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清
藏青色印花西装外套、黑色长裤和蓝色灯芯绒衬衫 均为Dsquared²
棕色高领宽松上衣和灰色长裤均为Hermès
黑色西装外套和黑色阔腿长裤 均为Dunhill蓝色衬衫 Cerruti 1881黑色皮鞋 Zegna奔富Bin600 红葡萄酒 Penfolds
说起最近学习网球的心得时,段奕宏把椅子往后挪了挪,这样他才能抡起右臂,声情并茂地展现他从新教练那里学到的关键。
“他说你怎么都是大臂发力?你应该用胯部带动身体,然后胳膊像雨刷一样,力气都聚集在腕上,‘啪’,球拍打击球爆出的声音都漂亮,太让人愉悦了。”他脸上浮现起一种近乎陶醉的神情,为教练的一针见血赞叹不已。“之前我的胯一直拧不过来,所以打一会儿胳膊就会酸到不行。我力气大,爆发力还强,能接过去,可是太消耗体力了。”
“换了教练,纠正了发力点,我自己都觉得好轻松。他让我意识到我有机会去执行他的方式、调整原来的方法,学习技巧,体会要领,脑子不笨,不难解决松弛问题。我不会在那儿往死里打,看着比谁都力气大,可就是费劲。能领悟并且执行动作的关键,我特别开心。”
这几年来,段奕宏一直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圆润”。他发现自己在创作中有“用力过猛”的问题,每一件事情都用慎之又慎的方式对待,这种“轴”无需被过分美化。他对于质量的执着和创作纯净度的追求,有时会让他的目标和他人产生偏差,繼而让他陷入挫败感——某种程度而言,这就像他猛挥球拍的动作,一味只是在增加力度,却没有意识到发力顺序的问题。
“之前确实是不懂,因为确实没人教过,甚至血淋淋的现实放在那儿我都看不出来。”深陷在创作中,他默认所有人都会用和他一样的方式、至少认同他的态度,可在他为自己感到骄傲、鼓励自己坚定的同时,却有明里暗里的批判声,“‘顶真’都是好听的说法,就是不识时务”。
段奕宏为角色有过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付出:之前拍《西风烈》时为了追求真实感,他坚持不靠替身完成跳车的镜头,拍《细伟》时,为了瘦骨嶙峋的效果,他从72公斤减到59公斤。拍《烈日灼心》时,跟曹保平导演“掰扯”一场戏,他“掰着掰着”就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以前我坚信不疑要200%地投入,认为那样陷进去是最佳的创作方式,其实不见得。意识上不懈怠、不能对不起观众的信任,这是对的,但你在呈现表演成果的时候,还时时刻刻揣着他人给你的压力,这就是一种杂念。你应该有现时现刻调整和执行的能力。”
“如果不是做这份工作,我太喜欢平平淡淡了,不用费脑筋研究这个那个。但没办法,这是我选择的职业,我就得在心境上、自我的过滤和自我的要求上不断有更新。尝试和不同的导演合作也好,尝试不同类型的作品也好,不同的人物本身就是创作者所追求的宗旨。”
说到底,段奕宏觉得就是不能把“自我”看得太大了。“我们都靠作品来成就自己的,然后再遇到不同的自己。每个阶段我都挺高兴的,可是不能执迷于某个状态。咱们不是说只管耕耘、不顾生活,我一直都在‘经历’创作的途径,但它不是我生活的唯一质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要尽量学会应对生命万物的新智慧。”
若不是身为国家话剧院的演员,有责任接演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的文化节目《典籍里的中国》第二季,段奕宏想,自己应该不会接演《永乐大典》篇里的陈济一角。
准确来说,是“不敢”。“永乐大典”四个字往那儿一放,他就被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沉坠感牵住了。临时抱佛脚,恶补了相关资料,又把第一季《典籍里的中国》里反响不错的几集捋了捋,他心里还是没底。“直到拍摄完,我都不觉得能完全胜任这个角色,遗憾还是挺多的。”
舞台上的演出不过几十分钟,陈济算不上是一个大体量的角色,但在段奕宏心里这不是“小项目”。他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不串戏”,朋友不解,短平快的东西,何乐而不为?但他怕匆匆忙忙赶个过场会让角色经不起推敲,怕辜负了别人的信任而浪费了机会,更怕久而久之,自己会变得自以为是。所以,但凡应允下的角色,他就不会随便交代。
所以在段奕宏来说,“选择”才是最令他痛苦的环节。“不管因为什么样的缘由,你接下了一个角色,即使它没有让你一下兴奋起来的感觉,你也要尽己所能进入轨道,用一切办法去靠近他。”只是,准备的时间不够充分,角色的难度高,这些都会拉扯段奕宏创作的安全系数。临到头了要上场,没有退却的可能,他也会自问,在创作时是否太过倚重“谨慎”?似乎只有凭借这种方式向前,作品的质感才会得到保证。
“我得有所调整。不是每一个人物你有那样的心气都能成,别老折磨自己了,每个角色都树为经典,这不现实。”
许多想法和尝试会在集体创作的过程中被放弃,它们或许有可能成为作品的点睛之笔,但首先必须服从可行性。段奕宏和导演、编剧讨论完《永乐大典》这一篇的核心精神后,想过用交错的镜头描述陈济内心和外在的两种状态,只是这样一来,所有的戏都要拍两遍,而且牵涉多套服装等问题,有人担心“步伐太大”,会让观众混淆线索,最后成片被否了。
“我尊重这个决定。作品应该让更多人能在第一时间解读到其中的情感,但我们不能因为最后的结果与设想不同就消极怠工,或者让创作的劲头缩水。”他时时提醒自己,你总有局限性,“不是说你积极热情了,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现实的骨感,常常会映衬出丰满理想的可望不可及。不能全权左右结果,段奕宏就只能牢牢把握住创作期间的状态。电视剧《八角亭谜雾》在宣布主创阵容时,许多观众给予了这部作品高度的期待,但最终播出的口碑却差强人意。在拍摄的过程中,段奕宏已经意识到了一些问题的存在和情况的不可逆,“那时挫败感和心理上的失望就已经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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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郁闷的时候,他独自在房间磕长头消化不平之气,但回到角色,还是没有一丝怠慢。“这是唯一可控的部分。遇到了那样的状况,就是看自己的造化能否生发出应对的智慧。”他觉得这也是一种机遇,“这时你是否还能从容而行?”
“我能到今天,大家或许会说段奕宏是个好演员,但以前我敢想吗?真不敢。但我不想的话,就不会那么拼命。”他听到的反对声从来都多过支持,“即使是我的家人,他们也很茫然。前两次考学他们还支持,后来就随便了”。后来他想明白了,取还是舍,进还是退,决定权都在自己的手里。“有感而发的时候,想说、想表达的就去做,但更重要的是说服自己、或是拒绝自己的过程。”
被目标推向前是好事,但他不想因此落入另一种桎梏。2017年得知自己凭《暴雪将至》入围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的时候,段奕宏不想参加开幕式。“一方面是当时家里真有事,但另一方面,我的确不想经历那种心理上的焦虑。”可临近颁奖,他发现自己竟然对最后的结果上心了,紧张到睡不着,“我甚至翻开了名册,想从15个入围者的面相上来预测下结果”。
最终段奕宏拿下了最佳男演员,但提起这一段,他会忍不住害羞。“那种焦虑不是创作上的焦虑,看,我还是会为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奖这样起伏。那个奖也让我看到了自己,我不想再去积累那样的行为。”站到过高处,他愈发坚定了创作的根本原则,“还是这个人物、这个故事、这个导演,奖项、口碑或是别的,都没关系”。
2021年,段奕宏在网剧《双探》中担纲主演刑警李慧炎,同时也兼任这部剧的监制。那是他小团队的第一部作品,必须有个人来担起这份责任,他就被“踹”了上去。时过境迁,如今他可以更客观地回顾和总结“初试牛刀”的经历。
“作为演员,其实我知道李慧炎这个人物在原文本里的起点不够高,在这个基础上创作到现在这个水准,我还是满意的。”但监制的部分,他觉得自己只能算是个“愣头青”,“我不推卸责任,就是不够满意”。这分“不满意”不会让段奕宏望而却步,“但凡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是愿意去学习”。一个更新的身份标签不会让他再次深陷撕裂的境地,“我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那样的阶段”。
“如果怕面对结果,你会寸步难行。”不同的岗位所要求的调性、格局必然不同,他必须做出取舍。“之前我一挣扎一纠结,大多数情况就会做不好这个任务。你说是尊重在乎,没错,但里面还有一种逃避。”
他不会让自己走向麻痹,也不想拥有信手拈来的盲目自信,只想继续顺着那种迷人的忐忑摸索向前,“如果什么事情都能预判凿实了,我反而会失去兴趣”。身份日益叠加丰富,他也不想过分在意“如何平衡”的问题,“一去想(平衡),心力和精力就会被牵扯许多。就放开了去做,放开脑子,放开思想的禁锢去试”。
把有才华的人组建成一个团队,段奕宏觉得最重要的是彼此可以各司其职,那个可以做“最终判断”的人,要负起决定团队追求方向和所表达的精神内核的责任。这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具体来说,段奕宏要顾及作品品质之外更多的东西,比如宣传、数据。他也观察国外一些机构的制作方式,在更高度工业化的环境下,他们会根据数据库、营销方向来观望作品的节奏和走向。
不久前,段奕宏担任了第35届金鸡奖的评审。在审片的阶段,他看到了不少让他认同的表演,“它是靠近我所认同的那种‘土壤和根茎’关系的表演,有的放矢,经过脑子和心理的琢磨,是真实的表达”。他很高兴,“我们有那么多演员有这样的追求,这是可喜的。这是我们应该推给观众看到的表演”。
他所说的“土壤”,包括塑造角色的文本,故事所处的时代,角色的性格、职业、家庭背景等等,它需要酸碱适中,水分恰当,才能培养出健康的根茎,也就是表演的成色。“所有的演员都爱‘精彩’,但精彩到底是什么,又来自于哪里?它不是靠雕虫小技能达到的,一定是在尊重文本的基础上,理性追随作品要表达的核心内容,这是我认为的高级表演的追求。”
作为“他者”去观察其他演员的表现,段奕宏会看他们表演的样式、深度和真实度,“各有所长在评选时不能作为一个标准,你必须做出判断”。有些角色与演员自身的背景契合,他们是否会因此占据天然的优势?“他们当然会有得天独厚的一面,但从这种土壤中浸泡生长出的花朵,追求的就是更高层次的东西:一种真实的想象力,真实得让人陌生,超过人们的期待,却依然能激发共性。”
这一点他能感同身受,“没一点对自己的‘死缠烂打’,真的出不来这样的作品”。作为评委去评判,他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做选择,回过头来,他还是落到对自己的要求上。“谁都想做留得住的作品,但又做不到每部作品都那样投入,这就是永恒的矛盾。”唯一的解决方案是尽可能少选择一些作品,别把自己轻易掏空了,“但这又会生出新的矛盾,掏空之后才会有绝地逢生的可能,或许这也不是我能做的选择”。
段奕宏觉得语言表达有其蛊惑性的一面,“有些东西说出来了,可能你就相信了。但不能因为会出现变数、可能判断失误,你就放弃思索”。他始终知晓自己的矛盾性,与之缠斗,偶尔精疲力竭,偶尔获得超脱,无论最终获得了什么,他都想从中汲取能量。比如他自认不胜酒力,但现在也能品出葡萄酒的优劣,喜欢小酌后的放松,“还会出现一些奇思妙想”。他也知道,为角色付出的前提是不能用健康做代价,“我不再是二三十岁的年纪了,要考虑自己的承受力”。
又比如,他试着改变溝通的方式方法,发现卓有成效,“表达和接受都会变得更顺畅”。但他有始终如一捍卫的底线,“不管怎么样,你不能背叛创作:不要让表意和内里意义南辕北辙,不要互相忽悠,不要在生活里也演戏”。
“坚守也可能是执念。之前我的一些成绩得益于坚持,但所谓的障碍和艺术上创作的瓶颈也来自于自己的固守和固执。但不能执迷于一种状态,天地如此之大,人应该承认自己的渺小。以前那种创作的途径不应该成为我唯一的质感,要保持灵感,首先你就要去接受世界的广阔和多变,去直面人性之善,以及人性之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