作。荆学全这辈连堂兄弟在内共弟兄22人。
代代接续,血脉传承,世世代代在传承着家教家风。
荆禄士他爹荆德善是铜铁匠,会耍手艺,他从新中国成立初就开始担着工具挑游乡,走遍方圆几十里,干了20年,专给人修理眼镜、手灯、铁锅、铁勺、水烟袋、藤壶,还有金银铜铁锡等各式各样的杂碎活儿他都干,他尤其擅长修藤壶,别看那个小物件,看似简单修起来难,那不但是要绣花功夫还要有真本事呢。烙铁是铜的,经火烧把锡化了去补锡壶,焊锡壶热点高了,会把锡壶焊个窟窿,热点低了,锡粘不上,只有掌握了一定温度和技巧才能焊出高水平的壶。他手艺精,又仗义疏财,平素村上千把号人,不管大人小孩、不管刮风下雨,但凡人家找上门来修理物件,他哪怕在忙,也会丢下自己手中的活去忙人家的,而且都是义务,从不收人家一分钱,因为那年景家家户户都缺钱。别说当年荆庄街了,就连朱寨、马庄、丰庄、焦虎、半坡店、王庄、牛屯,提起荆铜匠都很出名,给人修理不讲钱,有钱给一个是单,给两个是双,没钱拉倒,从不给人家要钱。他本身豪爽好交朋友,酒友多,走到哪里人家都待见他,走到这些熟乡,他不用担心吃住,常常没到饭点,人家就提前把他往家里拉了。
可以说,荆德善老人把他的仁德手艺做到了极致。
子承父业。后来,荆禄士接过了父亲的手艺摊,沿着父亲的路往前走,他听到更多的是人们对他父亲的称赞。因此,他也学着父亲做人,学着父亲为村里人免费修修补补,学着父亲游乡不图财,还教育后代疏财仗义。父亲的优良品德在他和后代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弟兄三人分家的时候,家里原来的房子、自行车、缝纫机等财产,他连一根柴火棒也没要,全凭双手张罗了个新家。
他还先后两次拒绝了两个弟弟为他补贴房款的好意。
一次是大兄弟盖好房以后,眼瞅着数哥哥的水泥砖房差,于心不忍,掏出钱要给他补偿,他拒绝了;再一次就是弟兄仨人合伙搞印刷,赚了1万多元钱后,小弟荆海又提出,先提取一部分作为对大哥房屋的补偿,然后再分,又被他拒绝了。
荆禄士、荆瑞士、荆海三弟兄,以实际行动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好传统,到荆学文、荆学武、荆学双、荆学全、荆宏飞这辈的弟兄们,也把这种好传统发扬光大了。
在他们的爷爷荆德善去世后办理丧事时,家里已备下几万元费用,只因主事人常常不在場,派人办事急需用钱,弟兄五人知道了,一个个争相拿钱,有时一人都掏几千块钱,毫无怨言,且个人额外拿出的钱,坚决不让归总账。这事让在场的主事和孝忙们大为感动:“这别说在咱荆庄街了,就是周边几十里也少见呢!”
若干年后,坏事做尽的荆德河似心有所悟。
天道轮回,这个视强如命的人,绝对想不到还会有向“死对头”低头的时候。
荆德河的母亲去世了,按照家族规矩,荆德善和荆德河是堂兄弟,作为孝子他必须披麻戴孝送葬。荆德河为了让母亲的葬礼体面风光,就委托让主事人给荆德善家捎信,荆德善回话:“不去!”
荆德河不甘心,又连续派人去家里请,荆德善仍不为所动。实在没办法了,荆德河来到荆德善家,“扑通”一声跪下了:“哥,过去的一切都怨我了,别跟我一样!”
荆德善一看这场景,德善之人心动了,起身说道:“我去!”
事后,荆德善老人把荆禄士、荆瑞士、荆海三个儿子和几个孙子召到家里,开了一个家庭会:“俺老辈结下的冤仇,到我这辈算了结了,冤仇宜解不宜结,仇恨不能代代传,他低头了,过去的一切恩怨一笔勾销了!”
此后,两家虽过从不密,但作为晚辈互相之间也礼尚往来了。
荆德河的儿子跟荆禄士的儿子是同龄人,荆禄士孙女做九喝喜酒时,他儿子荆学全给荆德河的儿子下了一个帖子,结果他没去,后来,荆德河添了个孙子通知荆学全,因他当时工作忙也没去成,临近春节时,荆学全和妻子商量,妻子说:“一码是一码的事,咱该去还去。”于是,两口子带上礼品去了他家,还给孩子包了一个100元的红包。
来年春天,荆德河的儿子急需用钱,在县城碰巧遇到荆禄士的儿子,他就向荆学全随手借了200元钱,谁知,过了不久,荆德河的儿子患重病死了。
荆学全想:“人都没了,钱算啥,就让它随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