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苜蓿,本名孙婷,1987年生于安徽舒城,现居安徽合肥。
夜色中的佩德罗
此时我接触到的大部分物体,
都是冰冷的。
坐在小石凳上,石凳比砸我的雪球,
还要冷。和一个朋友
发短信,两个人的话都让人发抖。
老实巴交的广玉兰,
在眼前的夜色中哆嗦着。
烟火是热的,甚至是烫手的,
但一会儿就冷了。我熟悉的生活,
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
热得我不至于太快乐,冷得
我不至于想去南方——
我怎么突然想到小说里的句子:
有的人用不着进行忏悔,
他们的灵魂即使不洁净也是无辜的。
(发表于《诗林》2010年第3期)
八月
所有的事情都将就未就。八月,
母亲躺在床上做与过去的切割手术,
这分离的痛苦在她的脸上
表现得并不明显。
她将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分身术,运用到了
日子里的分分秒秒。
她热爱看的射击比赛在靶子偏离靶心的一刻,
她习惯将身子一颤。
这动作也不明显,但被射中的迹象很明显。
她常常被击中,但还未被击倒。
在紧张的时刻,她就会被她的面部神经击中,
那神经会跳动,让她看上去像有眼疾。
在睡梦中,她又被檐下过夜的飞鸟击中。
在与我的交谈中,她会被我常提到的
“全能者”击中,这名词对她来说
还太陌生。她惊诧不已,
怀疑这是不是她几十年来空座位上
所等的来者。她穿着黑色上衣
在房间里来来回回,
摘菜,或打扫。我看着这一切,
就像看一个天分极高的女演员,在演
一个平凡人的感情生活。
昨晚,她告诉我,她的母亲托梦给她,
她的母亲在她的梦中,
像从前一样在大园坝摘茶……
她泪水涟涟。我是她的女儿,我从她那继承了
瓦罐熬制的大部分菜汁和春秋。
她失去的我继续在失去,她得不到的
我无意寻求。夕阳下,眼见的事情
都将就未就。八月还没有到来,
从天边漂来的小船,即将消逝。
(发表于《汉诗·新青年》2016年第1期)
模糊
春光无限好。空想主义者,
睡在时光的褶皱里。
环绕他的小河,
最终流向了哪里?我已经
感觉到了——
你所说的被鸟群
穿透身体。
做梦
年少时做梦,在大片的
向日葵地里醒来
跟前就是青山,蜻蜓扇动翅膀
天色是深蓝,周遭的一切
皆为巨物,山向自身走来
中年做梦,仲夏的雨从天边滚来
没有一叶轻舟等在对岸
也没有一座花园等在异乡
一切事物在自身的梦境中站立
当明白周遭皆为巨物,是因为
自身只如沙粒
傍晚读书,恰巧读到
“卡夫卡也在籍籍无名中
过完了一生”
——真好
再致彭先生
在一场致幻的酒后,你常常
会跟我说
关于我们两个人的
前世。你咳嗽,咳出无数旧事
在一张漂浮的餐桌前
我们重复争吵
夏日发苦,蜀山的风从阳台吹来
带来一片新的燥热
我们的争吵,寂静
无声,没有内容
新的巴别塔已然建成,在
我们的房子中间
我眼中的落日,是否
和你眼中的是同一个?
我眼中的针刺
是否是你眼中的梁木?
二十年了,此生只有回忆
我只想到塔尖上的泡影
我们习惯背对背——你有你
不肯和一切和解的决心
一而再
六月,我们再次从
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出来。
一而再地走出来,
景物没有被偷换。
桑木、榆树、小叶杨,诸如此类。
我們走出来,镜子映照到
你掩着面的表情,
在我们之间,经常有一个人
是把脸隐到清晨的阴影里的
午后的阴影里,夜晚颤抖的
阴影里。不能更贴近
本质了——我们和你们
有时候难以区分。我们,是指
我独自一人——
许多的我组成我们。
我们不能再贴近了,以磨破
相爱的本质。我们还要
多少次走进去、走出来,
走在这条环绕湖水的小路旁,
一而再、再而三。
我不能从我们之中,抽离出来。
你的墙壁
接一根藤条到这屋子中来。接到
我患有自恋的陶瓷
和有关菜园的旧事中来。
若无其事地被藤条牵着,
反复地走在去失乐园的路上。
审判作为偷盗者的麻雀。
——对自己的审判?
最大的现实是,那么多
被大地生出来的肢体。那么多。
我一不小心,就会震出一两颗
被蜘蛛反复咀嚼的心。
而它在墙角,不动声色地看着
我的床,在不停地抖动。
春夏之交,我忍不住不断地捕捉飞鸟,
用来啄食,我饭碗里
多余的所有物。都拿去吧。
多么欢乐。当我想紧紧握住
谁的手时,就学着
双手分开。当我想向你
抖落更多的枝叶时,就必须逆风奔跑。
我和你
常常会做梦。我毫不怀疑,
我总是携带着这些梦境,来到生命的
每一个细小的阴暗的角落。晚上,
我躺在床上,无法停止害怕,
更无法停止的是那种
要与它面对面撞见的期盼与窃喜。
梦的内容已经复述过许多遍了,
我在歌声里,听到过他人的笑声。
你害怕吗?这一次,它们真的
就要来了。超过三人以上的酒杯间,
就端坐一个没有言语的他人。
他不是王尔德,不是雅辛托斯。
他们死去多年,他们如何相爱,
如何来到我们身边,我无法向你描述,
但你感觉得到。你已经感觉到了,
这个人,毫无疑问,在你和我之间
来回游荡。至少,我常常撞见,
我突然抬头,我转身,我一个人
在令人窒息的淤泥和迷雾里,
喊出什么东西。
无用之事
年少时,我曾在岛上拜师求技
概括来说,主要就是——
像鱼一样的
三秒失忆之术
像鹤一样的单腿站立之术
像云一样的
无中生有之术
那时候我凭借一身技艺
喜欢在人流中
逆流而行。在无人的
环岛路上奔跑
如今我正在练习
生活中的平衡术
傍身之事万千,无非是
闭上眼睛,保持呼吸
我见万事万物多无趣
料万事万物见我亦多余
从小树林到流放地
从小树林,到栽满梧桐的诗行,
只需要简单的几步。
无辜的梧桐和发呆的广玉兰,
我要换成欢乐的梧桐
和高尚的广玉兰。把孤单的人
换成恋爱中的贾宝玉。
把这在月光下卷起来的林荫道,
铺成通往欢乐的快感的红地毯。
月光吹来撩人的晚风,
我忍不住,翘起嘴角,
等待那令人激动的时刻——
伟大的决断一刻,哦,这太残忍了。
让我们来点戏剧性的变化,
你不是爱看贾宝玉和梦露吗,
他们说来就来了,戏剧是随时发生的,
戏剧从未停止。我爱让贾宝玉
找回那块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
大雪就得消失。我爱让梦露
替我送给你一场完美表演,
让你尝尝在云雾里,被剥开
一万次的滋味。哦,这是
不可能的,那就请理想主义者,
来到我们的小树林,来到我们
不小心的林荫道,来到我们
五谷杂陈的一日三餐,来到我们
愧疚和无法自拔的忏悔室。
理想主义者,请端走我苦澀的菜汤,
请拿走我只能放在隔壁的火炉
和灵魂。请代替我,养活这个
不干净的可怜的身体。不是请,
是求求你,是一定要!哦,天啊,
让我在这戏剧里换个角色吧,
让我舒一口长长的气。让我
在读出哀求的台词之外,
得到长长的一鞭子:没有什么能够,
带着那些颤抖的灵魂
去流放地。我一边走,一边想到
我母体中的校长,教会我的第一支歌。
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哼出微弱的歌声,它抚摸着
我的额头,不要停,不要让我
从这双手抚摸的队伍中,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