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家维特鲁威在罗马时代便长久地确立了影响绵延至今的建筑观:满足实用、坚固、美观三要素。建筑是容纳人类活动的构造物——在这个以人为主体构筑概念统治的漫长时间里,世界成了人类活动领域与自然领域壁垒分明的世界。我们用四面包围的高墙驱逐了可能会到来的危险,也同时深深被束缚在自己建造的牢笼里。
自现代主义运动把人从难以照进阳光的房间里释放出来以后,一代接一代的建筑师们开始抵抗那个古老陈旧,既脱离现实又脱离人愿望的世界观,把建筑学更加丰满充盈起来。石上纯也是其中最为感性,也最为勇敢的一位。自2004年创立同名建筑事务所以来,在已经独立执业快20年里,石上纯也持续实践着一件事:在人工与自然的二元对立里找到那个没人见识过的世界,消解人和自然的界限。
风景与建筑,石上纯也凝视着它们的交汇之处。
世界的原点,是一片蛮荒。
时光流逝,营建工事兴起,开始有了房屋、道路、城池,以及随之聚集起来的人类、动物、植物。这些生命体,以不同的速度生长、扩张着,他们之间的角力决定着风景的面貌。想要靠近而不得,人类与自然对抗的本质使建筑永远无法成为自然物。但万物有其此消彼减。人的活动消失之后,建筑衰败的同时,那受到四季洗礼的断壁残垣却天然地成为风景的一部分,与自然共生共存。
现实里本来需要依赖时间的历程去赋予人造物的自然属性,石上纯也正在用建筑的方法做出示范,建构风景,创作出一种可居的自然。所以当被问及“从青葱的学生时代到已经成为蜚声世界的建筑家的现在, 哪一座建筑让你最为感到震撼”的时候,石上纯也说出早已成为雅典卫城标志性风景的帕特农神庙,原因也就不言而明了。
我们很少看到像石上纯也那样平等地安排建筑和各种环境要素,消除主体与客体之分后呈现出的建筑绘图。消灭了主次秩序的建筑,空间里常常带着暧昧模糊的特征,也因此常常令人心生疑惑:这究竟是一个建筑还是一座花园?“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2008年,石上纯也将为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呈现的日本馆取名为“极致的自然:模糊空间的景观”。这正是他消除内外之分,自然与建筑相交融的绝佳示范。
从大地里凿出来的“ 家与餐厅”,是石上纯也建构风景的最新力作。这个占地270平米的建筑于去年3月落成,既是业主的家,也是业主经营的法国餐厅坐落之处。设计之初,与建筑师相识多年的业主提出了请求“: 想要一个好像存在了很久的建筑。” 如何表达“存在了很久的建筑”的时间重量和岁月赋予的古旧空间感?石上纯也构思出天然、粗砺、不加修饰的“洞穴”的概念,试图与现实环境剥离开来,创造出由于时间对建筑的磨砺、建筑复归于自然的感觉。
建造期间,给洞穴建筑内部空间赋形和安装玻璃给建筑师出了不小的难题。首先,建筑师需要将电脑模型转化为三维数据,以确定开凿洞口的坐标。即便如此,图纸与实际建造仍会因人工误差、土壤松动等不可抗力存在误差。挖掘完成后用混凝土为内部空间浇筑出骨架。混凝土凝固、挖除土方模块后,本应露出的灰色混凝土结构毫无预料地浸染上土壤,也因这个美丽的意外,建筑师改变原本方案,以这个土黄色的洞穴氛围为起点进行了建筑形象的再设计。
建筑体量雕琢成型后,建筑团队对场地进行了3D扫描和实际测量,以现实为蓝图再度确认玻璃安装的数量及坐标以定义建筑内部空间。“家与餐厅”项目里的大约35块玻璃,没有任何两块是完全相同的。每块玻璃的形状还得与洞口的形状严丝合缝,这其中的工作难度可想而知。
建构风景,把建筑变成风景的一部分,是石上纯也的建筑观。自由建筑则是他的建筑宣言。在这里,自由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动词,意即使自由:使拘泥于建筑风格和理论的建筑师自由,使近代以来受困于方盒子之内的建筑自由,使受制于全球化而式微的多元文化自由,使想象自由…… 石上纯也在作为建筑师的成长里,跨越了建筑仅仅是为人类服务的思想藩篱,感性地认知到在建筑与自然的二元对立之间,是个无限大的世界,而他则要用建筑学把这个无限抽象地提取出来。谈及还有什么想要尝试去做的建筑时,石上纯也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外太空。他说:“雖然现在人类已经可以进行太空旅行了,但无论是空间站或是航天器,仍然只是用最省的办法制造出来的设备,只能称作机械。如果有一天,人类的外星移居梦成为现实,属于月球的建筑文化会是什么样的?外星基地建筑又会是什么样的形态?我很感兴趣。”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曾精练地概括了诗歌写作之道:“突破各种理论和教谕,去体验并感受现实。”这句与建筑毫无关系的箴言准确地概括了石上纯也的建筑实践,反过来,石上纯也的建筑充满了诗性,也正是因为他无视风格、将建筑理论束之高阁,用不同的尺度探索并更新着建筑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