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女儿患重病,慈父倾家产;筹谋做英雄,意在拿巨奖;
弄巧成拙被冤枉,心灰意冷;治疗费用已告罄,铤而走险;
收买乞丐演双簧,跳江救人得奖金;倾囊暂付医药费,室友威逼纸包火;
行差踏错,自缚茧中;浴火救人,涅槃重生!
白血病女儿,缺钱救命;打工仔父亲,预谋抢劫。意外惊悉,见义勇为有重奖;悬崖勒马,搜罗契机做英雄。欲护夜行女,弄巧成拙;含冤被审讯,万念俱灰。女儿病情危急,筹钱迫在眉睫。室友挑大梁,收买乞丐演戏;一跃成勇士,私吞奖金救女。众人夸赞,含愧难当;同伙威逼,分赃无力。一念之差,欺世盗名受煎熬;浴火救人,名副其实真英雄!
刺骨的寒风,沿着宽敞的街道一路向前,毫不客气地冲到了张东喜脸上,他背靠在一棵脸盆粗的小叶榕上,用冷得发抖的身体顶着寒风,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入夜的路灯光,落在街道两旁的一排排小叶榕上,制造出了一团又一团黑魆魆的影子。在这些影子的掩护下,就算近旁有人走过,也发现不了他。
距离张东喜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是一家便利店,正在营业,灯光明亮。慢慢走到那里,只要一分钟,跑呢,五秒钟就可以搞定。
便利店的名字很好听——“勿忘我”。张东喜第一次看到它,望着招牌上深蓝色的“勿忘我”,心想,老板一定是个很有诗意的人。
张东喜迈出去的右脚,还未落到冰冷的水泥地砖上,又看到几个人走了进去。他急忙收回脚,进行新一轮的等待。还要等多久,他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但只有等待,才能等来好时机。做任何事,时机都很重要,早一秒或者晚一秒,都意味着失败。
背重新靠到树干上后,张东喜原本加速跳动起来的心脏,又暂时归于平静。
一股冷风沿着车辆很少的街道吹过来,钻进张东喜的袖口。他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把右手伸进斜挎的皮包里,触及了一片冰凉的锋利,一股钻心的疼痛猛地袭来。“嘶”,他吸了口冷气,忍着疼痛,把从旧皮包里缩回来的右手举到了眼前。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食指朝掌心缓缓蔓延。张东喜急忙将食指放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这个习惯,他从小就养成了。村里的大人们说,把流出来的血吃到肚子里去,才不会浪费吃下的那些生气血的饭。长大后,他知道这种说法很无知,不过把伤口放嘴里,口水倒能起到一定的消毒作用,降低感染几率。
让张东喜受伤的,是一把长约二十厘米的西瓜刀。西瓜刀,顾名思义,是用来切西瓜的。但让西瓜刀难过的是,它的主人张东喜一丁点儿买西瓜的念头都没有。冬天的西瓜,价格贵得离谱,张东喜舍不得。现在就是花一块钱,他也要在心里盘算很久。
刺痛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被四面八方吹过来的寒风赶跑了。但张东喜心里没有轻松,反而在痛感消失后,多出一堆无法搬开的沉重,从心脏出发,肆无忌惮,占领了四肢百骸。
这沉重的源头,是张东喜的宝贝女儿张小安。
想起刚满三岁的女儿,张东喜鼻子发酸,眼眶潮潮的,急忙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要随时保持警惕,可不能给眼泪模糊视线的机会。
目光穿过小叶榕的阴影,停在便利店门口,张东喜看到了期待已久的一幕:刚刚进去的那帮人嬉笑着走出来,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他的心再次猛跳起来,背部离开了树干。张东喜不想再等下去了,决定马上行动。
便利店里有两个值夜班的店员,都是女的,一个不到二十岁,一个四十多岁。张东喜肩挑背扛两三百斤都没问题,对付她们不在话下。
张东喜把手探进皮包里,掏出了一只黑丝袜。那些警匪片里,抢劫犯都喜欢把它套在头上,只在眼睛处剜两个洞。黑丝袜套在头上,挤压了鼻子,他有些呼吸不畅。
抬脚跨出去后,张东喜的速度很快。他一直心怀忐忑,很害怕,怕走得太慢,打劫的想法会冰消瓦解。这样的事情,张东喜不允许它发生。他需要钱,很需要钱。
钱能救他女儿小安的命。
张东喜在建筑工地上做泥水匠,挣得其实也不算少,每个月几千,慢慢挣,挣个十年八年的,也能挣个好几十万。但女儿的病等不了这么久啊,贼老天留给她的治疗时间并不多。张东喜需要很多钱,要得还很急,恨不得它马上从天而降,落在自己头上,就算被砸得头昏眼花,也值得。可钱这种稀罕货,哪个都把它当宝贝,从来不会从天而降,不过现在,它就躲在不远处的便利店里,躲在收银柜里。张东喜要做的事情,是拿着西瓜刀冲进去,让那两个女店员把钱找出来给他,乖乖地让他带走。之后他会提心吊胆,甚至被警察抓住,关到牢房里。可是,和女兒的生命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为了女儿,让他入地狱都行。
张东喜迈向便利店的脚步,从有些犹豫变得坚定起来。在深冬的街道上,他坚定笃实的脚步,似乎要在冰冷硬实的彩色地砖上,踩出一个又一个坑洞。这些坑洞,代表着他一往无前的决心,代表着他没有退路的勇气。从买西瓜刀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退路了,前面即便是刀山,即便是火海,即便是万丈深渊,他也要义无反顾地往前闯。只有这样,他女儿的命,才会有救。
不久前,张东喜的宝贝女儿小安高烧不退,张东喜的老婆李菊香把她送到了县医院。刚开始,主治医生诊断高烧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但随后,高烧持续反复,主治医生觉得很蹊跷,反复检查,最后确诊小安患的是儿童急性淋巴性细胞白血病,已到中危阶段,建议赶紧转院到市医院血液科治疗,如果不及时治疗,病情会很快发展到高危,性命堪忧。
听到诊断结果,李菊香瘫坐在椅子上,天塌了一般,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白血病,那是会要人命的病啊!
这些事情,在外打工的张东喜并不知晓,他在工地上加班加点,想多挣点儿钱,把修房子借的债早点儿还清。经过一年多的努力,那笔债还剩不到五万块。张东喜信心满满,再努力干上一年,就能无债一身轻,光是想想就浑身舒服得很。张东喜正在往砖墙上抹水泥砂浆,咧开嘴,忍不住笑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一看,是老婆李菊香打来的。电话刚接通,里面就传来了李菊香号啕大哭的声音。
“菊香,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光哭有个啥用!”张东喜手忙脚乱,有些不耐烦地吼道。
“东喜,小安得了白血病!”刚说完,李菊香又哭了起来。
犹如晴天霹雳,在张东喜耳边炸了个响,炸得他脑袋晕乎乎的。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道:“菊香,你说啥子糊涂话,前几天我还和小安通电话了,她不是好好的吗?”
李菊香抽噎着说:“小安得了白血病,我怕她治不好……”
没等李菊香说完,张东喜打断她的话,说:“好好的怎么会得白血病?别乱说!”说完这话,张东喜也知道,李菊香不可能拿女儿的身体乱说。一块巨大的带着尖角的石头,突然从天而降,扎在他的胸口上,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平抹子不受控制,从他的手上落到了现浇板上,发出了“哐当”一声响。
张东喜一直秉信“无事从容,小安即福”,女儿出生后,便给她取名“小安”,就是希望她在成长路上健康平安,诸事顺利。但老天爷就是这么讽刺,你越是希望得到的,它越不让你得到。好好的小安,咋就会得白血病呢?张东喜不信老天会这样残忍。
李菊香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东喜,县医院的医生说小安的白血病还在中危阶段,让我们赶紧转院到市医院血液科去治疗,治愈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张东喜声嘶力竭地吼道:“那还等个啥,赶紧转院去治啊!”
李菊香犹豫片刻,说:“医生说要治一两年,起码得花二三十万,咱们修房子借的钱都还没有还完,去哪儿找那么多钱治病啊!”说着,李菊香又嘤嘤哭了起来。
张东喜用沾着泥沙的手背在眼睛上搓了一下,吼道:“光哭有个屁用,医生不是说了吗,小安的病可以治,转院就转院吧,没有钱,咱们想办法,砸锅卖铁,把自个儿卖了,也要治好小安!”说话间,女儿面黄肌瘦的小脸蛋,可怜巴巴的大眼睛,闪现到了张东喜眼前。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心急火燎地赶上了回家的火车。
医院病床上,小安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喊道:“爸爸,我难受,我要回家。”她本该跑着,跳着,快快乐乐玩耍的,可是现在……
张东喜悲从心生,真想大哭一场。但他知道,他不能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县医院的主治医生告诉张东喜:“赶紧转院吧,到市医院的血液科去治疗,只要治疗及时,中危的儿童急性淋巴性细胞白血病治愈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但病情拖到了高危的话,那就难说了。”
张东喜心惊胆战,心悬到了半空中,稍不留神,就会摔个粉碎。
张东喜没有犹豫,对李菊香说:“咱们必须治好小安,越早治疗越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病魔折磨。”
李菊香一脸无奈道:“我也想,可是钱呢?要几十万呢,咱们家现在总共才几千块。”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咱们再找人借吧,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卖了。”张东喜咬着牙说。
东拼西凑,张东喜又借了好几万块。旧债未去,再添新债,但小安转院到市医院血液科后,在药物及时干预下,病情明显好转。主治医生叫陈家明,是血液科主任,在治疗儿童急性淋巴性细胞白血病上拥有非常丰富的临床经验。陈主任说:“在治疗的第一阶段,我们进行的是诱导缓解治疗,非常成功,接下来还有两个治疗阶段,巩固强化治疗和持续治疗,从小患者目前的恢复情况看,情况还是很乐观的。”
听了陈主任的话,张东喜焦躁的心才踏实了下来。
女儿病情好转了,本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但张东喜和李菊香高兴不起来。他们那点儿可怜的存款,加上借来的几万块钱,根本挡不住治疗费像流水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女儿转到市医院血液科后,张东喜只在那里待了三四天,就赶回了工地,拼了老命地加班,想要多挣点儿钱。但来钱的速度还是比不上花钱的速度。想想剩下的两个阶段的治疗,还要花十几万,张东喜和李菊香愁肠百结。两人合计了下,决定把才住一年多的房子卖掉。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但实施起来却不容易。修这个房子,他们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二十万块。但现在新房子已经变成了旧房子,想以同样的价格卖出去,几乎不可能。更让他们尴尬的是,村里人向往城市生活,有钱的都跑去城里买房子了。把卖房子的消息放出去后,几乎无人问津,偶尔有问的人,给出的价格,也气得他们想跳脚。
俗话说,挣钱如针挑土,花钱如水推沙。按主治医生陈主任说的治疗计划,十多天前,女儿又回到了市医院,开始第二阶段巩固强化治疗。住院那天,李菊香打来了电话,说:“东喜,这次要花差不多十万块,家里的钱还差很多……”
不用她说,张东喜也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家里只有一两万块,是他最近两三个月寄回去的工资。还有二十多天,这个月的工资才发,就算马上发,那点儿工资也起不到多大作用。该借的地方都借过了,还可以到哪里借呢?张东喜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他脑补了各种来钱的办法,发现它们就算能成,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没钱,女儿第二阶段的治疗就没法展开。陈主任说了,白血病想要治疗出好的效果,就得按照计划,一鼓作气,耽搁不得。思来想去,张东喜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刚从脑子里冒出来,张东喜浑身一颤,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剩在脑子里的那一个办法,就是抢劫。张东喜觉得,没有比抢劫来钱更快的办法了。他也知道,他的抢劫对象,肯定难逃法网,但那个时候,女儿小安的治疗说不定都结束了,只要女儿平安,他自己是生是死,关系不大。
打定抢劫的主意后,张东喜脑子里罗列了一个又一个抢劫对象:银行不行,安保太嚴;夜行人不行,谁晚上带那么多钱出来啊……
一天,张东喜去工地附近的便利店买肥皂,发现便利店生意很好,前来购物的人就没断过。结账的时候,他看到收银柜里放着一摞摞百元大钞。目光扫过那些红红的票子,张东喜吞了吞口水。几乎没有犹豫,他就做出了决定:抢便利店。
踩点后,他发现了一个规律,晚上十点后,到便利店购物的人会慢慢少下来。张东喜把抢劫的时间定在了晚上十点后。
很快,他便冲到了便利店玻璃门外的台阶下。透过虚掩的玻璃门,他看见两个店员靠在收银台前聊天。张东喜伸进皮包握着西瓜刀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嘴里嘀咕着给自己打气:“不紧张,不紧张,为了小安,一切都值得……”
张东喜很清楚,这一脚跨出去,自己从此就要背上另一个身份——抢劫犯。他看到过各种抢劫案例,总是不明白抢劫犯到底咋想的,自己努力挣钱不好吗,有啥子跨不过去的坎呢?小安患了白血病后,他们一家遭遇的难处,让他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不好跨的坎。
小安,爸爸一定不会耽误你的治疗!
像打下去一支兴奋剂,张东喜的血液沸腾起来。他抬脚跨上台阶,用力推开了便利店虚掩的玻璃门。察觉到有人进店,两个女店员立马终结了聊天,一起抬头看向了门口。
张东喜快步跨到收银台前,扬起了锋利的西瓜刀,指向两个女店员。他张开嘴,从黑丝袜一个个针尖般细小的缝隙里挤出了一声怒吼:“抢劫,把钱都拿出来!”
两个女店员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吓得一动不动。
看到女店员的惊惧表情,张东喜原本的紧张缓解了下来。抢劫这事儿,他从未干过,今天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剛开始,张东喜很担心,害怕女店员会反抗。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张东喜捏紧了扬起的西瓜刀,再次吼道:“快点儿把钱都拿出来!”
站在收银台内侧的女店员急忙战战兢兢地伸手,想打开收银柜抽屉。她的手颤抖着,拿着的钥匙很久都插不进钥匙孔。张东喜着急地挥了挥西瓜刀,大叫:“磨磨蹭蹭地干啥子,快点儿,我手里的刀子可不会磨蹭!”
在张东喜的威吓下,女店员顿时泪流满面,手中的钥匙“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听到钥匙落地的声音,张东喜心里一惊,扭头看了看门口,生怕会冲进来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从小到大,他没有这样紧张过,这样怕过。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万一有人进来买东西,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报警的。
“啪”,张东喜把西瓜刀狠狠地砸在收银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他眼露凶光,说:“只要拿到钱,我不会伤害你的,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张东喜手心里捏着汗水,黏黏的,滑滑的。西瓜刀似乎有些不听话,想从他的手里溜出来。他换了一只手拿它,另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了冰凉的收银台上。收银台内侧的店员蹲下身捡钥匙时,张东喜的眼睛余光看向了另外一个女店员。她两腿发颤,一动也不敢动。收回目光时,他看见收银台内侧墙壁上挂着的电视机开着。
屏幕下方“我市表彰见义勇为先进个人”几个字,像一束明亮的光,倏然射进了张东喜的眼睛里。他一边不时扫视两个女店员的一举一动,一边瞟着电视屏幕。电视里播放的是晚间新闻。这条新闻不长,只一分钟左右,但却牢牢抓住了张东喜的心。主持人说:“今天上午,我市隆重举行了‘见义勇为先进集体和个人表彰大会’,对见义勇为先进集体和个人,市政府给予了重奖,最高奖金十万元。”
“十万元”一进入耳朵,张东喜全身血液都燃烧了起来,笼在黑丝袜里的脸颊一阵阵发热。我要是得到这十万元,小安的医疗费就有了!这十万是奖金,正大光明啊,我也不用去坐牢了!
见义勇为,拿政府奖金,别人办得到的事儿,我张东喜也一定能办到!
想到这儿,望着电视机屏幕,他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两个女店员全身颤抖。在新闻触动下,张东喜有一个新想法,去当见义勇为的英雄,正大光明地拿政府奖金,给小安交医疗费。
距离最近的收银台内侧的那个女店员大哭道:“求求你,不要杀我,我马上把钱拿给你!”说完,她迅速捡起钥匙,插进收银柜的钥匙孔里。
她正要拉开收银柜,张东喜喊道:“别动!”听到喊声,女店员条件反射,像雕塑一样顿住了动作,一动也不敢动。
张东喜说:“妹子,不要怕,我不是劫匪。”说完,他不再挥舞西瓜刀,下意识地把它递向女店员。女店员看到近在咫尺的西瓜刀,强撑身体的力气泄了个一干二净,双腿一软,蹲下去泪流满面哭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想死啊,你要什么都可以!”
张东喜急忙收回西瓜刀,道:“妹子,别害怕,我不会杀你的,我也不是劫匪,刚刚就是和你们开个玩笑,不要介意,不要介意!别报警,千万不要报警!”
张东喜一边解释,一边把西瓜刀轻轻放到了收银台上。看到两个女店员依然十分惊恐,张东喜心想,难道是我笼在头上的黑丝袜吓着她们了?那我脱下它,她们应该就相信我不是劫匪了吧?
他把按在收银台上的手抬起来,向颈部移动,准备把套在头上的黑丝袜取下。但手指刚接触到滑腻的黑丝袜,他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安,侧头看向收银台侧上方。在那里,一个闪着几点亮光的摄像头,正对着收银台摄录。张东喜心里“咯噔”一下,取掉黑丝袜,摄像头岂不是把我的样子全部拍进去了吗?
想到这儿,张东喜急忙放下了手。他很清楚影像被拍摄进去的后果,两个受到惊吓的女店员一报警,警察就会顺藤摸瓜来抓自己的。张东喜多少了解点儿法律,就算没有抢劫成功,一个抢劫未遂的罪名,那是逃不掉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感到背后凉飕飕的,似乎有一副手铐正向自己伸过来,要铐住自己。张东喜身上顿时冷汗直流,飞快地转过身,拉开虚掩的玻璃门,撒开腿跑出便利店,迅速隐入路灯下小叶榕制造的一团团黑影里。他身后,隐隐传来了两个女店员声嘶力竭的喊叫:“救命呀,打劫呀!”
随着喊叫声渐渐远去,在一团团黑影的保护下,张东喜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喘着气,站在一棵小叶榕下,取下套在头上的黑丝袜,扔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在黑丝袜脱离手掌,飞进垃圾桶不见踪影后,张东喜抬起头,望向天空,那里被城市的辉煌灯火拉上了一层帷幕,挡住了本该有的星星。他长嘘一口气,有些后怕,要是刚才真的抢劫了便利店,不管钱多还是钱少,等待他的只有坐牢!
张东喜突然很想念女儿和老婆。他摸出手机,摁亮屏幕,打开李菊香的微信,开始视频通话。张东喜好想看看女儿那张娇嫩嫩白生生的脸,听听她糯乎乎软绵绵的声音。不过,他知道,时间这么晚了,女儿肯定早就睡了。
“菊香,小安睡了吗?”看着视频里的李菊香,张东喜问。
“小安早就睡了。咦,你周围好黑!你在哪里啊?”
张东喜左右看看。昏暗的路灯光下,除了马路上偶尔驶过的一辆汽车,他站立的人行道上,再无一人。回想起便利店里那一幕,张东喜后怕不已,自己要是被警察抓住了,再想见她们母女就难了,现在真好,想见就见。他心里涌出一股子温情,声音低沉道:“菊香,我想你们了。”
张东喜用一只手搓了搓几乎冻僵的耳朵,好想一步就回到妻女身边,面对面感受李菊香母女俩呼出的阵阵热气,那一定非常温暖。
“小安很想你,天天念叨你。东喜,你要快点儿筹钱啊,家里没多少钱了。小安的病千万不能中断治疗,陈主任说否则病情会加重的。”李菊香的声音有些沉重,张东喜用力捏紧了拳头。他恋恋不舍地关了视频,望着夜色中那影像略显模糊的一栋栋高楼,自言自语道:我会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的,我会拿到奖金的,我会救小安的!
“英雄”两个字,揪紧了张东喜的心。想起刚才,他很想感谢那则晚间新闻,如果没有它,他怕是要准备亡命天涯了。看来,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他要是早一步或者晚一步冲进去,就看不到那则晚间新闻了。看不到它,他现在可能已经是个犯罪嫌疑人了。
庆幸之余,他依旧有些担忧。我留下尾巴了吗?警察会不会从蛛丝马迹里侦查到我是那个企图实施抢劫的人?
张东喜清楚,如果被警察抓住,劫未遂的罪名他是逃不掉的。张东喜觉得,时间于他,非常紧迫,必须赶在警察发现之前,凑齐小安的治疗费。他捏紧拳头,给自己打气,赶紧见义勇为,赶紧当英雄,赶紧拿到奖金!
怎样才能见义勇为呢?躺在宿舍的床上,张东喜再也无法入睡,嘴里嘀咕着。对面床上的李德新嘟囔道:“张东喜,你嘀咕啥呢,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工呢。”
李德新的嘟囔声提醒了张东喜,这家伙的鬼点子多,问问他,或许有好的建议呢。他把目光投向对面床上,问:“李德新,咱们有机会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吗?”
被打搅了瞌睡,李德新气鼓鼓地说:“张东喜,你脑壳有包啊,大半夜的,你当啥子見义勇为的英雄?当英雄有啥子好,一不留神小命就弄没了,别做春秋大梦了,在工地上好好干活儿吧,多拿点儿工资,比痴心妄想好。”
张东喜不服气地说:“李德新,你是不知道啊,我今天在新闻里看到见义勇为的表彰大会,奖金有十万块钱呢。我专门了解了下,政府的最高奖励标准是三十万。三十万啊,顶我们在工地上辛辛苦苦不吃不喝干好几年呢。”
“天上可没有掉馅饼的好事。”李德新气呼呼地打击道。
张东喜辩解道:“天上的确没有掉馅饼的好事情,但见义勇为可不是天上掉馅饼,需要我们实打实地干事呢,比如下河救人,比如勇斗歹徒啥子的。”他盯着映在天花板上斑驳的灯光,慢慢地,那灯光变成了一张张百元大钞。张东喜情不自禁地喊道:“李德新,我一定要成为见义勇为的英雄!”
李德新翻身坐起来,摁亮电灯。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张东喜眼前的百元大钞瞬间没了影儿。李德新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说:“我说张东喜,你个龟儿子,别做美梦了,赶紧睡吧。那奖金哪有那么好拿的?”
“如果有人掉到河里,我们把他救起来,你说,那算见义勇为吗?小偷偷东西,我们进行举报,应该也算吧。有人实施抢劫……”
“抢劫”两个字刚说出口,便利店里发生的那一幕,倏然闪现到了张东喜眼前,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嘴巴。李德新问:“抢劫咋的了?”
张东喜才不会再说“抢劫”两个字呢,从此以后,这两个字是他的忌讳。他想了想说:“我们碰到持刀行凶的忌讳,也可以与歹徒搏斗。”
李德新打断他的话说:“张东喜,你傻啊,有人持刀行凶,你也敢冲上去,不怕歹徒一刀捅死你啊,就像这样子。”说话间,李德新的食指捅在了张东喜的胸口上,张东喜顿时打了个寒战!是啊,与歹徒搏斗肯定属于见义勇为,但那样危险太大了,一不留神就把小命丢掉了。这个方法立马被他否定了。
李德新想了想,眼珠子一转,神秘兮兮地说:“张东喜,你要是真想当见义勇为的英雄,其实也不难。”
这话让张东喜顿时看到了满满的希望。他跳到地板上,两步冲到了李德新床边,迫不及待地问:“李德新,你有啥子好办法,真成了,我绝对忘不了你的好。”
李德新把嘴巴靠到张东喜耳边嘀咕着。听着听着,张东喜兴奋的火苗慢慢熄灭了,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这可不行,弄虚作假,被发现了,没啥好果子吃,搞不好还要吃不了兜着走,不行,绝对不行!”
李德新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一巴掌,说:“你傻啊,你又不是真的想做啥子英雄,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想见义勇为,不就是为了拿奖金吗,想那么多干啥子,拿到钱不就成了?”
张东喜继续摇头,说:“不行,绝对不行,被发现就惨了,再说了,哪里找人来配合咱们啊?”
李德新说:“张东喜,你就是个方脑壳,你要是同意干,找人的事情我来办,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李德新抬手向上指了指,“再说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再有别人晓得的,给个准话儿,干不干?”
张东喜想了想,一边走回床边,一边摇头说:“这事儿干不得啊,别奖金没拿到,还惹一身骚。”
“不干就算了,害老子白费一番口舌,做你的美梦去吧。”见张东喜一根筋,李德新气得破口大骂,倒在床上,拉过被子,呼呼大睡,再也不理张东喜。
张东喜满脑子见义勇为的想法,躺回床上,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从工地上下班后,张东喜急忙用冷水洗了把脸,三下五除二脱了工装,正准备出门,李德新在身后喊道:“张东喜,火烧到你脚背了吗?那么着急上火的干吗呢?都累了一天,一起整两杯,我请客。”
“不了,我还有事。”李德新侧头看向门口时,张东喜已经不见了身影。
张东喜急着出门,是想找见义勇为的机会。他想好了,今天先去步行街溜达几圈,看那里有没有小偷,要是碰到了,他就冲上去抓住他们。抓小偷,事儿不大,但架不住他多抓几次,总会引起关注的。张东喜所在的建筑工地距离步行街十公里左右,走过去要一两个小时。他从工地上下来,已经下午六点多了,真要走去步行街,岂不是晚上八点多了?打的太贵,他选择坐公交车,虽然花的时间不少,但架不住便宜啊,只需要两块钱车费。
在工地上忙碌了一天,说不累那是假的。砌墙是个力气活,一块砖六七斤重,一天砌上千块,算下来近万斤呢。上了公交车,张东喜找了个空位坐好,疲乏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仰靠在椅背上,打算眯一会儿,车载电视正在播报的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电视屏幕下方有一排字幕:“是抢劫?还是搞笑?”记者手持话筒边走边说:“昨晚十时许,本市发生了一起劫案,蒙面歹徒持西瓜刀威吓便利店值夜班的女店员要打劫,案情到底如何呢?请随记者一起了解真相……”
听到这里,让瞌睡虫弄得头昏脑胀的张东喜顿时惊醒了。便利店、女店员、西瓜刀……这些名词,哪一个听起来都是那么熟悉。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说的是我吗?
张东喜抱着一丝侥幸,希望不是说的自己。但屏幕上出现“勿忘我”这个曾经唤起他无限诗意遐想的名字,像一张凹陷的反光板,把反射的所有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脸颊上。张东喜急忙埋下头,生怕旁边的乘客认出他。
随着记者采访的深入,张东喜耳边响起了各种声音。
“哈哈,这个人真是太搞笑了,什么不好装,偏要装个劫匪。”
“就是,你看他,最后还要把西瓜刀送给被吓得要死的女店员,这家伙不去演戏,简直就是浪费……”
在一片吐槽声中,也有人说:“他应该不是作秀,可能是真的在抢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中止了,这叫抢劫未遂,也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
听到这儿,张东喜垂放在膝盖上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如坐针毡,难受得要命,好怕身旁有双火眼金睛,让他无可逃遁。要是被发现了,那就完了,小安的医疗费咋办啊!
张东喜不怕被抓住,只是怕他被抓住后,女儿小安的医疗费没有着落。
正心绪凌乱时,旁邊座位上的一位老年乘客问:“小伙子,你身体不舒服吗?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想要平静下来的张东喜,心里更乱了。他慌不择言道:“天气太冷了,这冬天好冷!”
“车里不冷啊,开着空调呢。小伙子,你怕是生病了吧?”
张东喜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位好心的老人才好。在他局促不安时,公交车报站广播响了,天河购物广场站到了。
突然响起的广播声,在被陌生的好心人弄得情绪紧张的张东喜听来犹如找到了救星。车门打开后,张东喜第一个蹿了出去,迫不及待地往前跑。
当周围的喧嚣声势不可当地挤进了他的耳朵,他才如梦方醒,骤然想起自己到步行街来是要干什么的。
这一片有四五个大型商场。毫不夸张地说,这个步行街是这座南方大都市最繁华的地方,喜欢休闲购物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拼命地往这里挤。
到这个大都市打工这几年,张东喜只来过这里一次,他不喜欢这种人挤人的感觉,憋得慌。但这一次,张东喜对这里人像牛毛一样多的情景有了深深的期待。步行街熙来攘往的人,为到这里来创收的小偷们创造了便利的条件,见义勇为的机会绝对不会少!
快步走进人流里,张东喜一双眼睛在人潮里穿梭扫视。他听见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怦怦怦”,“怦怦怦”。张东喜很期待,也有些害怕。他知道,小偷们可不是善茬,行窃时,喜欢团伙行动,应对那些阻止他们“创收”的人,通常是群起而攻之。张东喜不是武林高手,面对可能出现的三五个居心叵测的成人围攻,哪能不怕呢?但即便是怕,想起女儿,他也得冲上去。短期内,想要筹集治疗费用,正大光明的手段,除了用见义勇为的方式争取政府奖金外,他没有其他可行的选项。
在人潮里,张东喜穿梭来去,苦苦寻找着属于他的机会。每每有在他看来形迹可疑的人,他都会迅速靠近,以期抓住小偷行窃的现行。但在数度靠近后,张东喜收获的,都是失望加失望。
一个衣着时髦、花枝招展的女人,看到他靠近后,还以为他想揩油,捂着鼻子甩过来一句话:“土鳖,就这个样子,还想揩油,也不找个镜子照照!”
听到这话,张东喜怔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被人流推得东倒西歪。
张东喜很想大声回敬那个女人一句粗话,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是来见义勇为的,可不是来惹事的。
从步行街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张东喜没有逮到一次见义勇为的机会。他的后背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将秋衣吸附在皮肤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他的一双脚,更是被汗水泡得酸软无力。张东喜没有放弃,继续在步行街两头来来回回逡巡。看到步行街上的行人从密集到稀疏,他知道,今天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张东喜无奈地叹了口气,发现见义勇为也不似他想的那么容易。尽管出门前,张东喜就给自己打了预防针,告诉自己,世上的事儿,不是你想干,就一定能干成,时机不到,任你怎样想都没有意义。就算是这样,失望还是固执地跑出来,把他整个人都包围了。
张东喜掏出手机一看,发现已经晚上十点钟了。明天还要上班呢,睡得太晚,精神恍惚,在工地上太危险了。这样想过后,他抬脚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快步走去。
在工地上忙碌了一天,又在步行街溜达了两个多小时,他实在累得慌,想小睡一会儿,但刚闭上眼,又马上睁开了。他很清楚,累了一整天,精力已经疲弱到了极点,说是小睡,一不小心怕是会呼呼大睡,坐过站。他强迫后背离开座椅靠背,硬撑起身体,左顾右盼,想用这种方式分散注意力,赶跑要命的瞌睡虫。公交车上的乘客不算多,但位置坐满后,过道上还零零星星地站着几个人。或许是晚上十点了,乘客们都很疲惫的缘故吧,车厢里并不吵闹,一些人在小声说话,一些人仰靠在椅背上酣睡,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张东喜坐在最后面靠左边的座位上。在这个位置,侧头右偏,能把车厢里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
公交车中门后侧靠窗的座位上,一個女孩睡着了,脑袋跟着颠簸的车厢一起小幅度摇晃着。她身旁过道的另一侧,坐了个金发男。张东喜发现,金发男的双手正伸向女孩,拉开了她放在腿上的皮包拉链,在里面悄悄摸索着。看到金发男鬼鬼祟祟的样子,“小偷”两个字从张东喜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想到这儿,张东喜原本昏沉沉的脑袋立即清醒过来,心跳也骤然加快,立马坐直了。金发男发现了他的举动,侧头看了看张东喜,用眼神发出了无声的警告,金发男旁边过道上站着的两个男子,也侧头把恶狠狠的目光投向了他。他心里有些发虚,急忙躲开了几双盯着他的眼睛,佯装低头看车厢地板。其实,地板上并没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张东喜知道,真要破坏了几个小偷的好事,他的下场一定会很惨,一顿痛揍或许是轻的,说不定还会挨刀见红。
更重要的是,他上中学时曾经在小巷子里见义勇为,为了保护一个被欺凌的男生和几个混混打了一架,事后那被欺凌的男生却因惧怕混混的报复,不肯说出事实,导致张东喜被老师以打架的罪名处分了,他为此伤心了很久。
他已经十多年刻意不去回想这件让他不愉快的事了,但是此刻却想起来了。这些年,一想起这件事,张东喜心里就梗得慌。
会不会悲剧重现呢?他犹豫了。
当张东喜打退堂鼓时,女儿那双亮晶晶水汪汪的大眼睛闪到了眼前。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来:“你不想要奖金了吗?不想救小安了吗?”在它的搅动下,张东喜握紧拳头,目光立马坚定起来!
或许是觉察到了他的异动,金发男给旁边站着的男子使了个眼色。那个男子几步走到张东喜身边,低声呵斥:“小子,别多管闲事,不要命了?”
男子的呵斥,让他有了短暂的迷惘。但片刻后,他的血液又躁动起来,想要一雪前耻。见张东喜站了起来,男子用手狠狠推了他一下说:“小子,真不想活了?”
男子推的力量有点儿大,在“咚”的一声闷响中,张东喜的屁股又重新落到了座椅上。在撞击张东喜时,男子的腰带上露出了一把装在皮套里的匕首。前些天,张东喜选择抢劫工具时了解了很多刀具,一眼就认出那把匕首是杀伤力很大的军刀。
可不能把命都弄丢了,要不然谁给女儿筹钱?
想到这里,张东喜的勇气像潮水一样退去了。
那女孩还沉浸在睡梦中。张东喜局促不安,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男子把手伸向了腰带上的匕首,看到男子的动作,张东喜一惊,道:“我,我到站了,要下车。”
张东喜话音刚落,公交车的报站广播响了起来。
张东喜逃命似的一口气跑回了宿舍。听到开门声,仰躺在床上玩手机的李德新笑着问:“张东喜,见鬼了吗?跑那么急干吗?”
张东喜无言以答,厌憎自己刚才的怯懦。但他又不是身怀绝世武功的大侠,只是个普通人,面对带了凶器的歹徒,不怕才怪呢。他渴望见义勇为,渴望成为英雄,渴望得到表彰,渴望拿到不菲的奖金。只要这些渴望实现了,女儿第二阶段的治疗费用就有了保障。前提是,他必须要有在危险前面敢于站出来的勇气。出声阻止那几个小偷,大不了挨顿揍,甚至挨上两刀,但这就见义勇为了啊。张东喜后悔不迭,好想狠狠地搧自己几巴掌。跑出去转悠一晚上,不就是想见义勇为吗,但机会跑到了面前,自己硬把它给错过了。张东喜双手揪着头发,懊丧地叹了口气。
觉察到他的异样,李德新问:“张东喜,还在为医药费的事情发愁啊?你跑出去碰运气,哪年才碰得到啊。就算你运气好,碰到了,但你考虑过没有,见义勇为是有危险的。还是考虑下我说的那个主意吧。”
想想忙了一晚上却无功而返,张东喜心里一动,问:“要是穿帮了怎么办?”
李德新眼珠一转,以为张东喜改了主意,放下手机,拍着胸膛保证道:“怎么可能穿帮!这事情,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可能知道啊。东喜,考虑好了,咱们说干就干。你做好当英雄的准备就行,其他事情交给我来办。”
“你这么热心,想要啥子好处呢?”
李德新说:“咱们住在一个宿舍里也不是一两天了,我就不兜圈子,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事情真要是成了,奖金你不能一个人独吞,我也要分一份。”说完,他举起右手,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四千?”张东喜皱着眉头问。
李德新笑道:“你这是打发乞丐啊,我要总奖金的四成,如果你拿五万,我就要两万。说真的,我还想要一半的。钱这东西,又有哪个不喜欢,我当然也喜欢,但想了想,你现在更需要钱给娃儿治病。我吃点儿亏,就要四成。怎么样?”
张东喜沉默下来。昨天,李德新出这个主意时,他心里是十分抗拒的,他是个实诚人,最讨厌弄虚作假,觉得自己同意了李德新的主意,就成了骗子。张东喜拉不下这个脸,心里对正正经经的见义勇为,还怀有几分希望。但是,小安的病情不等人。
良久没等到张东喜回应,李德新催促道:“就算你去见义勇为了,认定也需要个过程的。娃儿等得了那么久吗?”
张东喜心头不由得一紧。是啊,就算我可以等,但小安的病也不能等啊,延误了治疗,我这个当爸的,还有啥子脸面对她呢?张东喜眼前又出现了女儿娇小的身影,她伸出糯乎乎的小手,摸着他满是胡茬的脸颊。那小手上传来的温暖,让张东喜的心顿时柔软起来。他眯着眼睛享受时,一股寒风突然卷来,他惊恐地看到,女儿原本娇嫩的小手变得苍白,变得僵硬如冰,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女儿的小手,用自己的温暖去驱走冰寒。当他的手即将碰到女儿晶莹剔透的小手时,那小手却在风中“咔嚓”一声四分五裂……
“张东喜,到底同不同意,你总得吱一声啊!”李德新走到张东喜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
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张东喜看到的是李德新一脸的不满,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这段时间,他总是走神,陷入到莫名恐惧的臆想里。那些臆想,尽是女儿在他眼前遭遇不幸,而他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还是再试试吧,真的山穷水尽了,再聽李德新的建议也可以。想到这儿,张东喜再次摇头拒绝了李德新。他说:“多谢了,但我还想再试试,真的没有办法了,再麻烦你。”
李德新有些失望,说:“张东喜,你瞻前顾后,缩头缩脑,怕这怕那的,成不了大事。想那么多干吗呢,咱俩一起直接开干,多好的事情。也只有我才愿意帮你出这种主意。放心吧,真要是干成了,我会把事情烂到肚子里的,谁也不说。我说张东喜,你不会是害怕我分钱吧?我都只要四成了,你还不满意啊?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啊!”
“不是不愿意分钱给你,只是觉得这事儿有点悬,我有些害怕。再等等吧,实在不行,我们再一起弄,好吗?”坐在冰冷的床沿上,张东喜解释道。
李德新气呼呼地睡了,再也没有答话。
又要难以入眠了。近段时间,每到夜里,张东喜都会陷入这样难受的境地。但他必须强迫自己入睡,明天还要去工地。他施工的那座高楼,已经修到了三十多层。在那么高的地方施工,精神状态不好,一个站立不稳摔下来,下场就是一命呜呼。他可不能死,小安还等着他呢!看着昏黄的灯影,张东喜念念有词,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直到数了一千多只羊,他才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第二天上工时,张东喜正在砌墙,又接到了李菊香的电话。电话里,李菊香声音嘶哑道:“东喜,钱凑好了吗?”
他不想让她操心女儿病情,还担心钱的问题,便撒了个谎:“你照顾好小安,不用担心钱的事情,小安的治疗不会中断的。”
李菊香犹豫了一下,说:“你多注意身体,咱们家可再也生不起病了。”
张东喜正要挂上电话,电话里传来了女儿脆生生的声音:“爸爸,您在哪儿啊?我想您了。”
张东喜的心顿时柔软起来,说:“爸爸也想你,小安在家有没有乖啊?听妈妈话没有?”
“我当然乖乖啦,叔叔阿姨们都说我又乖又勇敢呢,打针针、吃药药都不哭的。”
张东喜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大男人,哭个啥,不嫌臊得慌吗?赶紧砌墙,今天你的进度慢,砌得也歪歪扭扭的,像个学徒,刘光头看见了,又要鬼火冒。”叫李天乐的工友提醒他道。
张东喜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他明白,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还是控制不住。他抬眼看了一下前面的墙,自己砌的明显比李天乐那边矮上一大截,即便非专业人士也能看出来不对。这样的墙,被刘光头发现了,不仅要返工,还要扣工资。赶在刘光头过来前,张东喜把砌歪的墙拆除了。
李天乐不满地看着他,说:“你这要耽搁工期啊,别老走神!”
这时,刘光头从远处指指点点地走了过来。刘光头叫刘有金,是这片工地泥水匠活儿的包工头。张东喜心不在焉,根本没发现包工头来了。
想想那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儿的治疗费,张东喜就忍不住愁上心头。该借的地方都借了,工资又不多,在断了抢劫的念头后,他要走捷径,只有见义勇为拿奖金这一条路了。
我要见义勇为!我要当英雄!张东喜想着,扬起手,砖刀“咔嚓”一声砍在坚硬的砖头上,碎屑飞溅。
“你和砖头有仇吗?乱砍个屁啊,砍坏一块砖,要损失一块多钱呢。再乱砍,扣你的工资!”刘光头看着张东喜,不满地指责道。
张东喜急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失手了,失手了。”
这态度,刘光头很满意,摇了摇肥厚的手说:“别磨磨唧唧了,抓紧点儿干活儿,快过年了,咱们得在年前把这座楼的墙全部砌好。”不等张东喜回答,刘光头转身走了。看到刘光头走远了,他砌着墙,又走神了。他好想手里的那一块块砖头变成一摞摞钱啊。
“张东喜,刘光头又回来了。”李天乐低声喊道。张东喜急忙把游荡的魂儿拉了回来,继续砌墙。
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熬到下午收工,张东喜又心急火燎地跑出了宿舍。他决定换换思路。这次出去,张东喜有两个想法:一是去滨江路转转,看看有没有跳江自杀的,或者不慎掉进江里的;再就是天黑了到偏僻的地方溜达,说不定会碰到劫匪。
建筑工地距离横穿这座城市的大江有四五公里远,有公交车直接开往滨江公园。从公交车上下来,江风迎面扑过来,有些刺骨。张东喜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十二月下旬,寒冬已深,再过几天,这一年便会跑得没影儿。他搓了搓冻得僵硬麻木的手,向四周望了望。在太阳躲起来的黄昏里,滨江公园游人很少,少有的几个人也是脚步匆匆,想要快些离开这寒冷的地方。江风很固执,在张东喜身上死缠烂打,不肯离开。
走到滨江公园护栏边的雕花铁椅旁,疲惫向张东喜袭来。在工地上高强度地干了一整天活,要说不累那是假的,他想偷个懒,坐着等出手的机会。可当他一屁股坐到铁椅上,冰寒像一根锋利的尖刺,猛地刺透了张东喜的棉裤,他长吸一口气,急忙站了起来,担心坐下去太困睡着了,自己会变成一座想动也动不了的冰雕。
张东喜在滨江公园沿江一侧慢慢走着,紧盯着江水——只要有人掉进江里,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人。
当天边的最后一丝亮光消失,张东喜等待的机会仍然没有到来。从他口腔鼻腔呼出去的热气,几乎要被冻成一坨又一坨的冰块。他的心里被渴望塞得满满的。快点儿有人掉进去,快点儿吧!
突然,江面上传来了“咕咚”一声闷响。张东喜立马警觉起来,凝神倾听闷响声的大概位置。片刻后,他发现响声是从侧前方传来的。
难道有人掉进江里了?张东喜既兴奋,又紧张。这一刻,张东喜像在深山老林里狩猎已久的猎人,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猎物。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张东喜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夜色里,他的眼睛像明亮的探照灯,扫视着江面。借着滨江道旁护栏上装饰灯带散发出来的亮光,在他目力所及处,并未发现江水中有任何挣扎的身影。但他没有放弃希望,继续耐心地察看着。三十秒,一分钟,两分钟……时间过去了大约五分钟,他也未在江面上看到希望中挣扎的身影。真要有人掉进了江里,这么长时间,怕是被冲到哪里去了!难道是我听错了?张东喜依依不舍地收回探索的目光时,不经意一瞥,发现距离他四五十米远的滨江道拐角处,有一处一闪一闪的亮光。
那是什么呢?张东喜的好奇心,像遇到美味的馋虫,顿时被勾了起来。他迈开大步,毫不犹豫向那团闪烁的亮光走了过去。
江风刺骨,不停骚扰张东喜裸露在夜色里的脸颊。走向那团亮光时,又是“咕咚”一声传了过来。张东喜条件反射般立马双手按在护栏上,眯着眼睛,再一次仔细搜索江面。他可以肯定,他没听错,刚才的的确确是有东西落入水中发出的声响。
半晌后,张东喜依旧没有看到江面上有任何挣扎的身影。他收回了懊恼的目光,继续向那一团亮光走过去。突然,那团亮光站了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人,头上戴着矿灯。那人双脚一前一后分开,做出了双手上举身体后仰的姿势。张东喜看得很清楚,那人双手举着的是一根钓鱼竿,向江面一抛,两三秒后,江面上想起了“哐咚”一声。
原来在钓鱼啊,搞得他白欢喜一场。张东喜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钓鱼人,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向滨江公园公交站台走去。
狗日的,钓个鱼弄出那么大响声干吗?张东喜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走到公交站台前,张东喜犹豫片刻,决定步行走回建筑工地。四五公里的距离,以他的行进速度,一个小时就能回到宿舍了。走回去的路上,说不定还有见义勇为的机会呢。
美容师柳燕今天很不开心。预约好晚上七点钟到美容院保养的客户,晚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这个客户是柳燕最大的客户,每年花在美容保养上的钱都是好几十万,怠慢不得。时针快指到晚上九点的刻度时,望眼欲穿的客户终于来了。在两个小时的皮肤保养后,已经十一点了。把客户送走后,柳燕又急又慌地下班了。晚上一个人回家,她害怕。
柳燕租住的房子距离美容院其实并不远,但将近一半的路程是路灯时好时坏的昏暗小巷。更让她心惊胆战的是,这条小巷前段时间发生过一起抢劫案,罪犯把受害者砍成了重伤,搞得她每次走过都战战兢兢的,总怕有劫匪。
走到小巷入口处,柳燕往四周看了看,犹豫片刻,咬咬牙,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已经很晚了,周围很安静,柳燕突然发现,静无人声的小巷里,除了她的高跟脚踩在地砖上发出的“踏踏”声外,身后似乎还有另外的声音。柳燕偷偷回头,看见身后二三十米开外处,一个男人的身影正跟着她。
他是谁?跟着我干吗?难道他想抢劫?想到这里,柳燕汗毛直竖,心都快跳出来了。她乱了神,高跟鞋一崴,控制不住身体的前倾之势,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她还未来得及去感受疼痛,便听到身后脚步声加快的声音。柳燕心惊胆战地回头,看到男人的黑影向她奔了过来。一阵热血直冲她的脑门,尽管头有些眩晕,她还是不断地对自己说:“快跑,快跑,别被他抓住了!”
柳燕顾不得捡起丢在一旁的皮包,强忍脚踝处的疼痛,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支撑着她竭力站了起来,向小巷出口冲去。
惊慌失措的柳燕冲到了小巷出口处。这时候,她身体里的力量像被抽空了一样,站立不稳,摇摇欲倒。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柳燕的惊恐到了极点。她闭上眼睛,张开口,终于喊出了一声:“救命!”
“别怕,我们是警察,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听了这话,柳燕双腿一软,就要坐到地上。扶着她的手用了用力。柳燕睁开眼睛,指着身后的小巷,惊魂未定地说:“警察同志,有劫匪!”等到发现手里的皮包不见了,她继续说,“我的包被他抢走了!”
这时,张东喜正好提着包走到小巷出口。刚才,他看到前面的女子摔倒在地上,想要走过去扶她一把,不料,她站起来发疯一样地跑了。看着女子跑远的背影,张东喜有些纳闷,她这是咋的了?走到女子摔倒的地方,他看到地上有个皮包,便捡了起来。他猜测,皮包一定是那个女子掉的。张东喜捡起皮包,快步往小巷外走去,想追上女子,把皮包还给她。他不知道包里有啥子东西,贵重的,不贵重的,但它们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反正他没有把皮包据为己有的念头,哪怕是一丁點儿也没有。如果追不上那个女子,张东喜打算明天下班后把皮包送去派出所,让警察找到她。
他选择走偏僻小巷,是觉得这种地方行人稀少,犯罪率相对高些,更容易见义勇为。可惜的是,他再一次失望了,抢劫案没遇到,却遇到个摔倒后爬起来拼命逃跑的女子,反倒把他吓了一跳。
“抢我皮包的那个人就是他!”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猛地蹿进了张东喜的耳朵里。
谁抢走了谁的皮包?他疑惑地向前看去,路灯光下,一个女子正用手指着他,满脸愤怒。他刚要开口解释,女子身旁的一个男子三两步跨过来,扭住了他的手臂。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让他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他被当成劫匪了啊,这种背锅的事情,可不能接受!他被扭着的手臂用劲挣扎,想要摆脱控制。扭住他手臂的男子呵斥道:“小子,别乱动,胆儿挺肥啊!前几天落网的劫匪还有同谋,我们今天刚来查访,你就来了!抢人后不逃跑,还敢大摇大摆走出来,你这是挑战我们警察的威严吗?”
听到“警察”两字,张东喜立马大声辩解道:“警察同志,我没有抢她的包啊。”他的话音刚落,另一个男子走上前来,从他手里夺走了那个皮包,抬手把包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说:“你没有抢,这包是哪里来的?难道它自己会飞,直接飞到你手里了?”
张东喜急道:“我真的没有抢她的包啊,这包是她自己扔到地上,我捡起来的……”
他还想说下去,但被夺走包的那个警察打断了,他冷笑一声道:“行了,有什么想说的,到派出所再说吧,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多了!”
听到嘲讽,张东喜一阵气闷,满肚子话被堵在喉咙里,找不到出口。
在被押往派出所的路上,张东喜知道了跟着一起过去录口供的、坚持认为他是抢劫犯的女子叫柳燕。一路上,她没有给他一点儿好脸色看,看向他的目光里全是憎恨。张东喜从来没有这样憋屈过,真是有苦无处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抢劫的罪名真要是落实了,他被关到牢房里,小安的治疗费用咋办啊?
一进派出所,张东喜又喊了起来:“警察同志,那包真不是我抢的啊,真是我捡来的!”
押着他的警察神色威严地警告道:“喊什么喊,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要是真被冤枉了,查清楚了,自然会放你走的,再乱喊乱叫,就先关你几天再说。”
张东喜吓得立马闭上了嘴巴。要是被关几天,给小安筹集治疗费的事情就要耽搁下来了,老天啊,难道你想让我无路可走吗?
柳燕的身影消失在那个房间门口后,张东喜觉得很无助,如果柳燕一口咬定是他抢了包,这个抢劫的锅,他怕是背定了。他想见义勇为当英雄,反而被当成了罪犯,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啊!
在被羁押审讯的一个多小时里,张东喜了解到,在小巷出口处抓住他的警察叫赵安,另一个略胖的警察叫刘明飞。在审讯室亮如白昼的灯光下,他们两个翻来覆去地追问他,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在外面溜达,是不是有什么不良企图。
张东喜肯定有企图啊,见义勇为,当英雄,就是他的企图,不然他疯了,那么晚那么冷还在外面溜达,但抢劫的念头他真的没有啊,一丁点儿也没有,当然,几天前那场抢劫未遂除外。
警察赵安和刘明飞死死盯着他的目光,惊得张东喜出了一身冷汗。他一再解释自己没有任何抢劫柳燕的念头,甚至还把夜晚在外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但效果不甚明显,赵安和刘明飞依旧死死地瞪着他。那些翻来覆去的问题,让张东喜烦躁不已,觉得快要疯掉了。
张东喜头昏脑胀,眼皮沉重,很想一头栽倒在审讯室地板上,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顾,痛痛快快睡上一觉。过去的好些个晚上,他经常被噩梦惊醒,难得睡上一回安稳觉。在他昏昏欲睡,放弃了当晚被放走的希望时,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一股冷风灌了进来,他经不住打了个寒战,一直纠缠的绵绵睡意暂时离他而去。
走进审讯室的是一个中年警察。中年警察看了一眼张东喜,低声说道:“柳燕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她的皮包是因为害怕,在跑出来时,自己掉在地上了,不是他抢的。”
“这么晚了,他跟在人家单身女子后面,是不是有别的意图呢?”赵安盯着他,还想说下去。中年警察打断了赵安的话:“疑神疑鬼的,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能凭空猜测,咱们办案是要讲究证据的。”
中年警察来到张东喜面前,笑着说:“张先生,对不起,今晚的事是个误会,现在你可以离开了,这都深更半夜了,我们派车送你回去吧。”
望着中年警察,张东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难以置信地问:“我真的可以走了吗?”他害怕听错了,白欢喜一场。中年警察很干脆地点点头。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张东喜从椅子上迅速站起身,抬脚向审讯室门口走去。中年警察说派车送他那话,他坚决拒绝了。张东喜才不要警车送呢,要是被工友看到了,还以为他犯罪了呢。这么晚了,一般来说,工友们都在呼呼大睡了,但保不准哪个家伙会起夜呢?还是自己走回去吧,反正这里离工地也不远。至于被警察逮到派出所审讯一番的事情,只能自认倒霉,不敢生出啥子讨说法的念头。
走出派出所,冬夜的寒冷摆脱了墙壁遮挡,在刺骨的风的唆使下,向张东喜肆无忌惮地猛攻而来。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使劲跺了跺脚,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派出所离工地宿舍差不多两公里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的事情。他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感觉暖和了很多,迈步向工地宿舍走去。走出几十米后,他回过头看了看,派出所大门躲在一排排浓密的小叶榕中。他使劲吸了下鼻子,“呸”的一声,往脚下的人行道地砖上吐了一口痰,积压在胸口的那团子闷气,立马被赶出来,消失在了寒夜里。
但张东喜心里没有轻松起来。连续几日,他下工后跑出去寻找见义勇为的机会,均以失败告终。开始时的满满希望,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不停消磨,在这个差点儿被当成抢劫犯的夜晚,彻底变成了绝望。那条看起来阳光明媚的大道,并不是他想走就可以走的。张东喜叹了口气,握紧了放进衣兜里的手。真的没有机会了吗?小安怎么办啊?
张东喜的脚,又在地上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底传来的一股麻痛的感觉,把张东喜从茫然无措中拉了回来。
不行,不能就这样认输,必须筹齐小安的治疗费!
想到这儿,张东喜终于下定了决心,迈开大步,向工地宿舍走去。
李德新的鼾声在刚能摆得下两张单人铁床的宿舍里回荡。
“李德新,李德新,快醒醒!”走到李德新床边,他一边拍被子,一边喊道。李德新嘟囔着翻了个身。见状,张东喜借着窗外工地照明灯射进来的亮光,走到李德新床边,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片刻后,李德新呼吸不畅,一把拨开了张东喜的手,不满地说:“张东喜,你疯了啊,想谋杀我吗?”
“我决定了!”张东喜望着李德新,迫不及待地说。
李德新打了个哈欠,睡眼蒙眬地说:“你大半夜把人弄醒,就说你决定了,你决定个啥啊?”李德新把身体侧向墙壁,又要呼呼睡过去。
想起刚刚受的委屈,張东喜使劲拍了下李德新的被子,气呼呼地说:“李德新,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吗?”
“我说的话多了,你说的是哪句?”李德新从床上坐起来,扯过被子裹住身体问,“你到底说的啥子事情?”
“见义勇为那个事情,我决定了,按照你说的做!”张东喜说。
李德新笑道:“老子早就跟你说过,运气不是想碰就能碰到的,你偏不听,硬要跑出去碰运气。早点儿做决定的话,说不定事儿早就成了。亲兄弟明算账,规矩还是之前说的,我要四成。”
张东喜没再犹豫,咬了咬牙说:“四成就四成,事情干成了,啥子都好说。”
“兄弟,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保管给你办得巴巴实实的,你就安心等着做英雄吧。”说话间,李德新从被子里伸出的手,和张东喜伸出的手拍了一下。“啪”的一声脆响,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响亮。
张东喜疲惫的心,情不自禁颤了颤。
接下来的夜,对张东喜来说,依旧有些难熬。他怎么也睡不着,有些犹豫,也有些担心。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紧紧盯着天花板上那些光斑。
不到万不得已,张东喜不想采用李德新说的办法。世界上的事儿,假的就是假的,不管你做得多逼真,它始终脱离不了假的本质。但连续几天受挫,逼得他走投无路。一边是女儿的救命机会,一边是保持本心,张东喜艰难地做出了选择。妈的,假就假吧,先把治疗费凑齐再说。
第二天,李德新没有去工地。张东喜问:“你今天干吗去?不去上工,会惹毛刘光头的。”
“你说呢?”李德新看张东喜的目光像在看个傻子一样,“你以为咱们说的那件事情那么好办呀,是要花很多功夫去操作的,我要的钱可不是白拿的。”
张东喜“哦”了一声,提醒道:“可别忘记跟刘光头请假啊。”
李德新头也不回地说:“咋能忘呢!我跟刘光头说我得重感冒了,要到医院去弄点儿药。这狗日的刘扒皮,还让我快点儿弄了药回工地继续上工呢。”
看着消失在工地围墙拐角处的李德新,张东喜急忙向正在施工的那幢楼走去。见义勇为一天搞不成,他就一天不敢怠慢上工。
张东喜满脑子疑惑,李德新到底会咋弄呢?千万别搞砸了啊,他把见义勇为拿奖金的希望,全寄托在了李德新身上。但不管如何问,李德新的嘴巴都很严实,就是不告诉他具体操作办法,只是一口咬定:“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保证给你弄好,弄不好,我他妈就是乌龟王八蛋。”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张东喜只能选择相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道理他还是明白的。虽然一次次失败,已在他心里形成了阴影。
李德新可没有那么多担忧。他信心十足,只要找到合适的帮手,就能一举做成张东喜见义勇为的事儿。他要找的帮手不需要多高明的本事,一个会游泳的流浪汉就可以了。
按照李德新的计划,张东喜在寒冬里下水救人,协助他成为英雄的落水者,必须水性比较好才行,不然弄不好反倒丢了性命。因此,每见到流浪汉,李德新都会凑上前去问一声:“老兄,你会游泳吗?”
李德新把帮手确定为流浪汉,他们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别的什么。他走街串巷,问了十几个流浪汉,终于找到了一个会游泳的,许诺事成之后给一千块钱酬金。接下来,他把要流浪汉做的事情说了出来。当然,李德新可没傻到说是帮人见义勇为当英雄拿奖金,而是编了个爱情故事,说朋友的女友想和他分手,嫌他胆子小不够勇敢,他便想做一件勇敢的事情,让女友看看。听了李德新的话,流浪汉撇撇嘴说:“就这个事情吗?放心好了,我刘三做事,包老板满意。”
在刘三的要求下,李德新预付了五百块钱。看着刘三拿钱后喜笑颜开的样子,李德新赶紧和他约定好了时间和地点,并一再告诫:“刘三,这事儿你谁都不能说,你被救出水后,也不要在现场停留,必须马上离开,我会跟上来把剩下的钱给你的。”
下工后,聽到李德新说的事情进展,张东喜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第二天一早,他便在电话里向刘光头请了假,请假理由和昨天李德新的一样。李德新呢,自然也是请了假的,他要去把那个叫刘三的流浪汉带去滨江公园。一个宿舍里的两个人同时请假,气得刘光头一通大骂:“你们两个是豆腐做的吗,那么容易就感冒了,都快过年了,正赶工期呢,尽给老子整幺蛾子!”
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滨江公园一改往日的冷清,变得热闹无比。这么多游人,他们不会看出什么问题吧?张东喜有些担忧,给李德新打了个电话。
李德新正带着刘三赶往滨江公园。听到张东喜的担忧后,他气咻咻地说:“张东喜,你属老鼠的吗?那么胆小,总是怕这怕那的。人多岂不是更好,我还怕人少呢,人多才好有见证,传播才更广。”
李德新说的这些,张东喜觉得蛮有理的,约好按计划执行。李德新说:“我和刘三已经到了滨江公园沿江步行道上,怎么没看到你呢?你赶快到江边的步行道上来。”
张东喜三两步便走到了临江一侧的步行道上方。步行道边是一排高度超过一米二的仿木水泥桩护栏。护栏外侧下方两米处,灰绿色的江水正缓缓流淌着。
张东喜看到,在李德新前面不远处,摇摇晃晃走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浪汉,从他身旁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抬手掩住了口鼻。张东喜知道,那个流浪汉就是李德新说的刘三。他快步走向步行道时,拨通了李德新的电话:“我看到你们了!”
张东喜挂了电话,看到李德新几步便越过了刘三。在经过刘三身边时,他的身体略微停顿了一下。张东喜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股热血冲到了头上,耳根一阵阵发烫。
李德新走开后,刘三抬脚爬到了步行道边上的水泥桩上,疯疯癫癫地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看到这惊险的一幕,距离刘三很近的游人大声惊呼:“快下来,危险!”
刘三没有搭理这些提醒,自顾自站在水泥桩上面,向连接两根水泥桩只有一只脚掌宽的平衡木走去。走上去后,他的身体摇晃得更加剧烈,似乎一阵风,便能将他从上面吹下来。江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赶紧下来,别掉江里了,不要命了吗?”
听到这些话,张东喜的心跳越来越快,一下又一下撞击胸腔,让他有了憋闷的感觉。他急忙抬手按压在胸口上,竭力平静下来。
“哎哟,那个要饭的掉到江里了,快救人啊!”略微走神时,张东喜耳朵里跑进了嘈杂的惊呼声。他抬眼一望,护栏上的刘三已经不见了踪影。按事先和李德新说好的,他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能耽搁太久,要是掉江里的刘三憋不住气,自己浮到了水面上,还见义勇为个屁啊。
张东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了刘三掉江的地方。在距离江岸五六米远处,刘三手忙脚乱地扑腾着,一副随时要被江水淹没的样子。
张东喜没有犹豫,把鞋子踢到一边,脱去厚厚的羽绒服,双手按着护栏,攀了上去,双脚使劲一蹬,身体在刹那间腾空后,落入了冰凉的江水里。
即将跳下去时,他斜眼看到了李德新身体靠在步行道护栏上,面向这边举着手机。
从张东喜落水那一刻开始,深冬的江水就毫不吝惜地把所有冰寒送给了他。在无孔不入的江水围困里,他的上下牙齿互相撞击,发出了“咔咔咔”的声音。寒冷刺骨,他无论如何集中精力抵抗,依旧有马上被冻成冰棍儿的危机感。
“加油!加油!”在张东喜和寒冷对抗时,身后响起了一阵又一阵喊叫声。在江水里扑腾的刘三十分入戏,任谁都看不出他会游泳。张东喜挥动手臂向前游去,距离刘三越来越近。终于,他被冻得有些麻木的右手,紧紧抓住了刘三的衣领。
感受到右手上传来的重量,张东喜身体反应的速度立即迟钝了许多。他竭力折转身体,向江岸游去。刘三扑腾的地方距离江岸并不远,也就五六米。这点儿距离,往常他只需挥动两下手臂就能游到。但这一刻,它变得非常漫长,让他有咫尺天涯的感觉。他拼命挥动左手臂,双脚使劲蹬水,想要缩短这段变得漫长的距离。寒冷透过皮肤,刺进了他的心脏,血液流动的速度似乎越来越慢,身体也随之变得僵硬。有那么一瞬间,张东喜觉得身体似乎正在远离自己的思想,刘三犹如一块千斤巨石,要拖着他往江底沉落。
他心里前所未有的恐惧,以为自己就要完蛋了,就要被该死的冰冷的江水吞噬了。张东喜没有想到,刘三会变得那么重,他几乎拖不动。按照最初的预想,以他的水性,从五六米外的江水里把刘三弄到岸边,不会比身体健康的人登三五级梯坎更难。但事实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但张东喜不会放弃,要把英雄做到底,坚持下去,女儿就有救了。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直到前伸的左手艰难地碰到步行道下方人工修建的坚硬江堤。
江堤和手掌亲密接触时,张东喜长舒了一口气,老天保佑,终于回到岸边了。
睁开眼睛,张东喜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坐着李德新,他看着张东喜说:“兄弟,事情都办妥了,等会儿有记者前来采访,你准备一下吧。”
听到这话,张东喜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从江水里把刘三救上来后,就算张东喜换了干衣服,但浸到骨子里的冷,依旧如影随形地缠着他,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窝中,看不见的冷气包围着他,让他冷得不由自主,被子上加盖了很多厚衣服,依旧暖和不了。张东喜知道,他这是发烧了。下半夜,李德新发现他一直在发抖,伸手一摸,惊呼起来:“张东喜,你好烫啊,赶紧去医院!”不顾张东喜的反对,李德新把他送到了工地附近的一家医院里。
医生检查诊断后,得出了结论,张东喜患了急性肺炎,必须住院治疗。看着病床边吊着的输液管,他懊恼不已。这肯定要花不少住院费,他心疼起来。李德新俯身对他说:“这个时候生病,未必是坏事。”
这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张东喜的肺炎真是适逢其时。他正为住院的事心烦意乱时,李德新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一个扛着摄像机,一个拿着话筒。这架势,张东喜一看就知道了,他们是记者,来采访他了。背对记者,李德新张开口无声地示意:“看你的表演了,好好说。”
这是张东喜第一次面对记者,有些紧张。两个记者是市电视台新闻部的,在采访了他之后,又采访了主治医生。
“我们一定会让人们知道你的英雄壮举,为你点赞。”听了电视台记者离开时说的话,张东喜隐隐的一丝担忧,都变成了羞愧。随后,他又陆续接受了几波报社记者和网站记者的采访。
网站的新闻率先发布出来。当天下午,一篇《流浪汉不慎落水,农民工舍身相救》的新闻发布在网站社会新闻栏目里,详细介绍了张东喜的救人全过程,以及因吸入太多江水患肺炎的事情。在新闻中,记者还上传了一段热心网友提供的他救人的视频。李德新点开那篇新闻,得意地说:“见义勇为板上钉钉了,你就等着做英雄吧。”
网站新闻发布后,市电视台和报纸的新闻也都出来了。张东喜勇救流浪汉的事情,一时成了新闻热点,人们对他的举动交口称赞。第二天,政府相关部门及时派出了工作人员到医院慰问,被他救人举动打动的民众也自发前来探望他。在走马灯似的人流里,张东喜知道,他的见义勇为,他的英雄之名,已经坐实了。但人们对他呼的“英雄”名号,他听着心里发虚,本能地厌烦,忍不住自我吐槽,我算哪门子英雄啊,我就是个骗子。为了奖金,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声来。
主治医生说,急性肺炎要住院治疗两三周。但张东喜住院一周后,就再也住不下去了。这一周里,他救人的事迹,得到了一个叫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的部门确认,市见义勇为基金会为他颁发了三万元奖金,滨江公园辖区街道也送来了三万元慰问金,让他意外的是,他打工的那家建筑公司也奖励了他两万元。一口气拿到八万元,张东喜算了一下,已经够女儿的治疗费了,其他的钱,他一分不敢多要,也不想多要。他不贪心,本来就不是要指望这个发家致富,眼下解了燃眉之急,至于自己欠的那些钱,他要靠双手,自己去还!
医院里,张东喜一天也不愿意多呆。他想快点儿回老家,赶紧把钱送到李菊香手里。他不顾主治医生的劝阻,态度坚决地出了院。出院后,他直接从医院去了火车站。上了火车,他掏出手机,想给李菊香打电话,才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电关机了。反正二十多个小时就到家了,不打电话也行,亲口告诉她岂不是更好?想到这,张东喜按了按胸口,那里贴身衣服口袋里放着一张银行卡,存着八万块钱。他侧头看向窗外,铁轨旁的夹竹桃退得飞快。目光穿过那些夹竹桃树影,他仿佛看到女儿欢笑着向他奔跑过来的身影……
“你是张东喜吗?”张东喜迷迷糊糊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循声看去,对面座位上的男子正望着他。他从未见过此男子,犹疑片刻问:“你是哪位?”
男子笑着说:“你不认识我的,但我认识你。”
男子掏出手机,点开页面递到张东喜面前说:“这个人是你吧?”他斜眼一看,手机屏幕上的那个人,正是自己。男子收回了手機,竖起大拇指说:“你太牛了,那么冷的江水,也敢跳下去救人。”听着男子的夸奖,张东喜心里一颤,脸颊发烫。“救人”的事儿就是个骗局,当不得真。真有人掉江里了,在没有见义勇为奖金的情况下,我会跳进江里救人吗?扪心自问后,那个犹豫不确定的答案让张东喜觉得脸红。
附近座位的人,听闻张东喜是救人英雄,也都来七嘴八舌地追问他:“大冬天,江水那么冷,你跳下去救人,不怕冷吗?不怕被淹死吗?”
各种问题纷至沓来,织成了一张大网,将张东喜笼罩其中。他想要破网逃出,使出浑身力气后,那网却越收越紧。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被囚于网中,暴晒在烈日下,逃无可逃。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下火车。
他几乎是逃命般的从火车站直接到了女儿住院的病房。
侧头看着走进病房的张东喜,李菊香愣住了,压低嗓子问:“你咋回来了?不是说工地上最近很忙吗?”
看到李菊香,张东喜像个孩子一样,抑制不住激动道:“菊香,小安的病有钱治了!”说完,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银行卡,递到了李菊香面前。
李菊香接过银行卡。银行卡上还附着张东喜的体温。她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哽咽道:“这是真的吗?”
张东喜望着熟睡中的小安,一脸慈爱,目光坚定地点点头说:“是真的,小安一定会治好的。”
“小安这个阶段的治疗还要花好几万呢,钱够吗?”李菊香扬了扬手中的银行卡,有些难以置信,紧张地问。张东喜很明白她此刻心里担心什么,半个月前打电话时,他身上总共掏不出一千块钱,短短半个月,他一个砌墙的,哪里能弄来那么多钱啊。他看着李菊香,语气肯定道:“卡里有八万块呢!”
“什么?八万块?!”李菊香的激动变成了不安,将银行卡递还给他,“东喜,哪来这么多钱啊?借的吗?”
张东喜摇摇头说:“不是借的,我们都借过那么多人了,哪还能借得到啊?!”
李菊香脸上渐渐有了惊恐,说:“东喜,咱们可是清白人家,可不能乱来……”
张东喜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急忙打断道:“瞧你想到哪里去了,这钱是我明明白白挣来的。”其实,他有些心虚,钱是他挣来的不假,可挣钱的真实手段,却是见不得光的。
李菊香惊恐地摇着头,不相信张东喜的话。别说李菊香不信,这事儿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张东喜也不相信是真的,他一个砌墙的,怎么可能半个月挣到八万块呢。看到李菊香的表情,他急忙把自己跳江里救人的事情说了出来。听到他救人得了肺炎,破涕为笑的李菊香又着急起来,紧张地问:“你现在没事了吧?”
张东喜笑了笑,说:“我没事的,要是有事,还能站在你面前吗?这八万块钱是我救人的奖金和慰问金。你不相信,看看我救人的新闻报道就知道了,这事儿比真的还真呢。”
掏出手机后,张东喜才记起来早就没电了。
“好啦,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见张东喜手忙脚乱找证明,李菊香说。想起他跳进冰冷的江水里救人的情景,她心里感到一阵后怕,担忧地说,“东喜,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千万不可以逞能,要注意安全,别冒冒失失当啥子英雄了,你要是出了事,我和小安咋办?”
张东喜心里一暖,揽着她的肩膀说:“不用担心啦,我好好地站在这里呢。我们去把住院费交了吧,这钱揣身上不放心。”
李菊香嗔怪道:“有啥不放心,政府奖给你的,又不是坑蒙拐骗偷来抢来的。”
“坑蒙拐骗”几个字一入耳,张东喜脸颊一阵发烫。为了掩饰尴尬,他急忙说:“你在这里照看小安,我找医生问问情况,顺便把住院费交了。”
“嗯,你去吧。”李菊香对转身出去的张东喜说。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她皱皱眉,莫名心慌。张东喜带回来的八万块钱,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啊,不然,再等幾天,没钱续交住院费,女儿第二阶段的巩固强化治疗就只能停下来。急需钱,钱就出现了。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又不是电影电视。李菊香总觉得这八万块钱的来源很蹊跷。但无论如何,她都相信自己的老公,相信他不会干歪门邪道的事。
“爸爸,我要爸爸。”女儿的呢喃声,打断了李菊香的胡思乱想。她急忙走到病床旁,看到微微蹙眉的女儿,心疼地喃喃自语:“我想那么多干吗呢,小安的病有钱治就行了!”
张东喜跑去医院收费处,把奖金、慰问金全部交到了医院。他不敢把这笔钱留身上,害怕它会烟消云散。这几天,不安像被强力胶水紧紧粘在他心上一样,不管怎么擦都弄不干净。
看着交费单上的“80000”,张东喜捏捏仅剩下10块钱余额的银行卡,一直纠缠他的不安,刹那间不见了踪影。想到女儿的治疗不会再被中断,他走向病房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张东喜正要推开病房门走进去,房间里传来了女儿稚嫩的声音:“妈妈,爸爸呢?”
“小安乖,再耐心等一会儿,爸爸给小安交治病的钱钱去啦。”
女儿的小手放在被子上,不安地说:“医生叔叔阿姨们说,我的病需要花很多很多钱,小安不想爸爸妈妈花很多钱,我们回家好吗?”
张东喜鼻子一酸,目光有些蒙眬。病房里又响起了李菊香的声音:“小安不担心,爸爸带了很多钱回来,爸爸是英雄,你看,这些都是爸爸当英雄的新闻呢。”
“耶,我爸爸是英雄啦!”女儿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屏幕,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女儿的笑声,像一击重锤,敲打着张东喜放在病房门上的手。原本灌注在手上的力量,突然溃于无形,再也没有力气推开房门。他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女儿崇拜的目光,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他成功地欺蒙了所有人,但无法欺骗自己。
张东喜按在病房门上的手滑下来,背靠在走廊墙壁上,突然有些后悔听了李德新的话。但不听李德新的话,我又到哪里给女儿筹集住院费呢?
沉思片刻后,张东喜稳定了心神,推门走进了病房。看到他,女儿一脸兴奋,急切地向他伸出双手,喊道:“爸爸,爸爸!”
张东喜几步跨到女儿身边,轻轻抱着她说:“小安,爸爸爱你。”
“我也爱您,爸爸!您是大英雄,是小安的英雄爸爸!”女儿的小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张东喜觉得脸颊上痒痒的,它一直蔓延到了他心里。只要小安的病能够治好,他当个骗子也没有关系。只是女儿的话,还是让他觉得羞愧难当。
李菊香说:“刚才有个叫李德新的人给你打电话了。”
张东喜“啊”了一声,扭头看着她。李菊香指了指张东喜正在充电的手机,继续说:“我告诉他你办事去了,回来再打给他。”
和李德新的约定,立时跳到了张东喜眼前,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响。
有些事情,逃是逃不掉的。拿到奖金、慰问金后,其实他并没忘记约定,但李德新从八万块里拿走三万多,他就只剩下四万多了,根本不够交女儿的住院费。思来想去,张东喜决定借用李德新那笔钱。他告诉自己,我只是借用,等有钱了就还给他。他知道,李德新打电话来,肯定是追问那笔钱的事情,但他已经把钱全部交到了医院,别说三万,就是李德新垫付的那一千,他现在也拿不出来了。想到这儿,他立马心情不好起来。但他没敢表现到脸色上,生怕李菊香看出端倪,打破砂锅问到底。
张东喜取下正在充电的手机,对眼巴巴看着他的女儿说:“小安乖,爸爸出去打个电话。”往病房外走的时候,他眼睛的余光看向李菊香,发现她眉宇间有些担忧。走到楼梯口,张东喜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李德新的电话号码。
“你龟儿子跑哪儿去了,电话也打不通,你再不出现,老子就要去派出所报人口失踪了!”李德新咋呼呼地喊道。张东喜拿手机的手紧了紧,强作镇定道:“我回老家了,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了。”
“你走那么急干吗?不想见我吗?”
张东喜沉默了,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手机里传递的,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他拿手机那只手的手心全是汗水。张东喜哪会不清楚李德新打电话的目的,但他没有说话,不管说什么都是错,都是多余的。他上齿紧咬着下唇,咬出了一道白痕。
既然逃不掉,那就面对吧。想到这儿,他长吁一口气,说:“李德新,对不起。”
“你是大英雄,有啥子对不起我的?”李德新沉声道。
张东喜满口苦涩,道:“别人不知道情况,你还不知道吗?娃儿治病的事情很急……”
李德新打断他的话,说:“张东喜,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早就约定好了的,我拿四成,八万块的四成,是三万两千块,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呢?”
“说好的事,我哪会不给你啊。”张东喜摸摸余额只有10块钱的银行卡,心里发虚。
李德新笑着说:“你明白就好。龟儿子的,一声不吭就出了院,老子还以为你想独吞那笔钱呢。我还真不怕你独吞,那事情里里外外咱都清楚,我只要捅出去,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你认账就好,我把银行卡号发给你,直接把钱转到我卡上吧。”
李德新的威胁很明白,他料定张东喜不敢独吞那笔钱,因为他的把柄捏在自己手里。张东喜心里一紧,说:“李德新,真的对不起!”
“我可不是来听对不起的,给钱,啥事儿没有,你还做你的英雄。”
稍微一想,张东喜就能想清楚李德新话里的意思,给了那笔钱,你继续做英雄,不给,英雄就不要做了。对所谓的“英雄”名誉,他本来毫不在意,他做见义勇为的英雄,就是为了拿奖金。问题是,英雄当不成,奖金也就拿不成了。想到这儿,张东喜急忙说:“那笔钱我肯定会给你的,只是现在身上没那么多,你缓我一阵子,保证一分不少地给你。”
“你当我傻啊!”李德新气呼呼地说。
张东喜压低声音,说:“真没骗你,那笔钱我都拿去交了娃儿的住院费。容我几天,好吗?就算砸锅卖铁,我也把钱凑齐。”说这些话,张东喜很无力,但凡砸锅卖铁能凑到几万块钱,他也不会铤而走险。
李德新沉吟片刻,说:“张东喜,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你的情况我知道,這样吧,我给你一周时间,一周后,我一定要拿到我的三万多块钱。你要是拿不出钱,别怪我不客气!”
张东喜心上像压了一座大山,重得他想挪一下脚步都很难。他呆呆地站在楼梯口,门缝里挤进来的冷风扑在脸颊上,寒冷刺骨。张东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尽管不想承认,但残酷的事实是,一周后,他不可能凑齐李德新那笔钱。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像一盆黏稠的糨糊,倾倒在张东喜脑子里,所有思绪被黏在一起,转不开。
回病房时,张东喜在脸上竭力挤出了一丝微笑。看着他,女儿声音糯糯地喊道:“爸爸,您怎么出去那么久,我都想您了。”
女儿的声音,像一缕春风,吹走了他心里的担忧。他几步走到床边,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宝贝,爸爸刚刚在给叔叔打电话。”
一直看着他的李菊香,轻声问:“出啥事了?”
张东喜笑了笑,说:“没啥事,就是宿舍里的同事关心一下情况。”
张东喜原想把住院费交了后,最多陪女儿两三天,就回工地去,继续砌墙,耽搁时间太久,他怕刘光头另外找人顶替他。砌墙工作虽然辛苦,毕竟认真干,一个月下来也有六七千块,女儿第三阶段的维持治疗,还需要花两三万呢,多存几个月,工资也能存上不少。但与李德新的通话,打乱了他的计划。回工地后,张东喜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李德新。一周,到哪里找三万多块钱呢?
张东喜越想越头疼。突然,他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叮咚”响声。他点开微信一看,是李德新发来了一个链接。张东喜有些纳闷,迷惑中,他点开了网址,一条新闻立马闯进了他的眼睛里——《“见义勇为”小伙承认是假英雄,沈阳警方:在查》。“见义勇为”,“假英雄”,两个词像两根尖刺,扎痛了张东喜的眼睛。新闻说的是沈阳一个男子被前女友砍断肌腱后,却造假说是制止盗窃行为遭到报复,假冒见义勇为被发现后,受到了警方的严厉查处。
李德新发来这条新闻的目的,张东喜当然清楚。这是想提醒他张东喜,如果不按时履约,他把事情捅出去,张东喜面临的下场与这个人没有两样。
李德新达成了目的,看过新闻后,如他所愿,张东喜心怀忐忑了,生怕事情曝光,被警方查处。
“弄虚作假骗取见义勇为奖励、抚恤和相关利益的,经核实后,由人民政府或有关部门撤销其荣誉称号,追回所获奖金、抚恤补助和相关利益,违反治安管理规定的,由公安机关依法予以处罚;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这段话,是张东喜看过李德新发来的新闻,又在百度里查到的内容。一旦这事被李德新捅出去,他面临的,肯定会是严厉的刑事处罚。到了那时候,怕是周围所有人都要唾弃他,他的老婆和女儿,也会被贴上“骗子家人”的标签。这样的结果,是张东喜不能容忍的。
见张东喜神色有些憔悴,李菊香很担心,问:“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张东喜挤出一丝笑意,说:“陈主任说小安的治疗情况很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李菊香叹了口气。她知道张东喜的脾气,他不愿意说,不管你怎么问,都没有用。
李菊香的担心,张东喜哪会感受不到。但他和李德新的约定,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了,她会更着急。李德新那笔钱怎么办呢?张东喜脑子一团糨糊,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借钱来还给李德新,但在外面还欠十多万外债的情况下,他很难再借到那么多。要是能借来钱,他也不会想去抢劫。约定的时间到了,要是凑不齐那笔钱,以李德新的那个性格,真能干出一拍两散的事情来。
想不到好办法,张东喜冒出了一个念头,去医院把交的钱退回来一部分。
不行,不行,他很快否定了这个主意。退回钱,小安的治疗费就不够了。张东喜宁愿被追责,被刑事处罚,被舆论围攻,也不能接受女儿的治疗被中断。
與李德新间的约定,犹如一把悬在张东喜头上的刀。稍不留神,这把刀就会砍下来,让他体无完肤,支离破碎。张东喜反复权衡利弊时,陈主任到病房来查床。他说:“小患者治疗情况很好,坚持治疗,她恢复健康的概率很大。”
听了陈主任的话,望着熟睡中的女儿,李菊香喜极而泣。这一幕,让张东喜迅速做出了决定。与其今后一直因为李德新的威胁提心吊胆,倒不如干脆点儿,自己找政府坦白,不是有规定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主动去坦白,就算被处罚,我交到医院的钱也不可能被拿出来。
想到这里,张东喜对李菊香说:“好好照顾小安。”说完,他向病房外走去。
走到门口,身后响起了李菊香的声音:“你到哪里去?”
“我去办点儿事!”说话时,张东喜没有回头。他的眼眶里装满了泪水。他不知道,这番出去后,要多久才能回到妻女身边。
张东喜知道,市医院附近有个派出所,距离医院只有几百米远,穿过一条琳琅满目的小商品街,就能看到悬挂在墙上的那枚威严的警徽。
走在小商品街有些拥挤的街道上,两边门市里传出来的各种叫卖声,一股脑儿挤进了张东喜的耳朵里。如果是前两天,听到如此嘈杂的声音,他心里一定会烦躁不安。但今天,这些声音没有对他形成任何干扰,拂不动他的一片衣袖。想通了关于那件见义勇为事情的前前后后,他抛开了纠缠自己所有的担心,变得轻松起来。既然已经作茧自缚了,他要做的事情,便是破茧而出。
距离派出所越来越近时,不远处突然而起的惊慌的尖叫声,像在平静的湖水里投入了一块石头,瞬间打破了张东喜保持的内心宁静。他凝神一听,声音是从前面传来的。顺着奔跑的人流,张东喜抬头向前望去,百米开外的街道边冒出了一团浓烟。看到滚滚的浓烟,他顿时明白人们为什么尖叫,原来是失火了。迟疑片刻,张东喜撒开腿,逆着人流,向浓烟冒出来的地方跑去。
张东喜跑到浓烟冒出来的地方,挤入围观的人群前面,他看到,浓烟是从一家生活用品门市里蹿出来的。人们挤在门市外,七嘴八舌议论着,但没有谁敢冲进去灭火。人群前面,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我的货全完了啊!”
听了她的话,旁边的人劝道:“人没事就好了,货不要紧的!”
中年妇女哭道:“我的幺儿还在里面呢!”
人们惊呼起来:“老板娘说她幺儿还在里面呢,这么大的火怕是没得救了!”
站在人群里,中年妇女的哭叫,张东喜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他抬眼看了看门市里持续不断冒出来的浓烟,眼前突然闪过了女儿小安崇拜的目光。
“爸爸是英雄!”女儿的话,像一把巨大的铁锤,一下又一下,落在张东喜的胸膛上。他握紧了拳头,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我是英雄,是小安最崇拜的英雄爸爸!
想到这里,张东喜不再犹豫,抬脚向冒着浓烟的门市冲了过去。人们大叫起来:“有人冲进去了,你们看见没有,有人冲进去了。那个人好勇敢啊,这么大的火,他怕是出不来了……”
当张东喜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浓烟中,有人对中年妇女说:“大嫂,不要太难过了,刚才有个人冲进去了,说不定他可以把你的幺儿救出来呢!”
听到那人的问话,中年妇女“啊”的一声大叫,顿时变得脸色苍白,颤抖着说:“我说的幺儿,是我养了五年的一条泰迪犬……”
中年妇女的话,张东喜一句也没有听到。此时,他已经冲进了门市里,强忍几欲让人窒息的浓烟和烤得让人快要烧焦的烈火,不停地呼叫:“有人吗?有人吗?”但商品被引燃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掩盖了他的声音,让它听上去显得特别细小。张东喜没有放弃,竭力坚持着,他要成为女儿眼里真正的英雄,一定要。
在他看不见和听不见的不远处,消防车飞驰的车轮正碾过黑黑的沥青路面,急促的警笛声回响在城市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