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哲
在会议室里给领导们泡茶的时候,朱白突然产生了与某个女人云雨一番的想法。茶叶,热水瓶,开水快速注入茶杯形成的漩涡,一切均以隐喻的方式进入他的大脑,即使眼前坐着一个散发着烟臭味的男人。在朱白坐下来时,这一想法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他专注地盯着某个男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女人,其中有一个风韵犹存的女领导,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同事,几个女同学和女明星,以及一个尚不知名姓的打字店店员。究竟选择哪一位女性下手颇令朱白犯难。后来他意识到是否为某个具体的女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她们身体共同的本质。至今为止,朱白对女性器官的了解还仅限于网络和图册。他是一个处男,今年二十八岁。无论从哪个角度,相貌,家境,工作,抑或单就身体的质量,朱白都不应沦落至此。作为深受辩证唯物主义影响的男人,他也毫无可能出于宗教的原因守身如玉。朱白为此心急如焚,曾经数度拷问自己是否需要重构生活的逻辑。一个局长正在阐述对本地经济转型发展的思考,其中大多是从网络抄袭的熟悉段落。局长的语速极慢,语调抑扬顿挫,同时伴随着肩部、眉毛、双手乃至隆起的腹部的肢体语言。种种努力收效甚微,朱白发现坐在他边上的女领导径自玩起了手机。这位风韵犹存的女领导就是戴安娜,绰号王妃。戴安娜的手机平铺在桌案上,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着屏幕。据胡祖听说,经过哺乳期的女人的胸部都是骗人的,表面看起来高耸入云,其实都难逃下垂的厄运。不知道戴安娜王妃是否因此做过整形手术?她或许是有这方面的客观需要的。这么想着,朱白不禁哑然失笑。未料戴安娜恰在此时抬起头,朝朱白的方向瞟了一眼。她随之流露的笑容尽管略显职业色彩,还是让朱白羞赧不已。
戴安娜又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朱白的手机随即滴答了两声,是戴安娜发来的微信,会后留一下。戴安娜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局长的发言终于结束, 与会者与戴安娜一样,都面无表情地瞥向居中的书记,又在书记目光的一扫而过中变得有些振奋或期待。在机关里混到局长一级的,大抵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表情。 朱白以余光观察着戴安娜,揣测她特地嘱咐他会后留下来的原因。作为会务人员,朱白不消说是要留下来。难道戴安娜从自己的失笑中阅读出了其他的意味?而且她之后还保持了一份不再抬头看他的矜持。于是朱白又从他认定的矜持中冥想出去,制造了一场暧昧不清的对话,一個俯身将胸部贴到他头上的动作,及至伸出双手,钻入对方的衣领探个究竟——两只下垂或者整过形的乳房该会有怎样的手感?书记在抿茶的时候呛了一口,连续的咳嗽使他不得不中断了冗长的讲话。一众局长鸦雀无声,因为无论出现何种情况,书记都不喜欢有人在他讲话的中途插话。他是更习惯于唱独角戏的,就像自慰一样——坦率地说,现在朱白几乎能将任何事情与性产生通感。他感到戴安娜瞥了他一下,他的目光勇敢地追了上去,但还是迟了一拍,戴安娜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到书记身上了。
书记的喉咙似乎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嘶哑地打趣说自己老了,而这座城市正在焕发青春。书记大约还想加强一下幽默感,但接连的咳嗽阻止他这么去做。局长们一致报以微笑。这一微笑其实颇有难度,既要表达对幽默的会意,又要加以节制以留出关切的余地。会议在书记的咳嗽声中不得不提前结束。朱白起身,收拾众人留下的纸杯。戴安娜跟着书记也走出去了,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朱白。这一眼让朱白好不纠结,一时难以确定此后是离开会场还是原地待命,索性倚着窗台发了一阵子呆,直至手机微信再次滴答了两声。这一回戴安娜要朱白去趟她的办公室。
朱白推门而入之际看到戴安娜迎上来的笑容。戴安娜眉梢微翘,圆润的颧骨下透出两个极浅的酒窝。朱白哈下腰,坐到她的对面,顺带斜睨了一眼她的胸部。一道被挤压的乳沟从紫罗兰连衣裙的蕾丝圆领里隐约透出来。
戴安娜微斜着头,挠了挠耳垂说,朱白,谈对象了吗?
朱白尴尬地说,还没有。
戴安娜说,那最好,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朱白不明白戴安娜怎么突然关心起他的私事。
戴安娜接着说,先说说你的具体要求吧?不知道小姑娘对不对你的路。
朱白说,戴主任介绍的肯定是对路的。
戴安娜说,那也不一定,不过小姑娘长得挺漂亮,有点像那个谁——哦,蔡依林!
朱白在相亲界摸爬滚打多年,对女人口中女人的漂亮早就无甚期待。而且对他而言,歌手蔡依林至今三十多岁的年纪多少也偏大了些。但此次交谈的重点似乎不在于此,因为戴安娜对这个同学的亲戚的女儿也不太了解。 她只是姓名颇似蔡依林——她叫蔡一琳,身材颀长消瘦,脸蛋以下都让人觉得营养不良。但在此后的会面中朱白被她的脸蛋深深吸引,所以她的营养不良反倒让人生出一份怜悯。在办公室里,戴安娜从案头取出一本《国家地理》杂志,询问某文中朱白的署名是否即是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朱白。那是应邀在本城一座名山连续攀爬三日的结果,除了光影尚可之外,别无可取之处。朱白无从否认,淡定的神情更让戴安娜多出几分钦羡。 看起来戴安娜是一个新生的摄影爱好者,在朱白眼里,她更可能仅仅是一个摄影器材爱好者。不过,朱白还是花了很长时间讲解了摄影的技巧,诸如光圈、快门、对焦的使用等等,尽管他对这些技巧早就嗤之以鼻。戴安娜一直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一样频频点头,目光在朱白紧盯电脑的眼睛和一张一翕的嘴唇之间移动。接着朱白又阐发了一通后期处理对于一张照片的重要性,并在戴安娜的电脑上下载了一款photoshop的中文破解版。很难说清楚是戴安娜领导的身份还是女人的身份让朱白保持了如此绵长的耐心,但自始至终,二人都缺少一段暧昧不清的对话,朱白也没能体会俯冲到肩上的乳房的绵软弹性,而他罪恶的双手更无从伸向向往的地方。来日方长吧,掌握photoshop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朱白自我安慰道。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相视而笑。这时朱白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了。
戴安娜说,朱白,好好把握,小姑娘家条件很好。
朱白说,谢谢王主任关心,那我先出去了。
这一口误使朱白在关门之后都没敢把头抬起来。
与之前部分相亲经历类似,朱白在与蔡一琳见面之前无甚期待,见面之后内心又澄亮起来。我心光明如此,夫复何言?当天夜里朱白就失眠了。他陷入了难以名状的忐忑之中。从目测推断,蔡一琳的身高应在一米六五上下,而朱白即使算上竖起的发尖也只能勉强够到一米七二。朱白脸型扁平,缺乏立体感,身材虽可谓不胖不瘦,但腹肌绝无一块。从蔡一琳交谈时的眼神看,她或许还注意到他的左上中切牙少了一小片。那是一次意外撞墙的后遗症,朱白一直懒于修补,尽管他的母亲再三告诫他牙齿露缝是包不住财富的。他的眼前浮现着蔡一琳并不真切的面容,她的清澈的眼睛以及平坦的胸部。整体而言,蔡一琳的表现谈不上热情,但也绝不至于冷淡。直到结束二人都不曾流露继续交往的念头,但也没有任何征兆表明已经成为彼此的过眼云烟。判断蔡一琳内心的想法颇费周折,朱白回想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手投足,每一次目光的投向,每一回发呆的瞬间,以及每一次嘴角泛出的浅浅微笑。他的双手在被褥间蠕动,探寻着被褥间一个个凹凸的褶皱,借此想象蔡一琳身上某几处诱人的部位。这就是朱白多年来惨淡的性生活。
平心而论,此前朱白心仪的女人为之带来的荷尔蒙刺激未必就亚于蔡一琳。生活中的朱白是习惯于以礼相待的。他多年来想象的爱情需要从漫长的交谈开始,在屡屡共鸣中自然升华,然后一步步走向牵手、接吻乃至身体的交缠。问题在于当朱白费尽心机与一个心仪的女人达到无所不谈的境界,那个女人却早就把他界定在好朋友的身份上了。因此,朱白和她们终结关系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往往如是:我觉得我们更适合做好朋友。她们说出此话是如此真诚而丝毫没有应付的成分。但朱白在心里只有两个字回应:我操(这才是他最渴望的)!一切共同语言以及由此带来的激越情绪顷刻化为乌有。
朱白与胡祖听坐在昨晚的茶吧里。 此刻,离与蔡一琳首次道别相隔二十二小时,之前独坐等候胡祖听一刻钟, 倾诉则耗费半小时。朱白频频查看手机源于對何时再次联系蔡一琳的犹豫。在他看来,这一时间事关君子风范——近之一分则太腻,远之一分又太疏远。整个白天戴安娜都没有找他谈谈昨晚见面的结果,或者反馈一下女方及其家庭的意见,这让他不免有些担忧。谈话间,胡祖听忽然没收了朱白的手机,他翻阅着朱白之前的短信和微信,与蔡一琳相关的居然只有可怜巴巴的两条短信,第一条是朱白告知约会的时间和地点,第二条仅有一个好字。你怎么就不改改你的臭德行?胡祖听在朱白的手机上按了几下说。朱白夺回去的时候,发现胡祖听已经向蔡一琳发出了一条短信:丫头,在干嘛呢?想你了。这一口吻当然与朱白惯常的风格极不相符。胡祖听的意思是,朱白既然没有口臭, 说话就没必要遮遮掩掩。多年来,胡祖听对这个不知长进的兄弟可谓仁至义尽,他曾经为之介绍了五个女孩子,结果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造成资源的严重浪费。相比之下,胡祖听对女性的要求就宽泛多了,从高中开始他的身边就不乏女人,两年前结婚,他对妻子唐晓娥的体贴和对其他女人的体贴大致雷同,只是多出了身体接触而已,当然这一界线也不是不可逾越的。这正是朱白常常诟病的。
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白的手机上,直至等到扫兴,蔡一琳的短信才姗姗来迟。正和我妈聊着你呢,她是个话痨。回复如此振奋人心多少有些始料未及。胡祖听得意之余又取走朱白的手机。 经过两年婚姻的沉淀,看起来胡祖听大有王者归来的架势,他支开朱白伸出来的手和探过来的头是如此坚定,以至于朱白自己都觉得正确的做法是成为一个旁观者。胡祖听甚至阻止了朱白目光的干扰,使得他连旁观一下自己未来的爱情都不能如愿。几乎每一次短信的来回,胡祖听都要凝神静思片刻,以示审慎对待。所幸除了皱过一两次眉,胡祖听都是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朱白早就疲于应付男女关系不可捉摸的前奏,心想只要今后用得到自己的身体,也就无所谓了。
短信频率不快,两条短信之间的空档恰好留给胡祖听教育朱白。胡祖听学有余力时曾研读过几部性史,在古代荤笑话和春宫图上均下过一番功夫。但他潜心此道只是为了增加房中之趣,这恰恰是朱白最欠缺的。兄弟啊,切勿混淆了白天和黑夜,你可以把白天看成是黑夜,但把黑夜看成是白天,那就大错特错了。兄弟啊,别被阳光里风姿绰约的花花草草迷惑了,在黑暗中错综盘绕的根须才是它们存在的本质。兄弟啊,荡妇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荡妇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一个对她放荡的男人。胡祖听在阐述男女关系时,喜欢带上些许哲学意味。个中道理朱白不是不明白。只是胡祖听无法理解的是,如何让思想有效驾驭肢体的动作,才是一门更深奥的学问。
胡祖听说,兄弟,有我在,你放心。
朱白无奈地点了点头。
胡祖听说,临别之际送你一句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朱白问,什么意思?
胡祖听说,医学研究表明,二十八岁之后,人体机能将逐年下降——也就是说,二十八岁,就是青春的尾巴。
朱白心里咯噔了一下。
胡祖听说,青春就像这朝菌和蟪蛄,短暂,脆弱,既容不得我们挥霍,更容不得我们浪费。
朱白说,确实,你的那根是注定成不了大椿的。
胡祖听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不要在今年过去了,你还是个处男。
胡祖听告诫朱白,在与异性交谈时,音量以不被第三者听到为准,鼻尖距离不宜超过三十公分,如此方能触到对方的鼻息。问题是一旦触及鼻息,朱白便会不太自在,他通常需要屏住呼吸才行,而这只能是权宜之计,之后便需倒退两步,或者稍稍后倾身子。也就是说,朱白与异性正常交谈所需的距离大约为七八十公分,这离胡祖听的要求尚有四五十公分的差距。即使朱白向前探头稍许,他也难以坚持与异性眼神交流——他通常的做法是,用余光。假如对方正在直视他,那么连余光也将不复存在。朱白低下头,或瞥向两侧,随之展露笑容掩饰尴尬。而在对方看来,这一无来由的尴尬倒真是让人尴尬了。
在前往约会的途中,朱白反复揣摩着胡祖听的微信。他实在难以认同胡祖听屡屡以丫头称呼蔡一琳。姑且不论一个勉强一米七二的男性以丫头称呼一个一米六五的女性是否合适,单就气质而言,蔡一琳也与丫头相去甚远。蔡一琳是一名现代女性。朱白以为,像蔡一琳这样的女性是更适合坐而论道而不是空泛地调情的。当晚二人荡了一回中心公园。秋风萧瑟,行人三三两两,朱白挺着腰杆,对蔡一琳谈到了人生的态度,谈到了对纪实摄影的认识, 对风光糖水片的鄙视,还谈到了荒木经惟天才的写真术。朱白侃侃而谈,有一阵子几乎忘记了蔡一琳的存在,直至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荒木经惟是谁时才恍然醒悟。当时二人恰好坐了下来——确切地说,是蔡一琳岔了一句什么话,径自坐到邻近的一把木椅上(也许她一直在寻找一把木椅),他才跟了上去。他的屁股落在木椅另一端的边角,使二者身体的距离达到了可能的最大值。对此朱白又懊悔不已。更让他懊悔的是,他猛然意识到荒木经惟这个老不正经拍摄过太多女性生殖器的照片。那个隐晦的地带如同鲜花般绽放,曾经数度让他激动不已。假如蔡一琳有兴致去百度一下荒木经惟,以她对摄影艺术的认知能力,该不会认为我朱白是个低级趣味的男人吧?
朱白言不由衷地说,不过荒木的照片不太单纯。问题是朱白一下子冒出单纯这样的词语多少有些突兀,蔡一琳疑惑地注视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收回目光,似乎在等待朱白对究竟何为不太单纯的照片做出解释。见朱白迟迟未予回应,蔡一琳不依不饶地问,可是什么是单纯呢?
此时朱白正为自己从女性生殖器的潜在话题中成功突围窃喜,并未觉察蔡一琳言语中的挖苦意味。他接着阐发了一通对单纯的个人看法,还特地搬出峨眉派掌门灭绝师太,以期更加形象地告诉蔡一琳,所谓单纯,正是一种执着于内心的追求而灭绝一切的态度。蔡一琳说,这么说,周芷若可是比扭扭捏捏的张无忌单纯多咯?对了,岳不群就更单纯了,把自己的命根子都给灭啦。蔡一琳扑哧一笑,转了两圈眼珠,以胜利者的姿态站了起来。朱白怔了一下,说,单纯的利益追求可不是单纯。他打量着蔡一琳被一条蓝色紧身牛仔裤裹得严实的屁股,它高高撅起,与其前面平坦的胸部形成鲜明的对比。蔡一琳不屑地说,谁说岳不群不是单纯地要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呢?艺术家,你可别说只有追求艺术才是单纯的。朱白正色道,也不能这么说。但究竟该怎么说,他一时还没有想清楚。
这一回合的较量姑且以蔡一琳胜出为上。蔡一琳走在前面,摇曳的身体让朱白神魂颠倒,又仿佛带他进入一片虚幻。从某些非官方渠道获取的影像观察,女性在抵达高潮时,神情通常会从痛苦转向迷离,不知道是否也是进入了一片虚幻?对此朱白不得而知。他倒是非常受用于蔡一琳屡屡以艺术家来称呼他。艺术家,艺术家——既然是艺术家,那就不妨为你拍一组写真吧?此话朱白曾对多位女性酝酿,但真正脱口而出却是头一回,如同挤了一次开塞露,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此后二人的约会逐渐增多,每一次朱白都带着照相机。他们出现在海塘堤坝、裸露岩石的小矿山、 中心公园日渐枯萎的草坪。蔡一琳可谓天生的模特儿,面对镜头比端着镜头的朱白还要自然。她的眼神极易天真又极易感伤,完全视造型需求而定,瞬息之间的变幻常常让朱白猝不及防。因此,与其说是朱白主导了摄影,倒不如说是蔡一琳自己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朱白试图扭转局面,花费了好几个夜晚的时间,重新研读荒木经惟的天才写真术,但收获寥寥。只是对一句话记忆犹新:摄影必须是湿式。即使坐而论道,荒木经惟这个老不正经最惦念的依然是女人的身体。
蔡一琳说,你可别像荒木经惟那样看着我。朱白装作没听清楚,什么?蔡一琳噘着嘴,咯咯地笑起来。朱白想,对于摄影艺术的认知能力,蔡一琳确实还有相当广阔的提升空间。
罗伯特·卡帕曾说,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靠得不够近。朱白靠近蔡一琳的方法是更换镜头。从二百毫米的长焦镜头,到八十毫米、五十毫米的标准镜头,再到二十四毫米、二十毫米直至十六毫米的广角镜头。他的解释是,广角镜头宽广的视野能够带来更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总而言之,借着几只广角镜头,朱白如愿以偿地靠近了蔡一琳的身体。他闻到了蔡一琳身体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青果味,听到了蔡一琳匀称的缓慢的鼻息。他常常透过镜头端详蔡一琳微微噘起的下唇。他晃荡的思绪就常常停留在蔡一琳的下唇。下唇晶莹剔透,饱满红润,有几次他真的就要够上去了。上一次与一位实体女性接吻已经是七年前的往事。那时朱白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初恋。一天晚上,他和初恋女友在公路上游荡,返校时发现大门紧闭,他们不得不重新上路,后来坐在一座大厦的台阶上。夜深人静,二人干坐许久,一言不发又了无睡意。突然,初恋女友仰起脸,毅然说道:
我们接吻吧!
朱白未曾预料,此后竟再没有一位女性对他说出类似的话。初恋女友很快离开了他,和一个篮球健将走到一起。朱白为此特地去练了一阵子跆拳道,他认真的态度一度感动了教练,教练还特地为他开了一份饮食菜单, 以期他能尽快吃得壮实一点。学成归来,朱白无数次想和篮球健将干上一架。最冲动的一次,他确实冲进了篮球场,但只是碰了几下弹过来的篮球就离开了。篮球健将朝他笑了一下,在他心里刻上了一道深深的屈辱的印痕。干架一事就此搁浅,只是偶尔在梦中浮现。后来,连梦也不做了。
世间再无柏拉图。胡祖听一边对蔡一琳发着微信,一边对朱白说,现在,没有床笫之交的男女关系,谁会好意思说那算是一段爱情?一段时间以来,胡祖听乐此不疲地扮演着朱白以及朱白的导师两个角色。他在成为朱白的时候几乎忘记自己的存在,这正是朱白最忌惮的。他一向对胡祖听观看蔡一琳的照片心存戒备,但终究拗不过再三恳求。使朱白失望的是,胡祖听在看到蔡一琳的照片时没有任何表示,连一句起码的客套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才嘟囔了一句,好像之前见过,至于在何时何地何种场合见过,又语焉不详。胡祖听岔开话题,指责朱白迟缓的行动严重干扰了他的节奏,他不得不需要小心控制微信的暧昧气息。事实也是如此,二人的交往给人以如下感觉:一个朱白总是会把另一个朱白拽出来,使二人身体的距离始终维持在三十公分至七十公分之间。胡祖听大有亲自上阵方能解恨之慨。他提醒朱白,他可以为蔡一琳捋一捋被风吹乱的发丝,可以随时纠正蔡一琳的错误姿势(姿势理应经常错误),可以在与蔡一琳分享照片时肩并着肩、头碰着头,更有意思的做法,当然是直接牵住蔡一琳的手,而且绝不让其挣脱。情急之下,胡祖听甚至以身作则,将朱白视为蔡一琳示范了几个暧昧动作。就是这个样子,非常简单。胡祖听两只手握住朱白的肩膀,一前一后揉捏着推动,随后一只手托着朱白的下颚,食指和中指将其轻轻挑起。他端详着朱白,嘴唇缓缓凑上来,几乎够到了朱白的腮帮子。一股烟臭味扑鼻而来,朱白整个人抽搐了一下,慌忙躲闪开去,连叫了两声我操。
你是同性恋啊,操我干什么?胡祖聽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说,你要尽快和蔡一琳发生关系,否则又将前功尽弃。
胡祖听很快为朱白拿定主意,搬出救兵唐晓娥,由他和唐晓娥带领二人展开一次西湖之旅。朱白不置可否,胡祖听却已发微信给蔡一琳了,所幸收到肯定的答复。接着,胡祖听从手机掏出一张颇为自得的个人照发到朱白的手机,又通过朱白的手机传给蔡一琳。
胡祖听说,就是这个人,我的兄弟胡祖听,到时可别认错了。
蔡一琳说,难不成我会把他老婆认成是他?
胡祖听说,难说,他老婆长得跟他很像。
蔡一琳说,你这是夸他们有夫妻相呢,还是咒他老婆长得丑?
朱白日后方知胡祖听此举自有深意。而当时他所期待的却只有周末尽快到来。周末终于到了,四人按约成行。无论是从动车至杭州的三个小时,还是打的至西湖的半个小时,或是从湖滨路至白堤至孤山至苏堤的整个下午,胡祖听与唐晓娥十指紧扣或搂腰并行或深情相拥,卖力地示范着男女身体接触的各种基础动作。看起来唐晓娥也乐于撮合,或许与她早前知道朱白是个处男有关,她向来是把朱白视为这个年代的珍稀动物的。唐晓娥还多次有意与蔡一琳拉家常,以一味数落胡祖听来陪衬朱白的忠诚可靠。蔡一琳不知道,四人的这次西湖之旅可谓机关重重,而算计的正是她的身体。在胡祖听和唐晓娥的要求下,朱白终于得以借合影之机搭住了蔡一琳的肩膀。事情至此貌似正在朝一个美好的方向发展,未料不久便出现了意外情况。当时四人正站在宾馆的收银台前。朱白对胡祖听预定的两个大床房原本心知肚明,但在那一时刻却非要撇清干系不可,还义正词严地向前台提出增加一个房间的要求。这一自取灭亡的行径让胡祖听和唐晓娥面面相觑。所幸前台查询之后的答复是,没有空房。
朱白看到蔡一琳低着头,打量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朱白忍痛说道,要不晓娥你和一琳一个房间吧?胡祖听愤慨地说,你这也太自私了!朱白说,如果你不喜欢和我一个房间,那我就再找家宾馆看看。连朱白自己都难以理解,究竟要为自己挖下多深的一个坑才肯罢休。他感到被另一个让人讨厌的朱白拽出太远,他希望在场的其余人等——尤其是蔡一琳把他拉回来。可是没人接话。他只好沮丧地说,那一琳我先送你回房间吧。这时唐晓娥摆了摆手说,算啦算啦,你们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我是嫌麻烦!我们走,胡祖听!胡祖听可怜巴巴地看着朱白,好像是他错失良机一样。临别前,胡祖听真诚地说,兄弟,每个人都会有第一次的。
二人走后,朱白反倒轻松了许多。他突然明白方才的矜持完全是掩人耳目的考虑,因为在他内心里并不希望将他与蔡一琳同房的秘密公之于众——此处的众,首先是指胡祖听与唐晓娥。于是朱白提议,二人是不是先到一楼的咖啡厅里坐一坐。直至一杯咖啡下肚,朱白内心仍在感慨刚才的情况是多么危急,实在不敢想象,假如胡祖听和唐晓娥一味坚持二人同房,将会出现怎样不堪的结果!二人在咖啡厅的交谈时断时续,一度出现了较长时间的冷场。于是朱白又提议是不是再去宾馆的花园小径逛一逛。毫无疑问,在与蔡一琳同床共枕之前,先牵一下手是极有必要的。在花园小径,朱白在意念中多次将右手伸向蔡一琳,与此同时,另一个令人讨厌的朱白却在警告他,蔡一琳早就洞穿了一切。一旦朱白认为蔡一琳已经知道他在盘算着如何与她上床,他的右手便又会在意念中缩回来。最后,只好捏成了一个安分的拳头。
蔡一琳淡淡地说,回去吧,今天也走累了。问题是朱白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如何向蔡一琳解释附近没有宾馆。从地理位置来看,附近尚有宾馆的概率更大。显然,胡祖听在宾馆的安排上是有纰漏的,他怎么就不会安排到一个更加僻远的地方?
朱白把蔡一琳送到房间门口。一刹那间,他把头探向里边的沙发,大声喝道:
要不我就睡沙发吧?你看,那张沙发挺大的!
有关那一夜的全部细节,朱白此后久久不能忘怀,回忆的时长甚至超过一夜的时长。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夜二人先是在房间里寒暄了几句,之后又为谁先洗澡的问题彼此谦让了一番。他很快妥协,马虎冲了一气,穿戴整齐出来,从衣柜取出备用棉被,蜷缩着躺在沙发上。熄灯之后蔡一琳方去冲澡。蔡一琳冲得极慢,淋浴声一直在哗哗作响,朱白几乎感觉得到一股股水流对蔡一琳身体各个部位的拍打和触摸。过了许久,朱白才得以半闭的眼睛看到蔡一琳裹着肥大的乳白色卡通睡裙走出来,睡裙一直裹至她的小腿。蔡一琳身体的轮廓和线条若隐若现,轮廓和线条接着弯曲到床上,白色被褥随之卷动,轮廓和线条就被部分地隐藏了起来。蔡一琳的睡姿颇为古怪,双手笔直地伸向床靠背,左肩耷拉着,右肩高高耸起,与扭曲的腹部以及右脚构成一道不规则的圆弧,左脚盘曲在右脚上。朱白难以想象蔡一琳竟能以如此姿势入睡,但之后她确实没有再翻转过身子。蔡一琳睡着了,或许没有,或许介在睡与未睡之间,或许一直在等待朱白说话。朱白无法接受,他与蔡一琳竟会以如此冷漠的方式结束这个夜晚。
事情的转机从一股尿意开始。朱白踌躇地坐起来,以无声的方式进入卫生间,此后灵机一动,掐着时间点有频率地起身小便,每次间隔半小时左右。酝酿一股尿意成为一项艰难的任务,他不得不小开几秒水龙头滥竽充数。他将走动声和必要的滴答声都降到了可能的最低点,这当然仅仅是出于礼貌的考虑。往返四次之后,他终于得见蔡一琳身上的被褥动了一下。蔡一琳翻了个身说,你还没睡着?朱白坐在沙发上嗯了一声,揉了揉肩说,不好翻身,肩膀很麻。过了一会儿,蔡一琳又说,今晚可是委屈你了。朱白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到床上躺一会儿吧?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二人很自然地拥抱在一起,然后接吻,相互抚爱,只是在解开对方的胸罩时朱白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他一时找不到扣环,找到扣环后又难以顺利解开。这一动作的生疏恰恰是他乐见的。七年过去了,朱白终于再次尝到了男女之间体温传递的曼妙滋味。让他犹豫不决的是,是否将重心下移——他果然坚定地迈出了那一步,但蔡一琳几乎是抽搐着把他的手甩开了。她的目光有过瞬间的恐惧,旋即将整张脸埋向他的肩膀。朱白颇为惶恐,不由得对自己匆促探向女性的下體(即使隔着一条内裤)懊悔不已。这与他一贯的人生准则也不相称,毕竟二人至今尚未牵手。
蔡一琳说,我们现在还不适合那样做。于是朱白迅速调整思维,决定只安心与蔡一琳接吻。无奈蔡一琳避开了他的嘴唇,接着挪了挪屁股,又避开了他的身体。此后二人都在艰难寻找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同时又要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持续至拂晓时分,一阵恶狗的狂吠打断了二人的交谈。接着,胡祖听的电话响了起来。
狗生的,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胡祖听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事实是杭州返回后,朱白就按捺不住向胡祖听坦白了一切,只是在关键节点的心态上稍作保留。胡祖听听得津津有味,几乎是与朱白共度了一段与蔡一琳的美好时光。胡祖听难以接受故事竟在接近高潮时草草收尾。
就这样完啦?
说实话,我从未动过其他的念头。
无论如何,朱白与蔡一琳的情侣关系算是确定下来了。朱白不再需要胡祖聽代发微信,几次见面还把手机藏到脚底心,以防胡祖听情难自控。但自那一夜后,二人亲热的次数并未蹿升,尺度不增反降,虽偶有接吻,蔡一琳总是能熟稔地将其掌握在可控范围内。蔡一琳会提醒朱白压到了她的鼻子,嘴巴张得太大了,以及抱得太紧,胸口有点闷,等等。她还拒绝了朱白提出的去一下他宿舍的邀请。与之相反,朱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一具女人的身体。他在深夜里呼唤着蔡一琳的名字,将被褥视为蔡一琳的身体,还把手提电脑藏到被窝,因为里边存着数张蔡一琳的照片。即使到了白天他都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好像无时无刻不是和蔡一琳缠绵在一起。有一回,朱白在缅想中恰好和乖巧伶俐的女同事撞个正着。他一把抱住了她,接着像遭受电击一样松开手。乖巧伶俐的女同事扑哧一笑说,傻兮兮的,谈恋爱啦?朱白木讷地点了点头。 二人站在门口寒暄了几句。乖巧伶俐的女同事说她的好事还远着。朱白听出一股忧伤的意味,但他没有再表示什么。没办法,在有了蔡一琳之后,再关心其他女性的生活是可耻的。
二人时常在大街小巷上闲荡。朱白把单反照相机换成一只小型旁轴照相机。随心所欲的街拍才是他驾轻就熟的。朱白把照相机端在胸前,敏锐观察周遭的一切,脚步有节奏地移动或停顿,谈笑间不经意按下快门。一座城市的孤独、忧郁、迷乱抑或转瞬即逝的温情便以独特的方式呈现出来。一天下午,二人像往常一样荡在街上,朱白一个箭步抢到蔡一琳身前,顺势拍下了一张照片。他说,你知道吗?荒木经惟在拍《漫步东京》时,身边都跟着几个女孩子。蔡一琳说,你是不是也想带上几个女孩子呢?朱白说,不,我有你一个就够了。蔡一琳继续往前走。朱白又说,我想开始记录我们的生活,好吗?蔡一琳淡淡一笑说,我可不想成为你的作品。朱白不得而知,蔡一琳言下之意,是不想仅仅成为他的作品,还是不想记录与他一起的生活?是希冀与他更多平等的交流,还是表明二人的关系尚有变化的可能?无论何种情况,朱白再对蔡一琳按下快门就不太适宜了。只有在做爱之后,男女关系才可以说安定下来。胡祖听的提点又浮上心头。是的,现在,再也没有比与蔡一琳云雨一番更加急迫的事情了。这么想着,朱白的右手坚定地牵住了蔡一琳的左手。
蔡一琳支吾着说,周末我要去趟上海。
朱白问,有事吗?
蔡一琳说,这次有个摄影展,一起去看看吧?
朱白兴奋地说,好啊!你怎么也会想去看摄影展?
蔡一琳低下头说,是荒木经惟的感伤之旅。
蔡一琳沉静的样子让朱白心头一颤。他不禁自问,究竟何德何能,才能拥有像蔡一琳这样动人的女子呢?
夜深人静,朱白辗转反侧,热血沸腾。入睡成为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朱白只好起床打开电脑,下载了一部之前看过的情色片。对于情色片,朱白向来是阅后即删的,如有念想再重新下载,再阅再删,如此往复多次。这一习惯保证了他的电脑在日常使用条件下大致是干净的。这一次朱白在接近拉到暴露镜头时突然打消了念头,他感到现在观看蔡一琳之外的任何女人的身体也是可耻的。朱白去冲了个冷水澡,开始绸缪上海之行。最后,决定出门去买一盒避孕套。
朱白将西湖之行的部分败因归咎于此,他没有在宾馆的房间发现避孕套。上车后,朱白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清楚在何处购买避孕套。厕所门口的投币箱忽略不计,成人用品店又过于惹眼,当然也可以去找胡祖听,但胡祖听此刻更有可能是自己在使用避孕套。朱白从小车里出来,端着照相机在深夜的大街上行走,无意间在一爿药店的玻璃窗上看到了一则避孕套广告。他不假思索地冲进去,像侦探一样长驱直入,从药柜取出一瓶止咳糖浆,接着转向收银台,拇指和食指夹着一张百元大钞,其余三根手指在其掩护下将避孕套摁在手心,付款后又像窃贼一样迅速离开。离通往上海的动车尚有四个小时,朱白还有充裕的时间准备自己的初夜。他打消了躺到床上的念头。他再也不想独自躺到床上去了。
在去上海的动车上,蔡一琳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朱白的理解是,这是一个女人对即将委身于一个男人的正常反应。此后二人进入上海喜马拉雅美术馆,朱白发现蔡一琳一度完全沉浸在荒木经惟的照片里。蔡一琳的眼睛像月光一样清澈,朱白仿佛是透过她的眼睛观看荒木经惟的照片。照片上,荒木经惟已故的妻子阳子坐在火车上,躺在船上,在街头小卖店买烟,在草地上裸露身子……最后,阳子走进火炉,化为灰烬。蔡一琳在那一堆烧剩下的骨灰前伫立良久,最后连她自己也像是化成骨灰。朱白乘机说道,你看,荒木经惟的内心是一个特别干净的人,他拍照时的冲动,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都非常干净。这一评语既是对蔡一琳有限的摄影知识的一次补课,更重要的是,消除对荒木经惟的误会,等于是消除对自己的误会——他荒木经惟不是色情狂,那我朱白就更不是了。
蔡一琳仍然盯着那一堆骨灰说,你说你敢不敢拍你爱的人的灰烬?朱白疑惑地盯着蔡一琳,揣测她期待他做出何种回答。他决定抓住真实这一点详加阐述,荒木经惟之所以敢于直面灰烬,是因为他对摄影的爱和对阳子的爱是统一的,也是真实的,二者彼此交融而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正欲脱口,蔡一琳却转到下一组照片去了。那是另一个主题——堕乐园。在幽暗的背景下,一些小型瓷娃娃和恐龙玩具被置于花丛中,它们如此可爱,让人油然而生怜悯之情。
从喜马拉雅美术馆出来,蔡一琳说,我要去趟医院。朱白问,我们去医院干什么?蔡一琳张开嘴巴后至少出现五秒的停顿,之后合上嘴巴,不再言语。此前蔡一琳从未提及她要去一趟医院。通常此地之人去上海医院有三种可能:一是身患绝症;二是防患绝症;三是去探望身患绝症的亲人,这是朱白最期待的。但是哪位亲人让蔡一琳如此难以启齿?父母兄弟姐妹之类的至亲大可排除,难道是前男友?朱白陡然一惊,脑海中跳闪出一系列电影镜头,一个貌似吴彦祖的垂死帅哥抓着他的手,痛苦地说,我把一琳交给你了,不要辜负她。朱白苦笑了一声,对自己制造如此狗血的剧情深为惭愧。
朱白没有想到,二人进入医院后,竟会沿着皮肤性病科的指示牌前进。他向蔡一琳确认,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走廊两侧腐烂的下体一一呈现在朱白面前,他的脸一下子刷白,周身的血管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你的皮肤很好,没必要看吧?朱白感到自己正在挽救对方。蔡一琳咬紧下唇,却不回话。她的步伐坚定从容,和匆匆来往的陌生女人形成鲜明对比。那些女人将大半张脸埋在硕大的口罩里,似乎生怕有人认出她们。一个白色口罩上的卡通图案使朱白想起了城市牛皮癣。他曾经专门为此拍摄过一组照片。粗略统计,楼道周圍,以房屋出租、开锁换锁、代办证件、管道疏通为主;厕所附近,则成为性病根治和男科妇科的天下——现在看来,无论是出于生活还是身体的需要,城市牛皮癣都是急人之所急的存在。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朱白加重语气,像是阻止对方。
蔡一琳没有回答。朱白顺势停下来,踯躅几步,又加快步伐,看起来是在努力跟上蔡一琳,却始终与之保持三四十公分的距离。他眼巴巴地目送蔡一琳拐入一间诊疗室,当下定决心把头探进诊疗室时,却发现蔡一琳已经在和里边一个年长的男医生熟络地交谈了。年长的男医生随即将她带入里边的一间观察室。朱白以为蔡一琳会回头寻找他,但是没有,这使他感到自己是多余的。观察室的门随即关上了。朱白发现观察室的门板泛黄,布满灰色霉斑,但门把却是新的。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医生挡在朱白面前。
年轻的男医生说,你就是她男朋友?
朱白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年轻的男医生说,她还没有打算和你分手?
朱白说,你说什么?
没什么。年轻的男医生没有再理会朱白。
朱白恨不得立即卸下裤子,让年轻的男医生看个明白,此刻他站在此地是何等壮烈!他克制住了,在门口挪了几步,但走廊上来往的行人总是以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使他又不得不躲进诊疗室。二人彼此厌恶地同处一室,过了一会儿,朱白才小心翼翼问道,她得的什么病?实则他对性病的了解仅限于梅毒淋病的称谓,而年轻的男医生口中的疣症更是闻所未闻。朱白又向年轻的男医生询问了病情,得到的回答仅有几个字,等老师出来再谈。二人就这样各自低头干坐,不再言语。不知多久之后,朱白才看到蔡一琳和年长的男医生从观察室出来。年轻的男医生连忙迎上去,三人在一起时都露出愉悦的笑容。年长的男医生说,以后都不用来了。年轻的男医生与蔡一琳握了握手。蔡一琳终于朝朱白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年长的男医生也注意到朱白,他慈祥地问道:
你需要检查吗?要先到一楼登记。
朱白和蔡一琳一起进入预定的宾馆房间。
看得出来,二人都有说话的冲动,但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开口。僵持之下,朱白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佯装认真地看起一部肥皂剧来。肥皂剧夸张的剧情与当下情境极不相称,朱白又在换台中磨蹭良久。最后,他嘟囔了一句,你去洗吧,我今天不洗。
在蔡一琳洗澡的途中,朱白寻思着接下去该怎么办。是关心病情,宽慰对方,逃避事件,还是质问事由?关心病情实属人之常情,宽慰对方势必加深情感,逃避事件则可避免尴尬,但质问性病之由才是朱白内心最真实的需求。他实在很难以平静的心情面对这一重大的人生变故。他决定以躺在沙发上来表明立场,但又觉得此举过于直白。在蔡一琳洗完澡靠到床上后,他也掀开被褥,与之一起靠在床上。二人的目光停留在电视上。
蔡一琳说,谢谢你陪我去医院。
朱白说,没什么,就是没有心理准备。
蔡一琳说,本来想对你说的,却说不出口,就带你来了。
朱白说,你可以不让我知道的。
蔡一琳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你能陪我来。
朱白说,我以为你是带我来看荒木经惟的照片呢。荒木经惟是我最喜欢的摄影师。
朱白可以用余光测算出此刻二人身体的距离。肩膀之间的宽度约为五十公分,他尚有左右约三十公分的挪动空间,使距离扩大到八十公分,或缩小为二十公分。二十公分是他可以付出的极限值,假如蔡一琳想靠上他的肩膀,只要主动挪一下身子就够了。但蔡一琳只是说,我们睡吧,就躺了下去。
蔡一琳是侧向他睡的,这使他也不得不侧向蔡一琳。二人如此匆忙入睡,连窗帘也来不及拉上。透过夜光,朱白看着蔡一琳宁静的面容,往后蹭了蹭身子,突然想起一首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对不起,我是处男。
朱白喃喃自语道。他是确定蔡一琳已经入睡才说出这句的。此后,他将离开的走动声和关门声降到了可能的最低点。在走到宾馆的门口时,他从裤袋里掏出那盒避孕套,把它扔到一个垃圾桶里。他在上海的街头闲荡了很久,对自己的处境做出如下总结,一夜回到解放前。后来,他兀立在黄浦江畔,目光左右游移,外滩的景象却从未通过视神经传递至大脑皮层的视觉中心。也就是说,朱白的眼前始终是一片混沌。保持这一状态也算是刻意为之,否则难以衬托内心的荒凉。
次日一早,朱白就改换动车班次返回,抵达宿舍后一直蜷缩在沙发上,以让自己看起来更颓丧些。时间的流逝远比想象的更加缓慢,手机上时间数字的每一次变化都显得十分艰难。在此期间,朱白曾多次想象蔡一琳在他离开宾馆后的表情,以及独自乘坐返程动车时的模样。他想,蔡一琳的内心大概也是荒凉的,但蔡一林无论如何荒凉,又怎么可能和他的荒凉相提并论?
这一想的后果是,朱白突然清晰地看到了蔡一琳的面容,她的极力掩饰的哀愁,以及一个释然的微笑。蔡一琳就在他的眼前,在离他不足二十公分的地方。朱白连忙躲闪开去。他离开沙发,在宿舍踱来踱去,时不时抓几把头发,直至把头发抓成鸡窝状。他意识到,当务之急,是把对蔡一琳的记忆从大脑一笔抹掉。观看情色片或许可行,但他懒得打开电脑,即使督促自己按下开机键,又懒得动一动手指寻找片源,即使找到了片源,又没有足够的耐性等待正题,更可悲的是,即使等到了正题,他居然一点劲头都鼓不起来。
这一境况,去找胡祖听毫无现实意义,但去找谁方可达到某种程度的现实意义?多位女同学已经结婚,女明星从无认识机缘,打字店店员尚不知名姓,乖巧伶俐的女同事正在忧伤……朱白想到了戴安娜。他认为,去找戴安娜的理由是成立的。因为他可以向她汇报与蔡一琳交往的结局,可以现场指导photoshop的使用技巧,可以倾诉工作中的困惑,或许也可说说书记病入膏肓的传闻,这些传闻已经影响到了正常的上班秩序。除此之外,朱白还想到另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假如在交谈中戴安娜另有所图,自己是束手就擒还是严正拒绝?戴安娜不仅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也是他直管的领导,在欲望的驱使下是否会放任自己的行为尚不可知。朱白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对凌乱的头发不甚满意,索性洗了个头,抹了点啫喱水。他决定去一趟单位——戴安娜向来是喜欢加班的,现在但凡追求上进的干部,都是视加班为粪土的。
朱白在戴安娜办公室的门口伫立片刻,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朝自己的办公室走了几步后就踅了回来。他一下子失去了步入自己办公室的兴致。他从手机找到几张硕果仅存的风光片,用微信发给戴安娜。未料戴安娜很快回复说,拍得真好,景色也好,哪里拍的?朱白感觉自己在模仿胡祖听的腔调说,我把这个地方叫作小瓦尔登湖,很少有人找得到哦。戴安娜说,梭罗的瓦尔登湖?这名字起得好。胡祖听说,嗯,是拍照的好地方哦,是我第一个找到的。朱白发现用不用一个哦字煞尾,聊天效果果然不太一样。
戴安娜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戴安娜探出头,露出一个富有职业色彩的笑容。你站在门口有一会儿了吧?她问。是啊,忘带钥匙了。朱白从容回答,随即进入戴安娜的办公室。戴安娜今天穿一身休闲的抓绒服和速干裤,把身形都包藏起来,但胸部的起伏依然存在。朱白注意到,戴安娜在虚掩还是关门之间有过短暂的犹豫。戴安娜的犹豫意味着什么?朱白坐定之后又瞟了门板一眼。门板在一股推力的作用下艰难地与门框完全闭合了。
戴安娜回到座位,一边在电脑上搜索着什么,一边问,和小姑娘谈得怎么样了?朱白说,怎么说好呢,戴主任,我们没有谈下去。戴安娜诧异地问,没有谈下去?朱白说,接触了一段时间,都觉得不合适,就没谈下去了。戴安娜哦哦了两声,注意力仍在电脑上,随口说道,女方家里挺满意的,是你不想谈下去吧?朱白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木然地盯着戴安娜。戴安娜说,年轻就是好啊,还有选择的机会——这张照片不错吧?帮我看看,我后期处理不好。朱白站起来,转到戴安娜身后,对预料中落入俗套的风光照奉承了几句。他的胸部恰好落在戴安娜盘起的发髻上,在点击鼠标时,身板则有了更大幅度的弯曲,胸部几乎是贴着戴安娜的肩膀和上臂滑下,左脸抵达了与戴安娜右脸几乎平行的位置,距离约为十公分。二人显得十分专注,一致忽略了这一距离是否过于狭窄的问题。朱白发觉口腔分泌出太多口水,在喉咙的深处,还有几股口水在向上涌动。他放缓呼吸的频率,加大点击鼠标的力度,在点击声起落之间咽下了一摊口水。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戴安娜身体的气味比蔡一琳浓烈得太多了。
戴安娜对朱白调整的效果赞不绝口,她的手心摁在朱白的手背上移动着鼠标。一个文件夹随之打开了,接着有更多的文件夹打开了。尽管戴安娜的手很快离开了朱白,但朱白还是感受到一股温暖而潮湿的味道,这味道显然比文件夹中存放的数张照片更令人神往。二人也在不知不觉中调换了位置,戴安娜让出座位,站到朱白的身后,而朱白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现在的情况是,戴安娜的左脸和朱白的右脸之间,平均距离更加贴近,可能多次突破了五公分。戴安娜的胸部不时贴在朱白的背上,起伏之间与之发生了多次摩擦。遗憾的是,朱白没能体会到抓绒服内球状体的绵软弹性。抓绒服太厚了。
戴安娜走到门外接听了一个电话。回到办公室时,她告诉朱白晚上有个饭局,她恳求朱白留下来帮她再挑选照片,以备不久之后的女干部摄影大赛之需。她愉快地说,先谢谢啦,拿到大奖戴主任请你吃饭哦!
几天之后,胡祖听对朱白说了一些蔡一琳的情况。
胡祖听是拎着一箱啤酒和两袋花生米进入朱白宿舍的,乍看颇有庆祝朱白破处成功的意味。事实是因为没有及时销毁往返上海的动车票,他被唐晓娥赶出了家门。胡祖听悲壮地说,我为什么去上海?那全是因为你,朱白!此后他谈起了一个叫刘雪微的女人。朱白早就忘记这个刘雪微正是胡祖听介绍的五个女人之一, 二人只见了两三次面就没了下文,而胡祖听和刘雪微的下文他更是一无所知,按时间计算,胡祖听应该没有和她谈恋爱的空档期。当然这些并不重要,关键是蔡一琳让他想起了刘雪微。想起刘雪微,也就想起了蔡一琳曾经的男朋友。胡祖听说,那显然是一个纨绔子弟,所以我一定要去趟上海。胡祖听舍弃通讯工具而选择交通工具,成本从几元攀升至上千元,个中缘由不言自明,但朱白无意拆穿什么,他关心的是,刘雪微对胡祖听说了什么。假如刘雪微透露了蔡一琳身体的巨大秘密,那么他与她恋爱一场的事实简直就是人生之耻。庆幸的是,胡祖听只是提及蔡一琳和她的前男友恋爱多年,今年年初刘雪微还收到了二人的结婚请柬,之后却没了下文。据说发生了很大的争执,争执什么,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舆论导向虽对蔡一琳一方有利,但胡祖听还是意味深长地告诫朱白,经历复杂的女人,普通男人驾驭不了。
朱白松了口气说,就这些?
胡祖听说,还不够吗?
朱白说,够了够了,我是说你和刘雪微就没发生什么吗?
胡祖听说,这两天我要在你这里避避风头,你知道该对唐晓娥说什么了吧?
朱白说,说什么?
胡祖听悲愤地说,难道我不是陪你一起去上海的吗?
朱白灌了一口酒。蔡一琳和胡祖听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无地自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可以这么大呢?朱白认为,与蔡一琳分不分手是小,如何告别处男之身是大。但究竟以何种方式告别处男之身?朱白毅然决定采取最简单暴力的方式,回歸到人类作为动物的本源身份。表达这一想法时,他一直盯着啤酒瓶狭小的开口以及瓶内的白色泡沫,没敢抬头看胡祖听一眼。他担心胡祖听不清楚那些地方所在何处。
胡祖听说,有我在,你放心。
朱白说,兄弟,一定要安全第一。
出于安全考虑,胡祖听拨了两通电话,问了两个道上的朋友,之后带上朱白离开县城去了市中心。二人一起进入一家洗浴中心,匆促蒸过桑拿,直奔道上朋友所说的顶楼。顶楼房间看起来与普通宾馆区别不大,只是无需出示身份证。朱白感到胡祖听这次比杭州之行上心多了,他认真检查了房间情况,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还低头凑近垃圾桶闻了闻,个中奥秘朱白不得而知。接着,胡祖听抓起房间的电话拨了出去,和前台展开了一场对话。挂断电话后,胡祖听长吁一口气,拍了拍朱白的肩膀,又意犹未尽地一把抱住他,为朱白迎接这一重大历史时刻增添了仪式感。胡祖听显得异常激动,好像是他自己要献身一样。
胡祖听出去不久,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孩便走进来。当女孩一屁股坐到床上,朱白不清楚自己是否需要马上脱掉衣服。事实是他兀地有些冷,反倒迅速抓起一条被褥裹在身上。女孩礼貌地问候了一声,接着问他是不是需要打开空调。朱白没有回答,女孩也没有起身打开空调,她从一个塑料盒里取出一条橡皮筋,双手将一席长发盘到后脑勺,支开的双肩使胸前圆鼓鼓的两瓣白肉更加晃眼。朱白打量着女孩胸前的白肉,期盼女孩尽快脱掉衣服——但是没有,从当前的形势分析,似乎是他先脱掉衣服才对。果然,女孩很快提出了这一要求,而且掀开了被褥。朱白连忙说了声等等,他认为,即使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几句开场白总还是必要的。因此他就是否容许提几个问题征询了女方的意见,他首先问了姓名,回答是十七号,至于年龄,则坚决保密。女孩如此敷衍致使交谈难以维系,但朱白却尚未进入提问的正轨。最后,他决定不再顾忌对方颜面,单刀直入。
朱白问,你得过性病吗?
女孩答,没有。
朱白问,你去检查过身体吗?
女孩答,没有。
朱白问,一般客人来了会戴避孕套吗?
女孩答,有的戴,有的不戴。
朱白问,不戴的话会不会有危险?
女孩答,不知道。
朱白问,你有男朋友吗?
之所以转到这一问题,是因为朱白一时找不到其他问题,而他认为需要继续提问。至于提问到什么时候,他还没有想清楚。女孩显得极不耐烦,她合上塑料盒,叱问朱白,要还是不要?确实,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朱白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个一直被他死死摁在记忆之外的蔡一琳冒了上来。朱白为之一颤,孱弱地问女孩是否容许他再好好想想。话音未落,女孩已经愤然离去。出门之前,嘟囔了三个字:
神经病。
朱白独自躺在床上,思考自己是不是神经病的问题,或者说,醒着的朱白和睡着的朱白谁是神经病的问题。醒着的朱白将蔡一琳拒之千里之外,但睡着的朱白,却不堪各式各样的蔡一琳——妖娆的、温柔的、悲伤的、快乐的蔡一琳的折磨。他甚至因此不敢上床睡觉,连搁在床头的荒木经惟摄影集都不再看上一眼。此刻朱白对身下的床垫也感到不适。他坐起来,看了看天花板,接着在床单上搜寻着,结果发现了一摊污渍。他清楚这一摊污渍的来源。朱白感叹道,究竟有过多少素昧平生的男女在这条床单上尽情地交配?他们中又究竟有多少人在这条床单上释放性病病毒?想到这里,朱白仓皇逃离了房间。
朱白没有联系胡祖听,他踱到走廊的尽头,再次感受到内心的荒凉。朱白想,若干年后,恐怕他自己也很难理解,为了让这具并不宝贵的身体献出去,自己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朱白把目光投向走廊,空荡荡的走廊上晃过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女人很快消失在走廊里,在她进入某个房间时,好像朝他的方向瞟了一眼。
朱白,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戴安娜的表情颇为严肃。朱白想,这一表情足以证明,昨天晚上戴安娜看到了自己。他迟迟没有从办公室出来,出来,也是先踅进乖巧伶俐的女同事的办公室。乖巧伶俐的女同事一見到他就笑嘻嘻地问他什么时候把好事给办了,这又让他无从回答,只得以佯装接听电话和一个手势作别。这个热衷于星座分析的女孩曾经告诉他,他的双子座和她的水瓶座是最般配的,这一点再无从验证了。朱白实在难以容忍自己的多嘴,他根本没有必要将未成定局的事告知他人。
肤浅!在走到戴安娜办公室的门口时,他对自己轻啐了一口。
朱白看到戴安娜一只手撑在额前,眉头紧皱,像是想着什么无可奈何的事情。推门声响起时她像是受了惊吓,随即便朝门的方向换上一副富有职业色彩的笑容。朱白,你快来看看,我这组照片怎么样?朱白走近一看,发现这组照片正是当日自己整理的。他站在戴安娜身后,挺直腰板,丝毫没有弯下来的冲动。他在思忖有无这一可能,戴安娜昨晚没有见到他。从走廊光线的强度、二者距离、戴安娜匆忙一瞥的时间以及她的视力等综合考量,这一可能性是存在的。朱白斜乜了一眼身前的戴安娜,只能看到微侧的三分之一张脸。这张脸上的笑容倏忽间消失了。
戴安娜压低声音说,有件事跟你说下,听完烂在肚子里。朱白的脸唰地通红。戴安娜说,刘书记的舌头保不住了。朱白说,不会吧?他这么喜欢讲话的人!戴安娜说,是舌癌,刚动过手术。朱白说,那以后他可怎么办啊?戴安娜说,刘书记一出事,不知道多少人会受影响。朱白窃喜地说,是啊。他坐到戴安娜对面,期待就这一问题深入探讨一下。有关刘书记身体的传闻早就满天飞了,朱白终于听到了来自官方的权威说法。无奈戴安娜没有深入探讨的意愿,她以某张照片构图不佳为由转移了话题。看得出来,她的心思仍在书记的舌头上,于是朱白又探问道,对戴主任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是没什么想法了,戴安娜自嘲地说,都这把年纪了,就拍拍照片咯。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场面似乎有些微妙。此时二人中任何一人提及昨晚或可消解微妙,但这一情况发生概率极低。朱白下定决心,一旦戴安娜提及昨晚,即以休息为由搪塞,如此亦可反问戴安娜出现的缘由,戴主任不会也是去休息吧?朱白讪笑了一声。戴安娜警觉地问,你笑什么——笑我拍不好么?朱白立即否认,为证明这一笑容与昨晚确无牵涉,他赞扬了戴安娜的照片,还口无遮拦地以杉本博司为类比对象。未料戴安娜对日本人的名号极为感冒,直言自己刚刚把一辆丰田锐志换成大众途观。朱白一时接不上话,又只好沉默以对。戴安娜想了想说,我对这组照片还不太满意,你上次说的小瓦尔登湖,带我去看看?朱白答应了一声。戴安娜便说,那就今天吧?难得有空,天气也不赖。
从坐上大众途观到徒步穿越丛林到看见小瓦尔登湖,合计耗用两个半小时,期间二人几乎没说什么话,看起来像是争分夺秒地赶着去看小瓦尔登湖的黄昏,但抵达目的地,拍摄过程不足十分钟。十分钟后,戴安娜就坐上湖边的一块石板与朱白攀谈。这一虎头蛇尾至此看来更像是设计的。朱白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才在戴安娜的身边坐下来。戴安娜要的只是他的照片还是包括他的身体?二人面朝湖泊,身体的距离目测少于五十公分。
戴安娜很快谈及人生,她告诉朱白人到中年会有诸多无奈,以他现在的年纪恐怕尚难以理解。此后她对人生的感怀一发不可收拾,她回味了童年和少年,直至说到青年。她告诉朱白她在读大一时认识了一个诗人,诗人常常把一首诗攥成一小团藏在瓜子里,至今她嗑瓜子的时候还会希冀读到一首诗。她告诉朱白诗人常常架着一支海鸥照相机给她拍照,她保存着这些照片,而且从未打算与她的丈夫分享。她告诉朱白诗人最崇敬的诗人是海子,他们还特地跑到北京去见海子,他们果然找到了海子,但诗人却不敢上前打招呼,他们只好跟踪海子,之后他们看见海子在一个饭馆和几个人打起架来,海子的眼镜打碎了,脸上沾满了血。她告诉朱白她当时一直觉得诗人会冲上去,帮海子——他的偶像打架,但是没有,他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说她很失望。说到这里戴安娜显得很伤感,双手抱膝,脑袋耷拉在膝盖上,对着粼粼波光陷入了沉思。
朱白惊诧地问,你真的见到了海子?
戴安娜说,就知道你不信,可是谁又没有过自己的青春呢?
朱白说,海子为什么打架?我还以为他是斯文人。
戴安娜说,谁知道呢?他常常打架,年轻人的血性吧,不会像中年人那样患得患失。
朱白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跟人打过架。
戴安娜说,那就乘年轻,赶紧找谁打一架去。
戴安娜妩媚地笑起来,这一笑与办公室里的是如此不同,朱白不禁怦然心动。此刻将戴安娜拥入怀中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或者戴安娜主动倾倒在自己怀中又该如何回应?朱白百思不得其解,戴安娜辛辛苦苦跑到小瓦尔登湖,该不会就是为了回味青春岁月吧?正纳闷时,朱白突然感到自己的头被轻拍了两下。朱白心头一热,思忖着戴安娜这轻轻的两拍,究竟是身为大姐的两拍,还是暗示情人的两拍?戴安娜的手沿着他的后脑勺、脖子和手臂慢慢滑下,最后撑在石板上。戴安娜扬起头,身子往后伸长。
这里的黄昏真美。她说。
戴安娜的小拇指摁在朱白的小拇指上。这一举动貌似无意,却着实让朱白吓了一跳,他赶紧缩回手,捏了捏鼻梁。鼻子有点酸,不知道是不是伤风了。说完此话朱白就后悔不迭。戴安娜挪了挪身子,使二者的距离至少扩大了十公分。朱白一心挽救败局,他决定勇敢地探出手去,却又力不从心。他满怀期待戴安娜再次做出振奋人心的举动,直至天色渐暗,也没有等到。朱白颇为扫兴,才察觉戴安娜已从青春的话题转到对自己的教诲,所幸他的频频点头并未出现差池。戴安娜说她看好他,她觉得他是个上进的孩子,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帮他推荐,她还保证有遇到好女孩也会帮他留意。朱白发现戴安娜的表情在重回职业轨道后,又变得有些阴沉。
朱白,你理解戴主任的一片苦心吧?
朱白一股脑儿购买了沙包、道服、护甲等跆拳道器具。他再次投入到勤学苦练中,每日下班回宿舍必对沙包痛击一番,踢腿力度和眼光中的杀气较七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事到如今,各种可能的机会均被浪费,朱白感到自己已经厌弃了自己的身体。训练后的疲乏和虚脱反倒让他踏实,他时常累瘫在墙角,感受着汗水对整个身体的腐蚀。后来他想这样的日子也是值得怀念的,于是架上三脚架尝试了多个角度的自拍,对照片上的自己做出客观评价,然后调整表情继续自拍。朱白很快进入写真的状态,这一状态是如此熟悉,使他再也无法抑制对蔡一琳的想念。上海归来后蔡一琳就没再联系他。朱白想,蔡一琳是可以联系他的,蔡一琳为什么迟迟不联系他?至少她可以向他求证逃避的理由。他的逃避完全是缺乏男女关系的必要经验所致。而在这方面,蔡一琳显然比他丰富得多。如果她需要我包容她的过错,她就不能对我有一点包容吗?朱白这样问自己。
有几次,朱白瞄准沙包的某个位置,和自己打赌,假如连续精准命中十次以上,他就会收到蔡一琳的电话。后来他改变了赌注,即假如连续精准命中十次以上,他就打电话给蔡一琳。事实是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朱白在连续命中九次后就改变了击打的位置,即使他准备了与蔡一琳交谈的内容,也打开手机进入了蔡一琳的微信界面,但是他找不到联系蔡一琳的充分理由。他觉得自己已經没有颜面再见蔡一琳。他只能打开电脑,默默地看一会儿蔡一琳的照片,透过照片联想拍摄时的情景。他也会回味与蔡一琳有限的几次身体接触,想象蔡一琳上海回来之后可能的生活,揣度她每一个可能的表情以及可能蕴含的心理状态。总而言之,他为失去一具最接近占有的身体悲愤欲绝。他觉得是到了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朱白双脚一前一后站立,脚尖着地,微侧着头,双手握拳,做出攻击的架势。这一架势曾在办公室、食堂、机关大院乃至大马路等多个场合出现,他自己却极少察觉这一点。朱白等不及了。他决定先在胡祖听身上试试手,这是因为那个夜晚胡祖听不仅干了一票,而且第二天居然就和唐晓娥复合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朱白制定了行动计划,时间就定在傍晚,地点设在胡祖听家楼下,整个过程控制在五分钟内。五分钟后,他就拂袖而去,不留下一丝踪迹。
可是胡祖听死活不从家里出来,朱白的计划不得不临时调整,及至干脆打消了试手的念头。他觉得没有必要让自己的兄弟付出受伤的代价,随即在走进胡祖听家门后更改了行动计划。他一把把胡祖听拽到一个小房间。是的,就是现在、此刻,他要立即、马上知道蔡一琳前男友的联系方式,包括手机号码、所在单位、家庭住址,提供照片尤佳。他显然被自己的高效和直接感动了,差点掉下了眼泪。他拒绝透露联系蔡一琳前男友的原因。因为他清楚,这仅仅是他自己和另一个自己的约定,是他自己对另一个自己的交代。在胡祖听东拉西扯想探明原因的时候,他很快失去耐性,一个前踢就把一只脚架在胡祖听的脖子上。
胡祖听没辙,只好打听蔡一琳前男友的联系方式。这对他并不难,他把问题转给刘雪微。几分钟后,刘雪微告诉了他答案。
朱白将刘雪微的答案写在一张纸条上,然后将纸条揉搓成一团塞进裤袋。出门之前他闻到一股从厨房传来的香味,他听到唐晓娥叫着,朱白,留下来吃晚饭吧。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这一回答使唐晓娥从厨房里跑出来,出什么事啦?胡祖听也跟着可怜巴巴地问,兄弟,出什么事了?朱白惨笑一声,转身离去。
朱白停在蔡一琳前男友的小区楼下。他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然后用一只颤抖的手拨出手机。手机接通后朱白比想象的更加克制。他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是蔡一琳以前的男朋友吗?手机那头有些惊诧,只是哦了一声,表明已经听到。朱白接着说,蔡一琳想把和你有关的东西还给你,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手机那头厌倦地说,不是都已经两清了吗?朱白说,她又找到了一些东西,一定要还给你。手机那头又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朱白感觉得到,手机那头的人正在朝他走近。此刻无法拍摄是一件多么令人惋惜的事情!在接下去的几分钟之内,每一个瞬间都将是决定性瞬间。朱白也不由得朝手机那头的人走去。他终于明白了,青春的火焰一直埋藏在他的心底,他等这一架已经等了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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