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食记

2023-05-30 21:47:30古保祥
延河·绿色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咸菜梅子米酒

古保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莽原》《躬耕》《散文百家》等,著有长篇小说《世外逃缘》《幸福躲在时光深处》等,曾获岳阳楼文学奖、韩愈文学奖等奖项。

古人对于吃食是有敬畏之心的。一锅粥,要用专职的家庭主妇滚上半天时间才有味有香有色;一碗鸡汤,要费尽周折辅以佐料才能够成为饕餮盛宴的标准;慢食,并非慢慢吃饭的意思,也并非完全对做饭过程与时间的一种限制,而指的是一种心性,心性慢下来,世界也会变得安然。

海鼠优雅

如果评选海洋里最内向的动物,我一定将票投給海参。海参者,又名海鼠,喜欢躲猫猫,它们通常优雅地藏在某块岩石旁边,为了保护自己,拼命地用身体适应岩石和周遭环境的颜色。它们通常不爱运动,静养是它们的天性,假以时日,它们的身体与岩石融在一起,如果不是专业的捕捞者,你不可能发现它们的所在。

但海参喜欢阳光,如果哪天不吸收阳光的营养,便会浑身难受。初春初冬季节,阳光吝啬,海参总是在此时成群结队地到浅水区寻找阳光,而此时,恰是捕食海参的最佳时期。

海水翻涌,全副武装的捕捞者,鼻子一边冒着血,一边固执地入海。海压大得吓人,人身上的皮肤不停地抖动着,海参不管这些,它们照样无所顾忌地睡着大觉。有时候,优势用得太狠了,也会成为劣势。捕捞者显然是了解海参的特性,他们对海参生活的习性、高度、温度相当了解。几个回合下来,海参便被他们无情地收入网中。等到海参们一觉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被扔在渔船上,海参离水后便会迅速融化,因此渔人通常将海水盛满某种器皿,海参在里面继续沉默无言。

古人对海参也充满赞誉之词:

预使燂汤洗,迟才入鼎铛。禁犹宽北海,馔可佐南烹。莫辨虫鱼族,休疑草木名。但将滋味补,勿药养余生。

在长岛,中国的海参之乡,我见识了专业化的队伍如何捕捞海参的过程。那人上来后,通常满脸是血,长期高压力的活动让他痛不欲生。他通常需要准备三天左右的时间才敢入水,如果有高血压、心脏病,或者是做过文身的人,是决然不敢进水的。海水的压力会率先突破身体里最脆弱的那记伤口,然后以雷电之势撕烂整个身体。

长岛人将海参打捞后,需要迅速地处理掉内脏和参嘴,一口大锅就支在海滩上面,海参倒入大锅中,煮开后熄火,然后让海参慢慢凉透。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一天以上的时间,然后才能制成各式各样的海参半成品,比如淡干海参、即食海参、速发海参、半干海参、海参肽等。

在山西阳泉,我有幸见识了顶级厨师用古法发泡海参的过程。

参加婚礼者宾客如云。大灶里的煤火徐徐半掩,当天所有的饭菜已经制作完毕,唯有一道菜叫海参扒肘子的菜姗姗来迟。大厨却停了火,以青灰接拌了湿煤,封住灶口,将海参一只只扔入湿煤中,捂上数个小时。这还不算完结,时间到后,取出海参,投入吊罐,温上三天三夜。

吊罐的温度是恒温,保持五六十度的样子,太热了,海参便会被融化,太冷了,海参无法完全发泡。

阳泉举办婚礼通常要摆上三天三夜的盛宴,而只有这道海参扒肘子,在最后一天才能够制作完成。这样的古法发出来的海参,口感颜色俱佳,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之作。海参进入口中,透彻五脏六腑的和谐,仿佛调动了人体里所有的味觉,而肘子与海参的营养完全合并在一起,不分君臣,不分主辅,吃完半晌了,舌尖上依然有一股海参的余香缠绕,让人留恋多日而不绝。

现代人生活节奏太快了,讲究速食。而大厨说这是古人制作这道菜的正规流程,一道菜竟然用上漫长的三日时光,可见古人对食品的制作流程相当专业,又让人心存敬畏。

煮饭花

晚饭花盛开的时候,老家的小院里,便燃起了袅袅炊烟,母亲是每天家庭大餐的黄金主角,而我们,充其量只能算是配角。

母亲喜欢做饭,做饭的水平远近闻名,母亲熬的粥,可以生出花来,母亲称之为“饭花”。

何为“饭花”,就是大米被充分熬制后,碎成了一朵朵洁白无瑕的花。

而我最喜欢的则是母亲种在院子里的晚饭花,又称紫茉莉、六点花,在傍晚前夕,开得艳,开得奇,远远望去,好一派旖旎的大好时光。我与小伙伴们在花中穿梭,几只调皮的虫子过来想打扰我们的好事,却被我们捉住,扔到了云外九霄。

粥通常选用自家地里种植的精致大米,母亲选米时,通常戴上眼镜,将有虫子的米择出,或者将黑色的杂质全部扔掉,留下的则全是粒粒饱满的白色“珍珠”。这只是第一个步骤,接下来便是用井水淘米了,淘米剩下的水一般不会扔掉,母亲用来洗脸,可以保持皮肤光滑,洗完脸后将水倒入花盆里,可以肥沃花朵。

粥怎样熬才称得上美味?除了技巧外,最需要的其实是时间。母亲不会用天然气,更不会用电磁炉,她通常选择烧锅,锅台下面的柴火,不能多放,也不可以少放,多了粥熟得快,熬不出营养来,少了粥煮的时间过长,会错过最佳的晚饭时间。

因此,黄昏快要降临时,锅台便早早燃起了柴火。一锅饭,通常需要熬上两个小时时间。其间,母亲一边不断地往锅台里加柴火,一边纳着鞋底子,而我则会在周日做完功课后,虔诚且小心翼翼地躲在稻草的后面,仔细观察那氤氲上升的白色气体,闻着那锅里传出的清香,我喜欢这种烟火气息,觉得有了烟火的人间真美好。

母亲说:“以前熬粥也有失败的时候,家里人便故意抢着喝,以后再有失败的时候,我便将粥藏起来,一个人慢慢地喝。”

粥熬到什么程度才是最佳?要生出花来。大米也会开花吗?我好奇地上前,果然看到了那朵朵饭花,它们骄傲地盛开在锅中。母亲的一双慧手,使得生活每天都争奇斗妍。在食物不足的年代里,能够每天回家时,闻到那股清新的香味,已经使幸福升华,使日子开花。

我曾经信誓旦旦地学过煮粥,可是,我在煤气灶上煮的粥,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出饭花来,我最缺少的,其实是时间。生意,应酬,乱了心,乱了时间,我们自豪的现代人,竟然抽不出时间来,为自己的家人做一碗可口的米粥。

大米粥虽有营养,可是只有开出饭花的粥,才会使得营养达到最佳。这种粥,最适合胃不好、体弱多病的人食用。如果遇到了哪家女子坐月子,喝这种粥最为合适了。粥喝下去,暖胃暖心祛病消灾祈福,所有的不快烟消云散。

米已成炊。我最喜欢捧着粥,躲到满园芳菲的晚饭花下面品尝,花的清香与粥的香味凝结在一起,让一天繁重的学业飘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醉。

每一种食物都有香味,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才能。所以,怀才不遇时,我们不必悲天悯人。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出可口的饭菜来,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出人头地。所以,有时候,心满意足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快乐。

能够于每日的黄昏,捧一碗母亲煮的粥喝,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原来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厨师,叫母亲。

黄齑周记

第一周:

自种畦中白菜,醃成瓮里黄齑。

黄齑者,咸菜也。在氤氲的古诗中,萝卜在祖母的手中跳舞。萝卜清纯可爱,它们在地里时通常挺拔着身姿,上青下白,白色的没入土中,拔出来时,带出来一大摊的泥土。萝卜的吃法广泛,可以炒着吃,可以腌着吃,更可以生着吃,而河南的萝卜太辣了,生吃时像吃了一个怕人的辣椒。能生吃的萝卜主要在山东,叫水萝卜。我坐火车时,曾经看见无数的山东人左手大饼,右手萝卜,车厢内一股子青涩的气息,让人顿感生活无比清新。

祖母喜欢腌萝卜,萝卜在她的手中翻滚着,萝卜需切成条状。我以为这个过程非常简单,自告奋勇近前,拎起菜刀跃跃欲试,可是刀在我手中我成了臣子,不听我的使唤,萝卜被我切成了“无头鬼”和“半截身”。

条状萝卜需要晒干,家中的晒衣绳上面,将要风干的萝卜在开会。绳子如悬崖,萝卜们总担心自己被摔下来粉身碎骨,因此,它们不敢过分激动。在风中,一条条萝卜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我情绪。

第二周:

腌咸菜时,需要佐以辅料。而通常用的佐料便是盐、花椒、茴香、辣椒、姜和蒜,还需要一大瓶的白酒。白酒不需上等的酒,上等的酒入口好,但腌咸菜却不一定会有好的效果。卖散酒者一头雾水地站在街面上,祖母近前,要买酒。售酒者大惊失色,他竟然遇到了一个喜欢喝酒的妇人。不敢卖,僵持半天,祖母以腌咸菜为借口,给老板讲所有的工艺过程,听得卖酒者如痴如醉,一瓶酒擎在手中,祖母通常先抠下盖子,泯上半口,她自言自语道:“嗯,味道还算纯正,恰可以腌菜。”

所有的佐料准备完毕,却要等待君王的到来。萝卜是君王,其他佐料都是臣子。君君臣臣,身份是不能搞反的,否则,离了君王,一帮臣子们便会大打出手,那腌出来的菜就没有了君临天下的味道。

第三周:

萝卜已经被风干得变了形状,失了水的萝卜就好像没了胭脂水粉,只剩下一身蜷缩的“骨头”,祖母站在院落中捡拾掉在地上的萝卜。她将所有萝卜条子扔在一个大筐内,将萝卜身上残存的灰尘清理掉,怕不干净,影响食欲。祖母将萝卜一股脑扔进大缸内,萝卜在缸内游泳,有些萝卜喜欢自由泳,更有些喜欢蛙泳,萝卜条子在祖母的手中上下奔腾。这是一双慈祥的手,一双照顾全家饮食起居的手。

咸菜瓮子是祖父留下来的老古董,祖母舍不得扔,说这里面一共腌了一百多次咸菜了,有味道。萝卜被扔在大盆内,先加盐,辣椒切碎,姜被捣烂,整瓣的大蒜在盆内浮浮沉沉,一双大手无数次地将其搅拌均匀。散酒千呼万唤始出来,空气中一股子发酵的芳香。君与臣融合在一起,它们住在祖母为他们精心建造的王宫里,每天上朝下朝,不亦乐乎。

第四周:

瓮子被完全密封,空气丝毫不能进入,萝卜们在真空的环境中不停地做着无氧运动。它们不敢深呼吸,因为氧气渐渐耗尽。直到后来,它们的身体进入无控制地游离状态,直至彻底地香消玉殒,没了知觉。

而此时的盐,迅速地散发出亚硝酸盐。辣椒、姜片还有蒜瓣,与花椒、茴香等大料无控制地开始融合。虽然被动,没有风生水起,却照样轰轰烈烈,让人类心生景仰之情。

不要以为瓮子中会大打出手,这儿秩序井然,一片自然和谐。开始时各方排斥,各自为政,但迫于形势、迫于压力,主要是迫于人类无尽的味蕾,它们最后成为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

不要以为过了第四周咸菜便可以放心食用,仍需观察三四周时间,等瓮子内的类似亚硝酸盐的有毒成分完全释放后,腌好的咸菜才可以健健康康地端到餐桌上,让人类大块朵颐。

等待酒香四溢

在周庄,我被满庄子的酒香缠绕着。

周庄的水慢慢蠕动,水两边店铺林立,而最吸引人的莫过于梅子酒了。

可以免费品尝,酒是绍兴黄酒,辅以青梅的酸和黄梅的甜,咽在口中先生津,酒的力量传遍身体每条血管后,在大脑深处驻足,让人痴痴地醉。才饮了几杯,便感觉云天雾地,内心却有一些隐隐的小欢喜。

“青梅煮酒斗时新。”梅子酒可谓传承千年了,早在宋朝,“梅子黄时雨”时,三三两两的村姑们便轻摘黄梅,回转家园,家中酿酒师早已经等候多时,他们将一个个乖巧可爱的黄梅果放入黄酒、白酒中,使用洪荒之力酿制佳醪。不过当时的梅子酒算是奢侈品,大多进贡皇宫大内,有些阳春白雪,老百姓大多无福享用。

我们在周庄内乘船,船娘恰好是一名失了业的酿酒师,她以前酿过黄梅酒,对它的制作过程如数家珍。

我问道:“是不是梅子扔进黄酒中,黄梅酒便成了?”

她虽然半老徐娘,却依然风韵犹存,轻吐朱唇,回我道:“哪会那么简单?先是梅子的选择,需要费些周章,有虫子的不能选,歪瓜裂枣的不能选。梅子需要清除灰尘,用盐水浸泡三天三夜,然后去蒂晒干,晒干的梅子,需要扎孔,与冰糖一起装入可以密封的容器内,最后再倒上白酒或者黄酒。江浙地区大多选用的是绍兴黄酒,泡出来的梅子酒味道纯正,白酒也行,但白酒总有些辣味,味道有些人受不了。”

船娘打开话匣子,仿佛在轻诉她的万千过往。

“整个过程最少也得一个多月,否则,你就喝不成地道的梅子酒。我年轻时候也是村里一枝花,酿的梅子酒满村飘香,正因为酿酒我结识了我的爱人,我们一起酿酒卖酒,可惜,他英年早逝,我至今仍然孑然一身,不想找了,习惯了那个人,回不去了。”

空气哽咽了,我们不知道如何劝慰,只是一个劲地沉默,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力量。

貌似简单的青梅煮酒,却有着如此烦琐的工艺流程。看来,所有精品的制作过程,最怕的其实是操之过急,所以古人才说“欲速则不达”。

老家前牛村的乡人们,喜欢做米酒。米酒度数低,温暖怡人,刚生产者也可以喝,用以下奶。而制作米酒的过程也非常复杂,并非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邻家二奶喜欢做米酒,她对糯米选择的过程让人费解,总是筛了又筛,生怕有杂质存在,尤其要去除生虫子的米、变了颜色的米。糯米先要浸泡八个小时以上,如果在冬日,温度偏低,则需浸泡二十四小时以上;糯米沥干水分,放入蒸锅中蒸熟,蒸熟后不要立即起锅,关火焖五分钟再起锅;蒸熟的糯米放到通风的地方晾干,温度降至33~38度为最佳;将30ml凉开水放入糯米中,搅拌均匀再放入甜酒曲搅拌均匀;准备一个大碗或者玻璃罐,将它们洗净,沥干水分,碗底撒上一点酒曲粉,再放入糯米壓紧,中间掏一个洞,在糯米表面再撒一些酒曲粉;用塑料袋把碗包好,夏天就不需要裹棉衣了,大概三十六小时米酒就做好了,冬天需要裹上棉衣,发酵四十八小时才行,发酵好的米酒,加入500ml凉开水,发酵两小时,甜米酒就做好了。

整个流程做下来,至少需要三天左右的时间。这样才能品尝到芳香四溢的米酒。米酒喝到嘴中,有糯米的香气逼人,更有酒的喜气怡人。正如亲切的乡人和温暖的往事,香气馥郁,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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