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十年前的日子好像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悠然模样,就像木心先生所说的,“车,马,邮件都慢”。特别是在春节走亲戚的时候,日子慢得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再近的亲戚也得用上一天的时间去,即使两家亲戚的村子紧挨着,也不能一块捎带着。要不人家就会觉得受到了轻视,会耿耿于怀。远一点的,二三十里以外的,一般就得住上一晚,第二天早饭后再往回返。不能怠慢、淡薄了那份感情。否则就会为人所不齿,甚至还会影响到诸如儿子娶媳妇,闺女找婆家等大事。
那个大年初五,吃罢早饭后,我就跟着父亲去看他姑。交通工具就是两条腿。他有好几个姑,活着活着,就只剩下了这一个。我父亲从小就跟她亲,所以这门亲戚就由我父亲走了下来,一年一次。那个小山村在沂山北麓,名叫石屋子。因为村里的房屋全是就地取材用石头垒成的,故名此。石屋跟我们赵庄用墼盖成的房子是很不一样的,所以我每次去,都像见了景一样兴奋不已,满村子转悠着,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就连鸡窝都要仔细看一番。
村里人家不多,但是占地面积不小,房屋全都是依地势而建的,这一户和那一户往往隔得很远,走起来,下沟爬崖的。有的即使是能看见人,喊话却听不见。村里有很多古树木,多为国槐。这树在很多村落里都有,腐朽的主干都空了,却依然顽强地活着,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正因为其生命力强,寿命长,所以才常常被用作立村树,村子的历史有多长,它们的年龄就有多大。我们村也有一棵。但是像石屋子村有这么多国槐的,并不多见。
我就去问老姑,她蠕动着已经干瘪的嘴巴,笑盈盈地看着我说:别看这村里的人家不太多,却有张、王、李、赵、周、吴、郑、刘十多个姓氏,每一个姓氏的老祖宗来这里落户时,都会栽下一棵国槐作为纪念。我又问,你当初是咋到这里的?一听我问这个,父亲就赶紧拿眼瞅我,又立即赔着笑对他姑说:你看这孩子,淘气得什么都问。老人却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开始诉说自己的血泪史:原来她是被自己的赌徒舅舅骗到此地的。说着说着,竟然抹开了眼泪。她儿子就说她:都是多少年的事了,还这样。我父亲也赶紧打圆场:虽然以前日子过得难,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吗?你看,连重孙子都比你高了。一说到重孙子,老人马上破涕为笑:可不是,人还真是不经活。
按照惯例,每年春节,我和父亲都要在老姑家住一晚上。倒不全是因为路远得当天回不去,更主要的是因为老姑想要知道这一年里,老家那边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每次,父亲都像跟领导汇报工作一样,把赵庄家家户户一年里的大情小事都跟她说一遍,婚丧嫁娶,农工学商,事无巨细,说不到的和说不细的,老人还要不停地询问。这样一来,时间当然不够用,就只能到晚上继续聊,聊得太晚了,怕费灯油,他们娘俩就摸黑说,一说就说到下半夜。这么一聊,老人一年的日子仿佛就有了着落。别看老人命运不济,被逼得整日里踮着一双脚沟底崖坡地耕种背扛,累得腰都弯成了虾状,却长寿,一年一年地下来,赵庄那些跟她同龄的长辈、同辈和小辈们都没能活过她。
虽然是个山旮旯,几十年来,石屋子一带却保持着在春节期间踩高跷的习俗。我老姑家的表姐红就是其中的表演骨干。别看山里日子清苦,女孩子却都长得水灵灵的俊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里的招待所工作人员,年年都来沂蒙山地区招收服务员,原因有三:漂亮机灵、忠厚老实、勤苦能干。有的还被选到了钓鱼台国宾馆、北京饭店等超星级宾馆。这一出去,就彻底改变了命运。我表姐红就是标准的美女一个,不仅长得明眸皓齿、身姿绰约,而且还多才多艺。曾有不少大招待所出几倍的工资聘她,她也很想出去闯荡闯荡,可是却被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死皮赖脸地给缠磨住了。
每年正月到石屋子,晚上,父亲和他姑拉长长短短的呱,我就跟着村里的同龄人追着高跷队看表演。高跷队的队员是由好几个村的村民凑成的,从正月初一开始,挨个村子表演。别看大家平时连那点灯油都算计着用,可是到了正月里,要看表演凑灯油时,家家户户就大方了起来,把二十盏保险灯都烧得明亮亮的。演员们略施薄粉,把红绿衣服一穿,再被灯光一照,就立马变成了戏中人。尤其是我那表姐,更加光彩照人。我就很是骄傲,越是人多,越扯着嗓子喊:红儿姐,红儿姐!她有时搭理我,有时不搭理我,不管她搭理不搭理,时间长了,大家就都知道了那个最美最好的红儿是我姐,尽管是表姐,但是丝毫不影响我的虚荣心。
从我老姑家曲折上行二三百米,有一个小崖畔,一块块大青石交错着,让人惊奇的是,这么高的地方,竟有一个泉眼。泉眼并不大,日日夜夜往外流着清冽的泉水,流出五六米远,就被一个天然的石坑接纳汇聚。石坑并不规则,深有一米,透过水面向下看,底部深黑。石坑下面又是一个崖畔,崖畔上长着一棵酸枣树,有镢柄粗。据说,每年都会结出满树的酸枣,一到秋天,就由青变白再变红,酸甜可口。我没能吃上这样一颗酸枣,只是听听,也就觉得舌底生津了。这个石坑里的泉水,是我老姑家和附近几家的专用水。村里这样的泉眼水坑有十几处,养着全村的人和牲畜家禽。说也奇怪,这水偏爱养女子,却不太养男人,村里的男人们,大都身材矮小,长相也很一般,能称得上帅气的极少,只是牙齿都白,抽再多的纸烟也污染不了。我就取笑他们全村的男人都是“驼子”(矮子的意思),甚至暗地里给石屋子村起了一个绰号“驼子村”。没想到后来我也没能长高,不知道是不是当初损了口德的缘故。
那一年,我和父亲在石屋子村住下后,夜里竟然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整个村子都被大雪给封了。山里跟平原不同,平原的雪看上去多厚就有多厚,山里沟壑多,那些落在高处的雪常常被风偷运了去填充那些沟壑,人们常常分辨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壑,一步迈错就会酿成大祸。因为这场大雪,我和父亲在那里又多住了一天,顿顿都是炒菜,很是享受。父亲还和他表哥(他姑的儿子)喝上了一壶六十二度的串香酒,壶是锡壶,肚子不小,一壶能盛半斤。每次都是先倒上半酒盅,用火柴点燃,拿了锡壶在上面燎,不一会儿,酒就热了。天冷,大雪,热酒,好饭菜,想想都觉得美得不得了。第三天吃罢早饭,我们要往回走时,父亲非要把带去的四个馒头、两包桃酥和两瓶酒给他们留下,老姑和他儿子却推搡着不肯要,后来看父亲真生气了,就采取了折中的办法:留下了两个馒头、一包桃酥和一瓶酒。那是我记忆里老姑家第一次留我们的东西。走在路上,我问父亲:为什么非要把东西给他们留下?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都缺啊!走着走着,我就饿了,父亲去兜里掏馒头,掏着掏着,却掏出了两个煮鸡蛋。
在我十二岁时,那个老姑去世了。老姑一走,这门老亲戚就来往的少了。后来红儿姐出嫁时,我父亲还去过一次。再后来,听说红儿姐结婚不久就到山下的镇上开起了杂货铺,后来又干起了照相馆,再后来就盖起了二层小楼,开了影楼,做婚纱摄影,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前几天在县城的一家超市里我还看到过她,虽然已年近六旬,却依然风韵犹存,特别是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还扑闪扑闪的。虽然认出了她,我却没跟她打招呼。因为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太多陌生的岁月了。
作者简介:张克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散文》《散文百家》《散文选刊》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100余萬字,曾获孙犁散文奖、人民文学征文奖、山东散文三十年创作新锐奖等。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