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磊的填空题

2023-05-30 10:48
睿士 2023年1期
关键词:吴磊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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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写过一个离奇的故事:年迈的自己与年轻的自己,同坐一张长椅的两侧,面向赫拉克利特踏过的时间之河,热切地攀谈。他们都意识到身侧的是另一个自己——却又明晰地看见彼此间的高墙。时间带来的差异,正是令亲历之人也无法理解的变化。

故事中的人年纪相差五十岁,但对年轻之人来说,时钟总是走得更快。吴磊近日发现,自己和一个月前、甚至一周前的吴磊,或许就并非同一人:那个闲不住的、干劲十足的、“以工作为爱好”的吴磊,这阵想当条躺平的“咸鱼”,彻彻底底地放空。

他的确“躺平”了。且是字面意思。12月是吴磊的生日月,去年这时,他说服家人和工作团队,到离北京六小时车程的乌兰布统,痛痛快快地在天地间度过自己的22岁生日。回忆席卷时呈碎片状,他时而忆起睫毛结霜,眼睛无法睁开;时而感到低温下冻得生硬的缰绳摩擦着手指;时而又辗转回到了马背上,宛若骑着马在雪原飞奔……几个月前,吴磊还充满雄心壮志,“今年来个更厉害的!”结果日期近在咫尺,答案却悄悄改写,“今年能量积攒失败了……如果可以,还是希望生日什么都不用做”。

抵达乌兰布统后,气温低至零下三十摄氏度,吴磊裹着极冻睡袋,全身贴满暖宝宝,睡在旷野中的帐篷里;最后一天赶马,他拿一根4米长的套马杆,把三十多匹马赶去草原觅食——这些常人眼中的体能极限挑战,在吴磊眼中反而是最小的障碍。倒是前期准备一旦开始着手,他的内心就记挂着:计划是否可以更细致?备选方案是否能够更完善?去年筹备的旅行视频博客《骑有此理》,吴磊耗时几个月提前作准备,也无怪他觉得,出发前的每一步都需要精力和能量,很是艰难。

他想过说走就走,不做任何计划,又因对安全的顾虑有些踌躇。拿去年来说,吴磊第一次露营,又赶上乌兰布统冬季防火期,不能生火,在户外过夜其实有人体失温的危险——“如果我们不做计划,真的可能会在雪原上出意外。”最后,他决定先试试咬牙睡睡袋,上车回旅店作为备选,车在一旁随时待命,以保证他和拍摄团队的安全。

吴磊也觉得,把计划做得太过周密,将事态的发展揣进手心,是乏味的。“但事实上,无论做多少计划,在大自然中都会遭遇未知,所以说,做计划是为了从容地、安全地面对未知、度过未知。”很多时候,即使清楚地知晓接下来要做什么,会遭遇什么,他也能将自己如新生儿般拥入环境中,打开敏锐且敏感的感官,“就像我在雪原骑马,每时每刻都觉得好快乐、好畅快,你想象过很多遍,但实际的体验还是完全不同的”。

包括他最喜爱的“地面飞行”,一段路反复骑也有新感受。有时,当耳边只能听到风声,吴磊就开始想象肺叶在胸腔内一张一合,心脏的血液经血管流淌至大腿、甚至自行车,好像镜头倏尔钻进他的身体,内在运行的逻辑变得可视而鲜明。“就像动漫主角遭遇突发事件时,心脏加速跳动,瞳孔变色,背景音乐一下起来了……”年轻男孩的脑海里总有气泡般奇妙的想象——尽管那并非工作时的吴磊的常态。

更多置身于天地的时候,吴磊什么都没想。户外搭帐篷,先得在地面钉钉子,动辄三四十颗,他就重复地砸,砸到手指发麻。直到一种内观身体的本能产生,他逐渐感知身体能量的流动,以及身体运动的规律,发现自己竟然可以与身体如此接近:它似乎比想象中沉重,又似乎比想象中輕盈。

“现代人的生活和工作都很丰富,擅长多线程操作,比如说做一会儿工作可以看会儿手机。”吴磊说,“但当你进行单一的、重复的机械动作,全身心地投入一件事,反而是在跟自己相处。”

丽贝卡· 索尔尼曾在《浪游之歌:走路的历史》中写到,理想意义上的行走是头脑、身体和世界得以结盟的一种状态,就像三个人物终于可以对话,或是三个音符突然组成了和弦。因而行走是贯穿思想的一种方式。放在吴磊的语境下,骑行或露营的体验便类似于行走——他也渐渐领悟到,投入世界是为了回到自己。与世界的关系,亦是与自己的关系。

吴磊想要“躺平”,这并非一件常事。他承认“近几年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但在新戏《草木人间》杀青后,变化发生了。

《草木人间》化用佛典《目莲救母》的叙事内核讲述当代故事,吴磊饰演的角色目莲试图拯救误入诈骗组织的母亲苔花,最终,踟蹰迷惘的儿子与信仰崩塌的母亲,共同陷入了更绝望的境地。通读文本,理解人物行为,理解目莲如何“救”母,而母亲如何“去执”,理解更真实的亲情……即便已经做好功课,吴磊每天到达现场仍会发现“文本以外的东西”,“哪怕是再简单的一场戏,都蕴含着让人震惊的深意。”一天天叠加之下,他终于觉得到了极限,身体和精神方方面面的极限。

正是这次“磨人”的表演经历让吴磊想“消停”一会儿。11月杀青后,他还没完全消化在剧组的时日,也“不太确定对这段经历的感受究竟是什么”。挑战也好,历练也罢,唯有耐心等待静置后的沉淀,方能显出。与其说吴磊近来是“躺平”,是休息,不如说,他试图在静止中审视自己,梳理内心。

“大部分演员都是很擅长自我反省的。我们教科书上写,演员是三位一体的,他是创作者,也是创作工具。”这位演员说,“演员的自我就是创作工具,所以就必须对创作工具有清醒的审视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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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演员的吴磊,至少可以确信自己是自知的。相比作品结果的未知与不确定,表演过程是确切的——首要便是演员的用心。今年拍摄的《爱情而已》,吴磊饰演的宋三川被设定为羽毛球转网球的职业运动员,擅长马拉松、飞盘,于是他在三个月内练习网球的挥拍、发球、截击,而后各个项目轮着练;再往前说,由于《草木人间》的目莲是个喜爱幽雅自然的少年,吴磊开始养植物,尝试了解与植物沟通的感受;拍摄《星汉灿烂》期间,为了演出他心中少年将军精瘦、干练的状态,吴磊吃了四个月健身餐,每日坚持健身;更早的《盛夏未来》则让他学会了打碟……对吴磊来说,为角色短暂学习各种技能,仿佛是家常便饭。他曾经因此调侃,别人是三分钟热度,自己则是剧组的三个月热度。

这种用心往往被定义为“敬业”,但吴磊觉得,当演员把自己视作创作工具,前期的一切打磨,都只是为了更好地使用工具,即完成表演。“所以说,健身或者说学习各种技能是一种塑造。虽然作用力在我身上,但那也是完成我工作的一部分。它至少是让我扮演另一个人的重要底气。”

这些戏中人的技能绵延在吴磊身上——他们的个性亦然。吴磊偶尔对社交场合感到生疏,不知如何与陌生人交际,这种时候,他都会请出身体里的萧闯,《启航:当风起时》中那个爱玩爱闹、熟络的北京小爷,“如果是他,跟别人打交道会显得合理且自然。我就会觉得,没事,不丢人”。而《爱情而已》当中宋三川和梁友安之间互相奔赴、清醒又理智的爱,也让他开始思索,如何通过角色去塑造一段真诚的、健康的亲密关系。这些都是角色对于演员用心的反哺。

如果已经足够用心,接着就是,放松下来。“放平心态去完成每一场戏,尽可能发挥到最好。”从六岁进剧组至今日,吴磊每年保持着固定的拍戏频率,他希望,数量的积累,或是过程的努力,可以带来些许自然而然的进步,“不是说要争取这部戏比上部戏更好,而是要争取每部戏演到自己当下的最好”。

表演是艺术,优与劣无法被置于一台秤上精准衡量,成长与进步,也无法对他构成一种紧迫的焦虑。吴磊似乎更警惕这种功利性的进步,他说:有时候,演员认为自己进步了,反而是在退步,有时候,演员认为自己退步了,别人反而觉得你有新的变化,很不错。”谈论进步与退步,终究像是画地为牢,人被盯视的目标框住,被浅薄的表象困住。

吴磊知道,进步这件事,只可能发生在不经意间——此刻,他的角色,是位种植果树的勤劳的农夫,终日顾着浇水、除虫、施肥,至于何时结果,果实又何时落地,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果树终将结果,而果实终会落地。

二十岁的吴磊在自己的书《地面飞行》里定义过“自我”一词:自我,即是自由与我,平衡它们的关系就是塑造自我的过程。他解释,这是因为自由来自于有选择,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有能力去选择想要做的,以及承担和享受选择的后果——而反过来看,人就是在这种为自己选择的自由中找寻到了自我。

二十三岁的吴磊则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速速摆手说,现在的自己活得挺自由,没那么多想法,也不会再对“自由与我”做出区分了。

这种与自我关系之间的变化,吴磊是知晓的。今年上半年,他恍然间意识到,同一个问题,自己在两本杂志的回答是不同的,“就好像每天想法都在变化,可能因为一杯咖啡,因为一首歌,因为一句话……”他原以为多变是件坏事,但逐渐学会接受,变化正是年轻的特质之一,甚至,对于演员来说,感受和思考的变化是一件好事。

其实吴磊与自我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这位二十三岁的大男孩,最熟悉的环境是剧组,拍戏或是准备拍戏,瓜分着他生命中最长久的光阴。他把剧组镜头比作鼻子一般的存在,“人其实可以看见自己的鼻子,只是大脑会自动把它屏蔽掉。剧组镜头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我很习惯有镜头存在,它是如空气般跟我共存的非常亲密的伙伴”。这也让吴磊一度以为,剧组中的自己,就是吴磊的全部,一个闲不住的、将工作视作爱好的演员。

然而自我却如一只魔方,在转动中显露出隐藏的面貌,他这才发现,不拍戏的吴磊是另一个人。一个可以闲下来的人,一个害怕镜头的人,一个不怎么自律的人。

就比如,他可以長时间凝视青天下转动的风车发呆,什么也不想。再比如,他发现自己会对片场摄像机以外的镜头无所适从,拍杂志的时候,出席活动的时候,听到“酷一点”“帅一点”“和镜头互动一下”的要求,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表现。再比如,尽管为自己定下了每天运动、增强心肺功能的目标,他也会拖延,甚至主动放弃——而拍戏时的吴磊是什么样?一天不落,收工很晚也要去健身。

他对自己“十天里只健身四天”的不自律无可奈何,“一旦杀青,没有角色领着我往前跑,我好像没有那么强的动力去监督自己完成一个目标。不由自主就会晚睡,不由自主就放弃了健身”。当事情的秩序遭到破坏,不按原本的设想行进,吴磊既没有跟自己打架的迹象,也不强迫自己做出补偿,只是接受着事情的发生。“不拍戏的时候,我好像配不上自律这个词——但我并不讨厌这种状态,我很接受,因为我觉得一个人是需要暂时的阶段性的‘躺平’。”

归根结底,“人确实要流动一点,有时候往下流淌流淌,有时候往上激流勇进,有时候像平稳的小桥流水。看着心情来,不一定得一直在一个状态下弩着,那样挺累的”。中间点或许是最安全的、最平衡的选择,但只有在两端之间不断摇摆——那才是流动着的有力量的生命。

人如何与当下的环境互动,如何应对自己与世界、自我的关系,回答着人的终极命题之一:我是谁?此刻流动着的吴磊,还在做他的填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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