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扯着母亲褪色的衣襟长大成人。在贫困中她尽了一位母亲最大的责任……
我对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是以对母亲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过树皮捡过煤核的童年和少年,因为我曾这样分担着贫困对母亲的压迫。并且生活亦给予了我厚重的馈赠——它教导我尊敬母亲以及一切以坚忍捧抱住艰辛的生活、绝不因茹苦而撒手的女人……
在这一个淫雨潇潇的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
隔窗有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
那一年,我的家被“围困”在城市里的“孤岛”上——四周全是两米深的地基壑壕、拆迁废墟和建筑备料。几乎一条街的住户都搬走了,唯独我家还无处可搬。正如我在小说《黑纽扣》中写的那样,我们一家成了城市中的“鲁滨逊”。
小姨回到农村去了,在那座二百余万人口的城市,除了我们的母亲,我们再无亲人。而母亲的亲人即是她的几个小儿女。母亲为了微薄的工资在铁路工厂做临时工,出卖一个底层女人廉价的体力。翻砂——那是男人们干的,很累很危险的重活儿。临时工谈不上什么劳动保护,全凭自己在劳动中格外当心,稍有不慎,便会被铁水烫伤或被铸件砸伤压伤。母亲几乎没有哪一天是不带着轻伤回家的。母亲的衣服被迸溅的铁水烧出一片片的洞。
母亲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没有就近的公共汽车可乘。即便有,母亲也必舍不得花五分钱一毛钱乘车。母亲每天回到家里的时间,总在七点半左右,吃过晚饭,往往九点来钟了,我们上床睡,母亲则坐在床角儿,将仅仅二十支光的灯泡吊在头顶,就着昏暗的灯光为我们补缀衣裤。当年城市里强行节电,居民不允许用超过四十支光的灯泡。而对于我们家来说,节电却是自愿的,因那同时也意味着节省电费。然而代价亦是惨重的,母亲的双眼就是在那些年里熬坏的,至今视力不佳。有时我醒夜,仍见灯亮着,母亲在一针一针、一线一线地缝补,仿佛就是一台自动操作而又不发声响的缝纫机。或见灯虽亮着,而母亲肩靠着墙,头垂于胸,补物在手,就那么睡了。有多少次,母亲就是那么睡了一夜。
清晨,在我们横七竖八陈列一床酣然梦中的时候,母亲已不吃早饭,帶上半饭盒生高粱米或生大火碴子,悄无声息地离开家,迎着风或者冒着雨,像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孤单旅人似的,“翻山越岭”,跋涉出连条小路都没给留的“围困”地带去上班。还有不少日子,母亲加班,我们一连几天甚至十天半个月见不着母亲的面。只知母亲昨夜是回来了,今晨又刚走了,要不灯怎么挪地方了呢?要不锅内的高粱米粥又是谁替我们煮上的呢?
(选自《母亲》,有删改)
●赏读
真实的经历和苦难的生活都是梁晓声文字的底色,他被称为“平民的文学代言人”。本文是作者回忆母亲的长篇叙事散文,记叙了母亲在当时极其艰难的生活条件下,依然保持乐观的心态和善良纯正的品格,勤劳节俭,以身作则,在为人处世方面给儿女树立了良好的榜样。作者多维度、深层次地描写了自己一家的生活,展现了平凡家庭在艰苦岁月中苦中作乐的乐观精神,突显了中国母亲传承给子女的优良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