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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读到宋代戴复古的《除夜 》,“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筳开听颂椒。野客预知农事好,三冬瑞雪未全消。”忽然想到同学群里昨夜说吃腊八粥,心里一动,这是快过年了呀。
有了过年的念头,脑海里马上浮出童年时老家的那些过年场景。腊月里的乡村,是处处都飘着 “年味”的。祭灶王爷、除夕夜接神,表达对大自然的敬畏;祖先墓祭后,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点烛燃香,跪拜祭奠,沐浴家族血脉延续的神圣,探寻个人生命的源头;亲戚走动、团贺喜庆,感受小家汇成族,众族聚成国,家国情怀凝成生生不息的庄严力量。
从乡村的“年味”中,感受到的不仅是欢乐,还有蕴含其中的文化内涵,对自然力量的敬畏,对生命价值的沉思。可惜,在疫情肆虐的当下,在外打拼的游子内心太挣扎了。渴望回老家过年,期冀心灵得到抚慰;又不敢启程回老家,怕携带了病毒感染老爹老娘。于是只能“就地过年”,视频里看看老家,在梦里拥抱爹妈、乡邻、亲戚,“过年”竟淡化成了一通视频通话,连一顿团聚的年夜饭都成了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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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江苏溧阳市汤桥的刘家边,若论风水,算个宝地。村子北、西两面是缓山坡,南面则很开阔。两支涧水环绕小村的南北,注入村东的小河。河边是肥沃的良田,缓坡地也能长土豆山芋黄豆芝麻。村里的人大多很勤快。但不知道为什么,日子都过得并不宽裕。麦子收上来之前,靠“预借粮”度日;秋收之前,差不多有一个月,顿顿都是吃山芋。只有到过年的时候,生产队杀年猪、网河鱼,家里杀鸡宰鹅,风里才会飘过肉的香味。
清贫的日子并不妨碍村民们乐观的生活态度。每天,清脆的鸟鸣伴着公鸡高亢的司晨鸣唱,将村庄唤醒。袅袅炊烟开始在村子的上空飘荡。村口池塘,先是勤快的男人们一个个挑着水桶来担水,灌满家中水缸。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伴着吱吱呀呀的扁担声过后,是主妇们噼噼啪啪浆洗衣裳和嘻嘻哈哈的說笑声。
夜幕降临,劳作一天后的村民回到家,一家人围坐着吃晚饭。洗碗涮锅之后,汉子们去队屋里,说是算工分,其实就是聚在一起抽烟吹牛皮。我家下放回村后,建了五间房,伯父一家借住了西侧的两间。暗黄的煤油灯下,伯母轻轻地转动着纺车。吱吱呀呀的声音,伴着一根长长的线,仿佛在转动悠长的岁月,永无尽头。小村上的高文志坐在纺车对面,用一本《雷锋日记》的毛笔字帖,教伯母和堂姐认字。“一点一横长,一撇到丹阳,两个小木匠,坐在石头上。”这是个“磨”字。昏暗的油灯光,将两家之间的木栅栏门拉长成半透明的帷幕,将屋檐下的家与院落的公共空间似分不分地“拼接”在一起。
母亲似乎永远都在褙布角、扎鞋底,为孩子们做过年穿的新鞋。做一双新鞋,先要收集破布片,洗净晒干,刷上浆糊,一层叠一层地褙成布角。布角阴干成硬邦邦的,用白粉画出鞋底样,就可以剪鞋底样了。剪好的鞋底样,四五层叠加,用结实且较新的布蒙起来,形成千层底雏形。再用锥子扎眼,大针粗线顺着眼儿缝。每缝一针,都要用中指套着的顶针箍使劲推针鼻。线穿过鞋底,双手拉紧。这么一针一线地纳一双鞋底,是很费时费力的。孩子们没有耐心陪着妈妈,就各找各的乐趣。哥哥的乐趣是在杂物间里捣鼓,制作矿石收音机。
夏天的傍晚,隔着百来米,即使有知了与蟋蟀争鸣的背景音乐,我在家也能听得见村口海松家场院上聊家常的声音。我是爱扎堆玩耍的。吃过晚饭,经常趁母亲不注意,带着弟弟溜进老村,加入玩耍的顽童群。或跳跃奔窜于田埂之上抓青蛙,或潜在池塘边小河沿摸鱼虾,或藏在草垛下断墙角躲猫猫……更多的时候,我是把弟弟塞给玩耍的伙伴,自己则去找书桂爷爷。书桂爷爷是我祖父读书时的同桌,他给我讲“独立芝峰秀,江宁入洞天”这类的诗句,出“鸡兔同笼”之类的算术考题,也讲鬼故事,让人毛骨悚然。每回听得我回家的一两百步都走得腿打战,但下次还愿意听,非缠着他讲完不可。
到了腊月,村子里就开始热闹起来。老家那一带的村子,过年时除了舞狮子、跑马灯、划龙船,各村还有独特的节目和自己的表演队伍,比如蒋塘竹马灯、嵩里跳幡神、乘马圩冻煞窠、大田村跳五猖、刘家边跳祠山、新塘跳观音、宋村跳关公等等,这些都是传承了几百年的风俗。到了腊月冬闲,表演队就开始排练。然后从大年三十一直到正月十五,这些表演队伍在乡村巡演,给村庄送来热闹,也延续着薪火相传的乡村文明。小时候我并不了解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表演的历史文化价值,只是觉得热闹、好玩。而且我知道,只有各方面表现好的年轻人,才能得到技艺传授和上场表演的机会,于是担心以后自己能不能得到上场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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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外的田里,麦苗青了,菜花黄了,稻子熟了,一茬一茬的。光景就在一年年庄稼的种植和收割中逝去。
我长大了,外出求学,进城工作、成家立业。村里的同龄人大多陆续离开了村子,外出打拼,定居城里。高门大嗓、走路有声、落地砸坑的老一辈,曾经爽朗的笑声,被乡野的风刮散了。
走出村子,不算是“背井离乡”吧?但无论走得多远,儿时温暖的回忆、快乐的时光,总和老村一起,在我的梦里萦绕。一缕淡淡的乡愁,一抹浓浓的眷恋,永远在心灵的最深处。
离开老村四十年,我终于像激流中的浮萍被带到了静水湾,又有了闲,可以经常回到老村,那个几十年魂牵梦绕的地方,那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原乡。
今年国庆节的时候,我去村里,发现跟夏天来时又有了一些变化。老村连接集镇的泥泞土路,改建成宽阔的柏油马路,画了三彩线,成为溧阳“一号公路”的组成部分。从村子到高速公路的汤桥道口,不到三公里。村里新修了水泥路面的环村道,汽车可以开到村里每家的大门口。
到了村口,见木荣嫂子家开着门,就在她家场院上停了车。木荣嫂子平日陪着海松哥在城里,只有节日才回村。海松的妹妹妹夫在城里工业园区办了冷却塔厂,产品很畅销,海松哥这些年一直在厂里当门卫。去年春节前,市文旅局和农业农村局合作制作年货节目,其中做炒米糕的视频,主角就是我推荐的海松哥。在热播节目中露脸,年近八十、已经四世同堂的海松哥很开心。这事过去大半年了,海松哥见了我,还在说客气话。
往村里继续走。迎面遇上友松堂兄。看来是中午咪了两杯酒,七十挂零须发皆白的友松面色红润。他是我童年在村里唯一可以“换书看”的阅读伙伴,虽然小学没毕业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但他依旧迷恋读书。他的生活中始终飘着书香和酒香。独自小酌,享受劳作后身心放松的快乐;手不释卷,在阅读中感受生活的丰富与内心的宁静。鹤发童颜的友松堂兄,诠释着耕读人生的从容之美。
那天下午,我在村里遇到了好多人。堂弟周松承包了村东稻田连带一片池塘,搞“鸭稻共生”。堂侄文斌承包的自来水厂被政府收购了,遇到我就咨询汤桥的省级现代农业产业园区开发,想引进项目落实到老村来,现在时机是不是合适。我说嫁到高淳的侄女汤蓓前几天也打我电话呢,她父母想借力曹山的旅游开发,把村里的老房子修一修搞民宿,我说紧挨着一号公路,有文化的年轻人回来搞,可以考虑呢。
在村里走了一圈,回到村口塘边,看炊烟袅袅升起,老村生机勃勃,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抬眼北望,不远处的曹山近几年已成为溧阳乡村旅游的新符号。再看村外,秋日的田野天高云淡,像一幅清雅的油画,恬静优美。隔着水库看汤桥集镇,正经历着发展中的嬗变,将成为引领溧阳现代农业产业发展的火车头。被一号公路串联其中的刘家边村,未来充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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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疫情限制了脚步,我已经好久没有回老村了。经历了新冠疫情的折磨,我想,每个人都希望得到释放。此刻,我在心里默念着,“回到老村,回到老村。”
回到老村,在乡野的清香四溢中感受天地和谐,在老农的世俗拙朴里感受喜乐安宁,在烟火味中感受岁月静好的缕缕诗意。春天已经来了,我们没有理由停下奔波的脚步。路,越走越宽,人也是这样,越活越敞亮。
汤全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多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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