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陈俊珺
走过五年,“黄蒙拉和朋友们”音乐会已然成为专属于上海的一件“浪漫的事”。每年冬天,发起人黄蒙拉都会把这场音乐会当成年终总结或彩蛋回馈给观众。
2022年12月24日平安夜,“黄蒙拉和朋友们”如约而至,在东方艺术中心举办古典音乐的一次“私家派对”。同台演出的四位音乐家——钢琴家薛颖佳、小提琴家孙萍、中提琴家陈力、大提琴家吴敏喆,都和黄蒙拉相识相交多年。“我希望和朋友做的音乐会都能成为美好回忆,所以我很看重相约冬季的这台音乐会,因为这是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合作。”
黄蒙拉成名很早。22岁时,黄蒙拉一举摘得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金奖。20年来,他有过迷茫,也经历过“高光时刻”。这么多年来,黄蒙拉的音乐会,从不缺乏新鲜想法和悦耳旋律,他手中的小提琴,无论与钢琴、四重奏、古典吉他还是乐队搭配,总能激撞出无穷的想象力。他的精湛技巧一直备受瞩目。
生活中追求风平浪静,音乐上倾向急风骤雨,这是黄蒙拉的日常写照。在他看来,人类生来渴望身体的安逸舒适,但精神上却绝不甘于寡淡庸碌。
不甘于精神的平淡,是他探索音乐的燃力。在和平、繁荣、自由的当下时代,艺术家毋需在坎坷跌岩的命运中积蓄感悟,通过对强烈情绪的想象与感知,亦可实现戏剧化的表达。
他打了一个很生动的比方:这种感觉就像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虽然自身干爽平和,但也能真切感受到风驰电攀、涝沦如注的震撼与敲击,感受到雨中奔走之人的紧张与急促。
音乐感知力是自然而然的,黄蒙拉强调,无论是作为演奏者还是聆听者,在特定的人生阶段,自然会对特定的音乐产生特定的领悟。新的感受、新的体验,在不同的境遇和人生阶段会不自觉地流露到演奏中。
“总以新的眼光看待生活,新的演奏方式就会主动来找你,而且每次都是不一样的。不需要故意标新立异,去直观感受音乐,就像去触摸一件冰凉或滚烫的物体那样。”他如是说。
黄蒙拉的小提琴之路最初并非源于兴趣。他生于上海,父母当年都是知青,回城后母亲户口落在郊县,父亲认为,“学点本事,好把户口调回市区。从长远考虑,到二三十岁时,赚够钱后大家开始建设高层建筑,那就是文化。”
为什么是小提琴?“这就是个谜!当时爸爸的朋友认识一个小提琴老师,然后就拉小提琴了,其实我家里人都是医生。”
4岁的黄蒙拉从“弹棉花”起步,在“咕唧咕唧”声中成长。当年,不懂五线谱的黄爸爸为他抄下琴谱,可是“这玩具太难玩”,儿子偷懒时,育子心切的他也用钢尺打。“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童年也蛮悲惨的,站在凳子上,不练上两小时不准下来。”
刚开始,每天就练两三小时,“等到了俞丽拿老师班上,每天要花七八个小时练琴。她的耳朵非常好,能听出你一个星期练了多少、有没有用心。”
在音乐附小时,黄蒙拉还是“差生”,常被认作“没一点乐感、不会拉琴的機器”,从小学6年级起,他师从俞丽拿,进行音阶等基础训练。
从附小到大学,黄蒙拉基本上在学校和家方圆3公里间“混混沌沌”地晃荡,直到18岁那年,青春与小提琴碰撞出强大的化学反应。第一次去欧洲,他仰头“看到了真正的蓝天白云,心里有个声音:原来古典音乐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的,十几年学的东西,突然找到了一个家。”
有一天,父子俩去俞老师家玩,无意中试了一把琴。回家路上,黄蒙拉沉醉于方才试拉的感觉,可是价钱……九千多美金!父亲打破了沉默:“你确实喜欢那把琴吗?喜欢,我们就买下来,你以后要好好地拉!”
2002年,带上那把昂贵的小提琴,揣上前一年从日本仙台国际音乐比赛上挣来的25000美金,黄蒙拉自费去了意大利。“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的前奏并不欢欣,住在拥挤的青旅,心爱的小提琴只能搁在桌上。琴房限量供应,他只能一次次去争取。
“比赛有3轮,淘汰制。第一轮是纯古典,第二轮需要一个现代作品,我选择了中国乐曲《苗岭的早晨》,但漏看了章程要求:作品不能有钢琴伴奏。后来只好当场求助,临时找到一批谱子,从没拉过,作曲家是谁都不知道,挑了首看起来简单的就去练,趁人家还在比,练了3天就上台了。”过硬的技术让他顺利“杀”入6人决赛,第二次出场演完帕格尼尼协奏曲后,全场一片欢腾,掌声经久不息……英国著名的《留声机》杂志称赞,“他的才华正快速地为世人所知”。
载誉而归的黄蒙拉,很快在上海举办了音乐会,此后又陆续到全国多个城市进行演奏。他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知。
在国际大赛中获奖,赴各地演出,签约唱片公司,出唱片,这是许多优秀的青年音乐家迈入职业生涯的常规路径。
然而,20年前,全国的专业音乐厅、大剧院屈指可数,成熟的演出经纪公司也很少,古典音乐观众集中在少数几个城市。有些城市根本找不到正式的演出场所,古典音乐只能在电影院里演。
黄蒙拉决定,回到上海音乐学院继续攻读硕士。此后,他又赴英国伦敦深造,师从匈牙利小提琴家吉奥吉·帕克。2008年,他考入德国吕贝克音乐学院。
2011年,学成归国后的黄蒙拉惊喜地发现,各大城市里的剧院、音乐厅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古典音乐的观众也逐渐增多。
一个对音乐有了全新思考的黄蒙拉出现在观众面前,他频频活跃在国内外的音乐舞台上。与此同时,他还在上海音乐学院担任教学工作。
如果说,获得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金奖后的第一个十年,黄蒙拉在迷茫中探索、积累,那么,在第二个十年里,他显然找到了更广阔的舞台。
每隔一段时间,黄蒙拉就喜欢独自一人找一处空旷的地方放空自己,或散步,或思考,这是他生活中所必需的留白。他一直在寻找新的感受、新的体验,以激发新的演奏方式。
曾经,他喜欢去武康路溜达。后来有一度,他喜欢去前滩。最近,他更喜欢去广富林,享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心情。
记者:你觉得你自己的演奏最突出的特质是什么?
黄蒙拉: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质。一旦你意识到这一点,就会有故意这么做的倾向,故意把这种特质放大。你会去重复自己,这样会慢慢偏离艺术。
记者:距离你获得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比赛金奖已有20年,这些年来你对音乐的理解发生了哪些变化?
黄蒙拉:年少的时候,我对音乐的理解是朦胧的,通过这些年的积累,现在越发清晰了。西方古典音乐根植于西方文化,起初在学习时总是离不开模仿。小时候我会大量地听演奏家的卡带、唱片。每次有专家来学校讲课,我都特别兴奋。通过学习、模仿前辈的演奏,然后逐渐摸索出自己想要的音乐风格,建立自己对音乐的品位,最终逐渐摆脱前人的影响。
如果把演奏比作烹饪,那我必须做出属于自己口味的菜。一开始自然是要严格按照菜谱来做菜,西式菜谱上通常写的是放一克盐、一克糖,而中国人的菜谱上喜欢写“少许”“适量”,少许究竟是多少,得靠掌勺人把握好分寸,拿捏得当。
我觉得,控制力和分寸感对于塑造好的音乐至关重要。缺乏分寸感的演奏,是无法打动听众的。既不能太平淡,也不能太夸张。而一个音乐家的控制力就在于脑与手的配合,在情绪上控制住自己,再把心中所想恰当地表达出来。
記者:除了拿捏好每一道“菜”的味道,你近些年来也一直在探索新的“菜单”?
黄蒙拉:是的。2020年,我和10位演奏家朋友在上交音乐厅演绎了非常特别的贝多芬《第九小提琴奏鸣曲(克鲁采)》的室内乐改编版。我无意中在网上看到这首曲子的一段小视频,后来发现这是澳大利亚一个室内乐团的总监、作曲家改编的,我给他发邮件,希望把这部作品的使用权买下来。作曲家提醒我,这部作品需要大量的排练,难度非常高。对我来说,既然你能写出来,我们就能演,只要别人演过,我们就能演好。
这场音乐会非常过瘾,可惜只演了一场,因为疫情的原因,再把大家凑齐很不容易。
这些年我还与吉他演奏家杨雪霏合作过几次小提琴与吉他音乐会,今年我们将再度合作。
记者:听说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一处“秘密空间”散步、放空自己,每当这时候,你会听音乐吗?喜欢听什么音乐?
黄蒙拉:听得最多的是古典音乐,我比较喜欢听钢琴奏鸣曲,比如莫扎特、巴赫的作品,也喜欢听吉他、鲁特琴。几乎很少听小提琴。
记者:从小与小提琴为伴,在你心目中,这是一件怎样的乐器,或者说是一位怎样的“朋友”?
黄蒙拉:小提琴是一种情感张力很大的乐器,尤其是高音区特别能抓住人心,反复“揉搓”。其他乐器在这点上似乎很难超越小提琴,当然大提琴也有这种能力,但还是有所不同。小提琴是一种难以控制的乐器,演奏家一辈子都想驾驭它,但一不留神就会被它驾驭。“人琴合一”的境界需要坚持不懈的练习。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上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