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与左宗棠决裂起因新说

2023-05-30 10:48眭达明
书屋 2023年1期
关键词:同治左宗棠朝廷

眭达明

曾国藩与左宗棠决裂的起因,历来被认为是湘军攻下金陵后,围绕太平天国幼天王下落问题,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而彻底伤了和气。对曾国藩和左宗棠均知之甚深的《湘军志》作者王闿运却认为,两人决裂起因于李元度和刘蓉。

那是同治十年(1871)秋天,王闿运离京回湘,于九月初二日在苏北遇到在当地检阅部队的曾国藩。此后近二十天时间里,他与曾国藩不仅有多次深谈,而且见面头天就做曾国藩工作,希望他与左宗棠和好。当天谈话气氛相当轻松友好,曾国藩于是打哈哈说:“彼(左宗棠)方踞百尺楼,余何从攀谈!”

王闿运碰了钉子,仍不死心,初十日晚上又去劝曾国藩,恳切希望他放下身段主动与左宗棠搞好关系。还说自己为左宗棠说话,其实是为曾国藩着想:曾的名望地位远高于左,再跟左较劲有什么意思?大人应有大量,不记小人过才对。

对于王闿运送上来的高帽子,曾国藩仍不领情,王于是在当天日记中不无遗憾地写道:“夜过涤丈,谈家事及修好左季丈事,涤有恨于季,重视季也。季名望远不及涤,唯当优容之。故余为季言甚力,正所以为涤也。此隙起于李次青、刘霞仙,而李、刘晚俱背曾,可为慨然。”

王闿运除了大发感慨,还提出了一个全新看法:曾、左决裂起因于李元度和刘蓉;李、刘后来跟曾国藩翻脸,是因为左宗棠在其中起了坏作用。李是曾国藩心腹幕僚和感情最为真挚的朋友,刘是曾国藩亲密好友和儿女亲家,只因左宗棠从中捣鬼,后来才与曾国藩反目成仇,所以曾国藩无论如何不能原谅左宗棠。

王闿运这一说法是否出自曾国藩之口,他在日记中没有说,所以无法揣测;同治初年刘蓉不仅与曾国藩长时间闹意气,而且曾国藩连续几年写给他的拜年信都不回,其中是否与左宗棠有关,笔者未作考证,所以也不好结论。但王闿运说曾国藩与左宗棠决裂起因于李元度,倒确有充分事实依据,可惜除了王闿运,再无人知晓这一点。二十世纪初,专治晚清掌故的文史巨擘徐一士先生读到王闿运这段日记,也不敢相信其事实:“至谓曾、左之隙,起于李元度、刘蓉,未知其审,或闿运一时兴到语,未足据为典要也。”

要说清曾、左决裂起因于李元度,还得从曾国藩三参李元度说起。

曾国藩拜托左宗棠手下留情

在曾国藩所有幕僚和一生所交朋友當中,他与李元度的私人感情最为真挚和深厚,然而受伤害最深和受打击最重的,也是这个李元度,竟然遭到曾国藩三次参劾。更有趣的是,在曾国藩参劾李元度事件中,左宗棠不仅卷了进来,而且当曾国藩醒悟到自己的做法严重过头之后,曾打算留给“朋友看”的李元度这根“蒂儿”,最终却被左宗棠毫不留情地扯了下来,结果曾国藩不仅没有及时挽回与李元度的交情,反而使得两人的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

原来曾国荃看到曾国藩的第三道参折后,立即致信哥哥表示不能这样对待李元度,更不同意将李元度一棍子打死。曾国藩接信后,立刻意识到严重不妥,于是一面希望曾国荃“为我设法,有可挽回之处,余不惮改过也”,一面于同治元年(1862)八月十四日致信左宗棠,恳请他手下留情:“次青既将全撤,可否免其一劾?弟既据公义以参之,而尚不能忘昔日之私好。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请为台端诵之。”

曾国藩之所以要左宗棠高抬贵手,是因为在前一道参折中,曾建议朝廷将当初打着援浙旗号拉队伍,后来却拖延不救,致使杭州陷落、王有龄殉职的李元度交给左宗棠差遣处理。左宗棠当时已接任浙江巡抚并督办全省军务,曾国藩的建议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曾国藩当时负朝野重望,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他不顾私情,接连参劾李元度,左宗棠趁机踏上一只脚,甚至落井下石,都是极有可能的。已有深刻反省的曾国藩要左宗棠“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就是生怕他在李元度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曾国藩的担忧不是多余。此后不久果有御史跟风承旨,利用曾国藩参折中提供的材料上疏弹劾李元度“罪重罚轻”,希望朝廷严格依法办事。这位御史还措辞严厉说:“朝廷用法,一秉大公。曲法以宥李元度之罪,不可也;废法以徇曾国藩之请,尤不可也。”所以非得判处李元度重刑不可。

当年闰八月初九日,军机处为此发出寄谕:“前已寄谕左宗棠复查,并着曾国藩按照所参各情,秉公据实查明具奏。”也就是命令曾国藩和左宗棠按照御史的弹劾要求,分别查核上报。

本有悔心的曾国藩,没想到这位御史竟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更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本月二十日于是再次致信左宗棠商量对策:“次青又为言者所劾,朝廷命公查核,又命敝处复奏,而无会查之文。是否会衔复陈?抑应各为一疏?应否从轻办理?均候裁示。”

左宗棠的“裁示”结果是:“将来两处复奏,均拟从轻办理,遂其(李元度)在家养亲之志。”

左宗棠故意拖延不办

两人意见虽已达成一致,李元度也无生命之虞,左宗棠那边却一直拿不出复查报告。办事向来雷厉风行的曾国藩,于同治二年(1863)正月二十八日再致信左宗棠,希望他尽快了结此案:“次青事何时复奏?弟前疏着语过重,致言者以矛陷盾,尚祈大力转旋为荷。”

然而不管曾国藩如何心急如焚,左宗棠仍是不紧不慢,过了两个多月,曾国藩才接到他的答复:由于自己“无幕无吏,纷冗万端”,所以“此事未及复奏云云”。

此时的曾、左关系,暗中虽有曲折,但表面上尚能维持,彼此也能尊重和信任,左宗棠既然忙得不可开交,又没有专门办案部门和人员,曾国藩只得放下不提。

可是李元度的母亲和朋友依然不依不饶,死死缠住曾国藩不放。他们不断给曾国藩写信,诘问此案何时了结。李元度的高龄母亲更是派人带着一大包申诉材料,从湖南平江赶来安庆,为儿子鸣冤叫屈。李家这样做完全可以理解:案子不了结,李元度的政治生命将长期被冷冻;蒙在心灵上的阴影不去掉,日子也只能在灰暗中度过。

被弄得焦头烂额的曾国藩,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一遍又一遍重复原话,翻来覆去地将左宗棠那边的情况讲给李家人听,希望他们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到时保证给予满意答复。但他们根本不信,因为李元度得罪过左宗棠。他们最担心的是:左宗棠拖延不办,故意给李元度留条小尾巴。

曾国藩当然知道李元度与左宗棠有过芥蒂,且不止一次。

一是咸丰年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幕府工作时,极力为骆秉章“主谋”,李元度则一心维护曾国藩利益,“因而遂有门户之别”,李元度这边或许“出之无心”,左宗棠那边却难免“蓄为芥蒂”。

二是咸丰十一年(1861)十一月二十八日杭州陷落后,李元度率部退守赣、浙边境的江山县,直接听从左宗棠指挥作战。开始阶段,李元度带领安越军打仗称得上得力,曾受到左宗棠通报表彰,可当他得知曾国藩第二次弹劾自己,安越军即将被裁撤,马上牢骚满腹,破罐子破摔。

当时除驻防部队,左宗棠能够使用的兵力只有五千人,面对的太平军却有二十余万,他打算从安越军中精选五营兵力,暂不裁撤,随同自己作战,正在火头上的李元度却意气用事,不仅固执不从,必求全撤,而且首先将左宗棠选中的部队裁撤掉,以示绝无商量余地。李元度虽是冲着曾国藩来,其行为却深深伤害了左宗棠。

更让左宗棠恼火的是,李元度明知“浙境沦胥,无从得饷”,部队“苦窘万分”,却天天向他索要遣散费,不给就大吵大闹、指天骂地,搞得左宗棠焦头烂额。左宗棠为此大骂李元度:“国家何负于尔,乃竟忍出此耶!”李元度还是不管不顾,逼索不已,两人芥蒂由此加深。

但曾国藩相信左宗棠不是小肚鸡肠,曾国荃也觉得“仁人君子之用心,或不借以遂其报复之私耳”。左宗棠如果“复生一波,处英雄以难堪之地,亦又何必”。

既然如此,同治二年三月十一日答复友人诘问时,曾国藩也就自信满满地写道:“左帅往昔芥蒂,似已化去。苟怀宿怨,何时不可甘心而必迟之又久?”接着又信誓旦旦保证说:左宗棠既然是“无幕无吏,纷冗万端”才“未及复奏”,也就“可知其无他也”。意思是左宗棠未能提交复查报告,是因为没有时间没有人手也没有精力顾及此事,并无其他因素。

可能曾国藩也感觉到这种回答连自己都有些心虚,要别人相信更加困难,因为他把握得了自己,却不能完全把握左宗棠。于是当年八月初七日,他再次写信催促左宗棠了结此案:“次青之事,尊处已复奏否?其母太夫人曾遣人至敝处,陈诉不平,今又已阅半年,敝处拟于月内一为复奏也。”

让曾国藩哭笑不得又万般无奈的是:任由自己如何催促,如何降低身份请求拜托,左宗棠就是装聋作哑,拖延不办,仿佛有意要看曾国藩的笑话并让他难堪。

复查报告终于出笼

直到同治三年(1864)十月二十七日,事情已经过去快三年,曾、左也已形同路人,左宗棠才向朝廷呈上李元度问题复查报告。

左宗棠之所以选中这个时候提交报告,是因为当年六月中旬湘军攻克金陵,一干人等加官晋爵之后,曾国藩拜恩怀旧,于八月十三日呈上《密陈录用李元度片》,希望朝廷替他弥补过错,恢复李元度官职。朝廷收到曾国藩“密片”后,照例像以往一样,要求左宗棠拿出复查报告——没有复查报告,李元度的旧案不能了结;旧案不了结,为李元度恢复官职无法进行——这回左宗棠一反以往所为,不仅不再推三阻四,非常“及时”地呈递了复查报告,而且干脆利落地捅了李元度一刀。

笔者反复阅读这一报告,得到的突出印象是:左宗棠对李元度的芥蒂不仅没有完全消除,而且迟迟不提交报告的根本原因,是他一直顾忌曾国藩面子,却不愿意与他一唱一和,如今已和曾国藩闹翻,不再担心得罪这尊大神,才敢无所顾忌一吐为快。

在左宗棠笔下,曾国藩以往三次参劾李元度所列的四条罪状,只有徽州失守和虚报战功勉强站得住脚,其他诸如不救浙江,有负王有龄等,均属曾国藩揣测之词,完全缺乏事实依据。不仅如此,曾国藩还置政纪国法于不顾,将“臣僚情义之私”置于“国家刑赏之公”之上,替“独抱向隅之感”的李元度向朝廷“乞恩”,种种做法,均非正派的国家大臣所宜为。至于说曾国藩弹劾李元度不能努力援救浙江是“事外论人,每多不谅”,无异于人品攻击。

左宗棠更没有放过李元度。他在文中写道:“李元度以一书生,蒙恩擢任皖南道,辖境失守,革职拿问,复蒙恩擢至浙江臬司(按察使)。革职后奉旨交臣差委,当浙事危险之时,心怀怫郁,不顾大局如此!此罪之可议者二也。”

左宗棠敢于如此下笔,是因为他既是曾国藩三参李元度的见证人,也是直接当事人,其中奥妙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正是左宗棠有意溢出这一笔,加上了“心怀怫郁,不顾大局”这条复查内容之外的罪状,朝廷才给予李元度充军处分。

作为清代刑罰体系中的一个刑种,充军是轻于死刑、重于流刑的一种刑罚,州县、府、省按察使都无权判决,只有中央刑部才有终审判决权。

左宗棠这样做,一来可报李元度一箭之仇,二来能让曾国藩痛心疾首:你不是想让朝廷恢复李元度官职吗?我偏要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欲爱之,反害之!至于以前答应的“从轻办理,遂其在家养亲之志”,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至此,曾国藩祷告苍天“留点蒂儿”的“蒂儿”,终被左宗棠毫不留情地扯了下来,不仅给了李元度意外打击,而且彻底封死了曾、左和好的大门。

曾国藩没有忘记给李元度伸援手

此时的曾国藩已经拿左宗棠毫无办法了,悔青了肠子的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次青之事又多部议(由刑部定罪),实深焦虑。自金陵幸克,鄙人忝窃殊荣,每念次青,寸心抱疚之至,此后恐难挽回矣。”这是同治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曾国藩写给李瀚章信中的话,从中可以感受他的痛苦有多深。

到了同治四年(1865)正月二十四日“部议”结果出来之后,在《致澄弟沅弟》信中,曾国藩更是悔之无及:“次青因左之复奏,部议遣发军台(充军)。沅弟(曾国荃)屡次规余待次青太薄,今悔之无及矣。”

但曾国藩没有忘记给李元度伸援手。他与李鸿章暗中密商,相与设法营救。不久,李鸿章给沈葆桢、杨岳斌、彭玉麟、鲍超等人写信征求意见,然后由李鸿章主稿会衔上奏,说李元度固有可议之罪,但以前的功劳是不可埋没的。又声称李元度是家中独子,母亲抚孤守节,年已七旬,一旦充军,情实堪悯,因而请求朝廷从轻发落李元度。李元度应该缴纳的台费银两,由他们数人共同捐廉代缴。

朝廷本无重谴李元度想法,只因左宗棠不讲人情,只论国法,朝廷骑虎难下,才给予李元度充军处分。收到李鸿章等数位重臣的求情信,朝廷不能不给面子,自己也有了台阶下,于是顺水推舟,改判李元度免于充军,代以罚款,李元度因此得以在家中继续做他的学问。

另据同治四年五月十二日《翁同龢日记》记载,李元度的罚款后来也给免了:“刑部议李元度罪名,谓应执法,不能末减,请旨定夺;上准其免戍并免台费。”

曾国藩一听到李元度已被宽免的传闻,马上给李鸿章写信打探确切消息,心情之迫切溢于言表:“次青之事,尊处接有部文否?顷折弁自京归,闻部议得及宽政,免其北戍矣。果否?乞示。年来此事最为疚心。”

为了把这件“最为疚心”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省得继续烦人,到了同治七年(1868)八月,曾国藩甚至在第三道参折的底稿上写了这样一段文字:“此片不应说及李元度,尤不应以李与郑并论。李为余患难之交,虽治军无效,而不失为贤者。此吾之大错。后人见者不可抄,尤不可刻,无重吾过。”

曾国藩死后,主要由其弟子和幕僚编辑、传忠书局刊印的《曾文正公全集》果然没有收进这道参片。

李元度也应深深自责

仅看以上内容,读者对左宗棠肯定没有好印象,对李元度却能生出万分同情。事情闹到这一步,其实责任不尽在左宗棠,李元度也有可议之处。

正如前文所写,曾国藩二参李元度之后,左宗棠很想从安越军中挑选数营兵力,按照楚军营制改编后,继续交给李元度指挥,随同自己作战。为此,他于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呈上《甄汰安越军存留五营片》,向朝廷作了如下请示:“计该军(安越军)共十五营,现令李元度撤去十营,存留五营,改照臣军营制,由臣给饷,仍归李元度调遣,务收饷节兵精之效。”

左宗棠之所以愿意接纳和改编安越军三分之一部队,一是可以迅速扩充自己的兵力,二是经左宗棠“留心察看”之后,发现该军“能战者实不乏人”,如果能将精锐保留下来,不管对左宗棠还是对李元度,岂不都是一件大好事?

为了得到朝廷批准,左宗棠甚至花了一大段笔墨,竭力为李元度说好话:“李元度于咸丰四年入曾国藩营襄治军书,臣时在湖南抚臣骆秉章署中佐理军务,即识其人,知其性情肫笃,不避艰险。厥后军事方殷,带勇剿贼,转战江西、皖、浙之交,饱经忧患……兹蒙恩命免其治罪,交臣差委,以观后效,臣惟有随时勖勉,箴其阙失,以副我皇上爱惜人才至意。倘再不知振作,颓废自甘,亦惟有据实严参,不敢以私废公也。”

据此我们可以发现,左宗棠和李元度早年各为其主所产生的芥蒂不仅早“已化去”,而且在左宗棠眼里,李元度还是一个“性情肫笃,不避艰险”之人,印象可以说相当之好。假如李元度不意气用事,不破罐子破摔,也就是不让左宗棠新生芥蒂,而是听从他的安排,到他手下做统领带兵打仗,哪会发生后来这些令人扼腕的事情?

然而令人痛心和遗憾的是,朝廷虽然同意了左宗棠的请求,李元度却不顾大局,执意全部裁撤安越军,一点面子都不给左宗棠,如此感情用事,真的不可思议。事后结果表明,左宗棠出重拳打击李元度,让李元度受到充军处分,正是两年前裁撤安越军一事上产生的过节实在太深,左宗棠始终不能释怀所致。李元度如此“不知振作,颓废自甘”,左宗棠果然“据实严参,不敢以私废公”,说明左宗棠这个人说到做到,决不食言,也证明李元度的朋友和家人当初的担心不是多余。

然而左宗棠不迟不早,偏偏这个时候呈上李元度问题复查报告,就有可议之处了。

对于左宗棠的一箭双雕之举,稍知内情的人都能一眼看穿。同治四年三月七日,李鸿章给李元度回信,就曾义愤填膺指出这一点:“去秋师相密片(即曾国藩《密陈录用李元度片》),语语从心坎流出,惜未径请免议,介在公私之间,廷旨故不得不交左帅查结,乃太冲(左思字太冲,此指左宗棠)因以下石,阁下数奇至此,仍寻旧衅,真乃阿瞒(曹操小名)心肠矣。”

我们虽然可以责怪左宗棠不该痛下这样的毒手,但李元度扪心自问,不是同样应该深深自责么?

回到幼天王下落事上来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湘军攻下金陵后,曾国荃放任部下烧杀抢掠,致使城墙豁口无人防守,当天深夜,装扮成湘军模样的数百太平军骑兵和一千多步兵,从城内冲出后向句容方向奔逃,幼天王也在其中。两天后李秀成被俘,幼天王出城事实虽已得到证实,但曾氏兄弟还是听信手下将领的谎言并向朝廷报告:“逆首自焚,贼党悉数歼灭。”

七月初六日,左宗棠向朝廷报告并函告曾氏兄弟,说他获得可靠信息,幼天王已于六月二十一日逃至广德,二十六日又被太平军名将黄文金迎入湖州。他是在《攻剿湖郡安吉踞逆迭次苦战情形》的奏折里报告此事的,并不是专题检举揭发,其动机显然是让朝廷知道:幼天王逃入浙江,既鼓舞了当地太平军士气,也大大增加了楚军攻打难度,从而达到掠功于己、委过于人的目的。此种做法或说伎俩,虽名臣贤相也不能完全避免,熟悉中国历史的曾国藩不可能不清楚。可当曾国藩收到朝廷责备他所报不实,并责令其尽快查明原因的谕旨,却觉得左宗棠专门跟自己作对,成心让他们难堪,于是恼羞成怒,在奏折里对左宗棠反唇相讥:今年春天楚軍攻克杭州时,十万太平军倾城而走,左宗棠不仅没有受到指责,反而很快得到恩赏,金陵城破后走脱少数太平军,何必苦苦追究,揪住不放?以左宗棠的为人和脾气,自然要奋起反击:“辞气激昂,亦颇诋公(曾国藩)。”

两人从此分道扬镳。

此事曾国藩完全不占理,却断然与左宗棠绝交,且丝毫不给王闿运面子,至死不肯原谅左宗棠,确实让人不解。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妖,就是在李元度问题复查报告一事上左宗棠确实做得太绝情,让曾国藩痛恨失望到极点,情感上根本无法原谅他。两件事情恰好交错在一起,又彼此产生推波助澜作用。王闿运说曾、左决裂起因于李元度,是完全站得住脚的,也是可以充分相信的。

还有件事值得一记。

左宗棠率部相继攻克湖州和广德之后,太平军又保护幼天王逃入江西。浙江说逃走的太平军只有数千人,江西不仅汇报十余万,而且声称逃出来的都是精兵强将。更让左宗棠难堪的是,江西一口咬定:幼天王能够再次逃脱,都是浙江有意放走的。这件事写在《湘军志》之中且从未受到质疑:“寇之自杭、湖、广德西走,浙军将报言众数千,江西军将言精悍者过十万,督、抚各据以告。左宗棠前以洪福(幼天王)未死,讥切江南大军(曾国荃部湘军),及自浙逸出,诸帅皆言洪福由浙纵之。”

左宗棠时任闽浙总督,江西巡抚是沈葆桢,对这个狠打自己脸皮的人,左宗棠不仅没有记仇,反而跟他越走越近,连曾国藩都万分不解:“左季高之为人不可向迩,沈居然入其范围……真令人不可解。”

这件事充分说明:如实向朝廷报告情况,即使揭了别人疮疤,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也不管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为了共同事业,对方都应理解和原谅。曾国藩岂能没有这点认识和胸怀?他与左宗棠决裂并记恨终身,真正原因确实不是幼天王下落问题,而是私人感情伤害太深。公仇容易化解,私恨很难消除,公仇私恨交织在一起,叫他如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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