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
水银柱随着“呼哧呼哧”的气囊声上下移动,最后慢慢定格在某个刻度。罗老扁摘掉听诊器,“哧”一声撕下缠在穆礼城手臂上脏兮兮的测压仪袖套,说:“高了。”这两个字像飞来坠铅,重重地砸在穆礼城心里。他瞪圆了眼,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里屋传来的一阵啸叫给压了回去。罗老扁蹙眉冲里屋吼:“号丧!吃喝都堵不住嘴?”话音没落,从里面跑出来一个掂着饭勺的老妈子,一脸苦相:“疤瘌眼又在发癫了,还咬人。”说着伸出右手,露出一溜牙印子。
罗老扁踢开屁股下的椅子,骂骂咧咧进了屋。
屋里光线并不是很好,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尿味和食物腐败味,十来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歪斜在各自狭窄的板床上,目光涣散。这些老人穆礼城大部分都认识,他们的儿孙曾经都是他的学生。看见穆礼城半个身子探了进来,一个木讷的老人拄着双拐颤颤巍巍起身给他让座,却被正在墙壁上蹭痒的老人飞快地给占了。他们说的疤瘌眼是个间歇性精神病老头,鼻青脸肿正呜呜地吵着要回家。罗老扁板起脸唬道:“回哪儿啊,你可别害我噢!”说完扬了扬手中的注射器。疤瘌眼怕打针,连忙缩了脖子蹲到墙角去了。一个正在吃饭的老女人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指着躺在屋角的老人瘪瘪嘴说:“他,夜里压我。”被指的老人像被锥了一般尖叫了起来:“老×,又在讲胡话哇,我都下不了地……夜里做梦鬼压身噢。”说完“咔”的一声射出一口碧绿的浓痰。被浓痰击中的老女人欲张口还击,却被老妈子一勺饭塞进嘴里,老人噎得面红耳赤,两行浊泪滚滚而落。罗老扁不耐烦地挥手吼道:“都别吵了,哪个再发癫就滚出去,出了这个门,死活与我无关。”
刀切般,顿时噤了声。
穆礼城跟在罗老扁身后出了屋,心里像被一根细绳勒住了,一揪一揪地疼痛。
“血压老高,血管可能也有问题,”罗老扁屁股歪在椅子上抠着鼻孔说,“得做几个疗程的按摩,预防预防。”穆礼城看着罗老扁手指弹出的鼻屎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跌落在门外的日头里。“怎么可能呢?”穆礼城失了色,说,“一定是搞错了,能吃喝呢。”罗老扁眼皮也没抬,用笔敲着桌子说:“里面的,也能吃。胃口可好了。”
穆礼城下意识地朝街对面的美美按摩屋望了望,那原来是罗老扁祖上传下来的针灸推拿,瞎子祖父和瘸腿父亲过世后,针灸推拿到罗老扁手上完全走了样——几个衣着暴露的外地女子正有说有笑地忙碌,发出“噼噼啪啪”巴掌击打肉身的响声。按摩屋隔壁的麻将馆,“哗啦哗啦”的洗牌喧闹声一浪又一浪地涌了过来。
“再说吧。”穆礼城嗫嚅说。
罗老扁埋头划拉着方子,“先吃点药,少吃油肉少喝酒,”说着朝里屋瞥了一眼,“别像他们,梗上了就迟了。”
里屋又传来号叫声,罗老扁把手中的笔摔在桌上,黑着脸进去了。
出了诊所,穆礼城被白花花的日头晃痛了眼,脚下有点飘忽。一股冷风从身后荡来,把罗老扁的呵斥声鼓进了他的耳膜。恍恍惚惚走出不远,穆礼城看见戴着鸭舌帽的白金祥正从美美按摩屋出来,瘸着腿一歪一歪地折进了下水巷,朝中心小学方向走去。穆礼城本想撵上去告诉他淳浩已经下学回家了,可想想这又不是第一次——白金祥总是在按摩屋睡过头,误了点接他的宝贝孙子。
穆礼城并不喜欢白金祥,但也不是十分讨厌,在一起好几十年,这人什么都好,可就是有一样令人不舒服——老不正经。自然,白金祥有这样做的本钱和底气,他的三个儿女,大儿子官至副局长,小儿子给县长当贴身司机,女儿老三虽然长得丑,矮矮胖胖像个球,但好歹也嫁进了城。三个儿女不缺钱,很多年前就给他盖了一栋顶洋气的小楼,里面装修的大理石要亮瞎人的眼。白金祥牛气哄哄,想得开,是那种会享福的人,哪怕是腿脚不便,一年也要去儿女家串几回门。儿女们的时间大多要陪领导,于是把他托付给旅行社,上海北京厦门三亚……天南海北地玩,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景点门票都厚厚一大摞了。回回白金祥都会带回一些茶,洞庭碧螺春、西湖龙井、安溪铁观音、武夷大红袍,都是上好的茶,别人送给县长局长的,他拎了来,顺便匀一点给在一起的老人。茶这个东西一个人喝没什么味儿,还非得几个人在一起慢品细嘬。虽然大家都很讨厌白金祥的一些做派,甚至免不了吵吵闹闹,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在一起喝茶消磨时光。
好几天,穆礼城都没有出门。他把自己关在腐朽味日渐浓重的老宅内,对着墙上的全家福发呆。合影是三年前照的,小儿子带回来的女朋友提议要给大家照全家福,穆礼城于是把回来过年的大儿子一家也叫上。咔嚓咔嚓刚照完,穆礼城又觉得不对——不能把人家姑娘当外人,这是做父母的态度问题,于是找来白金祥重拍几张。儿子回温州不久后寄了照片过来。院中槐树下,满地猩红的鞭炮屑,穆礼城和老伴有些拘谨地坐在前排,孙子孙女坐在穆礼城腿上,后排是两个儿子和大儿媳,并不见小儿子带回来的女朋友。
也许是某种宿命,这张全家福后的第二年,血压高的老伴在水汽弥漫的厨房摔了一跤,脑出血,就再也没能爬起来。老伴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去年,穆礼城退休回家,习惯了忙碌的穆礼城总也适应不过来,时间一长,身体也跟着出了毛病,好像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在动力和惯性的作用下运转了几十年,如今突然停了下来,日子一长就生了锈。
四周是令人不安的寂静,槐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听起来是隐忍的,好像是怕惊扰了谁,没有往日的肆意。黄猫似乎也体察到了主人的焦灼,蹑手蹑脚,脚步轻飘得像一枚落叶。愈是这样,愈令穆礼城怦怦心跳。黄亮亮的日头越过对面老宅的防火墙铺排了下来。穆礼城坐在日头里,随着日头在院子里慢慢移动椅子,日头爬上山墙,天也就慢慢黑下来了。
似乎是被某种无形的意念推着,穆礼城还是坐到了电话旁。其实几天前从诊所回来,他就在纠结要不要给儿子打个电话,可总想不好怎么说,这次他下定了决心要给在温州鞋厂做工的小儿子说说,大儿子就算了,在外面过得也不是很好,一年到头都在为一口饭发愁。
电话那头传来手忙腳乱炒菜和女孩喊着儿子的声音,儿子并没有想多说话的意思,穆礼城在一通断断续续的咳嗽中,本想说自己病了,咳嗽,血压老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什么呢,还是不说的好,他担心儿子的无意轻慢会让他更闹心。
搁下电话,穆礼城踮脚把摞在窗台上的皮鞋全部拿了下来,小儿子寄来的这些鞋他从来没舍得穿,一溜摆在窗台上。吃过苦的人总喜欢把好东西留着。穆礼城挑了几双,可总是不合脚,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他龇着牙努力把脚挤蹬进去,蹬着蹬着,鼻腔陡然发酸。
穆礼城在心里骂了一声自己,狗日的老东西,你怕啥,都会有那么一天的,逃也逃不掉。
下午,穆礼城去了学校,他要年轻的校长找点活给他,上课打杂都行,他希望自己忙起来,在高速运转中借助离心力把身体的毛病、焦虑和恐惧都甩出去。校长半是客气半是责怪地拒绝了,校长的话很中听,让穆礼城不好再张口,好像是如果答应了,就是拿他穆老师的身体开玩笑。
被拒绝的穆礼城有些失落,但依然不死心,有事没事在学校转悠,见缝插针地帮老师代一代课。学校年轻的老师多,年轻人总有许多私事要忙,恋爱、装修房子或者打理书店、网吧的生意,偶尔落下一两节课也是常有的事情。校长抹不开面子,纯属个人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先,代课的事情也不是很多,纯粹是应急。后来呢,穆礼城明显感到应付不过来,那些有求于他的老师早早就和他打上招呼,当然理由都是正当的,穆礼城也不多问。为了不误事,他将近期接下来的课程排好,好家伙,排下来一个礼拜满满当当有七八节,不少于退休前的课时。穆礼城就摇头感叹,现在的小年轻没几个安心教书了,可惜了孩子们。
忙碌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彻底被终结,有学生家长跑到校长那儿告状,说穆老师上课唾沫星子飞溅,不停地喝茶平喘,严重影响了上课质量和学生健康。
街口的牌楼距罗老扁的诊所不到百米的样子,多少年了,老人们在牌楼下扯闲篇,这里俨然成了老人们消磨时光交流信息的中心。无事可干的穆礼城也拎着马扎去牌楼,去的次数多了,他发现大家基本是以白金祥为中心,每天的话题无非是两类:时下热点新闻和白金祥进城见闻。偶尔讲讲古,主导话题的永远都是白金祥。穆礼城時不时会插上一两句,这一两句都是瞅准了火候和空当,话不多却言简意赅,令人觉得当老师的水平就是不一样。当然,聊到进城见闻,基本都是白金祥一个人唱独角戏,穆礼城也插不上话,白金祥津津乐道的东西,他好多都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说过。
立春后,天气一天暖似一天,熏暖的风经由街口一阵一阵荡了过来,曲曲折折荡进了弄堂老巷,钻进了老宅祠堂。穆礼城拎着一双皮鞋来到街口的时候,牌楼下已经稀稀拉拉坐了一圈端着茶缸的老人。白金祥也在,几个人正在为中美贸易战争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个老人有些激动,气咻咻地指责白金祥不该为美国佬说话,戗得白金祥有些挂不住,要发作。穆礼城赶紧把带来的皮鞋塞给了白金祥,及时解了围。
斜对面的诊所,十多个老人,歪在门板前晒太阳。穆礼城并没有看见疤瘌眼,也许是被罗老扁关了禁闭。
穆礼城叹了一声,大家像是受了感染,不再说话,坐成一圈闷葫芦,默默地望着斜对面的老人。那些老人,大部分是他们曾经的牌友棋友,不久前还在牌楼下一起打牌聊天,也不知是哪天就坐到对面去了,也不知哪天就会从对面突然消失不见,像是某种轨迹和轮回,让人心里沉重。
我要是被送进去了,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有人咕哝了一声。
白金祥哑然失笑:死了好,省得老的受罪小的受累,儿女们在外面也挺不容易。
也没人反驳,都晓得这样的事情不可能落到他白金祥头上。
对面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一个老妇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玉米棒子,勾着头,哆哆嗦嗦往嘴里送,可干瘦的手就是不听使唤。旁边几个老人见状凑了过去。老妇感到了威胁,头勾得更低了。这可急坏了牌楼下的老人,咧嘴抓拳为老妇使劲。好不容易快要够着的时候,旁边的驼子突然伸出一只手把玉米棒子夺走了。老妇不敢吭气,眼睁睁地看着驼子大口地啃了起来。也许是啃得太快,驼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咽下去的玉米也“哇哇哇”地吐了出来。
大家都眯起眼开心地笑,穆礼城却笑不出来。
麻将馆里传来的喧闹声把大家的目光牵引了过去,按摩屋的一个女子从麻将馆走了出来,高跟鞋敲打着石板路橐橐作响,后面跟着个腆肚子男人,嘻嘻笑着在女子的屁股上捏上一把。女子叫了一声“要死”,打掉了贴在屁股上的手。两人加快了脚步,一前一后向隔壁的按摩屋走去。
这个老扁,要逆天喽。穆礼城把目光收了回来,自言自语。
嘁,白金祥有点不屑,城里一家挨一家,排场大着呢。
你常去吧。穆礼城脸上露出一丝讥讽。
白金祥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看他老扁昧了良心,另外一个接茬说,当年他爷宽厚仁心救下了多少人。
听说还要扩大规模上楼呢。白金祥说。
这就不像话嘛,穆礼城看了看白金祥,提高了嗓门,莫搞坏了风气,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怨不得人,有需求才有市场,自古就是这个理。我看并不是坏事,捏一捏松松身子骨蛮好。白金祥一点也不给穆礼城留情面,嘴巴一张一合,嘴里的假牙白光一闪一闪。
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样的人就应该抓起来。穆礼城有些激动,恨不得朝着那白光杵一拳头。
有病。白金祥回了一句。
呸!穆礼城被噎得逮不上话,啐了一口愤然起身,顺带将送给白金祥的鞋夺了回来。
白金祥有点愕然,看着穆礼城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礼城走在路上,气得口唇发绀,拧开茶杯正想喝,突然想起茶是白金祥给他的,扬手将茶杯撇下了。茶杯刚刚飞出去,他又毫不犹豫地把皮鞋也给丢了出去,走出了几丈远,想想没必要和鞋置气,转身又捡了回来。
回到家,穆礼城越想越气,从白金祥嘴里吐出的那俩字就像两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感到坐卧不宁。饭也顾不上做,穆礼城匆匆忙忙去找白金祥。
茶几上盘盘碟碟的残羹剩菜已无热气,空气中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酒香。正在一旁写作业的淳浩说爷爷泡澡去了,走了好一会儿了。穆礼城转身直奔美美按摩屋,老远就能看见,按摩屋廊檐下粉色的灯箱,在越来越沉重的夜色中发出魅惑的光。
里面的人并不多,来往穿梭的女子脸上悬着可疑的笑容,听说找人,那笑容便迅速坠落。穆礼城高声嚷着白金祥的名字,一间房一间房地敲。正嚷嚷,身后的一扇木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裹浴袍的女子,还未来得及看清模样便在走廊拐角处闪身不见了。穆礼城进了屋,里面雾气缭绕,并没见着白金祥,但墙角衣架上却挂着白金祥的鸭舌帽。穆礼城正欲退出,却传来泼剌一声水响,池子里露出白金祥瓢似的脑袋。白金祥也不看穆礼城,边撩水擦身子边说,来了就别客气,洗洗吧。白金祥的声音听上去像漏了风,一听就晓得摘了牙套。穆礼城走了过去,冷脸说,别脏了我的身子,顿了顿又说,老白啊老白,我们平日无怨素日无仇,为何要咒我,你这不是戳我心窝子吗?白金祥道,我也就嘴上快活,犯不着伤了和气。来来来,下来下来,下面舒坦。说着要把穆礼城往水里拉。穆礼城甩开白金祥的手近乎吼似的喊道,把你的话收回去。白金祥霍地从水中站了起来,恶声恶气地说,老东西,说你有病你还真有病啊,而且病得不轻!说完光身子上了岸,擦着胯间皮囊,踢踏踢踏离去。
这种结果是穆礼城没想到的,他原以为碍着淳浩曾经是他的学生,白金祥未必会拿他怎么样,其实他也不想拿白金祥怎么样,只要白金祥再说句软话把话收回去也就罢了,可事情正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穆礼城木然地杵着,不晓得接下来自己该干些什么。迷蒙的雾气中,白金祥忘记拿走的假牙在池沿上闪着白光,穆礼城抬脚将那团白光踩在脚下,又狠狠地碾了碾。
这次交锋让穆礼城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倒是白金祥这个老滑头,还有模有样摆出了有礼有节的姿态。穆礼城不知该如何来收场,就此息事吧,咽不下这口气,再次去找白金祥吧,却少了几分底气。
只有等,等白金祥找上门来,白金祥一定会来兴师问罪,那一副假牙少说也两三千呢。
一连几天,白金祥都没有出现。弄堂里时不时传来脚步声,踢踏踢踏,近了又远了。这些声音都不是白金祥的,瘸子的脚步声是与众不同的。
穆礼城坐不住了,来来回回走动,他不晓得自己想干什么,也许只是想制造一点声响。黄猫趴在水缸上盯着穆礼城,目光和穆礼城交集的那一刻,黄猫立即别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穆礼城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種强大的自设的恐惧,他多么渴望白金祥能冲进来,哪怕是揍他一顿也可以,可这个老滑头就是不见踪影。也许人家把这事早忘了,忙着去泡澡按摩了;也许这就是白金祥的阴谋,引而不发地折磨他。
到了第四天,一直紧闭的院门终于传来沉闷的“吱纽”声,躺在床上的穆礼城心里禁不住“突突突”地狂跳了起来。进来的却是一只老白猫,是来找黄猫的。穆礼城恶声骂了一句,顺手抄起窗台上一把猪毛刷,可想了想,又慢慢地放下。
白猫刚进来,院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轻一重。不多会儿看见白金祥半个鸭舌帽沿着院墙忽高忽低地过来了。穆礼城慌了,顾不得穿鞋,跑出去准备将白金祥拒之门外,白金祥却先一步推门进来了。
老哥,不得了了,这算哪门子事嘛……才多大的孩子,怎么就……这人也太没良心了吧……白金祥显然是刚刚受了刺激,嘴唇哆嗦,前言不搭后语,啰唆了两遍穆礼城才听明白了事情原委:有人在白金祥面前告状说淳浩常常逃学在学校周边的网吧打游戏,甚至浏览黄色网站。联想到孙子这段时间的反常和学习成绩的直线下滑,气愤之极的白金祥当即找到网吧老板理论,可网吧老板不但矢口否认,还倒打一耙说白金祥仗势欺人。看着白金祥口中完好无损的假牙,穆礼城心里隐隐地有些泄气。他晓得学校周边的几家网吧都是学校老师与人合伙经营的,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原来还遮遮掩掩,现在竟然允许学生进出,也太不像话了。白金祥不计前嫌来求援,穆礼城不好再板着脸,也不吭声,和白金祥一前一后直奔网吧。
看见刚刚被自己气走的老头又领着另一个老头怒气冲冲而来,网吧老板轰走正在打游戏的几个学生,急忙往下拉卷闸门,可晚了一步,已经小跑过来的白金祥气吁吁地揪住了老板的衣领。年轻气盛的老板恼羞成怒,三把两把将白金祥推开。随后赶到的穆礼城扶住踉踉跄跄的白金祥,正欲张口与老板理论,却发现眼前的年轻人是自己以前的学生。仿佛是猝不及防挨了一闷棍,穆礼城手指老板,气血直冲脑门顿感天旋地转。
“扑通”一声,身边的白金祥却栽倒在地。
闻讯赶来的罗老扁又掐又揉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赶紧要人拦了一辆车将白金祥送往县医院。
中风了的白金祥半月后被120送了回来,后面跟着他的儿女们。
穆礼城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去看望白金祥。白金祥住院这半月,原来盘踞在穆礼城内心的焦虑和恐惧竟然一扫而光,好像是被白金祥全部抽走了,咳嗽莫名其妙也好转了。穆礼城琢磨,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远远看见白家院前停了一溜车,车上落满了鞭炮碎屑,白金祥那个胖得像皮球一般的女儿正在笑盈盈地招呼进进出出的人,那种夸张的笑把本来就细小的眼睛给挤没了。十来天没见,白金祥像换了个人,口眼歪斜,嘴巴硬硬地张着,假牙卸掉了,原本红润的脸像瓜条般松松垮垮,泪袋下垂老相毕现,难看得很。穆礼城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凉。白金祥儿女请来的专业护工——具备医学知识的矮个女人和高个男人——把白金祥完全失去知觉的双腿固定在床头的机器上,一曲一伸地被动运动。白金祥的身下,固定在床板下的电动按摩仪正在周而复始地工作。床头上的小匣子里循环发出蛙鸣、鸟啼、水流及婴儿啼哭等声响。矮个女人对围在床边的白金祥的儿女说,这是第一个疗程,意在以大自然和生命最初的声音唤醒病人的意识。第二个疗程将找一些病人儿时的伙伴,录下他们的声音,以不断找回病人儿时的记忆。最后一个疗程将尽可能恢复病人发病前百分之八十的记忆,能够认出绝大多数亲友。
穆礼城听得背脊发凉,急急地离开了白家。
季节在不知不觉中更替,匍匐于断墙上的枯枝吐出了星点的嫩芽。春天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潜入,但白金祥的身体并没有在这样的季节随万物复苏。几乎每天,穆礼城都要去看白金祥。矮个女人和高个男人却并不怎么欢迎他,更不愿意穆礼城插手护理,这令他费解。并不见好转的后遗症让白金祥变得越来越乖张暴躁,稍有不满,他会报复性地将屎尿拉在身上,会用弯刀似的目光一点一点剜着矮个女人和高个男人。更要命的是,白金祥屁股上由于缺少按摩和翻身,似乎出现了褥疮的迹象。两个护工强撑不下去了,只有给白金祥的儿女逐个打电话。老大忙着开重要会议,回来不成;老二要随县长出门考察;老三有空但不肯来,称事情因老二的儿子而起,老二不回她没法做主。半个月后白金祥的二儿子和女儿赶了回来。看见儿女,白金祥像是遭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儿看见了爹娘,眼泪鼻涕糊在了芜杂的胡子上。穆礼城把老二拉到一边低声说:“大侄子,你爹的心思我晓得,外人再怎么照顾得好,终究——”老二摆了摆手打断了穆礼城,床边的老三冷脸抱怨开了:“你莫要折磨我们,我们都要活命啦,哪个有空守着你,这么好的护工你都斗气,那只有去罗老扁那里。”说完转身拿毛巾,潦草地替白金祥擦了一把脸。
白金祥耷拉下眼帘,眼泪汹涌。
白金祥成了罗老扁诊所里看护的第十六个老人,按协议,罗老扁在美美按摩屋专门辟了一个小间给他,享受每日不少于四个小时的按摩服务。
牌楼下,老人们的聊天因了白金祥的缺席反而更热闹了,自己会成为老人们的话题,这点白金祥或许从没有想到过。但人们的议论多半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甚至是不怀好意的嘲讽和幸灾乐祸,暗含了某种隐隐的性意味和暧昧。穆礼城听不下去,听了就来气,就和对方梗着脖子争吵。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穆礼城有病,而且不是一般的病。于是在穆礼城出现的场合,大家也心领神会地转移了话题。
那一幕发生在清明后某个雨后的傍晚,老街上的喧闹才刚刚退去,被雨水冲刷过的石板路,温润而清凉。牌楼下玩花牌的老人们累了,七八根拐棍,笃笃而去。还没走远,身后陡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呼救声,就都转了身,却见一女子惊恐地从按摩屋跑了出来,捂着滴血的手腕向诊所狂奔。后面跑出来的一个女子崴了脚,弃了鞋连滚带爬躲进了对面人家的铺子。
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间,却见穆礼城背着瘦弱的白金祥出来了。穆礼城的脚有些打飘,刚出门,就被闻讯而来的罗老扁堵住了去路。
远远近近的人立刻聚拢了过去。穆礼城铁青着脸,与罗老扁怒目而视。背上的白金祥眼角沾满眵目糊,屁股被脓血洇湿了一大片,散发出阵阵恶臭。
把人给我放回去。罗老扁厉声呵斥。
穆礼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要来拨罗老扁,手还没伸出去,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鼻孔顿时血流如注。穆礼城摇摇晃晃就势委顿在地——他怕伤着了背上的白金祥。甩了甩被砸痛的拳头,罗老扁上前抢夺白金祥,穆礼城死抱住不肯松手。罗老扁捏住穆礼城的手指狠命向外掰。“咯嘣”一声清脆的断裂声,穆礼城疼得“嗷”的一声松了手。罗老扁指挥人立即把白金祥强行抬上了门板。缓过气来的穆礼城颤声大喊:“你们别再折磨他了,他快要死了,你们不懂——”躺地上的白金祥也“呜啊呜啊”地怪叫。罗老扁并不理会,穆礼城突然扑过去抱住了罗老扁的腿。谁都没有料到眼前这个老人会这般顽劣,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中,殷红的鼻血从穆礼城鼻孔里一汪一汪地涌出。
“有病!”罗老扁丢下两个字,气急败坏地向诊所走去。
被人扶起来的穆礼城用树叶堵住了鼻孔,弯腰背着麻袋一般绵软的白金祥,踉踉跄跄向街口牌楼走去。人们看不见穆礼城,只见白金祥空荡荡的裤管在阵阵夜风中迎风飘动。一点一点地,那佝僂的背影摇摇晃晃远去了,只留下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清冷的幽光。
春夏之交,老镇的大街小巷,花开满树,槐香四溢,灰墙黛瓦爬满了蓬蓬勃勃的虬枝绿叶。
天才麻麻亮,慵懒在床上的人们就能听到一阵“咕咚咕咚”的声响,由远而近,由近而远,都晓得那是轮椅压过松动的石板发出的声音。于是,各家沉重的木门“咿咿呀呀”先后被推开。
街口的牌楼,静立在欲亮未亮的晨曦中,透着一股庄严和肃穆。穆礼城把带来的马扎、报纸、血压计等东西摆好,然后为白金祥捏脚。牌楼下陆陆续续来了老人,下棋、玩牌、晨练、聊天,各得其乐。轮椅上的白金祥耷拉着脑袋,也饶有趣味地看着旁人杀棋。杀累了,有老人就拿他逗乐:“老滑头,坐累了吧,想啥呢?”说完朝斜对面的按摩屋张望一眼。有人脱口而出:“按摩呗。”众人就参差不齐地笑,白金祥不恼,也咧嘴笑,露出一口的牙床,从喉咙嘟嘟囔囔发出一个字:“鞋——”穆礼城从轮椅后背拿出他的那双鳄鱼皮鞋,给白金祥穿上。老人们都晓得,这是穆礼城送给白金祥的鞋,每次出门穆礼城都没忘了把鞋带上。穆礼城说,一定要白金祥穿着这双鞋站起来。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