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品茶与养壶
我占用时间最多的就是看书。书是承载人类文明的工具,里面有故事,有生命,能牵动人的情怀。书读得犯困,站在阳台上隔窗看空荡荡的马路,路边总是停着那几辆车,顶上落满树叶灰尘。风在孤寂行走,隔窗荡进心灵,肌肤沁凉,于是品茶。
一边读书,一边品茶,是生命的适意,如若再有虫声唧唧、鸟语花香,那当是至高的生命之境。
茶是大自然的造化,是天地间的精华。茶叶出于泥土,有着泥土的宽厚与温度,后入雅室,再入茶壶,又有了滋润人体的清爽与怡神。《本草拾遗》更是将赞美之词颁发给它:“茶为万病之药”。
更多的时候,窗帘是拉上的,像一双卫士站在两边守着窗,这时会感到思维的间断,站起身活动几下腰肢,泡上一壶茶,我的习惯是先落水,再投茶,茶叶在壶水里舒展旋转,宛若美人曼妙的舞姿,慢慢沉淀之后,壶里漾起乌青的色,如垂落一帘春色,品的过程与感觉是先润唇,柔软含香;再润舌,鲜醇清香;后润喉,甘滑鲜爽。氤氲茶香之间,弥漫出沁入心扉的情愫。东坡先生在《临泉闲题》中曰:“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他一边品茶,一边倚靠在几案上看外面的风景,左边洁白的云朵缭绕,右边清澈的江水回旋,门窗打开,树木与山峦映入眼帘。这时,他好像在思考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去想,惬意地享受万物所有的惠泽。拥有一份闲心闲情,你就是大自然的主人。品茶,要品出這份心情,方能拥有天地乾坤在身心的那种感觉。
泡茶,品茶,让一颗心化为柔软,此为上品。
一个幽独的人,茶便是伴侣,便是知音。在独处的夜色中品茶,往事渐上心头,回忆渐入佳境,俗事抛却,心灵宁静。茶香可拂去忧伤,拂去无奈,进入禅意般的“无我”之境。
心素如简,无欲无求,人淡如茶。茶叶在壶中起伏,人心在茶里沉寂。茶香相伴,这便是从容的人生。
品茶,就是将时光慢下来,将心境缓下来,此为悠闲和优雅。
生命的旅程中,茶总是与我结伴而行,它不是酒,可偶尔会令我一醉红尘。
如此痴迷品茶,也就特别珍惜茶壶。
一把紫砂壶,尽是天地日月。这样的紫砂壶,须得用心保养,此为养壶。
养壶的目的在于使其更涵香纳味,并使壶焕发出本身浑朴的光泽。购得一把新壶,它就与你结缘,成为你赤诚的朋友,可谓患难与共,或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高兴了,痛苦了,都拿它出来泡茶。一口一口,一个人,慢慢地喝。
养壶是滋养性情,也是滋养气质。喜悦也罢,烦恼也罢,品品茶,一切归零,眼观天和地,都是一大壶。
满壶春秋,正是紫砂壶阅世的气质。
一把新壶刚来家,光泽暗沉,不用急,紫砂天生的吸水性会让它生出光泽,就如小女人,倘若得到滋润,自会芳泽万千。泡好茶,待茶叶化开,茶汤荡漾,红或绿的汤汁慢慢浸入壶身,久而久之,壶色晶莹剔透,光泽古润。
有心养壶,要选好壶,低劣之壶不可养也,再用心也是白搭。质地上乘的紫砂壶,有内外养之说,内修外养,兼收并蓄,才能养出贴心之壶。
内养者在乎专,一壶一茶。一把不事二茶的茶壶冲泡出来的茶汤,能使壶壁保持一种味道,与茶叶维系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否则,壶既无个性,也不高雅。
外养者在乎勤,勤泡茶、勤擦拭。泡茶时,壶壁上的细孔会略微扩张,此时用细纱布擦拭壶壁的水汽,让茶油顺热吸附于壶壁,久而久之,壶身熠熠生辉。
养一把好壶,不仅仅是让它有光泽,有茶香,其实更是一种心与壶灵性的沟通。用心养壶,才是情趣。好茶养好壶,如此茶与壶皆有品味。何谓好茶,这要看你的喜爱,喜爱者便是好,不同的茶叶,配合不同温度的水,皆可养壶之色泽,养壶之香气。
一句话,养壶在乎心,心诚则灵。用心养壶,壶也高兴,因为它遇到了知音。它知感恩,为主人回报氤氲茶香。
紫砂壶我只泡一种茶:武夷山正山小种,颜色红润,香口味醇,仿佛红颜知己。一杯在手,心神悠然。这是在家里,要是出门,壶要闲置些日子,用清水净壶,内外擦干,使其不积湿气,放在空气流通处。细节是养壶之关键,粗心之人、嫌麻烦之人养不得壶。其实,在细节处上心并非难事,看你对生活的态度。老子曰: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何谓大事,在我看来生活便是天下第一的大事。
养壶,要养出情感,一日三秋如恋人的那种情感。
收藏一把珠圆玉润的紫砂壶,为人生之大幸。
种花与养竹
我们总是忙碌,抱怨时光太少,其实有多少忙碌是有意义的呢?身心交瘁,疲惫不堪,你在经历这些词语的同时也在消耗着生命和健康。换句话说,与作画一样,要有留白。而这留白,正是闲适。
养花是一门学问,常见许多朋友的院子墙角放着一大堆花盆,里面有土有腐叶,一看就是养过花的,养着养着不明不白就死了,不甘心,来年再养,还是死,几年过去就兴趣全无,这是学问没有做到家。
爱花,是人之天性,只是花不解人性。
我只养花也是如此,严格说来,不叫养,叫种。只管种在花盆里,想起来了浇一次水,它的品性完全不知,阳光啊、养分啊、病害啊,一概不懂,也没有研习养花之心思,如是,买过的花木不下数百,总是不到冬天就收拾它的尸身,最后一盆也没有落下,发誓来年不再劳神费心,甘愿让花盆孤独,只是花盆舍不得扔。
种花的兴趣,一般都复苏在春天,一次次的誓言抛在脑后,看见大街上出售花木的小摊,人家那花开得绚丽夺目,忍不住买几盆回家,栽种了放在院子沐浴阳光,让春风春雨催醒,愉悦便又在身体的河流里奔流,然而花开过数日,便见枯相,赶快浇水施肥,总是拿捏不住,夏日未尽,就剩一树枯枝。种花非养花,是我的写照,借种花打发闲适,最后弄得情趣全无,唯留一堆花盆。
时光依旧,一年又一年,种花的兴致时断时续。数十年过去,我终于醒悟,我的所谓种花,完全是打发时光而已。我不属于养花种草之人,那娇嫩的生命,心里盛满了事的人,很难有心境伺候它。有时在路边挖几棵野草,种在死过花的盆里,也不管它,连水都懒得浇,只凭雨水,它也蓬蓬勃勃活过了春夏秋冬,这才明白它是闲草,是植物中的闲适者,不开花,也不结果,无所欲求,这才活得长久。至此,做人的道理也明白得通透。
众多花草中,特喜文竹。我刚为人师时,学校分配给我一间房,办公兼宿舍。一个人总是孤独,课余常到距学校不远的花卉市场转悠。春日里,一盆姿态文静、犹如翠云的文竹,让我一见如故。纤细的枝叶,照应着我的心境。我不排斥高山大海的魅力,但溪流和小草更符合我的审美倾向。
我把那盆文竹摆在窗户外。后来有个喜欢养花的老师说,文竹不喜欢阳光,于是把它移到案头。文竹的茎自根基处丛生,高矮不同,枝叶层层叠叠,文雅清秀。有它作陪,枯燥的室内有了生机。那时我还没有成家,感觉它像一个理想中的恋人,抚慰着我的心灵。闲下来,我给它的枝叶上洒水,将喝剩的茶水,倒在它的根部。备课的间隙,忽然一抬头,仿佛见它在向我会心微笑。
夏天还没过去,文竹的枝叶开始发黄。那个老师说文竹喜欢温暖湿润,耐半荫,既不能在日光下曝晒,也不能过多浇水,否则会出现枯萎或呈黄褐色等不良现象。我问还有救吗?他摇头叹息说:“这东西啊,娇气得很。”
我没有死心。清晨,我把它移到窗头,让它享受清新的阳光,九点的时候,我把它搬回室内,敞开窗,让它呼吸大自然的灵气。可是,我的倾心呵护,并没有让它呈现出复苏的迹象。它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一病不起。我在想,它是林黛玉吗,生命那样弱不禁风,让我这个“宝哥哥”空洒一腔热血。
文竹枯黄的叶子随日渐多,我知道它在向死亡迈进,在向我告别。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它彻底干枯了。我计算了一下日子,从它走进这间屋子,到它的死亡,一共六十天。它是死在我的精心“呵护”之下。
悄悄地,我没有做声,夜里把它埋葬在校园的花园里。那个时刻,我感知到了黛玉葬花的悲伤。栽植文竹的那个小花盆,我也没有心思保留,索性随着文竹的“尸体”埋在了潮湿的泥土中。
以后的岁月里,我便懂得了,一株植物,也和人类有着情感的瓜葛。
后来我拥有了独立的书房,朋友送来一盆文竹,宽宽的叶子,栽在棕色、椭圆的陶瓷盆里,很对我的脾性。我虽伺候不了花花草草,但因对文竹的那份独特情感,兼之精心喷水、施肥、晒太阳,这盆竹旺盛地活了下来,在书房里陪伴了我十多年,我凝视它,它也凝视我,彼此进行着心灵的对接。它不会有思想,却成为我思想的源头。思维枯竭时,我就凝视它,那碧绿的叶子冷不丁就闪出了思想的火花。这样的一盆竹,我自然奉它为座上宾,供奉在书桌上。
闲适在我这儿,远远超越了功能与审美的意义。
捡石与养石
时光荏苒,我也到了一把年纪,该是享受闲适了。
赋闲的日子里,我的视野中只是一些安静,其实喧闹一刻也没有停止,只不过被我的心境过滤了,能够入眼的只是一些闲人闲事:老翁在晒太阳,老妪在揉眼窝,狗在打哈欠,猫在伸懒腰。人或动物都在闲适中度日,拥有的是纯粹的时光。大多时候,我们只是陷在对事物的索取中,有时醒悟,最珍贵的时光,正是那些亲身经历过的闲适。
一生喜水,此生走过数十处海滩、数十面湖泊、数百条河流。天下之水多矣,穷尽一生,我也阅览不了万分之一。
大自然之美,让每处山水之石都具备了独特的审美内涵,壁立当空、挺拔峻峭者谓之“瘦”,四面玲珑、上下相通者谓之“漏”,轻盈飘逸、晶莹通澈者谓之“透”,石纹起伏、凹凸不平者谓之“皱”,色泽苍老、拙劣朴实者谓之“丑”。清人赵继恒有诗:“叠叠高峰映碧流,烟岚水色石中收,人能悟得其中趣,确胜寻山万里游。”
水看得多了,就对水里的石,或是水旁的石有了兴致。被水浸过的石,大多有纹路,有光润,有清晰的图案,或山水或花草或人物,全凭拣者想象,有的什么也不像,模模糊糊,但就是不忍丢手,总觉得有一些感觉在其中。
拣石不难,抵达一条河流,目光垂下,看见一块稍有品相的,稍作端详扔到显眼处,等收集了一大堆,弯腰蹲下细细挑选。这个过程是考验审美的,细瞧这块不错,那块也不错,都是舍不得。挑石难,带走更不易。总不能全都抱回家啊,凡去外地,都是乘车,无论火车、汽车、飞机,沉甸甸地拿不动啊,于是再三细品,忍痛割爱挑上几块抱在怀里。要是在近处,朋友开着车,还能多带几块,但也是遗憾多多。
石头带回家,大点的靠墙摆在院落,小点的或是品相极好的置放于书架。妻子喜欢种菜,总是嫌院落的石头妨碍了她的菜地,趁我不注意当做垃圾扔了,前后数十年进院子的石头总有几百块吧,最后唯剩零星几块她抱不动的。我也不好说啥,反正对那些石头我也没有真正上心,更没有精心伺候,其实压根就不知如何伺候,扔了就扔了吧,心不疼,模样不恼。
上了书架的十几块石头,妻子不会乱动,隔段时间我给它们净身,喷水,暑热的日子取下来放进水盆浸水,这大概就是养石了。
山里有更多的石,爱石爱到极致处的人会在山里寻找所爱,再大的石头,也要想法弄回家,我没有那个浓烈兴趣,有块小石足矣,再说了,我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可以安置那些庞然大物。
石之家在山中,在河里;喜欢风,喜欢雨,喜欢鸟;让风抚摸,让水滋润,聆听鸟语。它是山的骨骼,凝聚着山的厚重;它是水的脊梁,支撑着水的灵动。它不喜欢安静地躺在书架上,它读不懂文字,也不喜欢那种书卷气。没有哪块石头甘心把自己置于书架之上,即使为它专门制作石架,它也不幸福。
但养石人自有说法,室有石则雅,室有石则安,此为痴石者所言。石之天然的纹理、朴拙的造型、優雅的格调、超脱的灵气,的确令人把玩遐思,虚怀沉静。基于此,我也学着养石,以安闲适。
一块有灵性的石头,会成为书架上的一道风景。那年从澜沧江带回一块石摆在书桌上,伏案写作时,眼前常有乱石穿空的幻觉。我没有觉得它是风景,只是觉得自己曾经身临其境过一条河,那儿驻留着我的身影和足迹。那身影被风拂去,又被风携来;那足迹被河水吞噬,又被河水显现。一块石,就是一方山水的浓缩,方寸之间包罗万象,山水之雄奇空灵,风云之千般变幻,会令一颗染尘之心,回归风清月明。
求一石易,养一石难。所谓养石,就是精心养护,使其光润沉稳,生出肌肤之美。养在我书架上的石头,我要给它找一个能盛得住水的托盘,根据气候拿出去晒阳光,淋雨,不下雨的日子以清水淋之。像灵璧石,石离土日久,会缺氧失去青铜之音,露出枯萎之相。
我之养石属于初学者,有位痴石的文友告诉我,养石不仅要水养,还要油养。像质地细腻、脂润柔软的寿山石,应先用细软绸布轻轻擦抹,去除石表灰塵,后用茶油反复擦拭,让油脂沿着毛细孔慢慢渗入石头里,反复多次,石质愈加温润莹澈。
石之藏家以石为友,闲时抚摸石头,甚至悄声细语和它说话,身之汗液和气韵积淀于石表,形成一层黝然有光的皮层,行家称包浆,说是一种古雅的见证,包浆越凝重,赏玩价值也就越高。
宋代有个石痴,遇到奇石要行跪拜之礼,结拜为兄弟。遇上喜欢的石头,要抬回家里,焚香沐浴,像祖宗一样供着。成亲之日,新娘子送他一块灵璧研山。他一见倾心,重新沐浴更衣,焚香叩拜,把玩到半夜,才抱着石头入睡,将新娘子冷落在一旁。藏石养石,本是生活之闲适,不足神圣于人性之上。如是之人,我不敢恭维。
有闲养石,表面养的是石头,骨子里养的是心性。
我已渐老,最后连背影都会被闲适带走。
垂钓与听蛙
闲适是生活的一种呈现。人生的过程,很多是在闲适中度过的,特别是晚年。
退休之后,忽然喜欢上了钓鱼。到了这把年纪,写作退居为次要,健康上升为首位。健康的秘诀首要是养心,垂钓是极好的方式之一。夏日,半上午后的阳光太过炙热,我选择了晨钓。起床后刷牙,洗脸,喝水,趁太阳还没露头,骑电动车到了涝河岸,装好钓竿,坐在河边像姜太公一般等鱼上钩。退休之前曾钓过鱼,不过是陪人消遣,一片鱼塘,一方树荫,主人用鱼料撒好窝,给我们拿来钓竿,鱼钩上有鱼饵,一竿子下去就是一条。钓上第一条还有点激动,钓过几条就觉得索然无味,垂钓是一种等待的过程,太容易得手的事情毫无兴致可言。
河里垂钓,属于野钓,钓瘾大的人索性连“窝子”也不撒,守候的是耐心。曾听一位不相识的垂钓者说,他曾有过心脏病,喜欢上钓鱼之后,病魔竟然远他而去。我有点不信,但看他那沉稳沧桑的脸相,不像是说谎,再说了对我一个陌生人,他没有丝毫的理由用谎言来满足虚荣之心。
置身于水边,有时会突发奇想,鱼儿是多么悠闲啊,一生都在闲适之中,我要是变身为一条鱼,该是多逍遥自在。
我之垂钓,完全不像老钓者那样看季节天气,讲究鱼饵、鱼竿、鱼线以及吊钩的大小,钓位的确定,说起来太多了,完全能写一本书。我选择的是心境,写作时没有了感觉,忽然间心烦意乱,二话不说抄起鱼竿和鱼包就出门,骑车东南西北到处寻找有水的地方,人多的地方不去,专挑无人之处。没有钓友,也不喜固定的地方,走到哪是哪,也不打窝,水里也许无鱼,坐着发呆,或是想着某篇文章的词句搭配,忽然鱼漂在水里动了,果然拉上来一条,若是连竿钓上,更是莫大欢喜。这会儿顾不上思考了,注意力全在鱼漂之上。鱼儿这样喜欢我,我又何必辜负了它们。大多时候,上钩的都是不上两的小鱼,走时都扔回水里,让它们重获自由,偶尔钓上一条像样的,回家剪开它的肚腹,掏出它的五脏六腑,或清炖,或煲汤,过后又有了犯罪的感觉。
有时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一条鱼儿也不见,但心情也不会糟糕透顶。既然明白是闲适,那就无需功利之念。
寒冬里,河边的垂钓者日渐稀少。这季节不好钓鱼,大多数人鱼竿入库,去找另外的闲适方式。而我,却不会放弃。细细密密的雪粒,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我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这是适合写字的时刻。写一阵,携钓竿披雪出门,去涝河里体验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感觉。柳宗元的《江雪》呈现的是清孤。此种清孤,是闲适者的至高境界。
去年夏天的一日,我去沣惠渠垂钓,那儿有几片水域,形成实际的湖,四围有稻花的香味,水边有荒草、芦苇,鱼显然不会少,但就是不上我的钩。举竿不到半个时辰,就让钓竿躺在水边,上网,手机里闪出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的文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思绪便被童年的蛙声牵引。
将时光向前推移至六十年前的春天,我眼中的青蛙还是蝌蚪,黑黑的身子拖着尾巴在水里傻乎乎地摇摆,奶妈指着它们说:“那是蝌蚪,到夏天就变成青蛙了。”我在奶妈家一直住到上小学。奶妈家的后墙有道低矮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动木门,下到沣河。奶妈在沣河的水里洗衣淘菜,盘腿坐在细软的沙滩上捶布,“梆——梆——梆”。河水里不知藏在哪儿的蛙随着棒槌声伴奏,“咯哇——咯哇”。那是从童年的记忆中飘逝来的第一声蛙鸣。我的乳名叫狗娃,奶妈说:“青蛙在叫你的名字呢。”后来父母工作调动,我们全家离开了沣河,来到曲峪河边的庞光镇。夏夜,曲峪河的一片蛙声令我迷恋,约伙伴下河寻蛙。那些潜伏在草丛里的蛙,一听到慌乱的脚步声逼近,便哑声无言,或是敏捷一跃,划过一道弧线,溅起一朵水花。再后来我进了县城,迷失了蛙声。这种迷失只是客观的,在属于主观的精神里,我常常感受到蛙声。一旦静心,可以听到蛙在心灵的某个角落鸣叫,打开电脑,轻轻敲出一段怀念蛙鸣的文字,亲切,温馨,拂动着夏夜的凉风,沿着情感隧道缕缕入心。
已是傍晚,我依然在沣惠渠旁的水坑边坚守。我确信芦苇、荒草与水的接连处一定藏着许多绿色的蛙。无数的岁月已经磨砺了一种意志与毅力,我有足够的耐心迎接蛙声在生命中的再现。
夜色将要过半,在月光的迷离中,一只蛙在距我一米远的草丛中开始了鸣唱,叫声浑厚圆润,执着悠长,是我灵魂中苦苦坚守着的一种旋律。我怀疑它是我童年时沣河里的某只蛙,尾随着我的生命轨迹,一直到现在。在这只蛙的引领下,我期待的蛙的交响曲终于出现,似近若远,抑扬顿挫,蓬勃起伏,高亢洪亮,宛若为我精心准备的一曲天籁之音。
蛙声的合奏几分钟后戛然而止,唯留一只蛙的独鸣。
那只蛙,其实一直在向我讲述着什么。
蒲团与蚂蚱笼
我的书房还有两样物:一是蒲团,二是蚂蚱笼。
一对草编的蒲团,是女儿帮我在网上买的,厚度九厘米,直径四十四厘米,用晒干的笋壳编制。更多的时候,我不坐它,看着它的纹理,想着它的前世,草叶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在二楼,摆一对蒲团,就接了地气。写作之人,最忌讳缺少生活之源。
蒲团本是修行之人所用之物,使用时将蒲团放在方形的拜殿上,坐上去,闭目,养神,意念升空。它的纹理似八卦图,常常,我就盯着它,想从中阅读出一些意象来。有会儿看着看着,也会心动,坐在上面体验修行人的感觉。如果只是坐一只,则是双脚交叉,膝盖并拢,十指合拢抱在膝盖上,脖子弯下,用目光守住自己的丹田,守住自己的内心。有时把两只脚相叠坐上去,膝盖向外呈八字,双手手掌张开,一手搭在一个膝盖上,目视窗外,把内心交给窗外的世界。还有一种坐姿,就是两只脚盘于蒲团上,闭眼作揖,修行内心。
两岁多的外孙喜欢来我的书房。无论我再怎样喜欢安静,或者说进入到了惬意的写作状态,对上楼的孙子总是起身笑脸相迎。我教他坐蒲团,他独喜盘腿作揖的坐姿。我用手机为他拍了几张相,背景是书柜,照片发在“亲宝宝”里,亲友一片叫好。
阳光很好的日子,我会把两只蒲团放在窗户的玻璃下,让阳光给它们温暖。它们亮晶晶地闪光,分享着我的好心情。
我的书柜是三组合,中间那组上部置放的古董有:一对黑陶质地的花瓶、一对铜仙鹤、武威铜奔马、铜制的暖水壶、铜铃铛、玉兔、铁牛、古币,还有一个竹制的蚂蚱笼。那些古董算不上文物,值不了几个钱,身上也没有故事,无非就是摆设,唯有那个两小间的蚂蚱笼,是我的心爱之物。
笼子不大,袖珍状,高六点五厘米,宽十三厘米,中间隔开,左右能关进两只蚂蚱。掐指计算,它被我收藏了足足五十二个年头了。
五十二年前的夏日,麦收之后,我整天跟着小伙伴在曲峪河的河岸上、化阳坡上捉蚂蚱。这只笼子,是天良叔送给我的。他是个竹匠,编筐子编担笼。我第一次捉到了两只“麦猴儿”,土黄色,叫声“吱吱——吱吱”的,猴急似的,被我一左一右关进笼里。后来,我才捉到了两只品相极好的“绿板子”,一身碧绿,极养眼,叫声节奏感欢畅响亮,有种动听的韵律,心脏随着它的叫声有节奏的颤动。
快乐之后便是悲伤。秋风渐凉,秋雨绵绵,我怕蚂蚱淋雨,用油布裹着它的笼子。家院很深,搭着长长的丝瓜架,我把蚂蚱笼挂在丝瓜架下,虽然未经风吹雨淋,两只蚂蚱翅膀的摩擦声却渐渐无力。那时,外婆住在我们家,她守寡四十年,老了后神经兮兮的。她站在丝瓜架下,对着蚂蚱说:“叫啊,怎么就不叫了呢?”丝瓜的叶子泛黄,映衬着外婆瘦小枯黄的脸。两只蚂蚱死后的一个午后,外婆也死在了丝瓜架下,怀抱着那个空落落的蚂蚱笼不肯松手,那萎缩起来的胳膊和腿,像极了那两只死去的蚂蚱。
这是我少年往事的回忆。那个秋天之后,我收藏了这个蚂蚱笼,再也不想把蚂蚱像囚徒一般关进笼子。幼年时,我把它锁在一个木箱中,成家之后放进一个立柜里,拥有了自己的书房,便把它与古董摆在一起。
这个蚂蚱笼,在别人眼里或许就是一件摆设,然而对于我就是一个宝贝。每次清理书柜,总是细心地将它根根竹条的灰尘抹去。在书房散步时,目光常常就凝视在它的身上。与它为伴的那些古董,我只是扫一眼,而对它,却是久看不厌。
有個非常要好的文友来书房与我聊天,目光却不时落在蚂蚱笼上,临走说把这个笼子送我吧,回头我送你一条大中华。我笑着说,敝帚自珍,这个道理你懂吧,送你一饼上等的白茶如何,那是我舍不得喝的。朋友也笑,说我懂了。
收藏这个蚂蚱笼,有时超越于意义之上,有时又深陷所谓的意义之中,它的身上承载着我的快乐和痛苦,是我成长的一个记录。
蒲团和蚂蚱笼摆在书房,除了闲适,还有情感。
闲适之下,是一方属于自我的时空。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