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堂镇

2023-05-30 10:48草树
扬子江 2023年1期
关键词:铁栏民俗村迎春花

草树

1

多年以后我才看清那个凌晨

朦胧中他进入旅馆房间

蹑手蹑脚,细声细气的话语

犹如梦境的一部分

坐在沙发上,他打开旅行袋

让我看他全部苦难的行李

那时我的怜悯心还没受伤害

不假思索接受他加入

他跟我去天堂镇,穿街走巷

从陌生服饰、山川和方言

进入更陌生的地域

黄金在河床深处沉睡

像我的影子拖在后面

有时拦在前面。一扇门半开半掩

我哪知道他的拉链

长着鲨鱼锋利的牙齿

2

总是眯着眼,阴郁地看世界

脸上阴晴不定,半明半暗

我差不多误以为他

还有不为人知的辛酸

小巷封闭的包厢。射灯下

一个年轻女子照亮他的肉体

无数涓流涌动,像从一片平畴

忽然进入乱石坡,开始湍急,跃动

奋不顾身赶赴天堂镇的盛会

两腋扇动小蜜蜂的翅膀

夜晚他说累啊,翻转身去

妻子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烂泥浮着一张氤氲的脸

一轮弯月勾向西天

装饰架上海螺寂静。海上

漂着一叶帆:移动,又像凝固

3

按摩床洁白。他躺上面有点像

临近最末一站。但他的嘴巴

分明在那个孔洞里发声

应和身边那张鲜艳的嘴唇

滋味深陷。一张落叶在湖底沉浸

背上一阵翻耕。一切变得模糊

斑点和虫洞不再鲜明

包括他夜晚走过门前的足音

身上发出一阵噼啪

仿佛一挂鞭炮被点燃

烟雾散去我只看见一地残红

他已从庆祝会现场离去

穿上衣服。他装进自己

完整无缺。我却看见他的毁损

他的額头失去的光辉

就像落叶上的斑点和虫洞

4

手里拿着砝码,却不把它

放在一直斜搁的天平上

小鸟不是被他攥住

翅膀如何会瑟瑟发抖

如不是生活的厚赐

我怎能获得如此精确的焦距

屁股下一张椅子吱吱作响

削足的痕迹暴露在取景框里

我深入后台的混乱

才知他舞台上的表演不过是

灯光和背景制造的虚幻

卸了妆不再是人物

一道激光切开岩层

不是水晶,他不过是嵌于

横截面的一粒硫磺

或一座深埋的围屋洞开

5

迎春花高处饮春风

挥洒散尽又来的黄金

他拦在我前面默不作声

像一道黑暗的屏风

坡地上桃花谢了梨花开

流水越过乱石堆

我要面对他不断制造

一个个巨大的难题

一个楔子。加快木头的开裂

一根长竹竿。打碎檐口冰凌的奇迹

一座高山。让我费力攀爬

耗尽我的青春年华

我只能从自我寻找一条

超越的路径:像迎春花高处

饮春风,挥洒散尽又来的黄金

学习流水穿过乱石堆

6

咆哮。里面是他

脱缰的马蹄。烧红的生铁在水里

嗤嗤作响,起皮,开裂

冒着滚滚浓烟

咆哮不该是他。该是

铁栏里的老虎。它假寐,不看我

不作声,像是在病中

皮毛发亮,算什么老虎的金黄

到处是动物园而动物园

没有动物。他牙齿突出

老虎欲望内敛。铁栏里再没有

一个风暴的中心

咆哮该是大江大河

滔天巨浪考验着两岸

汹涌奔腾一如大地

演奏一曲惊人的交响乐

7

一只手为他开启车门,护着

缓缓升起的头颅。在天堂镇,呵护

如今对他来说无处不在

一条鱼母游在无边的网箱

电梯闪烁送他上云霄

全景幕墙奢华:落霞与孤鹜齐飞

幻觉和恐惧交织。万物失真

骤雨未来闪电已划开玻璃

水晶灯下他光芒闪耀

镜中他看不见自己

夜晚反复以洗面奶洗脸,以卸妆油

卸妆,脸不能复原

就像一个悬崖上的攀岩者

上不去,也下不去

一个疏忽,跌落那一刻

与一只飞鸟擦肩而过

8

与他为邻,在天堂镇

我无法认他做同时代人

在洗浴中心他多脱去一件

就更陌生一点

他的拳头缩在衣袖里

却打碎了我的镜中风光

他和我联辔而行

深深的车辙,那般扭曲

天堂镇路上不是透过他

我看不到那么多民俗村的风俗

他吹着牛角,从未见有音乐

他拍着胸脯,从没有发出响声

每翻过一道坡都伴随着

灵魂的气喘吁吁

爬上绝顶我才发现

他也是沿途风景一个元素

9

我曾努力撇清和他的关系

对自己说我不是青峰他也不是

什么绝崖。我和他之间

一种铁灰色的气体在弥散

不是山涧的雾。像带着

人类的腐败气息:也不是

那寒冷的山谷,新土埋着一具

还没有腐烂的尸体

是否是它给我带来厌倦

我不相信它含有乙醚

下面枯柳又在发芽

初绽的蓓蕾红了海棠枝

不是距离近,他就会成为你

不为相隔天涯,他就不会是你

我们就像坐缆车去天堂镇

雨雾中滑过民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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