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我的师傅没有多少话,只有一双雪亮的眼睛,这眼睛看着我,代替了千言万语。我常常通过这双眼睛猜测他要说什么。有一次,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有这样的恳求:“叫我干爸吧。”我就轻轻地叫了一声。他挨近我一点儿,手摸着我的后脑勺,跟爸爸的动作完全一样。
与师傅熟悉、亲密起来所用的时间,和与那只猫亲密起来所用的时间是相同的。它和主人一样对我,简直一模一样。师傅抚摸我的头以后,它也跳到我的怀中,一下一下蹭我的下巴。我与它单独在一起时,小声问:“干爸领你去捉鱼了吧?”
我的鼻子总是离不开香香的鱼腥味儿。师傅这儿最了不起的东西,就是那碟诱人的鱼酱了。它是用鱼做成的,它就是鱼。可以说,在师傅这儿每天都可以吃到鱼,这是多么惊人的事实,这是山里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我用力壓住了心底的惊讶,若无其事地观察和享用。
师傅的小石头房子看上去矮矮的,因为它伏在地下一大截;如果进到了里面,就会觉得高而且敞亮。它由一道小门连着外面的棚子,还有一截石头砌成的地道——差不多就是一座令人喜爱的小迷宫了。地道里放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里面装了各种好吃的东西。棚子里挂了许多杂物,有辣椒串、大蒜串、一束束草药,还有一些皮绳和布条等。棚子和地道从外面也可以进入,但要搬开柴草之类的掩护物才找得到入口。
一个浅绿色坛子里装了香喷喷的鱼酱,猫蹲在上面,像在守护。
师傅也有一片地,不过它小得很,只有两个炕面的大小。但是这一小片地特别肥沃,师傅侍弄得精细极了,地里没有一颗石子,也没有大点的土块。地里种了蔬菜,有韭菜和茄子,还有辣椒、白菜和豆角。石堰旁还结了几个甜瓜,甜瓜眼看就要熟了。师傅领我到田里做活,除草松土。那甜瓜的气味越来越浓,师傅笑吟吟地摘下来和我分食。我们并排坐在堰上,吃着瓜。我来到小屋许久了,第一次看到他脸上的笑容。
又待了一个多星期,我才发现师傅还有另外一块地,它在远一些的山坡上,跟我们家的一样,也是由小块组成的。这里种了地瓜和玉米,虽然没有下面的小菜园那样精细,却也比我们家的好上许多。这里的庄稼并不缺水,这是一个奇迹。
一切都依赖那口水井。在一棵爬地柏的旁边有一个井台,上面安了一架辘轳。我从井口往下看,发现里面有汪汪的水,它清楚地照出了我的影子。
在天冷之前,小屋里外的活多了起来。师傅干什么我干什么,他只是做,几乎不说话。我和他一起收了地里的粮食,又摘下通红的辣椒,把一些地瓜放进地道里,把剩下的再切成瓜条晒好。我们劈了一些木头,摞成“井”字。地瓜蒸熟后再切成条晒干,然后掺上细细的河沙,在锅里炒成地瓜糖。这种做法和我们家一模一样。除了地瓜糖,还有炒花生和炒豆子。喷香喷香的气味满屋都是,让我一天到晚都很快乐。
忙完所有的事情,冬天还没有到来。师傅站在小屋前看看南边的天色,用一段麻绳扎了裤角。他抄起一个篮子,看看我。我知道他要领我出门了。我们一前一后,猫跟在最后面。
从山谷绕出来,一直往东、往南,拐进一道幽深的谷地。这里有一些倒下的树木,还有死去的芦苇。没有草的地方露出白沙,这让我想起了沙河集。师傅在一些倒下的树木跟前停了脚,又小心地踏着其中一根往前,示意我跟上去。
原来在它的一端有几个水坑,水面不大,四周有草须覆盖着。这样的坑洼和水我记得以前也见过,它们都是夏天发大水时积下的,来不及干涸。不过眼下的水坑和水洼多一些,水的颜色深一些罢了。师傅做个手势,不让我出声,然后就在一个坑边蹲下了。他用一根枝条在水面上轻戳几下,水边的草须就微微活动起来。他把手中的篮子交到我手里,挽起了袖子。猫也跟过来,它的头一上一下活动着,眼睛死死地盯住主人的手,再盯着草须。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让我怎么也搞不明白的事情,它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
师傅只是静静地蹲着,看,不吱一声。突然,他的右手五指捏到一起,“唰”一下插入草须……水中一阵跳跃和扑腾,一条二拃长的大鱼被拖了出来,师傅的手指就抠在了鱼鳃那儿。鱼的尾巴猛烈拍击……我情不自禁地惊呼着,猫都被我吓坏了。
篮子里装了那条大鱼,我们往回走。我的心“嗵嗵”直跳,我必须张大嘴巴喘气。我走在师傅的后边,紧紧跟上。我暗暗赞叹:真了不起!真是师傅!你一点儿都没有弄错,他就是鱼王!瞧他不费一点儿力气,一伸手就从水中逮住了一条两拃长的大鱼……
这一路上我还想到上学那个地方的绿水,那么大的一片水,该有多少鱼啊!再就是我和爸爸以前看过的那些水洼和坑洞,又该藏了多少鱼啊!我最后还想到了一个近在眼前的问题:师傅会把这条鱼怎么样?
我什么都不敢说,只是等着看,看他怎么处置这条大鱼。
回到屋里,猫慢吞吞地围着装鱼的大篮子走动。所有猫在最快乐的时候,都会这样慢吞吞地走。有人以为它那时会跳跃,错了,它最得意、最幸福的时候,总是这么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嗅几下。师傅把鱼剖开洗净,去鳞,一转眼就收拾好了,然后就是涂上酱,撒上盐和胡椒粉。我由于离得近,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
锅里的油烧好了,鱼哗啦啦倒进去,猫和我一齐大叫。我们都受不了这么大的腥鲜气、油和各种古怪的香味。师傅不理我们,他只是用一把木铲飞快地翻动、拍打,然后又添水。锅盖盖上了,白气“扑扑”地喷出来。
我无法在一旁待下去,只到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和嗅。我的鼻子受不了。我被这条大鱼的味道、被师傅弄出的各种味道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在那儿吃惊地张着大嘴。我敢说,整个大山里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师傅一样的人,会这样做一条大鱼。
锅继续喷着白气。师傅在一旁的小桌上摆了碗筷,还摆了一个冒气的壶。我又惊讶了,因为我嗅到了酒的气味。我咬着牙不作声。
师傅将我和猫招呼到小桌前。他将鱼和汤盛在一个大碗里,又给我和猫的碗里分别加了鱼肉和汤。与猫不同的是,我与师傅都有一个杯子,里面倒有深棕色的老酒。烫烫的酒啊,我从来没有喝过。这鱼太大了。师傅吃了,猫吃了,我也吃了。
这种美妙的滋味我第一次尝到。我抿着嘴,吃肉,喝汤,大口吸气。师傅让我喝酒,我就喝了一小口。这是格外奇怪的味道。喝完小小的一杯,我心里是滚烫的,无比快乐。
“孩子,早该为你做这样一餐饭啊!”师傅的眼角有点湿润。
我小声叫着:“师傅,干爸……”
这是入冬之前,小石屋里发生的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我在这儿非常幸福,于是,更加想念爸爸和妈妈。
冬天就这样来了。大山里的冬天,外面的人是难以想象的。山里人忙上一年,主要为了熬过冬天。大雪,北风,还有像怪兽一样的吼声,那是半夜从山中传过来的。这些加在一起,吓唬我们山里人。
可是在师傅的小屋里,一切都不可怕。火炕总是烧得热乎乎的,躺在上面听外面的各种声音,回想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我有时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不知怎么我就睡着了,梦也就真的出现了。梦中有种种情景,有的让人高兴,有的让人伤心。梦中爸爸牵着妈妈的手来了,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我把手放在身后。我微笑着,猛地将背后的手举起来,手里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我还做过这样一个梦:师傅变成一只大鹰,我伏在他背上飞啊飞,飞到了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大水中央。
梦中差不多总是有鱼有水。
夜里风声大起来,我会不由自主地偎到师傅身边,他就会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我做噩梦时就紧紧地钻到他的怀里,他那会儿就一直抱着我。我在梦中叫着:“爸爸,爸爸……”我的右边是干爸,左边是猫。我从梦中醒来就搂住猫,它的四爪抵住我的胸口和肚子。我亲它的额头,它舔我的胳膊。
小石屋里的冬天,晚上比白天更好。
(亚白摘自明天出版社《寻找鱼王》,刘璟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