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
一
一直以来,我相信土地是有呼吸的,这些交织连片的脉息,会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强大磁场,涵养一方地域的秉性,诠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真谛。
有了水的滋润,土地就生动起来,催生种子的萌发,应和四季的律动,接纳日华月汐的恩宠,罗织自然的丰饶,变幻丰富的色彩,给生活在一方土地上的生命源源不竭地输送粮食。土地的美德就在于此。
远离海洋,身居内陆,“三山夹两盆”的构造,形成了新疆明显的温带大陆性气候,温差大,日照充足,降水量少,干旱。最明显的莫过于横卧中部的天山,把新疆分为了南疆和北疆。山之北坡,降水明显多于南坡,是有名的干旱区的“湿岛”。由西向东,降水则呈逐渐递减之势。莽莽天山,衍生了很多河流、湖泊、溪水、泉眼。这些生命之水,蒸腾为云变幻为雨,落地成溪汇聚成河,周而复始滋养了多少远远近近的生命。
奇台县境内的江布拉克,地处东天山北麓,占地面积四十八万平方公里,是天山北坡的富庶之地,也是古丝绸北道一处别具风情的地方。
江布拉克,哈萨克语意为“圣水之源”。因为天山圣水的滋润,奇台县二百万亩的宜農土地,除了一百八十万亩的灌溉田,有二十万亩旱田分布在江布拉克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丘谷地。所谓旱田,即春天播种,秋天收割,其间没有浇水之累、除草之苦,又谓之懒汉田。这样省心省力的田地,不是其他地方的山丘谷地能够效仿的,秘密就在于适宜的气候和甘霖圣水的适时垂顾。绵延高耸的天山,形成云遮雾罩的氤氲水汽,降落为雨,恩赐给江布拉克这片山丘沟谷,使得旱田逢春而生,入秋而熟。
中国南方的广西、云南、贵州、江西、福建、湖南等地,山地丘陵众多,分布着不少梯田。这些梯田主要是当地居民因地制宜,围堰筑坝而成,一层层从山脚盘绕到山顶,形成层叠有致、高低错落的景色。行云流水般的线条,如真如幻的光影,红瓦白墙的农舍点缀其间,营造出一种飘然世外的境界,因此也演变为游人时常光顾的景区。
江布拉克和南方梯田种植的水稻作物不同,遍布江布拉克山丘谷地的是小麦。从海拔一千多米到两千米,小麦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主角。春天播下麦种,几场雨后,漫山遍野是缀连成片的绿毯。到了秋天,从山脚往上,一层层开始由绿泛黄,至九月中下旬,黄透山顶。麦之黄,也有色彩之差:起初是青黄,渐呈金黄,最后是焦黄。麦收时节,麦农开着收割机,在自家山坡谷地间爬上爬下。有些人家的麦地,仅看那倾斜的坡度,就让人揪心、头晕,而麦农却驾轻就熟、如履平地。
麦子归仓,留着麦茬的土地经过深翻,就到了白露、秋分时节了。憋着劲的土地松弛下来,调匀了呼吸,慢慢进入休眠状态,一年就这么轻松过去了。来年春天,种子下地,江布拉克又披上了一层绿毯。
二
说到江布拉克的旱田作物麦子,就得说说奇台县的历史了。
先说一个现象。乌鲁木齐、昌吉、伊犁等地的饭馆,常有“老奇台拌面”的招牌,和“沙湾大盘鸡”一样,都是响当当的美食。为何?原因就在于奇台小麦皮薄、肉厚、质白、颗粒饱满。用奇台麦粉做出的拉面,柔韧度强,劲道、爽滑。
事实上,奇台作为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县,如果追本溯源,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从事农业活动了。从奇台出土的石磨、石锄等文物就可佐证,在新疆这片广袤的以游牧文化为主的大地上,农耕文化早已存在。
西汉武帝前,奇台归西域都护府管辖。其后的三国、晋、唐、宋、元、明,奇台或为游牧地,或为军事重镇。清乾隆年间,先后建“靖宁城”(即今老奇台镇)、“孚远城”(即老满城)。乾隆四十一年(1776)置奇台县,隶属甘肃镇西府,设县令。从此,各处商民纷至沓来,又加上从关内招来的屯户移民,奇台逐渐发展成为一大集镇。光绪十五年(1889)由“靖宁城”迁入现址,因境内有唐朝墩古城,又得名“古城子”。《奇台乡土志》曾记载当时的古城子云:“是时承平已久,闾闫相望,比户可封,阡陌纵横,余粮栖亩,最称富庶之区。”
从地理位置和历史演变来看,奇台有两个重要的标志:一个是兵家必争的战略重镇,二是古丝绸之路新北道的交通枢纽。屯兵驻守促使了城镇雏形的形成,交通便利催生了商贸的兴盛。自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置兵屯起,每年垦荒屯田面积不断扩大。1772年清政府又从安西等地招募无地贫民,安置到奇台垦种,是为民屯。此后又从广东、广西迁民到奇台屯田。左宗棠平定阿古柏之后,大修水利,广为屯垦,田亩剧增,居户渐多。据史载:到了清末民初,奇台古城垦田二万余亩,有大小商号近七百家,运来送往的驼队多达四万余峰。“千峰骆驼走奇台,百辆大车进古城”,就是当时真实的写照。历史上奇台曾与哈密、乌鲁木齐、伊犁齐名,并称新疆四大商业都会。
可以想象,彼时丝路古道,人喧马嘶,黄尘滚滚,操着不同语种的旅人,满载着丝绸、布匹、茶叶、纸、漆、香料、竹木之器等物风尘仆仆来到奇台,车马店的掌柜和店伙计笑脸相迎,让一拨拨客人进客店住下,牵马饮水,一切安顿好了,就去忙活客人的饭菜。洋芋鱼鱼子、拨鱼子、拉条子、臊子面、揪片子……这些用奇台麦粉做出的面食让客人们吃得舒心暖胃、酣畅淋漓。如果兴头足,还可以要几碟小菜,来一坛古城老酒,解乏、助眠。第二天,客人们收拾停当,出门驾车直奔交易市场,交易完毕,再购得些奇台的麦子、羊毛、皮革、药材、水晶、玛瑙等物再次踏上旅程。
奇台古城工商业在清末民初得到了迅猛发展。关内商户循迹而来,经商发迹的富户捐资修建了几十处会馆,如直隶会馆、山西会馆、甘肃会馆、陕西会馆、四川会馆等,还有大小五十余座庙宇。当时古城街道上那些鳞次栉比的商号、店铺、货栈、作坊、酒肆、茶楼,连同会馆、庙宇错杂其间,人流如潮,熙来攘往,吆喝声、砍价声不绝于耳,这是怎样一番繁荣的景象啊!也难怪奇台很早就有了“金奇台”“旱码头”的美誉。
无论是历史上屯兵镇守的军事要地,还是丝绸古道重要的商埠和贸易集散地,奇台都是新疆多民族文化融会贯通的鲜明佐证,也是游牧文化向农耕文化延伸的生动演绎。可以断言,如果没有农耕文明的较早开发,也就不会成就丝绸古道上奇台商埠百业林立的兴旺,而这要归功于奇台这片土地上丰产的粮食。奇台宜农土壤丰富,水源充足,盛产小麦、高粱、玉米,种植历史悠久。清光绪年间,广东南海县知县裴景福因罪发配新疆,途经奇台记述:“古城在戈壁中,泉甘土厚,可居可耕者,纵横一百余里,每年约出小麦五万余石,繁盛为新省冠。”直到民国年间,乌鲁木齐、吐鲁番、鄯善等地的粮食还多由奇台供给。粮食的丰产、余裕,也促进了酿酒业的兴起。奇台古城酒闻名遐迩,清末时远销各地即达六七万斤。奇台农业的发展,确保了经济繁荣、粮饷充裕、边防巩固。以小麦为主的粮食作物,书写了丝绸古道上奇台历史的传奇和辉煌,它们敏感地牵动着奇台炽热跳动的神经,推动着奇台发展的脚步。
三
我是在九月的一天到达江布拉克的。站在山脚的开阔处,放眼望去,漫山遍野是金灿灿的麦田。有的连片密布,纯然一色;有的屋舍绿树点缀其间;有的沿蜿蜒的沟谷走势飘逸如带;有的坐落在山巅,与白云、松林为伍。这些黄绿相杂、大小不一、斑驳错落的景色,一直延伸到目光的尽头,辽阔、壮观、温暖。驱车行驶在山间便道,两侧是成熟的麦田。风来,麦子簌簌有声,翻滚着优美的曲线。身处此境,梵高的《圣雷米》系列画作释放的和煦、明艳,米勒的《拾穗者》《播种者》传达出的人和土地的亲密、谐和,列维坦的田园风光营造的优美、恬静、诗意,都在眼前复活起来,那种埋藏心底的和土地、自然浑然一体的情愫瞬间弥漫全身。
奇台县地势南北高、中间低,状如马鞍形,其境内的农作物大多分布在平原灌溉区,在江布拉克的山间沟谷种植小麦始于何时,我不得而知。但我想,很多的偶然最终会通向必然。或许,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无意间发現了这一秘密,于是传播开来,就有了眼前这一片片高高低低、绚烂错落的麦田和怡人的风景。聪明的人们收获了富足,也收获了喜悦。
历经岁月剥蚀唯有城墙垛口土墩依稀可辨的汉代军事要塞疏勒城(俗名“石城子”)遗址,被收录入世界吉尼斯纪录的天山怪坡、花海子、马王庙观景台、松翠谷民族风情园……山路像一条细长的渔线,拽着游人的欲望进入雪峰凛然、松林密布、牛羊成群的天山深处,也悄然完成了由农耕场景向游牧场景的转换。
近年来,江布拉克名声日隆,旅游观光者络绎不绝。奇台县因时而变、乘势而上,把江布拉克打造成5A级旅游景区。据说,除景区的区间车外,每天限定准入的四百辆自驾车,也是早早额满,异常火爆。
对于旅游开发,我一向坚持这样一种观点:在保护原有传统实用功能的基础上,适当增加旅游线路和内容,应当是最佳的选择。江布拉克正是这样,农牧生产和旅游观光,各取所需却又相互促进、相得益彰。这样的布局和发展模式是令人欣慰的。
站在江布拉克山肩,远眺如画美景,回味《江布拉克之歌》优美的旋律,想起了周涛在《亲爱的麦子》一文中的一段话:“它很美。尤其是它的颗粒,有一种土壤般朴素柔和不事喧哗的质地和本色,它从土壤里生长出来,依旧保持了土壤的颜色,不刺目,不耀眼,却改变了土壤的味道。”是的,生活在奇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们把麦种撒遍江布拉克,撒遍奇台沃野,让生活散发出芳香的味道,让古老的土地焕发出迷人的风采,吸引着远远近近的人们的脚步,纷至沓来——
跨上马鞍,打马上山
土地的秘密已和盘托出
秋风的针尖正对着麦芒
江布拉克,圣水源自天山的心脏
河流蒸腾云朵,甘霖布施大地
漫山黄金飘浮
汹涌的麦浪拍打海蓝的天空
责任编辑:曹正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