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人生

2023-05-30 22:07:36徐迅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石牛安庆

徐迅

不知为什么,我每次赶到石牛古洞都是下雨的天气。雨下得很猛,天柱山一下子就浸泡在了水里。雨水从岩石的上方往下流,流到崖壁底下便发出了哗哗的声响。因为水流的声音,石牛古洞立即就有了动感……那些字好像也忽然动了起来,它们从溪水里缤纷浮起,像是沾了晶莹水珠的花瓣撒满了一溪……

在雨帘的背后,朦朦胧胧的。那些石刻,那些字,那些人仿佛一起都走了出来……就像舞台中央的灯光骤然而灭,面前黑乎乎的,我首先看到的是北宋皇祐三年(1051年)九月十六日,举着火把走来的一行人。透过他们的身影,我看到了王安石(1021—1086)留在石牛古洞东侧崖石上的一行字:“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

这是一首六言绝句。在这首《题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诗的旁边,清清楚楚地留有几溜行楷:“宋皇祐三年九月十六日,自州之太湖,过寺宿。与道人文锐、弟安国拥火游,见李翱习之书,坐听泉久之。明日复游,乃刻习之后,临川王安石。”

王安石似乎总喜欢举火把游洞,后来游安徽的褒禅山也是——就这样,正当而立之年的王安石选择这样一个夜晚走了进来,走进了通判舒州的生涯。而在到此之前,他是犹豫不决,甚至有些灰心的。在给弟弟王安国的诗里,他还诉说了自己的心情:“只愁地僻无宾客,旧学从谁得指南。”(《到舒次韵答平甫》)他担心地处偏僻的舒州民风愚昧,无人交往,他的学问得不到长进。以致到了以后,舒州同僚为他摆酒接风,他也“自嫌多病少欢颜,独负嘉宾此时乐”(《到郡与同官饮》)。但从这个“听泉”的夜晚开始,他准备将他的身心交与这片山水了。

舒州大地也迎来他“怅望”的三年时光。

通判虽是一个副职,属于地方小吏,但也是由京官选派而来,有权直接向皇帝奏事,是朝廷的眼睛。王安石接受这一官职,心情极为复杂。他位卑志高,时而踌躇满志,时而也有“青山满天地,何往为吾丘”(《凤凰山二首》)的疑问。驱马舒州山水,他甚至产生了“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凤凰山二首》)的想法,滋生了“毋为百年忧,一日以逍遥”的及时行乐思想。只是一到舒州,就遇上大旱,他无暇多思,只能与舒州的老百姓打成一片。为了祈愿风调雨顺,他洋洋洒洒写了《祈雨文》《谢雨文》两篇文章,和当地老百姓一起求雨;为救荒济贫,他跋山涉水,发放粮食。“蓦水穿山近更赊,三更燃火饭僧家。”(《发粟至石陂寺》)偶有闲暇,与同僚“幽菊尚可泛,取鱼系榆条”(《招同官游东园》),也一起采菊钓鱼了。

“盖自三年至五年,所见闾阎之疾苦,官吏之追呼,无不具托于诗篇。”这是清代学者蔡上翔总结他为政舒州时说的话。此言甚是。舒州三年的从政,正是王安石一生中深入基层、当地方官时间最长的。他在舒州写的诗篇,反映的也都是当时生活艰难、民生凋敝、官吏无能的种种社会弊端。

最典型的是他的《发廪》《感事》《兼并》三首政治诗。在这三首诗里,他把亲眼看到的社会黑暗揭示出来:“三年佐荒州,市有弃饿婴……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发廪》)“贱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丰年不饱食,水旱尚何有。”(《感事》)“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兼并》)……这些诗既有对富豪掠夺人民土地财产的强烈不满,也有对尸位素餐者的极大愤慨,还有他对丰年吃不饱饭的老百姓的忧心和愧疚;更有他对自己为政三年,没有让老百姓摆脱贫困的自责……舒州三年,对他的宦海生涯,对他后来改革思想的萌生和形成,乃至对整个北宋政坛产生的影响都不可轻视。

他不仅勤政爱民,还爱好读书,现在,这里还留有一个“舒王读书台”——他确实是一个容易留在民间故事里的人。

比如,说他不修边幅。治所南边雪湖岸上有位何翁隐士,他多次拜望都吃闭门羹。有一次,他乘其不备闯进何宅。何翁装作在身上捉虱子,以此谢绝。可不等何翁在身上捉出虱子,他就从自己胡子里捉出虱子递给何翁。两人相视大笑,从此成为莫逆之交。他的诗“有兴提鱼就公煮,此言虽在已三年”(《书何氏宅壁》)写的就是这位。在另一个故事里,说他在舒州乡下买米粑,与一漂亮的老板娘打赌,说老板娘若能对上对子,他就送她一幅字。他随口戏谑一联:“大大一对白娘子包。”岂知老板娘机智异常,张嘴就对出下联:“长长两幅王先生字。”害得他白白送出一幅字。

在舒州任通判三年,由于当时的宰相文彦博、欧阳修极力推荐,他曾有过两次到京城任职的机会,但都被他找理由推辞了。特别是至和元年三月,他在舒州的任期已满,朝廷任命他为“集贤校理”。这个职务在宋代士大夫们眼里是清要之职,但他断然拒绝。他写了一首诗:“戴盆难与望天兼,自怪虚名亦自嫌。槁壤太牢俱有味,可能蚯蚓独清廉。”(《舒州被召试不赴偶书》)以表达自己的胸襟与抱负。

但他最终还是离开了舒州。从石牛古洞开始“怅望”的神情里,一步一步,信心满满地走向了繁华的京城,成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列宁语)。直至元祐元年(1086年),他在金陵(南京)孤寂地离世,孤傲执拗的“改革者”背影凄然地消失在北宋的天空。

但穷其一生,他一直没有忘记舒州,也没有摆脱与舒州的关系——元丰元年(1078年)受封舒国公,病逝当年被迫封为舒王。

第二个朝我走来的就是黄庭坚(1045—1105)了。他在舒州逗留的时间不长,但他以此为家。他自号山谷、山谷道人、摩围老人、摩围居士……

这位北宋的大诗人、大书法家自幼聪颖,七岁时便写《牧童》诗,八岁时写出《送人赴举》诗,两次乡试均为第一。英宗治平四年进士及第,神宗熙宁五年任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改任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知县。

虽然他的履历有“徽宗起知舒州”之句,但他实际上并未就任。他到舒州全是因为六舅父李公择,也即是李常在这里当官的缘故。李常任淮南西路提点刑狱,治所正在舒州。据资料考证,他一生只在元丰三年两次到过舒州,分别是那一年的秋天和冬天,也即他的恩师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的年份——“长我教我,实唯舅氏”。自从十四岁时父亲过世,他就跟着舅父李公择在这一带生活,他对这里應该不很陌生。

也就比王安石大五岁——他三十五岁时来到石牛古洞。在石牛古洞,面对王安石三十年前留下的石刻,他有些兴奋,也有些忐忑,写了一首六言绝句:“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

这诗有禅意,似是脱胎于《景德传灯录》“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之句。后来在《山谷诗集注》中,他自注云:“荆公通守舒州,尝题诗云……故山谷拟作。”

意犹未尽,他还写了同样充满禅意的一首诗,名为《题山谷大石》:“畏畏佳佳石谷水,冬冬隆隆山木风。炉香四百六十载,开山者谁梁宝公。”

走进石牛古洞,倏然看见一头青牛跪卧溪畔,似饮水又像是撒欢,朝他哞哞叫唤。他恍恍惚惚,思绪萦回,仿佛就回到了自己童年,脱口叫一声“青牛”,他兴致勃勃地在石牛溪旁大石上写了一首诗:“郁郁窈窈天官宅,诸峰排霄帝不隔。六时谒天开关钥,我身金华牧羊客。羊眠野草我世闲,高真众灵思我还。石盆之中有甘露,青牛驾我山谷路。”然后,又在石壁上刻下题记:“李参、李秉夷、秉文、吴择宾、丘揖观余书青牛篇,黄庭坚庚午小寒。”

李公麟后来以此为背景,画了一幅《鲁直坐石牛图》,题曰:“鲁直坐石牛上,题诗石上,所谓‘青牛驾我山谷路’也。”并请人刻在了溪边的石壁上。可惜这方石刻,不知何时被人盗走,石壁上兀自留下个凹处,让人唏嘘不已。

李公麟(1040—1106),字伯时,舒州人。神宗熙宁丙科。历南康、长垣尉,泗州录事参军,为中书门下后省删订官、御史检法。好古博学,长于诗。他与舒州的李亮工(公寅)、李元中(冲元)号称“龙眠三李”,与黄庭坚交情尤其深厚,且终生不离不弃。黄庭坚把女儿嫁给其侄李文伯,便是这种关系最有力的见证。

与李家结下秦晋之好,也给舒州增添了一桩喜事。

《宋史》对他那次游历舒州是这样记载的:“初,游潜皖山谷寺、石牛洞,乐其林泉之盛,因自号山谷道人云。”那次,他与表弟李秉彝(夷)等游览潜峰、山谷寺、万松亭诸名胜,盘桓了五十余天。在舒州,他在延寿寺徘徊徜徉,欣赏芍药、牡丹、春笋……拜谒前辈王安石读过书的潜峰阁,追寻“梅蕊破颜冰雪,绿丛不见黄甘”的友情,登上“擢秀阁”,饱览“岁晚对烟景,人家橘柚间”的舒州黄昏……听说有“烟波钓徒”之称的唐代大诗人张志和后人隐居在此,他还兴冲冲地邀他煮泉品茗,作《灵龟泉铭》。特别有趣的是,在陪同的朋友丘揖的家里做客,看到父亲亲手点校的一部《韩愈文集》,他激动不已,手舞足蹈,赋诗曰:“中有先君手泽,丹铅点勘书诗。莫惜借行千里,他日还君一鸱。”(《从丘十四借韩文二首》)不仅要还丘揖一壶酒,看丘揖临摹王羲之《兰亭序》,他还把自己收藏的几本王羲之字帖都给了丘揖。据说,那次他把“少负奇气,七岁能诗”的外甥徐俯也带在了身边。

他对舒州山水如痴如醉,现在,我们也许可以从他的家乡找到一些答案。

他在家乡江西双井的居所背靠凤凰山,面对修明河的明月湾,十里秀水穿村而过。四周象形山、虎形山以及狮形山逶迤环抱……让人讶异的是,石牛古洞面临潜水河,背靠的也是凤凰山。周围也是连绵不绝的天柱山峰。他七岁时写的《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这里也有一头牛,一头石牛,所谓“青牛驾我山谷路”也。

此情此景,不知暗合了他的怎样一个生命密码?

元丰三年十月,也就是赴吉州太和任知县时,他自金陵溯江而上,凑巧六舅李公择自舒州治所外出巡察。不知无意还是有约,两人在皖水入长江处相遇。风雨连绵十几天,甥舅两人喝茶饮酒、读书聊天;对床夜语,抵足而眠。黄庭坚情不自禁地想起诗人韦应物《示全真元常》一诗,反复揣摩吟咏其中“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两句,他迷离不已。与舅父分别后,他把这十个字放在自己写的十首诗的韵脚,将童年以來舅父给予的关爱一一溢于言表,最后,动情地说:“何以报嘉德,取琴作南风。”他取“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孔子家语·辨乐解》)的典故,希望能像舜那样为民解忧纾难,为民增财添富……

由于赴任在即,黄庭坚惆怅地告别了舅父。临别之际,他写诗呈给舅父:“昨梦黄粱半熟,立谈白璧一双。惊鹿要须野草,鸣鸥本愿秋江。”意思是说这次见面很快乐,昨夜睡得很香,还梦见自己当了大官,获得重赏。宦海沉浮,他已然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只求像江上的鸥鸟能自由自在地飞翔就好了……诗里突然透露了一种无名的悲伤。

仿佛预感前路虎视眈眈,命运的大网张开了狰狞的大口。

崇宁元年(1102年)六月初九,黄庭坚领太平州(治在今安徽当涂)事,仅仅当了九天知州,就再次被免除职务。据《年谱》记载:“崇宁元年七月甲午,系舟达观台下,待舒城家问。”崇宁二年(1103年),朝廷将《元祐奸党碑》颁布天下,又开始新一轮对元祜党人的打击,黄庭坚名列其中,由此遭逢噩运——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公爹,也曾是他在北京大名府国子监时的同僚赵挺之当了副宰相。此人为人阴险,卑鄙无耻,与他一直不和。果然,转运判官陈举秉承赵挺之意旨,呈上他写的《荆南承天院记》片语,将他以“幸灾谤国”治罪,贬到当时蛮荒的宜州(广西河池)。

六年的贬谪生活,给黄庭坚一家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也使他的身心遭到致命的摧残。崇宁四年(1105年),朝廷欲将他流放永州(今湖南),但九月三十日,他没有听到诏令就溘然长辞,生命的光辉凝结在了六十一岁的人生刻度上。

据说,他死前最快意的事就是饮完酒,把脚伸出了那栏杆外面淋雨,然后说:“吾平生无此快也!”

石牛古洞六百多米长、十七米宽。面朝潜水河,依偎三祖寺。两岸青山傍围,藤萝满壁。松篁交蔽,绿荫成盖的天然洞穴里,又因长年溪流不息,人们称之为“山谷流泉”……据专家辨识,散落在山谷的石刻起自唐贞元初年,至宋元明清乃至民国都有,共有三百多幅,是一处罕见的没有断代的摩崖石刻……

人影憧憧——这里,留下的最大的影子就是苏东坡(1037—1101)——苏轼了。

“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石牛古洞岩石上这首六言诗,因旁边刻有“荆公”二字,就有人说是王安石后来补刻的,也有人猜是黄庭坚步王安石诗韵而作。但两人的诗集均没有收录。因此,这首六言诗就成了诗坛的一桩疑案。于是有人喟然长叹,说,如果这诗是苏轼——苏东坡写得多好!

这当然是人们的一厢情愿。

第一次知道舒州,苏轼是在杭州通判任上。熙宁七年(1074年),朋友柳子玉要到舒州任灵仙观监,他赠诗一首,劝勉朋友,也期待“何时梦入真君殿,也学传呼观主来”(《送柳子玉赴灵仙》)。熙宁十年(1077年),朋友王景纯致仕归隐,他赠诗一首,与之开玩笑说“他年若访潜山居,慎勿逃人改名字”(《送仲素寺丞致仕归隐潜山》)。他与王安石、黄庭坚共同的朋友李公麟为弟弟李亮工隐居之宅绘制《归来图》,他还是赠诗一首:“五亩自栽池上竹,十年空看辋川图。”(《李伯时画其弟亮功旧宅图》)

他和舒州的关系当然还因为李公择的关系。李公择是黄庭坚舅父,也是他的密友。黄州与舒州当时同属淮南西路,初贬黄州(今黄冈)团练副使,属设在舒州的舒黄蕲镇抚使管辖。事实上李公择经常去黄州,还将舒州的柑子寄给他尝鲜。“我有同舍郎……遗我三寸甘……”(《东坡八首》其一)他吃了不算,还期待第二年的春天,弄些柑苗栽在自己的荒地上:“想见竹篱间,青黄垂屋角。”(同前)舒州产梅,梅花开时,李公择写了一首长诗,他依韵而和:“诗成独寄我,字字愈头痛。”“何当种此花,各抱汉阴瓮。”表示要与李公择一起回乡抱瓮,同种梅花。

《苏轼文集》里有一篇《记公择天柱分桃》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李公择与客游天柱寺还,过司命祠下,道旁见一桃烂熟可爱,当往来之冲,而不为人之所得,疑其为真灵之瑞,分食之则不足,众以与公择,公择不可。时苏、徐二客皆有老母七十余,公择使二客分之,归,遗其母,人人满意过于食桃。此事不可不识也。”

这是不可多得的一篇笔记小品。因其中有“此事不可不识也”语,有人认为苏轼去黄州之前,应该向舒黄蕲镇抚使报到过,意思是到过舒州。但更多人坚持认为,虽然他被授“舒州团练副使”之职,但紧跟其后有一句“永州居住”。意思是他不得离开永州——到底有没有到舒州,留给世人的只能是一个千古之谜和一声叹息了。

但苏轼晚年有卜居舒州的打算。

苏轼几遭贬谪,晚年为在何地安家费尽了心思。

他最早动这个念头是在元符三年(1100年)十一月。当时,朝廷有旨给他:“复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在外州任便居住。”(《苏轼文集》)即他可以自由自在地选择自己的住地。何以家为?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老家,如“蜀若不归,即以杭州为佳”。但两地到底都不合适。于是他想到了常州。这一是他在常州还有一点田产,二是在“乌台诗案”发时,他曾将一家老小安置在常州的宜兴县。

他从贬谪之地岭南北归,途经绍州(广东)遇上了好友李亮工(公寅)。后来,他说:“今三十年而见君曲江(今广东韶关),同游南华,宿山水间数日,道旧感叹,且劝我卜居于舒,故诗中皆及之。”(《苏轼文集》)由于李亮工的劝导,他有了卜居舒州的打算。

“青山只在古城隅,万里归来卜筑初。会见四山朝鹤驾,更看三李跨鲸鱼。”(《次韵韶停李通直二首》)这是他关于卜居舒州的诗。他知道舒州城边有雄奇灵秀的天柱山,也知道舒州有“龙眠三李”等朋友。对舒州的山水和乡风民俗,他一清二楚。因为李亮工的劝导,他兀自做了一番美好的想象,与之分手后,便“意决往龙舒(即舒州),遂见伯时为善也”。

随后,他写信给了舒州的另一朋友李惟熙:

“偶得生还,平生爱龙舒风土,欲卜居为终老之计。”(《苏文忠全集·东坡续集》)

“住斗龙舒为多……龙舒闻有一官庄可买,已托人问之,若遂,则一生足食杜门矣。”(《苏轼文集》)

但在着手购买官庄时,事情发生了变化。比他先期遇赦的弟弟苏辙(子由)已经定居在许昌。弟弟来信希望他定居许昌。苏轼收到信,就产生了“老兄弟相守过此生矣”的想法。可即便是这样,他的心还是在常州、舒州、许昌三地来回摇摆,游移不定。以至中间还有过定居真州(现在的仪征)的意思。

最后,考虑到当时常州远离北宋政治中心,又有当年为官的一些根基,他还是选择了常州。只是遗憾的是,他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便怆然而逝了。

名下虽然挂了“舒州团练副使”职务,舒州人民终没有福分接纳他的肉身。

裹挟着盛唐的烟霞、大宋的风雨,再上场的应该是明朝正德年间的胡缵宗了。

胡缵宗(1480—1560),字孝思,一字世甫,号可泉,一号鸟鼠山人,甘肃天水秦安人。他的祖父曾任过县官,父亲胡士济是一位儒生,曾在四川双流等地任县学教谕。明孝宗弘治十四年(1501年)他考中举人,正德三年(1508年)考中三甲一名进士,被破格擢用,授翰林院检讨,参与编纂《世宗实录》。正德五年(1510年),权倾一时的刘瑾谋反被诛,胡缵宗被人诬告而受牵连,谪为嘉定州判官;正德十年(1515年),升为南京户部湖广司员外郎,后升为郎中。正德十四年(1519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改任安庆知府。这时,他才三十九岁。

由于父亲博学多识,胡缵宗耳濡目染,从小就喜欢学习,讀书异常刻苦。坊间还有姐姐用嘴衔油点灯供他读书到三更的故事。他没有辜负姐姐的期望,正德三年就考中进士,殿试为一甲,后因大学士焦芳包庇其子焦黄中,把他改为三甲第一名。以致让当时阁臣试官李梦阳看不过去,特奏请让他等同于一甲,为传胪。他这才被授予翰林院检讨,成了当时朝廷惜才怜士的一则笑谈。他与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七子”友善,后来诗学思想也接近他们。

“青山下碧流,江树行舒州。千里轻帆外,层层见水楼。”(《望安庆》)从南京赶往古舒州——安庆的船上,他写了这样一首诗,可见心情是何等惬意。就是在那一年,明太祖第十七子朱权之玄孙朱宸濠起兵谋反,很快攻陷南康、九江等地。就在想沿江东下,直取南京时,却在安庆遭到了守军的拼死抵抗。朱宸濠亲临督战,激战十几天仍攻不下安庆城。其时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守仁(王阳明)攻克其老巢南昌,朱宸濠只好回师。安庆解危。但这个“宁王之乱”却给安庆造成了极大破坏。胡缵宗到安庆后,他首先做的就是战后恢复工作。为此,他定了许多规矩,比如,不准属吏骚扰百姓,如有诉讼只是“里人论之”,然后又“裁河泊之冗员,裁粮役之虚耗,裁商税之滥科,而弊政以鳌”(李天爵《知府胡公去思碑记》)。再实地考察,“开吴塘乌石堰,溉民田”,在短短的时间里就使安庆“抚绥安辑,民以大苏”,从而深得民心。

在石牛古洞的东侧,有一方石刻上写着:

“前翰林检讨胡缵宗,前监察御史余珊,前兵科给事中齐之鸾正德辛已至日集此,陈良材刻。”

如果与当年通判舒州的王安石相比,他是“一把手”,比王安石有权得多,也多干一年……因府治移到了安庆,他把著名的“天柱阁”从潜山迁到长江的岸边。这样,他既能感受“云从天柱出”,又能领略“月傍小孤流”的安庆山水了。在安庆,除了加强府学和县学外,他还恢复和新建了近思、山谷、桐溪、皖山等书院,在安庆各地建设名宦祠、乡贤祠、忠烈祠等。他精研文史,在文学、理学、书法等领域都有造诣。作为明朝地方志历史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这里不仅留下了大量诗词歌赋,还主修了十七卷《安庆府志》,为安庆留下了一份珍贵的地方文献。

与他一起吟诗唱和的朋友主要是齐之鸾、余珊两位。他们经常攀登天柱山,“上山扫碧霞,下山凌苍漭。”(《马上见天柱山》)天柱山的石牛古洞、山谷流泉、三祖寺、白鹤观……到处都留下了他们寻访的足迹和诗句。在王安石读书遗址旁建造读书台,在石牛古洞石刻“望岳”“靡靡溪”“山谷”等,仅他一人留下的石刻就有七八方之多。

由于勤政爱民,礼贤下士,他的政绩在安庆有口皆碑。以至离任安庆,当地士民为他刻立“去思牌”,说是“皖之士民,远至深山穷谷,皤皤之辈,咸奔走嘘唏,不舍公去”。他走的那天,安庆一带甚至连路边相送的人都万般不舍,泣不成声。数以百艘的船只一路送他到京口才折返。

离开安庆后,胡缵宗陆续在苏州、山东、浙江、山西、河南等地做官。嘉靖十八年(1539年)年底,在河南巡抚任上,因衙门失火烧毁符敕,他引咎辞职,退守老家甘肃秦安,在葫芦河畔开始过上读书著述的隐居生活。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在家居住生活了十年之久,到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他却遭遇一场“诗案之狱”。

事情缘于当时的户部主事王联。王联是一个贪婪成性、睚眦必报的小人。胡缵宗任河南布政使时,王联就在其管辖的阳武县任知县。虽是父母官,他卻在当地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以致阳武县民不聊生,民怨沸腾。老百姓恨之入骨。为了惩戒王联,胡缵宗叱责过他一次,但他屡教不改。胡缵宗只得叫人在他屁股上打了一顿板子,希望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王联不但不思悔改,而且怀恨在心。当了户部主事又违反国法入狱,为了苟且,他上书诬告了胡缵宗。

明武宗朱厚照游览楚地时,胡缵宗曾写了首《迎驾诗》,其中有“穆天八骏空飞电,湘竹英皇泪不磨”两句——“穆天八骏空飞电”,语出左丘明《子革对灵王》里“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意思是说周穆王随心所欲,走遍天下,想让天下都印上他的车辙印和马蹄印。王联说这是诽谤明武宗贪婪。而“湘竹英皇泪不磨”之句则暗示明武宗像舜一样死在南巡的路上,他的爱妃也会像娥皇女英恸哭不已,泪洒青竹变成泪痕斑斓的“湘妃竹”……王联抓住这两句诗上书明武宗,说胡缵宗心怀歹意,含沙射影地诅咒圣上。

经他这么恶意挑拨,明武宗也觉得胡缵宗这诗包藏了祸心,是在诅咒他,怒火中烧。接到王联的上书,立即要求特案特办,将胡缵宗捉拿进京,判了死刑。受株连者一时竟达百余人。

在狱中,胡缵宗抱膝无眠,依着寒灯孤影,竞以锦衣卫的八种刑具为题写《制狱八景》诗。同监的难友都替他难过,见他这时候还写这种诗,便抢了他的笔,责怪道:“你是因为写诗,才获了死罪,现在还写诗干什么?”

胡缵宗凄然地一笑,说:“我是因诗而惹祸,现在我不写诗,就能免除我的死刑吗?”

由于刚正的刑部尚书刘切的据理力争,确认胡缵宗这首诗不是诽谤,而是歌颂,应予原宥。这才真相大白,尘埃落定。不久,王联以诬罔罪处死,但明武宗恨意未消,仍将胡缵宗“杖四十遣归”。出狱时,布衣诗人谢榛闻讯,赠他以诗,云:“白首全生逢圣主,青山何意见骚人。”年迈的胡缵宗立即口占一诗致谢。后人以此说:“缵宗意气,殆不减苏长公也。”出了牢狱,胡缵宗回老家仍著书不歇,直至七十五岁时还完成了一部学术著作《愿学编》。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九月初三,胡缵宗挥毫对客,以八十一岁高龄卒于家中。

如此,明王朝胡缵宗这样一位著名的大儒和封疆大吏,终于幸运地捡回一条老命,以善终的方式魂归故土……

只是以诗惹祸招灾,他生前不知是否会想到,在他曾经为官的地方——那遥远而美丽的天柱山麓,他留下的石刻,为他和像他一样行走在悬崖上的人生,延续了一种生命的永恒。

原载《湖南文学》2022年第7期

美术插图:吴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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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知县做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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