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别离

李路平

这次旅行林凡准备了很长时间。从确定休假后的工作调整，到旅行路线、食宿安排等细小的事情，他都在动身前和李伊说过了，她应许之后，林凡便逐一落实下来。

他并非直接前往夏城，而是先去滨城与李伊汇合，两人一起从滨城坐动车去到夏城。林凡和李伊已经异地近五年，他很珍惜俩人在一起的机会，所以当她说起想趁着这个寒假，去外地走走的时候，林凡就认真起来，把她突发奇想般的想法坐实，最终就有了这次旅行。

一次偶然的考察交流，李伊和林凡相识于南城。说来也有意思，李伊和林凡的朋友周文是同行，两人都是从事新媒体工作，而他在出版社。那次他们一伙人聚餐，周文叫上了林凡，饭桌上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过后就有了联系，后来林凡又邀请李伊来南城玩了一次，两人就此确定了关系，后来周文听说了，还取笑了一番，他们又一起吃了顿饭，算是感谢这个“媒婆”，周文笑着说，这次不算，我们那边感谢媒婆是要带着猪头的，林凡说下次一定。

夏城在东部海边，去滨城算是顺路和李伊汇合。李伊平时不怎么出门，除了工作忙的缘故，另一个就是比较懒，没有别人坚定的怂恿，她很难离开家门。林凡很在乎这段感情，所以会抓住每一个可以见面的机会，另外，他们之间也出现了危机，李伊时不时会因一些小事赌气，林凡只能干着急。异地那么久，两个人发现想走到一起仍然并不容易。

首先是林凡，在出版社已经是一个部门副职，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平日里工作也不清闲，时常还要加班。关键是他喜欢做出版，从一个word文檔到一本书，拥有无限可能。滨城是个准一线城市，李伊选择那里，也是因为那里机会很多，收入不菲，唯一让人失望的，是那儿几乎没有出版业。简直难以置信，然而事实确实如此，这也是林凡仍然留在南城，最主要的原因。两个人都是比较自我的人，起初并没有特别大的感觉，他们需要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李伊，过完年就三十了，她旁边的同事朋友都已结婚生子，让她有了焦虑感，再加上滨城的压力，让她更显焦灼，虽然嘴上一直没说，林凡早已感觉到了。

李伊越来越不想与他视频，每次他尝试连接，李伊差不多都会挂掉，几分钟后发来信息说，她在忙着，不方便。即使连上了，李伊也不怎么说话，一直拿平板在看视频，林凡总是找话说，看着镜头后的李伊，慢慢也没了热情，看着她，时不时叹一口气，李伊似乎也没有察觉，最后总要沉默地挂掉。

当然也不总是如此，有时候李伊会主动和他视频，露出一副欣喜欢乐的表情，说着一天里发生的开心事，仿佛之前的忧郁从未发生。这样的时候总会给林凡一种恍惚之感，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过去历经的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情绪波动，他们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但彼此缄默的日子却有增无减，两个人好像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林凡想，他们因为沉默走到一起，如今又是因为沉默，两个人之间有了无形的裂隙。

车到滨城，林凡站内换乘，直接进到候车室，李伊已经带行李在那里等候了。几个月不见，李伊似乎瘦了一些，林凡过去，推着她的行李箱，两个人在离进站口有些距离的地方找到了座位。

几个月没见，两个人刚开始还是有些像网友见面，彼此都有一些拘束。走路时牵手的一刹那，林凡感觉到了李伊本能的拒绝，她的手缩了一下后，还是让他牵住了。然后就是李伊的依靠，他们坐下后不久，她沉默地挽过他的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不一会儿又钻进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林凡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开始时满怀着期待和欣喜，见面之后，又多了一些说不清楚的情绪，尤其李伊钻进他怀里哭泣后，更令他手足无措。眼角湿润，不断抚摸着她的乌发。

在滨城的换乘时间并不长，李伊哭过后，林凡为她擦干眼泪，两个人默默地抱了会儿，然后拿好东西准备进站。滨城到夏城的动车三个小时多一点，上车后，林凡把买的零食拿出来，摆在前面的置物板上，李伊慢慢恢复了生气，开始有说有笑，憧憬这次旅程将有怎样的奇遇。

林凡一边撕着包装袋，一边听着李伊打开话匣子，这种感觉尤为奇异。他们刚刚犹如经历了生离死别，现在又云淡风轻，人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仿佛只有这样，过往才值得珍惜和铭记。他看着李伊逐渐恢复到轻松自在的模样，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开始真正享受属于这次旅行的一切。林凡曾去过两次夏城，对那里的景点差不多熟悉了，他相信，这一趟旅程，可以让李伊得到难得的放松，也期冀经此，两人能够重新获得信心。

感情真是一种很残忍的东西。有时就像一种寄生物，绝大多数时候都能各取所需，彼此依附，自足充盈，好像永远都会这样子，却总将在某个时刻，可能给予你致命一击，毫无反抗的余力。

历经四五年，林凡早已识得其中滋味。他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无法像他见过的一些人那样，在一段又一段的感情中游弋，不会被任何一个人所伤。他偶尔会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人，他发觉他们很快就能走向婚姻，并逐渐走向人生的正轨。他内心深处，很渴望可以快点走上那条路，然而也许正是因为他敏感在意，在感情的迷宫里犹疑周旋，反而离那个理想越来越远，并深深地体味到，感情的独霸性，让它看起来像一个奸商，暗中早已瞅准了需要的价码，必须用它来交换。

他们乘坐的这趟滨城开往夏城的动车属于直达车，一路上几乎没有停靠，窗外的景观呼呼飞逝，来不及看清就已消失不见，李伊话说累了，就和林凡十指相扣，看着远处缓慢移动的山丘，不多久就从广播里传来即将到站的讯息。

夏城的纬度更高，林凡和李伊出站时，凛冽的海风迎面袭来，让俩人不禁感觉身上有些单薄。他们走到旁边，李伊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厚外套，把身上的那件换下放进去。她看见林凡看着她，睁大眼睛说，看什么，你不冷吗？林凡笑了笑，说，我还好。

林凡的外套是秋装，类似防风衣，里面穿了一件短袖。他确实比一般人更扛冻一些，但是他怕热。李伊知道，没多说什么，转头看见边上有一家日本品牌的连锁服装店，就拉着林凡要进去逛逛。他背着一个包，一手拉一个行李箱，被李伊挽着进去了。店里卖的都是冬装，几圈逛下来，李伊反而看上了一件促销的秋季外套。她喜欢款式宽松的衣服，这件米色薄款外套就是如此，摸起来松软舒适，李伊穿在身上，身形更显娇小，米色也衬得她的更白净，也更可爱。

看着她这么喜欢，林凡准备去付款，被李伊拉住了。她说，我自己买单，不用你掏钱。他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李伊已经走到了柜台前，扫码付款，店员把外套打包装袋，双手递给她。

已经过了饭点，林凡才感觉肚腹有些空乏，他对李伊说，饿了没，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挨着服装店就是一个商场，他们来到吃饭的那层，走进一家海鲜店。当虾蟹和贝类的鲜味在他们口鼻间弥漫时，仿佛才真正来到了夏城，在美食中感受到了海滨城市的气息。李伊吃完，还不忘模仿日剧中的人物，带着微笑双手合十，用日语说了一句，谢谢款待！

预订的酒店在港口区，那儿离夏城最有名的美食街、骑楼和大学城很近。他们从商场出来，人潮拥挤，夜幕早已覆盖，灯火璀璨，在海风摇曳的枝叶中闪烁。林凡打了个车，直奔酒店而去，并排坐在后座的李伊，又与他十指相扣在一起。

李伊的手有些凉，与他握了许久，林凡仍能感觉到她指间的凉意。他不知道女生都是如此，还是仅仅李伊是这样，他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盖在她的手背上，想要以此给她温暖。

这双手他太久没有握住了，在某一瞬间，他甚至感到有些难为情，不晓得自己究竟和谁的手握在一起。尽管他没有握过其他女孩子的手，当这种怪异的感觉被他发现时，林凡自己也吃了一惊。李伊和他都是在异乡漂泊的人，林凡在南城求学然后留在了那里，李伊毕业后辗转奔波，留在了滨城。两个天南海北的异乡人能够相遇，这是多么奇妙的缘分，林凡每次想起，内心都感动不已。这次假期已临近旧历新年，他们打算在夏城玩几天后，便各自回老家过年。这份羁绊似乎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异样，林凡觉得，顾家的女孩子才有人情味，是自己应该珍惜的。当李伊和他说起回家过年时，他很支持，两个人在一起固然美好，但不能因此忘了家人。

林凡订的是大床房，一路奔劳，两个人洗漱好已经过了零点，他从浴室出来，李伊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次日她比林凡更早起来，出去买了早餐，才将他从床上叫醒。两个人的旅行终于开始了。

虽然海风凛冽，但他们的兴致不减，尤其是李伊，就像一只从笼中放飞的小鸟，一路上叽叽喳喳，对一切都感到新奇。林凡这时浑然就是个当地人，沉着应对她的大惊小怪，时不时还要提醒她注意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他们这一日的行程很简单，就是沿着海滨小道，慢悠悠散步到骑楼老街，去那里看看，感受一下海边城市临近新年的欢乐气氛。李伊出门前就说，接下来几天就听你安排了，我只管吃喝玩乐。

他不想像赶场一样，带着李伊到处跑，更喜欢在一个地方慢慢走，慢慢看，在不急不缓中愉快地消磨时光。在认识李伊前，林凡时不时会自己一个人去旅行，尤其喜欢去海边，他曾渴望在旅行中遇见一个伴侣，但之后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艳遇从来不会降临他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上。再出门时，他就习惯了安安静静穿行在人群中，在喧闹中体味自我的孤独。这份孤独并不痛苦，更多的是平静。曾有很多次，他独自坐在海边的沙滩上，看着潮起潮落，日夜轮换，感到无比安宁。

直到遇见李伊，体会到两个人旅行的乐趣，他才有所改观，把更多的热情投入到这份感情里。她也喜欢旅途中的闲散，不去刻意追求目的和结果，这也是他们俩走到一起的主要原因，性格里相似的成分。

夏城的这处骑楼很有名，尽管南方很多滨海城市都有，但它的规模更加庞大，一直以来都很热闹繁华，吸引着无数游客。这是他们第一次临近春节出游，没想到路上依旧人山人海，李伊不时在这个铺面停停，不时又站在那个角落，要林凡拍照。他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并未想过要拍些照片，那些过往的日子过去也就过去了，未能留下丝毫痕迹。现在看见李伊在镜头里，不时还要做些夸张的表情，林凡不停地摁着快门，看见她被定格在相片里，内心涌起一股愉悦和满足。

快到骑楼时，人群几乎已经拥挤在一起，林凡和李伊仿佛就被裹挟着，很难从中解脱出来。他心想，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会有这么多人，难道他们都准备旅行过年吗。李伊也在游玩中感受到人群的阻隔，欢快的脸孔上也皱起了眉头，但也就是那么一下，又把目光放在了吸引她的东西上。

林凡把背包换到胸前，一只手紧紧拉着李伊，但这种联结很快就会被人群冲断，他们的手不得不一次次松开。林凡只能紧紧跟在李伊身后，防备着别人不小心冲撞到她，同时也在寻思，等下去到哪里吃饭。这么多人，估计所有饭店都爆满了吧。不过李伊似乎并不在意，那些新奇的东西总是源源不断把她吸引过去，林凡因为来往过多次，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新奇。这个时候的李伊，仿佛是两人刚在一起的样子，把心底的快乐尽情展现出来，无忧无虑，却又紧紧相依。两个人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微妙起来的呢，他看着她的身影，仿佛过往的苦涩都是虚幻，是一个晦涩的梦。

李伊不时会打断他的思绪，手里拿着一个手工发卡，要么一张夏城海景的卡片，或者是一对耳环，问他好不好看。林凡总是会很认真地回答，好看他会告诉她为什么好看，而不好看的地方又在哪里。

这是他一贯的态度。当他专注于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时，他总会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不会三心二意。比如面对李伊时，他会用心去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而不像其他情侣一样，两个人虽然牵着手，心思都在自己的手机上，林凡从没有牵着李伊时看过手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有几次开会和朋友聚会，林凡没有及时和她说，他的手机设置的静音，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时，才发现有很多李伊的信息。他的辩解往往乏力，面对李伊理直气壮的在乎和愤怒，除了心底的欣悦，便是想方设法让她开心起来。他确实为自己的疏忽感到后悔，尤其在兩个人的关系变得疏远时，他更是心生怀疑，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她，假如爱，为什么总是记不住提前告诉他要开会或者聚会，让她生出无谓的担心与猜忌。不爱的话，又是什么把他们牵绊在一起，难舍难分呢。

骑楼那儿果然如他想的那样，廊道里人挤人，两车道狭窄的街面上，差不多也被行人占据了，汽车喇叭此起彼伏，没有停歇。他们随着人潮往前走了一段，李伊指着骑楼问他，前面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林凡说，差不多就是这样。他们以前在海口见过，这次他想带她来看看更大规模的骑楼群，没想到都是看人了。他和李伊又往前走了一段，李伊拉着他往边上一条僻静的巷子走了进去。

当初他都是顺着街道走，这样的小巷子几乎没有进去过。巷子非常幽静，虽然也有一些店家，但往来的游客并不多，有一些坐在店里，也是小声地聊天，好似这种安静有着摄人心魄的效果。没走多远，出现一家古早味的糕点店。李伊走了过去，两人点了几种点心，坐在店里安静地吃完，她小声说，没想到在这里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在巷子里七弯八拐，竟然来到了一个公园的门口。大约这里也不是夏城有名的景点，并没有什么人进出，李伊先行走去，林凡跟在后面，这不是他行程规划的路线，丧失了“主导权”，只能由着她的兴致瞎逛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公园，但很精致，湖泊亭台，应有尽有，还有一个寺庙。林凡记得，夏城到处都是庙宇，没想到这里也隐藏着一座。从主街上的喧闹中逃离开，来到这里，耳朵中仿佛还有残存的轰鸣，一瞬间又消隐无踪。李伊进到公园，整个人的状态也不一样了，像是沉静，又像陷入某种哀伤的情绪里，在幽径上走走停停，不时发呆似的看着棕榈树叶，没有了先前活泼的神态。林凡一下子慌了，他走上前去，一只手微微地揽住李伊的双肩，轻声问，怎么了？她回过神来似的说没什么，又对着他轻笑一下说，可能有些累了。

林凡揽着她，在一个亭中坐了下来，把保温水杯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她。李伊握着杯子，不一会儿打开喝了一口，然后看着他说，林凡，你爱我吗？林凡握住她的手，看着李伊说，这还用问吗，我的心都是你的。李伊苦笑一下，挣脱开他的手，站起来说，我们再去逛逛吧。

那些骑楼老街仍旧热闹非凡。林凡牵着李伊的手，在人流中穿梭不止，李伊好像又被这种氛围感染了，时不时会发现一个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可爱的模样。林凡被刚刚她的问题问蒙了，一路上都没缓过来，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玩具气球，被李伊牵引着，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飘来飘去。

从骑楼老街回来后，天空映射着海边傍晚特有的霞光，李伊在海边的步道上出神地看着。林凡打算带她去美食街吃晚饭，不过她说还不饿，晚点再去。他似乎也没耗费什么力气，肚子胀胀的，没有什么胃口。

他们慢慢沿着海边栈道走回宾馆，一路上两个人无话，不时看着海天相接处，仿佛远天边不断暗沉的天光真有那么强的吸引力。在夏城的头一天，他们就各怀心事了，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会是什么样子。林凡很讨厌这个时候自己的口拙，说不出那些足以慰藉她的话，他也讨厌自己的性格，越是这个时候，哪怕脸面已经憋的通红，越是说不出心里的想法。嘴巴就像被无形的东西封堵了一般，就连呼吸都要窒息了。

李伊心里明显藏着事，却不愿意对他讲，林凡又不知道如何让她敞开心扉，这种憋闷无形中也加剧了他的沉默。就像一个漩涡，不断地往下拉扯，向愈加昏暗阴沉的地方沉溺，林凡想要抓住一點什么，哪怕多坚持一会儿也好，浮在上面看起来总还是充满希望。

林凡本以为，久违的陪伴，可以让两个人的关系重新亲密起来，然而这次见面，似乎并不能带来他想要的结果。尽管他费心安排了这次行程，究竟怎样与李伊坦诚相待，改善他们目前的感情困境，他并没有想出什么具体方法。他扪心自问，自己对李伊的感情是真挚热烈的，他可以为她倾注一切。异地这几年里，他的心有种丰盈感，一种奇异的归宿感，对于南城那些向他示好的女孩子，他总是一笑而过，从未在心底掀起过波澜。只是要他放弃热爱的出版，奔赴那块被称为文化沙漠的土地，与李伊结束异地，他却变得难以抉择。一个是相亲相依，一个是安身立命，放弃哪一个，都好像是在他心头上砍一刀，光是设想一下，都能体会到那种痛楚。

他曾很认真地思考过，假如去到滨城，他能从事什么工作。滨城在他人的口中虽然遍地是钱，但不是什么人都能挣到的，尤其像他这样有强烈事业感的人，更是举目茫然。图书馆、书店、文化公司、沾点边的文化馆，这些看起来都可以，但是放弃现有的那些成绩，从头开始，他还是缺乏勇气和信心。这份信心，又是依附在什么之上呢。

周文知道这个问题后，只说了一句，你还是不够爱她。林凡不知道怎么反驳。在他自以为可以为此付出一切的东西之外，还有一个与之不相上下、能够相提并论之物，现实的吊诡与荒诞不外乎此。或许真的是他太怯懦了？“树挪死，人挪活”，他却总是迈不出这一步。

看着窗外暮色渐晚，李伊还是没有出门的意思。林凡在房间里来来回回，不是洗水果就是烧热水，他不想把隐藏的悲伤表现出来，更希望借此可以转移出去，重新让自己更乐观一些。他把草莓洗好端到她面前，然后说，吃颗草莓去吃饭？夏城的这条美食街很出名的，它和其他城市的美食街不一样，是海鲜一条街。他想到昨晚李伊大快朵颐的样子，特意把海鲜强调了一遍，又补充说，那儿还有很多当地的小吃，你在其他地方都吃不到呢。

她捏起一颗草莓咬一口，说不想出去了，在外面逛了一天呢。林凡没有放弃，说，就几步路，下楼走一下就到了……要不，我打包回来这里吃？李伊把草莓吃完，说，我都饱啦。他的心口一阵隐痛，敏感地察觉到她又一次排拒了他。她看着林凡怔在那里，说你出去吃吧，不用管我。

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除非李伊确实忙得走不开。林凡抿嘴笑着说，我也不怎么饿，等下饿了再说吧。他把电视打开，询问她想看什么节目，李伊的反应也很冷淡，说她不看了，就在床上玩玩手机。

那个晚上林凡都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睡下的。他的笨拙让两个人的关系显然更加恶化了。关灯上床时，他把手伸过去，想抱住李伊，却被她推了开来。半夜他却被李伊弄醒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身过来，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林凡也在她的指引下，感觉到体内有股热气喷涌而来，变成主动回应。

在城市微亮的夜空下，李伊的身影变得黝黑潮湿，却又滚烫如火。林凡把她紧紧地抱在胸前，感受那种湍急与窒息，黏腻与柔软。李伊的双手环绕着他，指甲仿佛嵌进了他的后背，而他双手中的力气，几乎就要把她整个压进他的身体。他们像两条鱼紧贴在一起，向着同一个方向奋力游动，没有停歇。当林凡的手再一次抚摸过李伊的脸颊时，感觉到一片湿漉，她低头，紧贴在他的胸前。

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相拥着，林凡感觉他们从未像这一刻那么亲密，一切似乎都将在无言中被诠释和延续。李伊在他的怀里微微起伏，林凡的眼睛也潮湿不已。天色渐明时，两人才沉沉睡去。

当李伊洗漱时，林凡在手机上看见了武汉不明肺炎的消息。之前这个新闻一直没有引起重视，谣传和辟谣，如今看起来确实紧张起来了。他联想到街上拥挤的人群，以及少有的戴口罩者，心里一惊。他走到洗手间，把这个消息给李伊看，她一边抹脸，一边把新闻看完了，然后说，刚好我前几天有些咳嗽，带了几个口罩，等下我们再去药店买一包备用。他们在楼下找了个早餐馆吃完，便一路留心着药店。

第一个没有口罩，第二个也没货了，店员说，大家都在抢。神色里有一丝慌张。当他们去找第三个时，李伊警觉起来了。她对着林凡正色道，看来大家都慌了，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停留过久，尽量早点回去。林凡有些不舍，但这看起来并非是一件小事，他只好说，那我们再玩两天，改后天的票，至少岛上要去一下的吧？

他们也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包非医用防护口罩，心里总算踏实一点，然后去往大学城，感受了一番滨海校园的美景，又在猫文化主题区街逛了一遍，路遇的很多游客已经戴着口罩了。李伊似乎一直在关注那个新闻，到了晚上，形式更加严峻起来，感染人数迅速增加，两个人都有些紧张，当即决定立即改签最近的车次和航班。为了减少接触，他们没有出去吃晚餐，而是点了外卖。李伊随时关注着疫情的动态，林凡则一直在刷票，两个人已经没有了丝毫旅行的兴致。

临近除夕夜，航班和车票愈加紧张，大约也是着急回去的心理，这种愿望看起来越难实现，第二天近傍晚，才好不容易抢到了明天的票。林凡老家离夏城更近，尽管是无座票，还是觉得非常庆幸，李伊的老家远得多，只能坐飞机回去，补了大几百块钱后，也终于把票订好了。两人终于松了口气，蓦然发现，一天的时间都花在关注新闻和抢票上了。不过他们还是很开心，林凡笑着说，总算搞定了。她也对林凡笑了笑，说，我们还要买点明天路上吃的东西呢。说好要去的岛屿去不了了，他们的旅行就这样被突发情况所打断，林凡看着李伊，不禁又心生不舍，他们还没好好地在夏城玩一下呢。

林凡带着李伊出门，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简单吃了晚餐，然后在手机上找了最近的糕点店，买了些吐司和酸奶，这是李伊的习惯，林凡平时都是在上班路上随便吃点。回到房间，两个人又一起看了一会儿网上的新闻，然后相互催促早点休息。李伊的航班是明天一大早，林凡的动车则是中午，他想刚好可以把她送上飞机，然后打车去车站。

洗漱完，他们又把行李整理了一番，把一些用不上的东西先收进行李箱，然后才躺下。两个人默默抱了会儿，都不知道说些什么，也没有其他的想法。李伊又拿起手机看了会儿，武汉的消息每个小时都在变化，让他们心神不宁。彼此仿佛都怀着心事睡了过去。

林凡定了闹钟，一大早就把李伊叫醒，两个人抓紧收拾了一下，吃了昨晚买的吐司，然后打车往北去机场。

就像来时一样，李伊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林凡的手，俩人在汽车的后座上依偎无言，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汽车驶上跨海大桥时，晨光逐渐照亮，一行大雁忽然在天空排成一字，安静地往南飞去，林凡的心瞬间被击中。离机场越近，林凡的心便越悲伤，他的手似乎也传递出了这种信号，李伊抬起头看着他，眼里闪着泪光。

他们出门时就戴了口罩，进入机场领取登机牌后，林凡和李伊在大厅里坐了会儿，到处都是匆忙走动的人群，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紧张感。李伊坐不了太久，很快俩人就来到了安检口排队，林凡安慰李伊不要害怕，又叮嘱她要注意好防护。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哽咽起来。牵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直到入口处的安保人员阻挡，他才放手。林凡站在警戒线外面，看着她一步步跟随队伍走到安检口，传递证件，拍照，拿回证件，直到进入安检门时，李伊最后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

一切都像梦幻般来去无踪，林凡觉得这几天既真实又虚幻，既深情又悲情。他在往外走时，忽然就哭了起来，开始时小声抽泣，然后呜呜地哭花了双眼，不得不靠在公交站台的背面。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很多事也没来得及做，两个人相聚又分离，带着各自的悲伤和隐衷，付诸坚韧的沉默。

那一瞬间，他心里想去他妈的出版，去他妈的异地，我就要和她在一起！

两人刚回家没两天，就传来了武汉封城的消息。然后就是各省份急速增长的病例，事件的严重程度可想而知。林凡来不及和李伊倾诉相思，就开始为口罩、消毒液、感冒药品、尤其是食物操心了。他联系周文，他也战战兢兢的，说南城每天都有新增病例，他没有口罩，根本出不了门。林凡也是如此，想到他和李伊在夏城的人群中穿行数日，又不禁后怕。李伊似乎比他还要忙，他发给她的消息，总是要隔段时间才回复，有时候林凡问起，她才说没什么。他知道李伊有个大家庭，哥哥姐姐早已結婚生子，家务事想必也多得不得了。

疫情愈演愈烈，他们的假期早已用尽，林凡不得不向单位说明情况，继续留在家里。李伊没有和他说回滨城的事，好像她并不着急。直到那天她对林凡提出分手。

李伊在电话里说，和他准备去夏城前，她就已经辞去了滨城的工作，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旅行。家里给她安排了相亲对象，她了解了一下，感觉挺合适的。只是没想到刚好碰到疫情，她停了停，然后接着说，这段时间他都在帮忙，送来很多紧缺的东西，人很好，看见他，我似乎都安心了一些。

林凡一直想说些什么，但思绪被轰堵在脑海里的痛苦碾压得支离破碎。当他听见李伊说出“安心”这两个字时，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词在李伊的感情观里，一直是最重要的，林凡的沉默和对工作的热情，曾一度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只是相隔两地，这份安心还是败给了距离。李伊说，我不想再这样了。我累了，我只是想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末了说，林凡，谢谢你。他把自己锁在房间，看着窗外冰寒的细雨，在池塘里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尚未荡漾开来便已破碎，重复无休。

等他终于缓过来，试图挽回时，却早已失去了她的音讯，李伊把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删除了。林凡徒劳地尝试着，一遍又一遍。他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牢笼，身上缠覆着沉重的锁链，就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两人在夏城短暂的旅行，想起在机场分别时，眼里莫名汹涌的泪水，似乎一切早已注定。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