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树

2023-05-30 23:08卢永
骏马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桃椿树二姐

卢永

前日读到一篇文章。文章的大意是,江南殷实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庭院栽一棵香樟,女儿待嫁时,树亦长成,媒婆在墙外看到了,即登门提亲。嫁女之际,家人将树伐下,做成两只大箱子,放入绸缎做嫁妆,取“两厢厮守”之意。这虽是一地之风俗,但树与人通过这种亲密关系连接在一起,实在是件美好的事。

不管是在乡下还是在城市,如果连一棵树都没有那是无法想象的。

城市里种椿树或者把椿树作为市树的很是少见。因为它也叫臭椿。除了味道不大好闻外,夏天它招惹一种叫“花大姐”的飞虫,也令人生厌。但在乡下,椿树是一种吉祥的树,椿树象征著长寿,它的木料很实用。晾干后,油润发红,用来做“八仙桌”的桌面很体面也很美观。

小时候,我总能看到父亲一个人吸着烟卷,默默地对着屋后那棵椿树,琢磨着什么。每到下雨或刮风的时候,父亲就彻夜不眠。他担心着屋后的那一棵椿树,它离房屋太近了,巨大的树冠连同树身,都完全倾斜,倒向老屋的屋顶。一旦倾倒会压垮老屋。椿树已经长到有成人半个腰围那么粗了,它是做“八仙桌”的好材料。父亲和屋后那棵椿树,“对峙”了将近十年,有担忧,也有期待。最终父亲赢了。父亲请乡亲们帮忙放倒这棵有半抱粗的椿树,将椿树锯成段,在木材晾干后不久,父亲便让村里的木匠,用结实的槐木做桌腿和边框,用红黄相间的椿树木料做桌面,打制了两张“八仙桌”。一张自家留用,一张送给已出嫁几年的大姐。父亲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心怀愧疚。他觉得他本该在大姐出嫁时送一张“八仙桌”做嫁妆,但当时家里确实拮据困难。在大姐夫把桌子拉走时,父亲很是开心,他脸上那些被岁月捏紧的褶皱仿佛都绽开了。并不善饮酒的父亲,特意从小卖部买来了一瓶散酒和两盒烟。那晚,父亲独自饮了好几杯酒,饭后,他蹲在院子里一堆木柴前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直到夜半,才托着腰,缓缓地走进屋。而大姐与姐夫对这张“八仙桌”更是尤为珍爱,用了几十年依旧油光锃亮。

我住的小区也有一棵椿树。我猜测它一定不是特意种下的,因为整个小区就仅有这一棵。它的根部十分粗壮,树冠巨大。我很喜欢看这棵树。我看过风在它的枝头上呼啸,暴雨在它的身上肆虐,我看过很多人在它的树冠下纳凉,鸟雀在它的怀里安睡,我还看过一对相爱的人在它的身上刻下彼此的名字……直到去年的一天,这棵树绿叶落尽,我发现它的枝桠间居然有一个大大的鸟巢,更是对它敬畏不已。在对这棵树多年的凝望中,我已慢慢地学会了宠辱不惊。

《诗·小雅》中言:“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在古代,后辈见到父母栽种的桑、梓树时,是要肃立生敬的。《诗经·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伐。”高大茂盛的杜梨树,圆而小的果实,是古人食用的果物之一。一棵树,可以用来做农具、日常器具,还可以用于养蚕,庇荫后人。树与人密不可分。

外婆离世的时候,我哭得很伤心,那是我第一次懂得了死亡。对着外婆的遗像,我当时的想法是,今后再也没人会立在凳子上,踮起小脚,为我摘葡萄了。

外公去世早,外婆就一个人,守着两间草屋单独居住。用外婆的话说,只要她可以走动一天,就不会和儿女们一起居住。外婆之所以要这样做,是不愿给儿女们增添任何负担。相反的是,外婆时常照顾着她的子孙们。她的一生,几乎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心里想的总是亲人。

外婆的半截土墙,篱笆院落里,种着一棵葡萄树。用毛竹搭起一人多高的架子,葡萄藤沿着院落南面一直延伸到北面,外婆的草房处。每年春天,外婆都会将葡萄树根周边的泥土挖开,施上粪便,作为肥料,灌水后再用土掩埋。外婆还会将原本长长的葡萄枝条,修剪得很短。在外婆做完这些后不久,葡萄藤便开始鼓出一个个嫩绿的芽来。在葡萄叶几乎把架子遮严实的时候,夏天便随后而至了。乡村的夏日和冬天一样的极致,只是一个酷热,一个严寒。在午后,外婆的葡萄架下,是纳凉的好去处。我的记忆中,外婆一年四季总有做不完的针线活。父母忙着在土地里刨食时,外婆会把做好的布鞋,送到父母的手中。外婆往往在葡萄架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就歪头在竹椅上睡着了。或许是外婆太累了,可那时的我并没有体会到这一点。

自我记事起,外婆就已是满头白发。她矮矮的个头,满脸的皱纹,偶尔抽一支价格低廉的烟卷,我很少看到外婆笑起来的样子。外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和我前后年龄差不多的小辈们有好几个,外婆却独独偏爱我。外婆家和我家在同一个村子,离得并不远,也就半里地的路程。外婆对葡萄是爱惜的,葡萄快要成熟的季节,外婆往往会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根长竹竿,赶走前来啄食的鸟雀。每次去外婆那里,她总会给我摘下一大串葡萄。在物质并不丰富,仅能填饱肚皮的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农村,葡萄算是奢侈品了,我吃着外婆种的葡萄,无异于品尝了一顿丰盛的美餐。而更让我惊奇的是,即便冬日,外婆偶尔也会变魔术般的给我变出几粒葡萄干来。

外婆几乎每日都会挎着她的小竹篮,过一道河,到河对面的集市上去卖些火柴、瓜子、针线等物。只是小时候,我从来就弄不清外婆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物品,可我知道,我上小学第一学期的学费,是在快开学时的一个晚上,外婆送给母亲的。那晚,外婆迈着小脚,一进我家门,就点了一根纸烟。她对母亲说:“孩子到了上学年龄,哪能放在家呢?没钱的话,学费钱由我出。”就是那一晚,我记住了外婆抽烟的样子。她的手微微抖动着,她吸得很慢,似乎生怕它一下子燃烧尽了。在烟卷吸到短得不能再吸时,外婆也没有扔,而是把它掐灭后,放入了口袋。只是,连父母也不知道,白天在外婆的葡萄架下,是我把想要上学的想法告诉外婆后,外婆送来的学费。外婆还告诉我,今后买学习用品,没有钱就去找她要。要是我考上大学,她会好好地宴请乡亲们。

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葡萄树藤老去了,结的葡萄也越来越少,而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外婆比她的葡萄树老得更快。在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不久,葡萄树被铲去,老屋也被拆除,我儿时温暖的乐园,随着外婆的离去,一去不返。可我总忘不了外婆的葡萄给我留下的甜美记忆,忘不了外婆深一脚,浅一脚,蹚过岁月之河,弱小但坚韧的身影。

二姐与杏树的故事,村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二姐在接连生了两个女孩后,姐夫一家很希望她能生个男孩。二姐再次怀上孩子时,看到杏子就嘴馋,哪怕再酸,她也不觉得。后来,孩子出生了,又是个姑娘,二姐有些失落,她给孩子取名为杏花,并亲手在院子墙边种下棵杏树。杏花刚满月,二姐就将杏花送给大姐抚养。可任谁也没想到的是,杏花送给大姐后,二姐再也没怀孕过。而杏花出落得比两个姐姐俊俏得多。杏花五岁时,二姐去大姐家看望她,杏花幼嫩的言语,刺激了二姐。二姐回到自家中,疯狂地砍去了已经长到手腕粗的杏树,自此生了一场大病。

病后的二姐如同变了一个人,她一改之前火急火燎、要强的个性,变得沉默寡言。她和二姐夫一起努力过活,不几年的时间,家庭经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久,二姐又在原地栽了一棵杏树。

时光飞转。杏花大学毕业了,已长成一个美丽知性的女孩。杏花对二姐一家依旧若即若离。二姐再次栽下的杏树,已有盆口那么粗,每年繁花满树,结下无数酸甜可口的杏子。但即便在杏花的结婚庆典上,二姐也未能等到杏花开口叫声“妈妈”!

杏花即将要做妈妈时,正是杏子成熟的时候,杏花带着丈夫主动去看望二姐。二姐在树上摘了一盆新鲜的杏子给杏花。杏花第一次在绿树成荫的杏树下拥抱了二姐,二姐满脸都是泪。为了这一个拥抱,二姐等了二十八年。

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二姐已经释然了。二姐养护那棵杏树很是精心,不忙的时候,她总会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对着那棵茁壮的杏树凝望,尤其是杏树开花的时候,有时,看着、看着,嘴角就不自觉地有了笑意。

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不管是种庄稼还是种树都是一把好手。都说,樱桃好吃树难栽。但父亲从镇子上买来的樱桃树却毫不费力地成活了。第四年,在它的主干长到比大拇指粗些时,它开出了淡粉的花,结了数枚樱桃,只是家人并没有口福吃到。在樱桃刚刚泛红时,便招来很多鸟啄食。尤其是喜鹊,这投机的鸟将每一颗樱桃的果肉叼去,只剩下白核瘆人地挂在枝头。

第一年颗粒无收,父亲警觉起来。这以后,每到樱桃树开花时,父亲便用丝网整个将它罩住,将鸟雀们拒之门外。果然,家人吃到了酸甜可口的美味樱桃。

读了多年的书,当了多年的好学生,我终于考上梦寐以求的大学,走出了偏僻的乡村。大三的日子实在寂寞得发霉,于是我和小桃谈起了恋爱。我很爱小桃,遇见她,我的世界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小桃是个城市女孩,她长得小巧可人,温柔聪慧。为了我,她改掉往日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她陪我一起吃外面的小摊,还一改点辣不沾的饮食习惯。

大学毕业,在我工作稳定后,我把女友小桃带回家与父母见面,父母很是高兴。但在当晚,父亲把我单独叫到他的房间,随后掏出烟卷,点燃一支后,居然生平第一次递给我一支。我笑着摆了摆手,父亲这才意识到我并不抽烟,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我这记性,哎!老了。”可我知道,在父亲心里我已经长大了。那晚,我和父亲聊了很久,大约三支烟过后,父亲忽然郑重地问我:“你那么爱写文字,为啥会选择学理科的小桃做你的女友?”我说:“她很善解人意,最主要的是,我喜欢的她就会支持我。”“嗯,这一点,她很像你妈。我看她,像是富贵家庭的女娃,你确定她会和你一起吃苦吗?”父亲再次表情严肃起来。“会的。”我说。“那好,我支持你们!”父亲快活地笑了起来。

小桃到我家时,正值樱桃满树。第二天父亲摘了满满一小盆粉紫的樱桃给她。小桃如获至宝,喜笑颜开,不一会儿就吃个精光。我很是吃惊。“你那么爱吃樱桃,为啥在学校我们一起时,你从没让我买过。”“没有人不爱吃樱桃吧!樱桃那么贵,我怎么舍得让你买。想吃的时候,我自己偷偷买。”小桃得意地笑了。

“心源一种闲如水,同醉樱桃林下春”,“樱桃一雨半雕零,更与黄鹂翠羽争”,古人笔下的樱桃令人痴醉,美不胜收。在我生活的城市,我从未见过樱桃树,这实在让人不解。但我见过樱桃一般的女子,她们真的如父亲所说的那样,眼波流转,脚下溜滑,一不小心,就跑掉了。幸运的是,小桃成了我的妻子,我们有了可爱的儿子,在这座城市幸福地生活。每年,樱桃成熟的季节,我都会买一些樱桃给妻子。

小桃说:“现在的樱桃大很多,顏色也艳丽,却比不上老家的味道。”我默然认同。只是,前年老家修路,那棵樱桃树不得已要迁移,移植后没有成活,我们再也吃不到土生土味的樱桃了。

城市把榆树当作景观树来种植,不管是龙爪榆,垂枝榆还是普通的榆树,它们遍布在城市的公园、小区内,为美化城市出了一份力。而在乡下,极少有人会去专门种植榆树,乡下人讲求的是实用。他们更喜欢种植成材较快的经济树种,如白杨、梧桐、桉树等,可蹊跷的是,乡下并不缺少榆树。

我家屋后那棵老榆树已经活了六十年,它救过全家人的命。特殊年代,家里粮食紧缺,奶奶除了将榆钱儿混合其他野菜拌面做成蒸榆团外,还扒下榆树皮掺和麦粒磨成粉,做成窝头供家人食用。蒸榆团是一道美味,可榆树皮窝头就难以下咽了,那段时间,那棵榆树皮被扒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可它居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待到日子好了些,榆树也恢复了精神,它粗壮的树干,因多处裸露出的灰黑色原木而更加沧桑古朴。奶奶去世早,后来家里翻盖新房,老榆树有些妨碍,爷爷依旧遵循奶奶生前的话,家里动什么都可以,但动不得救命的老榆树。

新房建了起来,虽然老榆树离新房近了点,可它却起到了遮阳的作用。尤其是夏日,很多人家都酷暑难当,可我家却清凉透爽。那时,父亲刚二十岁出头,已经辍学。二叔虽说在县城读高中,但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放假回到家中,除了晚上苦苦学习外,白日里一直随着爷爷下田劳作。即便爷爷问他,学习怎么样,他也只是含混地支吾一下,便不再言语。奶奶在世时,称二叔为“榆木疙瘩”。爷爷也常说,想让“榆二疙瘩”开金口,真是比吃榆树皮窝头还难。

后来二叔考取重点大学,几年后又被名校招录为博士的消息,在村子里炸了锅,村里人都说:“别看‘榆二疙瘩话不多,那叫贵人语迟。这可真是出息了。”毕业后的二叔,留在了大城市,活得风光无限。而我虽然上了大学,闲暇时舞文弄墨,但和二叔相比,就相形见绌了很多。

在城市我吃过一次榆钱。是小桃亲手做的。小桃的做法和家乡的略有不同。洗净后的榆钱,用面粉拌均匀后,直接开蒸,出锅时滴几滴香油,盛放在碗中便可以食用。淡淡的榆钱清香混合着香油的醇香,入口十分的清爽绵甜,对于吃惯了大鱼大肉的城里人来说,不啻于一道天然美食。

一直坚持在乡下居住的父亲,那年,给我打电话说:“我一天比一天老了。那棵百余年的老榆树,有人出价万元,要不要卖?”我告诉父亲,那棵树永远不卖。父亲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家在,树在!”当即我就流了一脸的泪。我想,等我老了,我就回家乡和父亲一样守着那棵老榆树。

《夷坚志·钟匠斫木》中记载,粗愚的匠人钟四砍去古樟树的枝柯,最后居然落得身亡的结局,令人唏嘘不已。我们没有必要去探究此记载的真实性,但保护古树,留下自然之美、生态之美,给后人留下更多的自然之源,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生生之树如人立大地,活着的是一种情怀,一股气势,一种与天地相往来的精神。不管是叶子、花朵还是果实,一棵树的生长历程,都值得我们敬畏。这世间,有些人不管历经怎样的遭遇,即便枝干沧桑,依然用力地扎根地下,拼命地向着天空生长!长着长着,就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每个人的一生总会有几棵树长在生命里。仰望一棵树,其实是知敬畏,懂感恩,厚德载物。

责任编辑 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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