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写一点东西,写写停停,感到思维枯竭,便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树。一棵好大的树,树冠占满了整个窗户的视野,蓝天只透出星星点点。这棵大树离我家十米左右,是一棵苦楝树,用我们松阳土话叫“猪粪树”,名字不大好听,但生命力极强,在郊外随处可见,一般是种子落在哪儿,就在哪长出来。小时候的老家门口就长了两棵,都是自然长出来的,小孩都喜欢,可以爬树,尽情发挥“猴子”的野性。到了夏天,树上一串串地挂满了土黄色的果子,不能吃,但可以玩,农村的孩子没什么玩具,这个果子就成了最好的玩具。爸爸用树枝给我做了一把简易弹弓枪,我就采了树上的果子当“子弹”。
回忆起小时候的一点快乐,这满窗的枝叶,又深深地吸引了我因久看电脑屏幕而疲惫的眼睛。在这初秋的季节,苦楝树的一部分叶子已显出微黄,但整体生命力依旧旺盛。此时风正满,所有小枝摇曳起来,恍若绿浪荡漾,细长的小叶子雀跃着,一场树的舞会正进入高潮,我则是那个欣喜地观赏舞会的人。一会儿,风静了,树静了,只留一小枝在轻轻摇曳。我看着树,树静默着,树干沉着而坚定,让树根努力扎进土壤里吸取养分,让树枝向四周尽量伸展享受阳光与风雨。它是一个默默的支持者,长年累月,从不改变心志。
又一股风吹来,一丛枝叶灵动起来,一张微黄的叶子飘落。有什么奇怪的呢?秋天来了,总有些叶子要先飘落,这些叶子因为赶早,将成为诗人的稿纸,写上微凉的秋意。我乘着这张落叶,悠悠晃晃,落到了地面。初秋的大地,不热不冰,正当好。爱花的朋友,如果你错过了春天的种花时间,那么好好把握秋天。你在秋天种下,春天就可以赏花了。正如我在这秋天回想,春天就来了。这棵大树在春天的时候开满了紫色的小花,幽幽的花香,弥漫着我的房间,特别是在夜晚,撩起许多记忆中的往事,那些往事都带着悠悠的伤感。我在春天里伤感,树在秋天里沉思。严冬逼近,树更有一种坦然。严寒与大雪必然将至,树已做好了准备,它是有计划、有步骤的。你看!先将几片树叶染黄,让其在风中飞舞,满树的叶子也都收到了信息,做好了准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叶子们将被分批染黄,每天趁着秋风飘落一批,直到所有的叶子落光,就剩光秃秃的枝丫立在空气中,当风吹拂而过时,树一动不动,仿佛已沉睡,但却并非真睡,而是坦然面对。生命要面对困难,要面对分离,如果一切不可避免,那么坦然面对是最好的,坦然能带给你尊严。
一阵大风吹过,满树的枝叶不停地摇晃着,叶子们认真地做秋风中的舞者,或在枝头,或在空中。它们知道,枝干在坚守,落入土中,明年又新生。
此后,过了一些日子,经历了一些事情。一日清晨起床,拉开窗帘,又看见这棵大树。黝黑的树干,光秃秃的枝丫,瞬间占满了我的视野。在这早春的雨后清晨,远山灰蓝,云雾在山上漫游,近处的都是低矮的泥墙青瓦房,整个一派清灰色调。苦楝树也是一树的枯枝,你从中似乎看不见一点生命的迹象。它像是一件雕塑作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动不动,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身边公路上的汽车来来往往,对着它呼啸而过,络绎不绝。乌鸦曾来聒噪,麻雀常来探访,北风更是时常来教导。这些多情的访客未曾得到半点回应,大树不善言辞,只是静默,一切皆入,一切皆出,出与入之间,不辨是非,因为大树只想成为一棵大树,未曾有别的想法。它站立在两幢泥屋的一小块夹缝中,主干早已远远高过瓦片屋顶,将枝丫伸展在屋顶上面,既独立于这片环境,又与这片环境相融。它是那样高大强健,却不失优雅。繁多的枝丫,循着生长规律,主次分明,各寻空间,形状各异,顶处的直冲天空,低处的横出转下倾,末梢处又上翘,整个树冠呈一个大扇形。
冬去春来,历冬而春,一棵树要成长为一棵树,一棵苦楝树能知道些什么?
外婆
想写外婆,心头不由得一阵哽咽……
外婆腿摔坏后躺在床上,两三年未出那个小房间,眼睛上像蒙着一层塑料薄膜,眼神迷离而飘忽。她的手总是像爪子一样弯钩着,无力却僵硬,伸到半空中,再也拿不住什么东西,只能捞点虚空。她的脚也弯钩着,到处都是突兀的骨头,青灰色的筋脉布满了整个脚,没有肉,皮也只剩下最后的一层薄薄的,反着光亮,差点就透明了。那时,我有想着给外婆买一张医用活动床,可以推着她到外面去晒晒太阳,看看树木和天空。一个久病在床的人应该是很渴望这些的,可是事情拖延了,我还没来得及买来,她就离去了,只给我留下深深的遗憾。她走后不久,有一回我梦见她在老家房子里微驼着背,蹒跚着。那天大清早醒来又一次想起她去世前的情形: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医生看过后,说她还有意识,只是动不了。我看见她眼角极慢地挤出一滴泪水,令人揪心。
时间回到我小时候吧!
从我家到外婆家不远,也就一里路,不知来回多少次,我在妈妈背上就很熟悉路程了。八九岁时爸爸妈妈到外地去,我住在姑妈家,常去外婆家,外婆也常来看我,每回看我都带着自家鸡生的蛋。小时候,到了假期,我就和表妹一起住在外婆家。那时还是老房子,有天井,下雨天一块方形的雨注入因年老而显得灰暗的房子里,雨声欢快,雨色白亮。我们这些小孩子想出了很多玩法,拿个破铁盆倒扣在地上,听“乓乓乓”的响声,或拿着勺子去接水,然后用力地泼向远处,看谁泼得远,有时雨不大,就快速跑过去,看谁的衣服能不湿。我们是这样淘气,但找寻回忆,却听不到外婆哪怕一声呵斥。晚上,我和表妹都睡在外婆的床上,那是一张简朴古老的木床,床的里边有一根像小梯子一样的栏杆,可拿下来的。夏天的晚上,床上挂着厚厚的粗布蚊帐,青灰色的,還打着许多补丁,外面还亮着灯,里面却昏黑,灯光只是微微透进来一点,而且因为补丁很不匀称。熄了灯,外婆便悠悠地摇着自己做的麦秆扇,一会儿为我摇,一会儿为表妹摇,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们闲聊着。那时我总是想,外婆的床是一幢大房子里的小房子,它宽大、安稳且惬意。
外婆的小房间里有两个木箱子,大概是她的嫁妆,里面往往放着相对珍贵的东西,如层层包裹着的纸币、干净的衣服、好吃的东西等。对我们孩子来说,最好奇的是那些好吃的东西。外婆把我叫到房间里,小声地说:“轻轻的,别吵,外婆给你找好吃的。”她在箱子里一阵摸索之后,掏出一小袋东西,打开层层的塑料袋,里面是桂圆或红枣之类,抓一把,塞到我手心里,并嘱咐我:“在房间里吃。”有时也会找出苹果之类的,常常会因为放得时间长而有点坏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水果是珍品,那苹果就算削去烂的部分,我还是吃得美滋滋的。外婆就在旁边看我吃,“吃吧,快吃吧。”
外婆三十岁就失去了丈夫,独自带着五个年幼的孩子。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只字不识的农村女人,面临的困难是我难以想象的。听妈妈说,当时家里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全家人饿坏了,外婆就带着最小的孩子——我妈,去邻居家讨一点锅巴。后来五个孩子都长大成家了,外婆也没有片刻得闲。她要做很多家务活,要帮舅舅带娃、烧饭、洗碗、扫地、晒稻谷、晒烟叶,等等。所以,外婆家的晒谷场啊、洗衣服的小溪啊,我都非常熟悉,它们常化为我梦中的场景。
我结婚后住在县城里,几次叫她过来住段时间,她都不来,怕自己行动不便而麻烦我。后来有一回是大娘舅背着她上楼梯来的,她说:“这回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来看看你的家,好在你大娘舅同意了。”她只是在我家坐了个把小时就走了,那还是腿摔坏以前的事。
时间从未停止它的脚步,我们都在不停地追赶,可是外婆她赶不上了,她只能躺在床上。我和妈妈去看望她,她神智尽管有些不清,但在招待客人方面却一点也不含糊。她不停招呼我吃杨梅,一看见我站起来就说:“坐着,站着累呀。”我给她送了一点营养品,她就说:“你那点工资,辛辛苦苦挣来的,都给外婆吃了。”我就笑着说:“我先自己吃够了,再给你送来的。”她又招呼着保姆说:“小妹,泡碗奶粉给我的外孙女。”在整个两三小时的时间里,她不停地说着这些话,还说小妹怎么好,又说什么二叔好,其中夹杂着一些胡话,但其中的理却不歪。外婆一生为人礼貌谦和,只说他人的好,不说他人的坏,尽管神志不清,依然如此,这是本性使然。
外婆走了有八年了,时光并未冲淡她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她依旧剪着干净利落的后齐平短发,穿着斜襟蓝布衫,个子小小的,走起路来常喘气,总是忙来忙去,眉眼平和时常带笑意,从不生气。外婆走了,她的样貌神情却一直留在我心里,在我困顿难行的日子里,更加清晰。
作者简介:芳非芳,本名谢晓芳,系丽水学院松阳校区教师,有作品在报刊发表。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