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对弈

2023-05-30 17:44张庆安
参花(下) 2023年5期

二〇〇六年十月十八日早晨七点五十分,我从黑池坝住处乘车前往青阳路单位上班,班车行至三里庵附近,乡下表哥电话里声音哽咽,“大舅昨晚还是好好的,早晨几次叫他吃饭都没有反应,近前一看已经没了声息……”

父亲突然离去,享年八十四岁。我的心泪聚然凝结,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个不止。父亲去世前半个月,因要出差,我从合肥专程回乡下探望,见他目光有些模糊,神志不是很清楚,一副饱受病魔煎熬的样子,想送他去医院检查,他却说自己没有病。父亲在熟睡中安然离去,对他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父亲土生土长在张华村,却在小王举村的二姐家终了此生。村里的老人说自古还没有外乡人在村里过世,把茫然若失的我叫去谈论乡规民俗及父亲后事方案。为了让父亲回归故乡,平安入土,我只能从简从急,傍晚时分与爱人披麻戴孝提着寿碗毛巾等礼数,挨家挨户登门谢过。

逝去的人入土为安,健在的人总有深深的怀念。这么多年,每逢父亲忌日,都是我最难受的日子。

父亲虽不识字,可他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我自小便常见他把算盘抓在手中,十指紧扣向前一拨拉,从“二一添作五”到“九九归一”的珠算口诀倒背如流。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庄稼物候农事节令,他如数家珍,脑子里一本清账。什么时候育苗,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割都了然于胸,更是犁田耙地的好把式。三国、水浒、封神榜的故事,也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每当我和小伙伴们听得入神,他会卖一下“关子”,且听下回分解,逗得我们拽着他的衣角一个劲地央求。诸多情景,像过电影般常在脑海闪映。

我们父子相濡以沫,以棋唱和,对象棋有一种浓郁的兴致和情愫。楚河汉界,各自守营,一旦进入角色,硝烟便从胸中燃起,每一颗棋子,都将成为各自的剑戟。平时我们父慈子孝,可当开启对弈时,眼神里露出的是蓄谋已久的“杀机”。棋面风平浪静,一招一式波诡云谲。下棋的时候,父亲喜欢吹口哨,哼小调,常在食指和中指间夹一根廉价的香烟。棋局僵持,父亲不耐烦地把夹在指间的香烟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任由云雾缭绕。点燃的香烟没吸上几口,夹烟的手指被熏得焦黄焦黄。偶尔烟蒂烧到皮肉,他都好像没有感觉。父亲一步两步不厌其烦地教授,我慢慢地由输棋到互有胜负,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已输多赢少。起步的快慢不算什么,后劲儿有力才能抵达终点,下棋如此,很多事情也是如此。正所谓“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父亲见我棋艺渐长,在村里数一数二,自是欣慰。当年少自负的我,露出沾沾自喜的蛛丝马迹时,父亲又告诫我,胜败乃兵家常事,下棋好比做人,要低调,谦恭。

那个年代,村民的娱乐方式单调乏味。我们父子爱下象棋,简陋的堂屋就成为全村的娱乐驿站。农闲时,男女老少不自觉地聚集到家里,先是看我们父子对弈,然后轮番上阵打擂。赢棋坐庄,输棋出局,其他人则依次轮流上场应战。

二〇二〇年冬至回乡祭祀,遇到儿时玩伴,年届七十岁的丁习道大哥还和我打趣。当年他是村里的儿童“团长”——调皮大王,一次输棋后,他左思右想闷闷不乐,竟把点燃的爆竹丢向门后,引发众人一片哗然。

棋局诡异,动有形,静无声。表面看是静止的,一旦活络,却一发不可收。父亲做事就像他下棋一样,脚踏实地,步步为营。以张华村为半径的数十平方公里田间小道、河埂堤坝、村落街巷,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和辛勤汗水。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后不能承受重体力劳动。他是家中的顶梁柱,养家糊口的靠山,不能就此停歇。在好心人的指点下,他从事收购废旧物品、碎铜烂铁兼卖日用百货赚取微薄差价维持生计。是父亲货郎担子长流水不断线的零星毛票支撑,让我有了坚持学习的底气和希望,得以顺利完成高中学业。

父亲平生两大嗜好,一是下象棋,二是抽香烟。每到一处,无论年长年幼,认识不认识的,他都会放下货郎担子,先掏出香烟撒上一圈。哪怕有人坐在锅灶拐角不显眼的地方,他都近前挨个撒到,不落下一人,他说这是做人的礼节。父亲常对我说,任何时候与人相处,吃点亏只有好处没坏处,积德行善老天会有报应。

父亲对人对事坦诚开明,宽容豁达,一如他的棋风“心底无私”。每次摆好棋子,红先黑后被视为圭臬。若父亲执红,多是礼让对方先走,对方客气,他便补一句“占红不占先”。反之,若是父亲执黑,对方执红,推让客套中,父亲又会冒出“红先黑后”这是规矩。经年累月,父亲的厚道和仁义让年幼的我潜移默化获益匪浅。

我们父子爱下象棋,方圆十里八村出名。我与父亲对弈的细枝末节,常被好事的乡邻演绎放大,成为一方笑谈。一次,邻居张永余大叔饭后路过家门口,见我们父子对弈正酣,走进厨房冰锅冷灶,惊讶道,太阳都偏西了,你们父子还没吃饭?此时我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可这盘还没下完的棋,父亲非要决出胜负方肯罢休。还有一天晚上,对弈进入残局,胜负难决。父亲一车一马三个兵,我一车一炮两个卒。俗话说“残局马胜炮。”父亲一着失误马被将军抽吃,棋局立马反转。事先说好的落子为定,可父亲瞪着眼说没看清楚,硬要从我手里把被吃的马抢回去,拉扯中不小心碰到马口灯罩,所剩无几的煤油泼洒在桌子和棋盘上。黑灯瞎火只得上床睡觉,可难闻的煤油味,让我彻夜难眠。

记得很小的时候跟父亲去姑母家拜年,走累了就蹲在地上耍赖,父亲见状用双手将我高高托起,让我骑在他的脖颈上前行。我两手使劲地揪住他蓬松茂密的头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威和一览无余的豪迈。正是父亲那并不柔软的翅膀呵护,让我羽翼渐丰,特立独行。不知是生下来缺少母乳的滋养,还是被父亲过分的溺愛。人生的苦涩与无奈,铸就了我桀骜不驯、离群索居的个性,倔强叛逆,常与父亲过不去。弈棋如此,生活中也是针尖对麦芒。

父亲一生坎坷,历尽艰辛。十八九岁就在南京迈皋桥外公家帮工糊口。外公外婆三番五次劝说父亲留在南京找一份工作。可父亲是个孝子,舍不得乡下年迈的祖母,毅然回到穷乡僻壤的张华村,守着自己体弱多病的祖母和五六亩耕地。

父亲憨厚敦实,年长母亲十二岁,他与母亲的结合是外公一手包办。在我三岁的时候,终因性格不合分道扬镳。热心的叔婶们见父亲忠厚,正值壮年,一个大男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生活不易。在农村,家里没有成年女性料理家务,浆洗缝补,就不像过日子的家庭。几位婶婶一有机会就给父亲张罗亲事,特别是相邻村子里的寡妇,年龄相仿条件相当的,三番五次给父亲介绍。每次征求意见,都被我一口回绝。父亲有想法没办法,只能一次次摆摆手,等以后再说吧。以至于一段时间,偶尔见到父亲与陌生的女人开玩笑打招呼,我心底莫名的抵触情绪就写在脸上,与父亲迎着面也不理不睬,立马绕道躲开。记得一年春节将近,一位来自凤阳农村的妇女,长得眉目清秀,来我们这讨生活。堂婶问明情况后,执意要父亲把那位妇女收留下来过日子。父亲似已动心,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扭头躲进房间,使劲地关上门闩,在房间里拳打脚踢,把箩筐里的稻谷和黄豆撒得满地,父亲叹口气只好作罢。因为我的阻拦与干涉,父亲的婚姻一拖再等,等了五十年也没有结局。父亲三十出头鳏居,直到八十四岁去世,几乎寡欲一生。正是父亲的宽怀大度和牺牲付出,为我和姐姐铺垫出一条阳关大道。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真是不懂事,太自私,破坏了父亲组建家庭的渴望,真是有愧于父亲对我的付出。

时光在弹指间散沫,一路走来,是父亲的执着和坚毅激励我勇往直前,无所畏惧,让我在成长过程中有了进取的激情。几十年来,但凡和同学同事邻居战友下棋,虽互有胜负,多数情况下还是略占上风。以至于从小学到高中,爱下象棋的班主任和老师们都对我的棋艺褒奖有加,经常在课余时间或放学后,让我留下来与他们对弈切磋。也许是棋艺学艺触类旁通的缘故,我的各科成绩也在班级靠前,在学校期间一直担任班级干部。

一九七六年十月,参军一年多的我代表驻地部队参加当地的职工体育运动会,在象棋比赛中,我一路过关斩将,获得亚军。奖品是一只精致出口喷釉搪瓷茶杯,至今仍置放橱柜视为宝物。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象棋的牵线搭桥,使我认识了作家张先生,他也成为我文学创作路上的引路人和忘年交。对象棋的热爱使我拓展了更广阔的空间,让我在漫漫人生路上以棋会友,结识了一大批同道好友,受益终生。

一九八三年六月的一天,接到一封“父亲病危,请速归”的加急电报,我日夜兼程匆匆赶回张华老家。堂弟庆华见面就说,几天前大伯发病送到公社医院抢救后已无大碍。姐姐早已出嫁,父亲一人独居生活。祖居的三间土坯茅草屋,年久失修,朝南的一面山墙被风吹雨淋裂出豁口,房屋整体框架破烂不堪摇摇欲坠,居住安全迫在眉睫。我与庆华家是近邻,儿时一起玩耍,胜似亲兄弟。我当兵后,年迈的父亲多亏他悉心照应。亲友们聚在堂叔张永信家各抒己见,纷纷给我出主意想办法。如果重新翻建,购买砖瓦木材和木瓦匠等费用需近千元。那时候,我每月工资几十元,既无时间精力,又无法筹到如此巨额资金。父亲坐在一旁沉闷不语,我束手无策。众人拾柴火焰高,被我称作大伯的张永仁与父亲乃堂兄弟关系,走得比较近,四个男孩次第成人,家中仅有四间老屋,老大已经定亲,正为筹建新房的宅基地犯难。在众人七嘴八舌中彼此达成口头共识,父亲的老屋低价卖给大伯父家,由他翻盖新房时在正屋后边加盖两间披厦,供父亲居住,百年归山后无产权纠葛。我出面协调大队和邓本秀、孙家祥等近邻,商议房屋宅基地东南西北四面的边界划分,并签署协议。把父亲的居住问题落实安定后,我让父亲暂时到我那里过一段清闲时光。

一年后的秋季,我从部队回乡探亲。有人对我“咬耳朵”,说父亲经常挑着货郎担子,在张华小学和大苏小学以及冲里耿、苏垅小学卖小百货。课间休息时喜欢与老师下象棋,常常一盘棋没下完,货郎担子的方格玻璃锁被顽皮的孩子拨拉开。糖果、弹子球、铅笔和刨子,不是被塞进嘴里,就是装进口袋里。等父亲察觉,孩子们一哄而散没了影踪。有时棋输了,东西也没卖到钱,可父亲只是象征性地大声嚷嚷几句,又回到棋盘前,进入下一场厮杀。善良的禀性和洒脱的个性如影相随,使父亲过得游刃有余,怡然自得。

父亲靠挑货郎担子维系了几十年生活,晚年一无所有,没有留下半砖片瓦。去世后,叔婶们知道他生前收藏过几块洋钱,说是要留给子孙。众人在他原来的住处翻箱倒柜,最后从装有几斤大米的塑料袋里摸出三块“袁大头”,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大一笔遗产。我捧着锈迹斑斑的大洋,酸楚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后经一位精通古玩的朋友鉴定,认为是赝品。但无论大洋真假,在我心中那是父亲的一片真心,它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愿父亲在天有知,您的儿子虽然孝道未全,但至今没有忘记您的点滴之恩。您的棋艺棋风和为人处世之道将被儿子视为最宝贵的精神遗产,赓续相传。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现实生活犹如斑斓的光影,依附在各自生命弧线上,在不知不觉中摇曳生姿,收缩伸展。上天眷顾可怜人,或许是父亲把优质基因秘传与我,使我的人生有了不难看的型姿。历经与父亲无数次的形神过招,我们父子从一兵一卒的对弈中形成了某种默契和传承,我从父亲身上学到了许多书本上没学到的知识,更在“方正棋盘守规矩”的磨砺中,学会了做人做事的要诀。他的专注和入神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他的顽强和坚毅深深融入我的血脉中,他的坦荡和宽怀已然成为我余生的航标和座右铭。父亲带走了自己孱弱的肉体,但在我心中刻下了名为父爱的丰碑。

作者简介:张庆安,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诗歌月刊》《作家天地》等刊物。

(责任编辑 张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