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旺平
20世纪80年代,家乡的水还算富足。安逸河从村庄脚下蜿蜒流过,一年四季奔流不停,河面足有三四米宽,清澈见底,水中灰突突的鱼儿手指一般大小,成群结队,游弋不停。河岸上青草蔓生,开满了不知名的花儿,草间虫鸣蛙跳,各种鸟儿一会儿贴着水面取水,一会儿停在岸边衔泥,忙碌地筑巢垒窝。安逸河把无数的村庄紧紧连接在一起,就像一条结满瓜果的藤,一代代勤劳朴实的庄稼人在她的滋养下繁衍生息,过着自给自足的幸福生活。
麦黄六月,趁大人中午休息的片刻,我们小孩子偷偷溜出家门,来到河边较为僻静的地方,搬来大块的石头和土块,一层一层抹上泥巴砌起来,围成一个小小的淖坝,将水流堵住,然后把衣服脱个精光,哧溜哧溜跳进暖暖的水里,变着法子玩起水来。有的半个身子露出水面,快速挥动着双臂打水仗;有的捂着耳朵比赛扎猛子,看谁在水里停留的时间最长;有的憋足了气,紧闭着嘴巴,反复蹬着双腿学游泳。回家的事,我们早忘得一干二净。
母亲再也等不及了,远远地朝我们吆喝。严厉的父亲板着脸,悄悄等候在门后的墙圪,未等我们反应过来,手中的鞭子已噼里啪啦地抽在了我跟哥哥的腿上。我俩赶紧抱住双腿,蹲在地上大声哭喊。祖母听到后赶忙跑过来,一边袒护,一边责备着父亲,一场“劫难”就这样躲过去了。
姚家河小学在安逸河下游,离家三四里地。放学后,我们顺着弯弯曲曲的小河,一边走一边贪婪地玩着,把书包丢在河边的草丛里,去掏鸟窝、刨地鼠、打黄蜂、抓蚂蚱……还有我们最喜欢的抓土鱼。天快黑的时候,大家找来空瓶子或塑料袋,装好自己的“战利品”,拎着满满的鱼儿,唱着歌儿往家里走去,快乐的歌声飘落在汩汩流淌的水面上,随着层层涟漪弥漫在淡淡暮色中。
除了安逸河,村庄旁边还有一个宽阔的河坝,涓涓溪流弯弯绕绕,从山垴沟涧里流出来,从河坝中间穿过。大人们在小溪旁边挖出好多个大坑,围成一个个水泉,引出一部分水积蓄下来,等水慢慢沉淀清了,便担回家洒庭院、洗衣服、饮牲口、浇菜园、盖房子。那时,坝中的水给繁忙的庄稼人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省下了好多力气,也节约了许多时间,茶前饭后的间隙便可挑两桶水回来。
我家离土坝最近,用水最为方便,出门走五六十米就可以来到坝上。父母早出晚归,整天在地里忙农活,顾不了家里,打扫卫生、洗衣做飯、喂养牲畜等家务活几乎全由祖母承担。农忙时节,祖母为了多干几把活,天不亮就起床,连走带跑地抢时间,忙里忙外地赶活计。但祖母毕竟上了年纪,加上裹着的小脚行动起来不够利索,有些活干起来很不方便。于是,我跟哥哥开始慢慢分担起家务来,主要活儿是供足家里的人畜用水。
那时候家里的用水量特别大,除了备足当天的人畜饮水,还要预备好未来两天的。放学归来,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挎起水桶向着河坝里的水泉走去,来来回回要跑好几趟。看着家里那口黑黝黝的大水缸满了起来,心里一下子轻松踏实了许多,但在我的记忆中,那口水缸似乎从来不曾装满过,永远是个无底的深洞。
在我上小学的那年,父亲决定翻修家里的老房子。浇土、筑墙、和泥、泡砖瓦、打墼子都需要大量的水。那时没有水泵抽水,也没有三轮车拉水,父母一边赶着忙地里的农活,一边又得挤时间去坝里挑水。正午的阳光晒得人汗流浃背、脸膛发烫,父母瘦弱的身影在炎日下不停地摇晃,咯吱咯吱的扁担在两肩之间换来换去,汗水湿透了衣衫,把佝偻的脊背勾勒得清晰可见。我跟哥哥妹妹跑前跑后,也帮着父母抬水浇土,积极的表现得到了父母和帮工盖房人的不断表扬,但稚嫩的肩膀哪能经得住超负荷的劳动,揭开衣领,只见肩头红彤彤的一片,疼得不敢触摸。
到了暑假,我们三五成群,光着脚丫钻进水里,和泥巴,捏泥人,垒城堡,泥水溅满了衣服,全身上下污浊不堪,儿时的快乐就像泥巴一样沾满在脸上。若是冬天,等结了冰,邻居家四叔便拿出自己的冰车,大家羡慕至极,一下子围拢过来,串起一支长长的队伍,前拉后推,沿着弯曲的冰面在林间快速滑行,追逐的嬉闹声飘过,打破了冬日的寂静,寒冷的冬天也变得聒噪起来,热闹的气氛溢满了整个河坝。
上了初中以后,家乡发生了严重的旱灾,一年不比一年,昔日河水充沛的安逸河只余不到一米宽,土坝中绵绵不断的流水也细成了一股绳,终于有一天,它们都干涸了。从此,庄稼人再也未见到过那清凌凌的溪水。幸好,在离河岸不远处的土台上有一眼大口井,全村的人畜用水都指着它。到了傍晚,干活回来的人们吆喝着牲口,挑着水桶向水井走去。我跟哥哥抬着满满两桶水,小心翼翼地走着,步调一致,生怕水从桶里洒出来,硬邦邦的抬水棍压得肩膀生疼,路上总要休息两三次才能到家。
进入夏季,正是庄稼人用水量最大的时候,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天空中看不到一丝云彩,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干渴的土地冒着火焰,路上的汤汤土足有半拃厚,裹挟着热浪向人袭来,闷热的空气令人窒息。井里的水往往供不应求,男女老幼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在井旁,汲满一桶水得等上一两个小时。
大人们就地而坐,掏出旱烟袋卷起旱烟卷,吧嗒吧嗒吐着烟圈,一同吐出来的还有忙碌了一天的乏气。他们聊着夏田的产量,谈论着眼下的旱情,估摸着秋田的长势,时不时发出几声难以掩饰的叹息。等月亮爬上树梢,一桶水的愿望总算得以实现,困乏的身影渐渐散去,先前的喧嚣也慢慢消失在了夜空之下。
往后的几年里,旱情依然持续不断,半年时间等不来一场像样的雨,大地快要干裂了一般,枯黄的麦子不及小腿高,一撮一撮码在田地里,等待着上场摊碾进仓。一碧如洗的天空像一片没有边际的大海,时时让人心慌,带给村人无尽的绝望。见不到雨水的打麦场干渴得要命,厚厚的汤土踩上去扑通扑通四处飞溅,辛苦了一年的收成眼睁睁看着无法入仓。
父亲抬头看了看天,一筹莫展,绝望的眼神犹豫了半天,决定第二天碾场。一家人三更半夜早早起来,找来所有能装水的器物,肩挑车推,把打麦场泼洒得潮潮润润。等太阳冒上山头的时候,汤土刚好被刹了下去,左邻右舍都来帮忙摊开麦子,经过摊、碾、起、扬等程序后,饱满的麦粒干干净净,见不到一丁点尘土,就直接装进了麦篅。
面对肆虐的旱情,大口井里的水也渐渐少了,几天渗不出半桶水来,人畜饮水面临着很大威胁。人们开始恐慌,不得不把目光转移到邻村的老泉(水泉名)。起初,邻村人并不介意我们担水,但随着旱情的一天天加重,泉水水位不断下降,老泉的供水明显紧张了许多,邻村人开始变得“吝啬”起来,有时还投来冷眼,我们也不好意思再去邻村挑水了。
日子还长,吃水的问题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听村里老人们讲,安逸河上游的山脚下有一条浅浅的沟,名叫沙脑沟,离村庄不远。那里曾有一股细细的泉水,水流未曾断过,后来崖土塌下来后被掩埋了,经年累月,越埋越深,再也未看到有水流出。乡亲们立即拿了?头铁锹,根据老人的讲述开始寻找泉眼。经过几天的刨挖,泉眼终于找到了,只见一股清亮亮的水从地下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大拇指一般粗细。看着这股生命之水,乡亲们一下子沸腾了,欢呼声顿时响彻了山谷,快要把山山峁峁震塌了一般。人们像敬护神灵一样把水小心翼翼地引到沟口,挖了一个大大的蓄水坑聚集下来,等沉淀清了供人畜饮用。
每到傍晚的时候,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牵着牲口,一边唱着歌,一边向沙脑沟走去,大人跟在后面挑着水桶,吆喝着,谈论着,高高低低的身影在夕阳映照下有节奏地晃动着,喝足了水的牲口时而发出几声吼叫,和着细细的水声,寂静的沙脑沟热闹非凡。
到了2001年,中國妇女发展基金会开始实施“母亲水窖”集中供水慈善项目,每户人家可以从乡政府免费领水泥打水窖,于是家家户户开始挖水窖。我家挖水窖的时候,村里人几乎都已经有了水窖,我们好奇地走近窖口,想看看这一口水窖是怎样集雨的,但大人们从来不允许我们靠近。等到整个工程完工,水窖封口,只留下一个人可进得去的口,从上往下望去,黑洞洞一片,与河畔干涸的水井没有什么区别。等到一场雨来,祖母打扫干净庭院,浑浊的雨水带着浓烈的土腥味,全部流进了水窖。雨停后,父亲在水窖里撒上漂白粉,过不了几天,一窖水沉淀得干净清澈。从那时开始,家乡大多数村庄的生活用水有了保障。一口口水窖,就像一条条隐秘的河流,给予了生命,给予了希望。
乡亲们的饮水问题始终是当地的头等大事,政府一直在千方百计地寻求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2003年,县水利部门通过勘察论证和取样检验,发现沙脑沟的泉水水源充足,各项指标符合人畜饮用标准,于是乡政府与县有关部门积极衔接,经过多次讨论协商,决定在我们村实施自来水引水工程。得知这一消息后,整个小山村再次沸腾了,乡亲们欢呼雀跃,家家户户齐上阵,积极投入实现世代人引水梦想的工程中。根据工程规划,先在村庄后的半山腰挖了一口直径三四米、深六七米的大井,然后将泉水打压引到井里,再通过细小的水管接到每家每户。从此,全村的饮水问题得到了极大改善,我们村也成了全县各乡镇村社中第一个用上自来水的村子。
时隔11年,2014年12月,随着九甸峡右岸的引洮取水闸门缓缓开启,陇中人民期盼了半个多世纪的梦想终于变成现实。我真切地看到有一条河流,从遥远的天际奔涌而来,从青藏高原的雪山奔涌而来,黑色的管道在沟壑山梁上穿行而过,清凌凌的洮河水像白花花的银子,通到了我的家乡,通到了农家小院,在每个人的血液里流动着。乡亲们终于喝上了甘甜的水,我不禁捧起一抔喝了起来,清醇甘洌的自来水瞬间通遍了全身,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远方,只见天空中洁白的云朵如羊群自由自在地游走,起起伏伏的山梁上烟雾缭绕,树木葱茏。“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苦瘠甲于天下的陇中大地满目锦绣,人们在新时代的大道上,和着新时代的钟声奋力前行,谱写着辉煌的新篇章。
(甘肃省定西市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