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记者杨潇参与了一个中德媒体的交流项目,在德国待了3个月,那一次的访学激发了他对德国的兴趣。2019年,杨潇开始了他的第二次环德之旅,造访了遍布德国的纪念碑和博物馆,想从博物馆策展的角度,了解德国人如何面对20世纪那段黑暗的历史。这将是他一本书的主题,关于人们如何记忆和讲述历史,最重要的或许是,反思是如何发生的?
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是杨潇重访德国的其中一站。这次重访,杨潇记录下他对纪念碑的观察,从设计到语言,梳理了纪念碑建立的历史,以及期间不同力量的博弈。关于博物馆的争论也是一场对记忆的竞争,谁来讲述,如何讲述,如何获得公正的记忆?但讲述是这一切的前提,“ 它发生过,所以它可能再次发生,这就是我们必须说出的要点。”
2012年6月23日,我和幾位中国记者从汉堡抵达柏林,旋即被拉去参加一个画廊的开幕酒会,城铁快速驶过街市,外面许多肉体摇晃,原来赶上了一年一度的骄傲游行。酒会颇乏味,人们的领扣也扣得很紧,假笑半小时后,我和一位同行溜了出来,加入游行队伍。
音乐震耳欲聋,场面不可描述,我们跟着走了好几个街区,一边拍照,一边傻笑,我仍然记得一句标语:Are you man enough to be a woman?游行终结于勃兰登堡门附近,花花绿绿忽然褪去,我们踏入一片巨大的灰色“墓地”,数以千计的混凝土石碑沉默矗立于此,那是“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Memorial to theMurdered Jews of Europe)”,穿过一条小路,发现它以汉娜·阿伦特为名,而当我们沿菩提树大街往东柏林溜达时,又撞上了DDR(民主德国)博物馆,在那里你可以读到许多翻墙故事,可以拉开东德人隐秘的抽屉,摸一摸他们穿过的“东方牌”牛仔裤还有混合了黑麦粉的“昂纳克咖啡”。
这一天可谓目眩神迷,也激发了我对柏林乃至德国的兴趣。随后的环德旅行,我触摸了这个国家的皮肤纹理,它的城市、街道和广场,它的山脉、河流与森林。7年后,我开始第二次环德旅行,这一次我想走进它的心灵,并找到了一个方便法门:遍布全德的纪念碑与博物馆。“德国人真正堪称世界冠军的行业是对其国家恐怖形式的文化再现。”牛津大学历史学教授蒂莫西·加顿艾什(Timothy Garton Ash)说,“没有哪个国家在调查、传播和呈现——一而再再而三地呈现——其过去的恶行方面比它更有才华,更持之以恒和更具创新性。”
但我也不想写一首颂歌。长久以来,我们总说德国对历史的反思堪称表率(常在与日本对比的语境里),但在更精细和幽微的层面(从制度到文化),这一反思到底是如何发生与演进的?从少数群体因为特定身份被屠杀,到骄傲彰显身份,70年间发生了什么?人们是如何记忆与重新讲述它的?如果往前再走一步,那些纪念碑与博物馆拔地而起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的重访就从柏林市中心那片巨大的灰色“墓地”开始,在那里有一个地下信息中心,提供关于纳粹大屠杀(The Holocaust)的永久展览。
信息中心的安检规格堪比机场——后来我发现,在德国,所有与犹太人相关的博物馆安检都极为严格。被上上下下搜过身后,我得以进入展览正门,迎面而来的是柔光白墙上的几行大字:“它发生过,所以它可能再次发生,这就是我们必须说出的要点。”
这句话用德文和英文写就,说这话的是意大利作家、纳粹集中营幸存者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
这是德国最重要的纪念馆之一的开场白。历史学家、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基金会专案主任亚当·科佩尔-弗隆纽斯(Adam Kerpel-Fronius )告诉我,起初人们对是否引用这句话有争议,有人觉得更应该引用宗教典籍,以示忏悔与净化。最终馆方决定避开宗教元素,“因为一旦你这么做了,就少不了要谈论上帝,人们就会开始讨论为什么上帝会让这一切发生”,然后讨论就会偏离策展人希望人们思考的问题:为什么在欧洲发生了这样的浩劫?为什么正常人要杀死他们的同胞?
“莱维的一个有趣身份就是他也曾是一位科学家,他说的那句话也是非常有逻辑的,它发生过,所以它可能再次发生,”亚当说,“我很高兴他们没在入口处写never again(再也不要了)之类的话,因为人们通常都会这么想。但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是一个警示:野蛮就潜伏在文明之下,它有可能卷土重来。”
从提议到落成,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经历了整整17年的争议,有人说,这17年本身就成了某种纪念碑,观念与情感变迁的纪念碑。“有时候展览就会把人们带去一个非常情绪化的地方。”亚当谈起纪念碑与博物馆的各种争议时说。
不久前,他见到了一个来自美国的参观者,她是一位年纪很大的犹太人,觉得入口处莱维那句话不对,因为在她看来,大屠杀不会再发生了,“现在我们有了以色列,我们可以保护好我们自己了!”
亚当说,他理解她的立场,也相信不同游客可以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但他还是叹了口气,说:“我的意思是,从来没有过共识。”
1988年,52岁的西德知名记者Lea Rosh与59岁的历史学家Eberhard J?ckel赴以色列拍摄一部关于纳粹大屠杀的纪录片,在耶路撒冷,他们参观了以色列犹太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Yad Vashem memorial ),两人都觉得,在这场浩劫的肇始地德国,也应该有一座国家层面的大屠杀纪念馆。
二战结束后,大多数欧洲人都竭尽全力地忽略这场针对犹太人的大规模灭绝行动,历史学家托尼· 朱特曾写道,在东欧,波兰人、乌克兰人、拉脱维亚人、克罗地亚人都当过德国人的帮凶,他们宁肯忘掉这件事,把自己塑造成纯粹的受害者。在西欧,那些曾被德国占领的国家,法国、比利时、荷兰、挪威等等,也倾向于忘记自己的屈辱(更别提通敌),只强调英勇的抵抗。冷战开始后,新的敌对关系形成,再去强调盟友国家以前的罪行就变得不合时宜。这也是为什么普里莫·莱维1946 年将他写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回忆录《这是不是个人》拿给意大利大出版商伊诺第时,却被当场拒绝。最终只有一家小出版社愿意出版,印了 2500 本,几乎没有人买,很多册书就存放在佛罗伦萨的仓库中,1966 年被一场洪水毁掉。
1960年代以后,随着国际局势的缓和与新一代人的成长,情况渐渐改变,1970年代,西德越来越多的民间组织开始讨论与揭露本地纳粹历史,这伴随着民众对乡土历史,尤其是日常历史(Alltagsgeschichte)日益增长的兴趣。一个意外事件,是1978年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4集电视剧《大屠杀》在美国上映,次年1月,西德电视台引进这部剧集,播出时万人空巷,据统计有1500万人收看(其时西德人口约为6000万),“大屠杀”一词与犹太受害者的叙述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
1985年5月8日,德国无条件投降40周年之际,65岁的德国总统魏茨泽克在国会发表著名演讲,“面对罪行,有太多的人故意看不到。其中包括我这一辈的人……我们必须明白,没有记忆就不可能有和解。”他说。次年,西德历史学家就如何面对过去展开争论,哈贝马斯在与保守派学者的辩论中发展出了“宪法爱国主义”,他主张“过去不应该过去”,反对德国人去自己的历史中寻找认同,无论历史带给他们的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感受,对他来说,唯一的爱国主义便是“忠于宪法”——这些都成为呼吁建立国家级大屠杀纪念馆的“大气候”。
“大的政治气候当然起作用,但通常情况下,还是地方上的人来推动的……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去中央化的国家。”亚当告诉我。那些去中心化的民间组织,从研究本地纳粹历史出发,通过历史节庆、研讨会和通信形成一个网络,再通过持续不断的呼吁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最终让改变在联邦层面发生。
“他们必须得是狂热分子,”亚当半开玩笑,“就必须得是这种人,他们一周七天都在呼吁,我们要建这个纪念馆,我们要搞这个展览,于是其他人渐渐被他们说服,正是这些人可以把事情做成……在这种事情上通常我们都没有一个整体规划,非常有机,所以有时候你会惊讶这里建成了一个纪念馆,而那里没有,可能只是因为这里有一位持续30年不断呼吁的前受害者……在大屠杀纪念馆这个例子里,那个人就是那位电视台记者Lea Rosh。”
Lea Rosh是一个永不放弃的人。她成立了“欧洲被害犹太人立碑纪念促进会”(F?rderkreis)来推动此事,她在街头向民众展开募款,100马克,20马克,10马克,2马克,两三年间募得10万马克,她还让自己的提议获得了25位知名人士的联名支持,包括前总理维利·勃蘭特、作家君特·格拉斯和克里斯塔·沃尔夫。
她组织的募款行动不乏争议,有一回,她在柏林街头竖起一块15×30米的巨型海报,海报背景是一派田园风光,上书大字“大屠杀从未发生过”。许多柏林市民一早起来,被这幅海报震惊,细看才知并非新纳粹的宣传,因为那行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许多人仍然相信这种说法。从今往后20年,会有更多人相信。因此,请为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捐款。”
Rosh不但把这幅海报立于街头,还把它登在报章上,印在明信片上去酒吧和电影院免费发放。这种冒犯式的风格让一些人很不喜欢,有杂志称她是“最让人尴尬的柏林人”——Lea Rosh1936年出生于柏林,外祖父是犹太人,对那些批评者,她毫不留情地加以反击,有时也不吝利用自己的犹太血统,把对她的批评混同于对她所做事情的批评。“她是有着强大意志的人,”亚当说,“她声音也很响,话说回来,你要是音量小了,谁会听你的呢?”
支持Rosh的人说,她是德国人背上一根宝贵的芒刺,在幸存者日渐凋零和公共记忆不断衰退之时,持续提出令人不快的问题。批评者则说,她劫持了大屠杀,把死难者的记忆指派给德国人,自己却坐上了对同胞的道德审判席。《世界报》的一篇评论说,她认为自己有着全世界最善良的意愿,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会冒犯到一些人,可是,她从来没意识到,“谆谆教诲会让成年人感到不快。”
重访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之前两天,2019年11月4日晚,我去了亚历山大广场。纪念柏林墙倒塌30周年的活动这一天在柏林各地拉开帷幕,亚历山大广场那些苏式建筑立面反复上演着推墙故事的灯光秀,故事结束后,墙面开始倒计时,人们跟着喊:三!二!一!零时到来,无事发生,灯光秀再来一遍,好像在提醒“历史”不过循环往复。
空气是甜腻的,可能是过度发酵的啤酒,也可能是混合了未消化啤酒的呕吐物。地铁站旁,一对年轻男女吵架了。男人对女人大喊:“你们国家是纳粹,德国人是纳粹!”女人避到一边,男人继续骂:“德国是一个狗日的纳粹国家!”旁边的德国人听到,摇摇头纷纷走开。
一会儿女人回来了,抽着烟,隔着一米的距离跟他说着什么。他们身后上演着灯光秀。最后男人怒气冲冲走下地铁站,女人犹豫一会儿,犯了错似的跟了上去。他们原本吵架的位置来了一位推着小车、贩卖小饰品的土耳其男人,游客围了上来,灯光秀继续上演。
Lea Rosh的想法在4年后赢得柏林市政府与德国总理科尔的支持,便与柏林墙倒塌有关。冷战时期,民族记忆是两德各自的宣传工具,东德将纳粹所有罪行推给西德,全力塑造一个共产主义反抗纳粹的建国神话,而西德则一度把纳粹与斯大林的罪恶混为一谈,以打击东德。1990年德国统一,两种制度与文化面临融合,民族记忆也不例外,纪念碑建设就成了塑造新集体认同的有用把手。
德国国会成立了专门委员会来处理统一后东德政权的遗产问题,委员会的报告谈及了“纪念地概念”(Gedenkstaatenkonzept ):那些帮助人们回忆起独裁统治的“纪念地”,在民主的“纪念文化(Erinnerungskultur )”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它们是恐怖、压迫与反抗的证词,象征着民主国家对独裁统治受害者的承认与伦理上的拨乱反正。不难看出,这样的思维仍然混同了两种不同的专制,拖着冷战的痕迹,也给保守派政客操弄历史提供了空间,但它明确指出了“纪念”对于统一后民主进程的重要作用,这背后是德国人所说的“领导责任”(Leitverantwortung ),即公开承认过去的暴行并从中习得教训,鼓励纪念与公众行动,把过去的教训纳入政治教育和国际政策,最终,在最好的情形下,借由对过去的反思与纪念,将自由、民主、人权、包容、和平等价值融入民众的集体认同。
1994年,柏林市政府开始征集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的设计方案,并公开展示。评审团15位成员来自“欧洲被害犹太人立碑纪念促进会”、联邦政府和柏林州,分别代表公民团体、中央与地方政府。征集吸引了528件质量参差不齐的作品,其中一些堪称惊世骇俗,一个方案建议炸掉勃兰登堡门,把它的碎石用来建立纪念碑。最受公众欢迎的方案名叫《巴士站》,来自两位柏林艺术家,他们提议准备一个车库,让人们可以登上特殊的红色大巴,前往大屠杀实施的真实地点。大巴每隔一小时从柏林发车,前往88个站点,其中29个在柏林,59个远在波兰、荷兰和波罗的海国家。很遗憾,这一方案被德国犹太组织领袖批评为“进入过去的旅游业”。
最终获得一等奖的作品来自德国雕塑家ChristineJakob-Marks的团队,他们设计了一块倾斜的巨型混凝土石板,表面点缀着18块来自耶路撒冷的巨石,象征大屠杀波及的18个欧洲国家,巨石表面计划铭刻450万犹太遇难者的姓名,按雕塑家的想法,作品揭幕当天纪念碑上只有10万个名字,接下来的年月鼓励德国民众捐款,通过“购买”来象征宽恕,最终令数百万遇难者的名字完整地被铭刻在纪念碑上。Lea Rosh很喜欢这个方案,但因为可行性争议(譬如难以确定民众的捐款行为)遭到总理科尔否决。此事随后被搁置。
1997年,柏林市政府重启方案征集,这一次官方的论述比第一次清晰:首先,它强调这是德国的纪念碑,体现的是德国人对被害犹太人的纪念;再者,它解释,因为对犹太人种族灭绝这一行动的“独特性”(uniqueness ),所以需要一座专门纪念碑予以纪念,而不是把纪念范围扩大到一切被害者群体。和第一次相比,第二次征集程序要精简得多:只选择第一次征集前9名作品,加上另外邀请的国际知名艺术家的设计共19件作品,由5位评审确定入围名单。虽然这一程序引发了诸如“闭门操作”“缺乏公民参与”等批评,但美国建筑师彼得· 埃森曼(Peter Eisenman )与雕塑家里查· 塞拉(Richard Serra)的设计方案最终在1998年年初浮出水面。同年8月,柏林市长公开表示反对该计划,认为它“太武断又太纪念碑式”,此时恰逢德国大选,社民党文化部部长候选人Michael Naumann也站出来批评这一计划,说它“像是施佩尔的纪念碑性”,考虑到施佩尔是希特勒的御用建筑师,这个指控堪称严厉。为了不影响选情,纪念碑建造方案再度搁置。
整个德国热烈讨论纪念碑之际,亚当正读中学,他记得Rosh发起的公民联署,“那是一场很大的政治讨论,也是智识讨论,人们会讨论:是否应该只包括犹太人受害者?紀念馆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它多大比较合适?这是有意义的纪念方式吗?有一些人非常怀疑,其中非常有代表性的声音是,如果德国在国家层面建成了这么一个纪念碑,是不是就给了某些人一个机会,他们会说,我们建好了这个,以后别再拿这个烦我们了。”
“所以他们担心纪念碑会成为让人闭嘴的理由?”我问。
“是啊,这是左翼知识分子最担心的一点,他们担心这个建成后,相关讨论就终结了。”
这种担心初看似乎太学究气而难以理解,但不妨想想我们手机上的“日历”功能,我们把下个礼拜四要做什么之类的日常事项填进日历,就可以暂时把它们忘了,反正到时日历会自动跳出提醒;同样,有了纪念碑,以及在纪念地的周年庆,我们是不是也就免除了记忆的责任?这算一劳永逸吗?甚至算另外一种遗忘吗?
可是,问题的另一方面是,指望“每日面对”,是不是对人性不切实际的期待?更重要的是,这一定是更好(或者,更真诚)的态度吗? 1998年,德国作家马丁· 瓦尔泽发表了极具争议的演讲,批评媒体重复曝光集中营影像,只是“控诉的例行公事”,暗讽哈贝马斯等左翼知识分子是滥用良知的“意见兵”,“谁都知道我们的历史重担,那个无法改变的耻辱,我们没有一天不因为它而在斥责之下度过。”他讽刺说,现代德国的遗产就是不断提醒德国犯下大屠杀的罪行,而这是一种道德和政治上的勒索。
这是独属于当代德国的“懊悔文化”(Leidkultur),指对过去不合适的工具化(包括对历史的浅薄化)使用,导致无法形成正常的国族叙事,某种程度上,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领导责任”的一体两面,英国学者Caroline Pearce将其称为“正常化的辩证法”(theDialectic of Normality ),“既承认罪恶历史,也承认战后成就;罪恶之恶与今日民主极端反差;既要记住,又要正常化。这段历史既被排斥,又令人着迷,它拒斥着理性解释。”
托尼· 朱特有过类似表达,但我想人们不必局限于德国的“懊悔文化”来理解他这段精彩论述:“如果想让历史发挥它该有的功用,让它为以前的罪行及所有的一切永远保留证据,那就最好不要总去‘骚扰它。若我们出于获取政治上的利益而在历史中四处搜罗,从中挑选一些片段用来为我们的某些目的服务,利用历史来教一些投机的道德训诫,那么我们能得到的就是恶劣的道德和糟糕的历史。”
辩证法还可以继续下去:瓦尔泽对“意见兵”的指控是诛心之论吗?这对于公共讨论有何助益?公众领域与个人领域的良知有何区别?他又是否混淆了个人记忆(瓦尔泽是二战退伍军人)与公众记忆?也许重要的不是一个官方结论,甚至也不是“正确”结论,重要的是争论本身。亚当出生在匈牙利,15岁时与父母移民德国,他说,每次有这样关于棘手历史的讨论,“我的德国朋友和匈牙利朋友都在试图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国家更坏……总是非常有趣的画面。通过这种讨论,人们也开始更多地了解历史,打开许多扇窗……”
大概是2009年前后,亚当刚开始为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基金会工作时,遇到过一群在德国读书,学经济的东亚留学生。他介绍了建馆前后的种种讨论,但他们没什么反应,也没人提问,到了最后,有一个人问:“真的有人讨论这个啊?”回忆起这段时,亚当笑了起来,“他们不相信有这么多讨论,他们觉得,国家决定建一个纪念馆,那建就好了。也许他们的问题有两层意思,一个是国家决定了,何必讨论?二是,无论如何,谁要关心这个?”
1999年6月25日,德国国会开始了一场长达4小时的辩论,以最终决定是否要以国家之名在首都为被害犹太人修建一座纪念碑。虽然民间情绪炙热,但辩论现场有德国式的冷静,发言的国会议员更多地从个人而非党派立场(此时执政的已是施罗德领导的社民党)出发。有人认为纪念碑应该让参观者不安,袒露纳粹遗产的伤口,有人认为纪念碑是和解的标志,应该把伤口包扎起来;有人喜欢纪念碑的象征性,有人觉得它太抽象;有人认为纪念碑应该献给所有大屠杀的受害者,有人觉得遇难犹太人值得拥有一座独属于他们的纪念碑……最后,559名国会议员中,439人投票赞成建设纪念碑,115人反对,325人赞成纪念碑独属于犹太人,218人赞成纪念碑属于所有大屠杀受害者。根据投票结果,国会决定成立一个有广泛代表性的公共基金会来负责纪念碑及附属信息中心的建设。也是在这一年,“联邦政府纪念地概念”(Gedenkstattenkonzeptiondes Bundes)通过基本法,规定具有国家重要性的纪念碑可获联邦政府全部或部分资金支持,有论者说,至此,德国创伤与纪念碑的文化由中央以肇事者姿态大力支持,这在其他国家非常罕见。
因为所选地点及设计师等一系列问题,直到2003年4月,纪念碑才开始动工。到了这一年秋天,媒体又爆料说,为石碑提供防涂鸦涂料的公司Degussa,是Degesch的姊妹公司,而后者曾在二战期间生产齐克隆B毒气(曾被纳粹广泛用于集中营)。纪念碑的建设被叫停——17年漫长争议与延宕的又一脚注。
2005年5月10日,纪念碑终于迎来了它的落成典礼。德国政府高官悉数出席,媒体云集柏林,在这个历史性时刻,Lea Rosh又一次引发争议,她宣布要在其中一座石碑里埋入一枚象征犹太教的大衛之星和……一颗牙齿。她说,大卫之星是当年一位被驱逐犹太人的女儿送给她的,而牙齿则是她在波兰贝尔泽克(Belzec )集中营拍摄纪录片时发现的。此举引发了“雪崩般的批评”(《明镜周刊》语),压力之下,Rosh撤回计划,把牙齿还给了贝尔泽克集中营。
今天,如果你选择公共交通前往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最近的地铁站是波茨坦广场,出站后沿艾伯特大街北行三百余米,穿过东西走向的汉娜· 阿伦特街,便可到达。两德统一后,这里由无人区变回市中心,三条新街道需要命名,人们选择了三位德国犹太女性,阿伦特是其中之一。亚当告诉我,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期,柏林开始采用女性的名字为街道命名,以纠正此前街道多以男性名字命名的状况,20年下来,“如今,除了极少的几例,再以男性名字命名街道几乎不可能了。”
在阿伦特街,你可以拍下一张富有象征意味的柏林天际线照片。近景是高高低低灰色的石碑(更多人觉得像石棺),远景是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勃兰登堡门,德国国旗与欧盟旗帜飘扬其上,再远处则是德国国会大厦象征着透明度的玻璃穹顶。那座国会大厦,见证了德意志帝国,见证了魏玛共和国,也见证了1933年引发纳粹独裁的“纵火案”,还见证了1945年苏军的红旗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1999年,德国政府由波恩迁回柏林,即落脚于战前留下的历史建筑当中。
从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到德国国会,步行需要11分钟,这短短区间还分布着许多规模较小的纪念碑,有的纪念作家:歌德纪念碑,莱辛纪念碑;有的纪念一段历史:苏维埃战争纪念碑、德国国会议员受难纪念碑;有的纪念少数群体:国家社会主义时期受迫害同性恋者纪念碑、受迫害辛提人和罗姆人(旧称吉普赛人,带有歧视性意味)纪念碑、强制安乐死受害者雕塑与纪念碑。
受迫害同性恋者纪念碑位于蒂尔加滕公园,与被害犹太人纪念碑隔艾伯特大街相望,晚三年落成。设计者选择了与后者相同材料与颜色的一块石碑,参观者可以从一个凹入窗口观看两位男性拥吻的黑白电影,似乎宣称着:“我们是一样的,但我们也有所不同。”类似纪念碑,反映了在柏林这座记忆之城,不同利益等级群体彼此竞争,去形塑他们认可的记忆文化,但更反映了一种“刻意的直面”。大英博物馆前馆长尼尔· 麦格雷戈在他的《德国:一个国家的记忆》一书里写到,“这些纪念建筑是有意安排在这里的。国会在仔细审议之后决定修建这些建筑。于是,议员们前往国会大厦时,每天都会记起德国历史上那可怕的一页。人们希望,那份记忆将会影响他们的每一次辩论。这些纪念建筑不仅是为政客们修建的,修建的初衷也是为了塑造每一位公民的思想认识……”
我是后来才意识到,2012年6月23日的骄傲游行的目的地,可能就是临近的受迫害同性恋者纪念碑。那一次柏林初见后,我一直留意搜集与德国20世纪历史有关的各种书籍,那是有趣的体验:从1933年出发,去1945年,1989年,1999年,前方目的地是2012年6月23日;与此同时,写作此文之际,我也从2022年慢慢后退,重新抵达了10年前那个愉快的夏日,最终,过去时与现在时彼此缠绕,我一点点从细处理解了,为什么是柏林而不是任何其他城市令我和许多朋友如此着迷。
但我的记忆出了一点偏差。2012年夏天,我觉得那些石碑都很矮,故而像灰色“墓地”,但7年后这个细雨绵绵的深秋,我发现有的“墓碑”比我印象里要高得多,尤其是当你从外围进入中间地带,地势不断下沉,就像步步由海滩往深水区走去。海水渐渐淹没头顶,你很容易就感到自己的渺小,从而沉入某种宏大肃穆的氛围。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那天刚好下雨,游客很少,天空铅灰无光,增加了令人压抑的沉没感。
对于这片两个足球场大小、由2711片石柱组成的纪念建筑,艺术史家和评论家贡献了无数解读。有人赞赏它高高低低的地形,说这种难以预料的地形,取代了德意志血与土的坚硬与固定,石碑高低错落,隐藏着难以察觉的倾斜,这也是对理性系统的破坏——如你所知,血与土是纳粹意识形态的核心之一,而纳粹之罪恶,也被认为有某种现代性的成分:一个国家被行政官僚理性地层层切分,每个个体都成为被动的执行者,最终,无所作为成为行动,不加思索成为思考。
有人把它形容为无解的迷宫,置身其中,人很容易在眼前消失,无害之物也会突然变得险恶起来。还有人喜欢它的“去中心化”:没有入口,没有出口,或者说,哪里都是入口,哪里都是出口,不存在什么前进路线,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前方什么也不存在,后方什么也没有留下。亚当最喜欢这座纪念碑的一点就是它不提供答案,只提出问题,“它不是那种把信息砸入你头脑中的设计,对不同解读的开放性非常高。我希望人们带着好奇和开放的心态进去,也许置身其中时有一点恼火,然后问自己,这到底是什么? ”
我和他交流自己的记忆偏差,他说:“你的感觉完全取决于那里当时的气氛,这个季节肯定和夏天完全不同,夏天到处都是人,跑来跑去,五颜六色的T恤,人们的表现也完全不同。你应该晚上也去感受一下。整个现场都空掉了,只有一些街灯在闪烁,非常奇妙。”
既然聊到了晚上,我好奇在那片区域是否出现过犯罪,亚当说,目前还没有,偶有醉汉在里头撒尿,也出现过游客涂鸦,甚至画万字旗的情况,但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倒是受迫害同性恋者纪念碑被攻击得越来越多,“可能恐同又重新成为了一个大问题。”
按照设计师埃森曼——他是美籍犹太人,但宗教色彩很淡——的想法,这里的一切行为都应该允许,人们对设计有何反应是他们自己的事儿。但也有人觉得应该严格规定,告诉人们不该做什么——毕竟,这里是德国,歌德说过:没有秩序比不公正更令人厌恶。
亚当告诉我,因为参观者比想象的多得多,秩序确实成了问题,有时候甚至是“无政府状态”,于是在对外开放两周年后,基金会制定了游客行为准则,其中包括:不准攀爬石碑,不准在石碑间跳跃,不准吸烟,不准饮用含酒精饮料,不准烧烤,不准日光浴。较新的新闻是,2021年某日,几位百无聊赖的巡警利用石碑做俯卧撑健身,引发了各界批评和警局道歉。
不过这里毕竟是游客云集之地,纪念碑东侧,就曾一度被餐厅与纪念品商店占据,夏天时店家会摆出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与躺椅,走累了的游客,躺在沙滩椅上,啜着冷饮晒太阳。从眼前的花花绿绿往前张望,是纪念碑石柱缓缓蔓延开来的灰色海浪——有德国媒体讽刺地把这片区域叫做“大屠杀海滩”。2019年11月6日,我拜访纪念碑时,东侧正在重建,亚当说,建好后可能会保留一两家咖啡馆,但不会像以前那么疯狂了,毕竟,店家为了招徕顾客,冲到石柱中间向游客散发传单,告诉他们我们家比萨很便宜的场景,实在不算体面。
另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是拍照。1990年代,柏林自我形象定位是“贫穷但性感”,如今这座城市更愿意用“酷”来形容自己,招徕游客。对于年轻一代的游客来说,纪念碑不是沉重的历史,而是很酷的设计,所以他们会在这里疯狂自拍,然后把那些“愚蠢的自拍”(亚当语)用作自己Facebook的头像,“也不能全赖他们,毕竟这个设计太抽象了。”亚当说。更有意思的情形是,有人长枪短炮在那里为时尚杂志拍摄硬照——倒也不意外,从自拍到自恋,对一些人来说,一切都不过只是展示自我的背景而已——这是不允许的,但场地那么大,监控有限,有人也就这么做了。甚至还有右翼人士在那里拍摄否认大屠杀的视频。“后来我们设法让Youtube把那个片子下架了。”亚当说。
上午10点多钟,毛毛细雨还在飘着,我在灰色海底游荡了一会儿,遇到一位穿橙色背心黑色棉衣的小伙子,他是信息中心工作人员,有点腼腆地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请他带我前往信息中心,路上他问我有什么问题没有,我便问,关于这将近3000个石柱,你最喜欢哪个解读版本?他说,石柱颜色看起来有一点像犹太人的墓地,同时,如果你从天空俯瞰,它们又有一点像集中营里面大大小小的营房。
小伙子带我一路走到排队处,淡季游客很少,没排几个人我就下台阶前往信息中心了。因为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是去中心化的,没有通常纪念碑那种正面基座,所以当人们想要给它献上一束鲜花时,并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来此参观的第一位外国元首是波兰总统卡钦斯基,亚当告诉我,他听说两国外交人员提前踩点时,还专门讨论了应该在哪里放置祭奠鲜花,最终他们决定把鲜花放在眼前通往信息中心的台阶上,这也成了惯例,后来的访客就大都把花放在那里了。那是2005年。非常不幸的是,5年后,卡欽斯基赴俄参加卡廷大屠杀70周年纪念活动,总统专机在浓雾中坠毁。
下到信息中心,经过莱维那句让人心头一沉的话,展览就开始了。灯光暗下来,一条走廊通向远处,墙上老照片连成灰蓝色光带,从1933年起,“国家社会主义者甫在德国攫取权力,就开始迫害政治反对派和犹太人……”一直讲到1945年第三帝国覆灭。很多游客驻足,细读文字。“一开始,(策展人)觉得这不过是个走廊,人们去展厅经过而已,没人会停下读点什么,”亚当说,“结果大多数人真的会在时间线上花很多时间,还有很多人从头读到尾……这就是做展览有意思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人们对什么感兴趣。”
这些文字大多出自尤韦· 纽迈克尔(UweNeum?rker )之手,当时是一位年轻的历史学家,现在是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基金会负责人。“尤韦对语言非常敏锐,所以我们都得努力跟上他。”亚当笑。尤韦的文字风格是直击要点,摒除感情色彩甚至有点干巴,他用了很多短句(以德语的标准),来创造一个时间线,参观者由此知道同一时间不同地区都在发生什么事情,比如1941年德国侵略苏联,也影响了在波兰犹太人的命运,“所以,这些时间都不是孤立的。”
基金会对如何使用语言有一些内部规范,亚当给我举了一个例子,听起来就像是乔治· 奥威尔拟定的,“我们不太使用形容词和副词,我们会说‘人们被谋杀,但我们不会说‘人们被残忍地谋杀,因为那无论如何也是残忍的;甚至我们都不太会说‘人们被谋杀,因为这是被动语态,我想要说清楚谁谋杀了谁……”
事实上,当我沿走廊阅读时间线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关于加害者,主语非常清晰:“德国当局”“德国领导层”“德国占领者”……
不是“纳粹”,也不是“当时的德国领导层”——一个表面上更准确,实际上不乏暧昧的表达,因为“当时”创造了一个距离,“他们”和“我们”得以区隔开来,所有的罪恶都属于“他们”,属于“当时”,属于“过去”。
主语清晰的背后是责任的清晰,虽然《现代性与大屠杀》这样的书已经告诉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系统的零件,但追问、追究下去仍有意义,无论个人还是机构,都不能以体制来遮掩属于自己的罪责。
曾经德国人也喜欢说是“纳粹”干了一切,言下之意,纳粹不代表德国人民,你会遇到那些说自己不是纳粹的德国战犯,他们说他们只是一个士兵,他们并没有加入纳粹党,“不可能只有加入纳粹党的才叫纳粹,因为那样就免去了个人责任……我记得几年前我们更多地使用‘纳粹,而如今我们更多地使用‘德国。”亚当告诉我。
当然,具体情形确实会复杂些,比如那些在苏联犯下大规模杀人罪行的人,有些并不是党卫军,而是警察部门的,“虽然他们最终都向希姆莱的组织负责,但具体执行的部门并不同,所以叫他们‘德国当局/占领者更合理。”对亚当来说,甚至还要更复杂些,因为还有的加害者并不是德国人,而只是穿上了德国军服(我看到某处写道,“党卫军与立陶宛帮凶”),无论如何,“追问一句你到底写的是什么,总是有意义的。”
我问亚当,可不可以说,如今德国人已经接受了这一点:纳粹12年是他们无法绕开的身份认同的一部分?“经过六七十年下来,我想德国人已经对这个概念感到习惯多了:不只是一小撮德国人,而是非常非常多的德国人都犯了罪,”亚当答,“只要你属于德国人的一员,你便无法置身事外……我是在战后30年才出生的,但我的确感到有责任,这责任在于要非常严肃地对待那段历史,那是我们的遗产、认同的一部分。因为如果你出国,总会被直面这样的问题。你去波兰,看看那些被德国摧毁的地方,你没法儿说,这和我一点儿关系没有。你会想,好的,这发生了,去认识到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亚当告诉我,在开馆初期,有一种声音——通常来自受过良好教育的德国人,他们觉得自己通过各种报章、书籍、纪录片、电视剧,对大屠杀知道得够多了,这个馆不会有什么新东西了。“不同于过去人们把焦点放在揭露加害者暴行上,我们是从受害者的视角进行叙事的,另外还有我们的欧洲维度,我们展现了欧洲许多国家的情形……当德国参观者听说600万被害犹太人中,只有2.5%来自德国时,大多数人都大为震惊。对他们来说,更熟悉的是德国犹太人的故事。很多人都以为怎么也有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遇害犹太人来自德国。我亲身解说的经验是,这个数字让许多人都非常震惊,一些著名公众人物也不例外。”
“把它们砸进人们的头脑。”亚当又一次用了这个表达。不同的是,他认为在这件事情上,“砸”是有意义的,“大多数受害者不是来自德国,而是来自东欧。这些人不是堆在万人坑的尸体,而是一个个有名字、有家庭、过着正常生活的个体。这是很重要的视角。如果我们能把这些砸进人们的头脑,我们就能有所收获。”
现在我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6位遇害犹太人的大头照在门廊上方排开,一位来自斯洛伐克梳着背头的帅哥,看起来大学毕业没多久;一位来自波兰小镇的女士,有饱经风霜的脸,她是7个孩子的母亲;一位荷兰女士,脸圆圆的,像网球明星塞莱斯,是小有名气的诗人;一位来自布拉格的男孩,穿小西装,想必是家里最惹人疼爱的宝贝;一位来自特兰斯瓦尼亚的中年男士,戴着犹太人的小圆帽,留大胡子,是六人里唯一一位宗教色彩非常浓厚的,说起来有点儿复杂,二战时特兰斯瓦尼亚被罗马尼亚和匈牙利争来抢去,这位男士是作为匈牙利居民被送去奥斯维辛的。最后是一位女孩,侧脸向你露出腼腆微笑,她来自法国里昂。“我们选了来自不同地方的6个人,他们有不同背景,从上头直视着你,这一点非常重要,”亚当说,“他们代表了600万遇难者。”我回忆起莱维在书中描述集中营如何把人变成“非人”的过程,也许,这种逼视是那些可怕故事的逆行:参观者穿越时空与死者对视,从而将人重新还原为人。
但我也忍不住想到“代表性”这件事情。6幅照片,3位男性,3位女性,其中两位老人,两位孩子,两位成年人,虽然这不是真实的人口比例,但需要有性别和年龄的平衡,“把兩位孩子放入其中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有50万不足14岁的孩子在大屠杀中被谋杀。”亚当解释。这还不够,我是媒体出身,突然想到一个几乎难以启齿的问题——设想你是挑选这组照片的编辑,在保证性别与年龄的不同光谱后,你还希望些什么?纯然出自善意,你也许会希望尽可能挑选一些“好看”的人?毕竟,被毁灭的“美”总是令人难忘的。我犹豫半天,决定还是向亚当问出这个有“小人之心”的问题。他哈哈笑了,旋即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也许是回避)道:“我想与长相相比,照片质量好像更重要一些。得选择那些真的在直视你的人。这并不容易。当年可没有数码照片。通常他们都去职业摄影师那里拍照,照片保留在家庭影集里,他们经常不看摄像镜头,而是看往别处。找到那些直视镜头的,本身就是个挑战。”
穿过门廊,我踏入第一展厅。这是一个极简风格的暗房,只有地面长方体内大屠杀亲历者的证词闪闪发光,映出墙上各国遇难犹太人人数。和所有学者一样,基金会的历史学家也总忍不住想要告知观者尽可能多的信息,所以布展时,“一头站着想要往里头填充内容的学者,一头站着希望艺术表达的设计师”。最终设计师说服了学者。亚当告诉我,设计师希望营造一种反思的气氛,所以她把证词都放在地面上,这样所有人都必须低头去看,而因为证词就在脚下,所以参观者都会十分小心不要踩上去,“这个房间没有任何肃静的提示,但是人们进来后自动就安静下来了,即使在人很多的时候也如此,”亚当说,“他们在走廊看时间线时还在吧啦吧啦,但一踏入这里就安静了。这是极有趣的现象。”
休息一小会儿,我和所有人一样开始低头看脚下证词,一个叫Szlojme Fajner的波兰人1942年1月逃入华沙的犹太区,得以讲述1941年12月他亲历的一次毒气巴士屠杀,“午餐后,得掩埋五辆车的尸体。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从车上被抛了下来,一个死去的婴儿还咬着她的乳房。他是在吸奶时死去的。这天我们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探照灯一直亮着。有一辆毒气巴士驶过工地,因为离得太近,我们能听到车里人们窒息的尖叫和绝望的呼喊,还有他们砸门的声音。工地的工作还没有完成,6个劳工就被枪决了……” Szlojme Fajner的证词被犹太地下组织记录下来,他后来从华沙逃去扎莫希奇(Zamosc),但最终被抓到,1942年4月被送往贝尔泽克集中营(就是Lea Rosh发现牙齿的那个),在那里被杀害。
第二展厅讲述了遍布欧洲的15个犹太家庭的故事。在这里,我又一次想起了“代表性”的问题。曾读过一篇批评文章,说这类纪念馆为了激发参观者共情,塑造一种“受害者也可能是你”的氛围,总是在考虑贴近性,所以往往会选择那些世俗的、受过良好教育的犹太人形象,而实际上——就像亚当之前说的——绝大多数犹太人都来自东欧,非常宗教,离中产阶级(也是典型的参观者)的生活很远很远。我把这一问题抛给了亚当,他否认了“中产阶级审美”的指控,并且指出,15个犹太家庭中,那个白俄罗斯小店主、乌克兰南部农民,还有波兰东部那个家庭,都是普通人家,有的甚至非常贫穷,“重要的是人们的意识到这是关于普通人的,所以照片和家庭故事是最好的激发同理心的方法,就和我现在去读叙利亚的故事一样。”
而为了扭转人们对德国犹太人的刻板印象,他们反其道而行之,选择了一个德法边境小镇的屠夫一家,以强调并非所有德国犹太人都是汉堡柏林这样大城市的医生或律师。亚当告诉我,他负责这一展厅的同事调研了45~60个犹太家庭,从中选出15个,他们更关心的是这些家庭的地理位置(希望尽量分布在欧洲各处)以及故事吸引人的程度。这些犹太人家庭本身也在变化,“比如你可以看到一个大家庭的合影,祖父那一辈感觉仍然生活在19世纪,而年轻一代已经有了时髦的西方发型,你能看到现代化进入家庭,那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停滞的故事。”
不过,亚当也承认批评有一定道理——在15个家庭里,确实只有一家人属于非常虔诚的教徒,且只是留着长长胡须的父亲,而儿子已经比较世俗化——他想要学习艺术,想成为一个摄影师。但问题是,策展人并非在一个理想条件下工作(批评家却往往在一个理想条件下批评,这一点倒和所有创造性活动类似),只有你设法接触到一个家庭的成员,他们告诉你照片里的人都是谁,有什么故事,才可能成立,但这就意味着,这个家庭里必须有幸存者,“这本身就是非典型的、很幸运的,因为大多数家庭都被灭门了,600万被屠杀的犹太人,有100万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对于东欧那些非常宗教的犹太家庭,还有额外的困难,因为他们有非常紧密的社群,很难接触。亚当的同事曾联系到一位这样背景的幸存者,他当时90岁了,住在以色列,当年参加了抵抗运动,“我们问他是否可以讲讲当年的故事,他说,不,我不和德国人说话。”
所以,遗憾当然有,“缺了一个宗教色彩很浓,说意第绪语的,内部非常紧密的家庭”,但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事情就是这样。”
这世上不存在一种教科书式的“公正”,我想,这是博物馆的无奈,也是历史的无奈。
剩下3個展厅我看得很快,可能是心神的消耗,也可能是身体的疲倦,无论如何,逛博物馆总是非常累人的事情。第三展厅依旧很暗,我坐在光滑的长方体上,看四周墙壁投影出受害者的名字,听语音讲述他们的故事——策展人一定深谙人性,知道走到这里,大家都累了,于是用这种方式把信息“推”来,而不再需要去“抓取”。与此同时,这里清冷空旷,手机信号全无,似乎也是绝佳的沉思空间。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是,用这种方法读完六百万遇害犹太人的故事,需要6年7个月零27天。黑暗中我想起,自己刚开始研读纳粹德国历史时,读得非常之慢,因为太压抑,太郁闷,所以往往根本不愿意翻开书页,那么,研究大屠杀的人,自己会有创伤吗?可惜忘了问亚当这个问题。
到了第四展厅,手机信号恢复了,这里展示了大屠杀的地理,一张欧洲地图上橙色小方块密密麻麻标记了处决地点,北至奥斯陆与赫尔辛基,东达里海沿岸,西至法国向英国伸出的半岛,南到爱琴海南部乃至北非沿海,只有几个国家是“干净”的:英国、爱尔兰、瑞典、西班牙。离开信息中心前,还有一个门厅,提供电脑以供感兴趣者查询更多资料,同时你也可以戴上耳机,收听大屠杀幸存者口述历史的故事,当我看到他们垂垂老矣的现在,与年轻甚至幼年时的照片交叠时,眼泪难抑,世间的孤冷莫过于此了。
走台阶回到地面,是纪念碑的深海区,天还阴沉着,周遭一片黑白灰色,有时冒出来一个人,我们互相以对方为彩色参照物拍这黑白灰。我在深海底兜了一圈,慢慢回到浅海,再从阿伦特街上岸。这时来了一个学生团,老师在岸边稍微讲了些什么,这些红书包、黑大衣、白帽子们就游向了深处,快要消失不见了。
落成15年后,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已成柏林最受欢迎的景点,据官网统计,2018年的游客达400万人次(遗憾的是,只有不到25%的人会下到信息中心参观),但是,亚当注意到了某种奇特的反差,在一次分享中,他说道:“我们可以说,(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已经在柏林、德国乃至欧洲的记忆风景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近年来,我们看到,不止只在德国,重要的新的纪念项目在整个欧洲都遍地开花……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记忆文化‘再民族主义化的强劲回潮,这一潮流往往强调本国本族是受害者,强调本国本族的英雄主义。”
“你会在波兰和匈牙利看到右翼的民粹主义政府,他们想要一种新的叙事,”亚当告诉我,“比如,对二战期间本国与德国或者苏联的合作,他们就会宣称那些只是叛徒,并不是真正的波兰人或匈牙利人,他们会说,真正的波兰人和匈牙利人都是拯救犹太人的,他们都是真正的英雄。”
这一记忆文化的“再民族主义化”的大背景是右翼乃至极右翼政党在整个欧洲的崛起,德国也没能置身事外,2012年我在德国访学时,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另类选择党(AfD)尚不存在,2019年年末,AfD已经是德国政坛颇有影响的势力——就在我采访亚当前一周,图林根州刚刚举行了地方选举,AfD拿下超过20%的选票。在整个德国,AfD的支持率也达到了15%左右。
AfD往往把纳粹时期的罪恶说得轻描淡写,给德国的记忆文化带来了系统性的挑战,不止一位纪念馆馆长或者学者跟我提起该党政客一些“石破天惊”的发言:“希特勒的12年在德国的历史进程中不过是一颗鸟屎”“是时候去铭记德国历史上的正面事物了,比如,德国士兵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的英勇奋斗”等等。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的设计者彼得· 埃森曼2016年——这一年欧洲难民危机持续发酵——干脆对《时代》周报说,如今的欧洲“害怕陌生人”,仇外主义和反犹主义与日俱增,“如果搁在今天,这座纪念碑就建不起来了。”
《卫报》的艺术记者Jonathan Jones在他的专栏里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在阻止欧洲极右翼魔鬼回归这件事上,各地的大屠杀纪念馆起的作用是如此有限?”在他看来,问题出在“集体记忆”身上,因为这个概念太空洞、太温和,无论出发点多好,也无法触动人心,尤其是当它遭遇到那些极右翼诉诸情感的呼号时。
亚当承认人性总是愿意与那些正面的东西产生认同,对自己国家的历史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政客的操弄,“历史是非常灰色与复杂的,远非黑白分明,而政治家则试图抹去这种灰色,宣扬一种简单的对历史的理解……民族主义最盛的国家,往往对历史的选择性也最强。”
而我想的是,身份與记忆好像总是和情感绑定,有谁不需要归属感呢?而理性与历史则需要费力而不讨好的反思,需要批判性精神,需要戳破那些温暖的泡泡。在我们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后真相时代,天平似乎正加速往前者倾斜,这是人类某种出厂设置决定的吗?是这设置决定了历史令人厌倦的循环往复吗?
当然了,回到博物馆本身,也许我们本就不该对它的教化作用有不切实际的想法,认为参观一趟大屠杀纪念馆,就可以对一切极右翼意识形态免疫了,曾长期担任萨克森豪森集中营纪念馆馆长的历史学家GünterMorsch说,许多极右翼年轻人,在参观集中营时,看到的不是邪恶,而是对纳粹优越性的确认。
不过,对于博物馆和纪念碑的作用,人们也不必过分悲观。2017年,AfD的一位重要政客Bj?rn H?cke宣称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是一座“耻辱的纪念碑”“全世界只有德国会在自己的心脏地带建这么一座耻辱的纪念碑”。当年,就有公民组织在Bj?rn H?cke位于图林根州的家附近建起了一座由24块石碑组成的“小型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以示抗议。当纪念碑的最早推动者Lea Rosh被问起此事时,时年81岁的她说:“这是个wunderbare Idee(绝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