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平
【摘要】 卢旺达大屠杀被称作“二十世纪中最令人心痛的”惨剧,然而比大屠杀更令人悲痛的是世界对这场灾难的漠视,卢旺达的苦难未能引起集体的心理认同,是被拒绝承认的文化创伤。本文以影片《卢旺达饭店》为例,以亚历山大的建构主义文化创伤理论为基石,从超越“创伤特殊化”的表征以及对“结束—光明”叙事结构的背离两个方面具体分析电影对卢旺达大屠杀创伤的建构,探析影片对创伤灾难的反思:卢旺达大屠杀的创伤会一直持续,人类要不忘苦难,牢记历史。
【关键词】文化创伤理论;《卢旺达饭店》;大屠杀
【中图分类号】J9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6-008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6.026
1994年4月6日,卢旺达胡图族总统哈比利亚马纳和布隆迪总统同乘的飞机在卢旺达首都基加利的上空被击落,两国总统同时罹难。这一空难事件直接成为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的导火索,某些阴谋者便以此为借口,煽动胡图族人,对图西族施行系统性地杀戮,试图夺取卢旺达政权。在4月至7月的百日内,大约有近一百万人死于胡图族民兵的屠刀下,数百万人因种族屠杀而流离失所,酿成了“二十世纪中最令人心痛的”大屠杀惨剧。
然而比大屠杀本身更令人悲痛的是世界对这场灾难的漠视:卢旺达的种族灭绝事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视为特定时间的特殊创伤事件,而并非人类共同的创伤记忆,卢旺达成为一座“被世界遗弃的血海孤岛”。直到2004年《卢旺达饭店》的上映,这场发生在曾是非洲“天堂”的人间惨剧才血淋淋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卢旺达饭店》以种族屠杀为背景,讲述了四星级酒店经理保罗凭借自身的机智和金钱周旋于各个政治关系之间,挽救1268名受难者于水火的人道主義故事。电影以并不宏达的叙事以及含情脉脉的手法提醒着世人:卢旺达大屠杀并非仅是标志着种族冲突的客观事件,同时更是人类群体性的创伤体验。这种通过特定符号操作,将大屠杀由“特定的、情境化的历史事件”重新建构为“一个普遍的人类受难和道德邪恶的符号”[1]25的创伤转化,正是杰弗里·亚历山大(Jeffery C·Alexander)文化创伤建构理论的核心关切,它可以被简化表述为:如何讲述大屠杀事件才能引发群体对创伤的认同。
一、遥远的痛苦:被拒绝承认的文化创伤
卢旺达大屠杀发生后,西方主流媒体大多以“部落战争”“部族冲突仇杀”为标题来形容这场发生在文明时代的暴行,将大屠杀看作是卢旺达种族冲突和矛盾的延续,而拒绝与其共同分担苦难。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卢旺达大屠杀可以被看作是亚历山大所说的“未能承认的集体创伤”。
亚历山大在《迈向文化创伤理论》一文中,对文化创伤做了界定:“当个人和群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文化创伤就发生了。”[2]亚历山大以质疑自然主义创伤理论的姿态,发展了建构主义的文化创伤理论。自然主义创伤理论将创伤简单归为一种自在的经验事实,即是说,在经验的惯性驱使下,行动者往往认为是客观发生事实引发了自己的心理创伤。亚历山大将这种自然主义的理论称之为“常民创伤理论”或“外行创伤理论”,而建构主义创伤理论的研究取向,就建立于拒斥自然主义谬误的基础之上。
亚历山大认为,客观事件固然可以引发社会群体的心理损害,然而却不能造成“创伤”(trauma),因为创伤并非自然的存在,它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具有自觉性、主体性和反思性。“首先,我们主张事件本身不会造成集体创伤。事件并非具有创伤性质。创伤是社会中介的属性。”[2]其次,文化创伤涉及集体对创伤的认同,群体性的痛苦体验并不一定指向文化创伤,文化创伤所强调的,是创伤体验在群体维度引发的广泛心理认同。也就是说,作为客观行为所引发的“伤害”,要转换为亚历山大所定义的“文化创伤”,需要经过艰难的文化建构,并借由这种建构来引发群体对创伤的认同。
在这种建构主义创伤理论的视域下,卢旺达大屠杀被认定为“遥远的痛苦”,而并非全人类共同的苦难,原因正在于对大屠杀创伤建构的失败。
在《卢旺达饭店》中,一位西方记者对保罗说:“你以为拍下的东西就会有人看,如此就有人关心这儿的情况?我想不,他们会边看电视边说:‘天哪,那真恐怖!然后继续吃晚饭。”当大屠杀发生时,由于未能及时对大屠杀进行有效的表征和书写,集体会将大屠杀看作仅是卢旺达人民的苦难,而非全人类共有的创伤经验。这正是亚历山大所说的:“社会群体可以(经常如此)拒绝承认他人创伤的存在,而且因为这种失败,而无法臻于道德立场。藉由否认他人苦难的现实,他们不仅推卸了自身对他人苦难的责任,还经常将自己苦难的责任投射到他人身上。”[2]
一旦文化创伤建构失败,创伤未能进入集体认同层面,群体的成员会因此“局限了团结的范围”。因此必须将卢旺达这一特定时空的创伤记忆扩展为全球性的创伤记忆,大屠杀不再只是卢旺达的民族创伤,也在世界范围内被表征为一种与自己休戚相关的文化创伤。“严重的文化创伤是全人类共同的受难经验,从而,对于文化创伤的反思和修复也就是整个人类的共同使命,而不只是个别灾难承受者的事情,也不只是承受灾难的某些群体、民族或国家的事情。”[3]
二、符号的扩展:超越“创伤特殊化”的表征
文化创伤的形成依赖于文化建构,而文化建构本质上是一系列语言符号重新编码表征的结果。就卢旺达大屠杀而言,能否成为创伤并非由死亡人数决定。承载群体通过特定的符号操作将大屠杀宣称、再现、建构为创伤,并将创伤宣称投射到受众—公众,文化创伤的建构正始于这种“宣称”。
在此基础上,《卢旺达饭店》可以看作是将卢旺达大屠杀作为集体创伤加以宣称的成功实践:在尊重历史真相的基础上,通过超越“创伤特殊化”的表征,将“一个标志着种族仇恨的历史事件”转化为“整个人类的创伤性事件”。
具体来说,《卢旺达饭店》利用语言符号扩的力量,从集体认同共享的价值特质出发,消解了传统创伤叙事的“特殊化”和“去人格化”,达成大屠杀创伤由特殊性到普遍性的文化转化。
(一)人类普遍价值的立场
作为一部以大屠杀为背景的电影,《卢旺达饭店》并非一味呈现杀与被杀,影片从集体普遍认同的价值特质出发,来建构文化创伤。影片将镜头聚焦在米勒·科林斯饭店内,大屠杀的再现范围因此被局限。《卢旺达饭店》很少展现胡图族大肆屠杀的画面,而是以遮蔽部分血腥信息的叙事,通过饭店内受难者岌岌可危的境遇来折射饭店外大屠杀的鲜血淋漓。
影片虽然讲述的是主角保罗于危难中拯救1268名受难者的人道主义故事,核心主题是展现人性的可贵,但《卢旺达饭店》并未过度纠缠于保罗的个人英雄主义,而是以人道主义关怀从人类普遍价值的角度来再现和反思卢旺达大屠杀。
在影片内敛又克制的镜头中,我们可以看到卢旺达的悲剧不仅仅是胡图族疯狂屠杀的结果,在另一方面推动的,是国际对大屠杀的漠视和回避。当胡图族人的屠刀逼近,饭店内的难民只能将生的希望寄托于西方救援部队,而西方救援部队带走的仅是在卢旺达驻留的西方人,真正受到死亡威胁的黑人不被允许上车。
卢旺达不是一个资源丰富的国家,地理位置也不具备战略意义,影片曾说:“卢旺达没有石油,没有钻石,除了人多什么也没有。”西方国家因此对卢旺达发生的惨剧选择回避,这折射的正是西方文明价值观的偏见和盲目,是全球化时代,全人类共同面临的困境。这也是《卢旺达饭店》在大屠杀之外更深层次的关切。
正是由于这种从人类普遍价值出发的表征,受众才能相信大屠杀的创伤不仅是“他们的”,同时也是“我们的”。卢旺达大屠杀因此超越了创伤的特殊性,不执着于惨剧背后的缘由,“藉由建构文化创伤,各种社会群体、国族社会,有时候甚至是整个文明,不仅在认知上辨认出人类苦难的存在和根源,还会就此担负起一些重责大任。一旦辨认出创伤的缘由,并因此担负了这种道德责任,集体的成员便界定了他们的团结关系,而这种方式原则上让他们得以分担他人的苦难。”[2]
(二)受难者人格化的建构
在部分创伤建构“宣称-再现”的过程中,受难者会被“去人格化”,“他们没有被人格化,没有被视作具体的个体,而是被再现为‘大众,甚至傻乎乎臭烘烘的脏东西(mess)。”[4]这样受难者的痛苦体验就被认定为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特殊创伤,更难以进入到群体认同。
《卢旺达饭店》在创伤叙事上消解了对受难者“去人格化”的符號操作,在米勒·科林斯饭店中的难民,无论是主角保罗一家,还是保罗的图西族邻居,又或者是饭店的工作人员,他们每一个都是日常生活中具体的人,他们有情感,在灾难面前,会恐惧,会犹豫,也会彼此互助。即使是影片所塑造的个人英雄保罗,也不是无所不能的高大全式的英雄。
保罗在大屠杀之前只是一个酒店经理,他机敏又圆滑,面对胡图族的杀戮,保罗最开始选择明哲保身,在疯狂的杀戮面前,他像普通人一样,也会怯懦和恐惧。保罗的善良和人文主义关怀并非贯穿始终,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矛盾和冲突面前,他才不得不将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大伞延伸至难民头顶,成为嗜血荒漠中的一片绿洲。可以说,保罗是一个“被逼迫的英雄”。电影《卢旺达饭店》在叙事上对受难者人格化的建构,使得创伤的受难者成为具体的人,而非特殊的符号,非亲历的听阅人由此更能建立起广泛的心理认同。
总之,《卢旺达饭店》对大屠杀的再现是基于人类普遍价值的立场,折射出西方文明价值观的偏见和盲目;并建构了“受难者人格化”的叙事方式,将受难者看作是具体的个人,从而打破“我们”与“他们”的群体边界,受难者的命运由此和受众联系在一起。经由两方面的符号扩展,卢旺达大屠杀才超越了特定情境而转化为普遍化的创伤事件。
三、敞开的伤口:创伤和苦难依然存在
在《卢旺达饭店》影片的最后,保罗劝说比齐蒙戈将军驱逐了饭店里的胡图族民兵,保罗以及米勒·科林斯饭店的其他受难者成功等到了图西族的救援部队。在卢旺达的后方安全区,保罗的妻子找到了哥哥的孩子,一家团聚。然而,大团圆结局以及最后的和平并不是影片结尾的核心关切,道路旁流离失所的难民,安全区成千上万的孤儿,都在提醒着观众:大屠杀造成的创伤仍在持续。《卢旺达饭店》并没有把大屠杀的创伤限制在过去的一个特定阶段,也并没有因为大屠杀的结束而忽略苦难,这可以看作是对“进步叙事”的消解。
亚历山大在讨论纳粹主义大屠杀的叙事时区分了“进步叙事”和“悲剧叙事”两种叙事框架,指出进步叙事“宣称由社会的恶带来的精神创伤终将被克服,纳粹主义终将被击败并从世界上消失,精神创伤将最终被限制在一个创伤性的过去,而它的黑暗在新时代强大的社会之光下终将悄然隐去”[1]36。在进步叙事的框架下,大屠杀被认为是特殊性的、短暂性的创伤,创伤会被和平假装治愈。而悲剧叙事则是放弃了进步叙事的乐观主义,正如陶东风先生所说:“借用悲剧术语做一个对比,在进步叙事中,大屠杀是悲剧的开端而不是结尾,结尾恰恰是大屠杀的结束和美好未来的降临。因此,进步叙述中的创伤属于‘出生创伤 (birth trauma) ——历史绕了一点弯路又回到了正轨;而在悲剧叙事中,它成了‘死亡创伤 (death trauma),大屠杀是终点而不是起点,是‘绝望的起因而不是希望的开始。”[4]
在悲剧叙事的框架内,大屠杀造成的创伤是一个敞开的伤口,会持续不断地质询集体的心理认同。由此,《卢旺达饭店》可以看作是对 “结束-光明”叙事结构的背离,电影拒绝将卢旺达大屠杀造成的创伤遮蔽,在保罗和家人团聚的结尾,并没有给人一种未来无限光明之感。影片在最后写道:“他们留下了接近一百万具尸体。”米勒·科林斯饭店内的难民获救了,而在饭店之外,其他受难者的伤痛仍在继续。
卢旺达大屠杀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人类自以为摆脱了愚昧的文明时代,诞生于和平与发展的大背景下的大规模屠杀才更令人心痛,《卢旺达饭店》不是把卢旺达大屠杀作为一个可利用的历史事件,而是将苦难建构为一个敞开的伤口,创伤的反思而不是光明的救赎,才是影片最终的价值指向。正是这种不被遮蔽的伤口的存在,才能不断警醒世人:卢旺达大屠杀的创伤不会被救赎愈合,要不忘苦难,牢记历史,避免悲剧重演。同时,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日趋深入人心的今天,共筑和平世界成为全世界人民的美好愿景,反思卢旺达大屠杀的历史教训正是为了避免暴力和屠杀重现,也是更好顺应和平发展潮流的必然要求。从这一层面来说,建构卢旺达大屠杀的文化创伤,使之成为世界共同的苦难史就具有了更为现实的内涵和意义。
四、结语
卢旺达大屠杀是发生于人类文明时代的惨剧,对于卢旺达的受难者来说,即便创伤是如此深切,却很少能进入集体的心理认同层面,其实际上是“未能承认的文化创伤”。《卢旺达饭店》通过超越“创伤特殊化”的表征以及背离“结束-光明”的叙事结构两个方面,将卢旺达大屠杀从民族苦难扩展为人类共同创伤,在打破“我们”与“他们”群体边界的同时,以一个敞开的伤口不断质询人类社会。《卢旺达饭店》由此成为一个“超越民族、超越时间的普遍的戏剧”。
然而必须注意到,创伤的文化建构固然重要,但与此同时,我们不能抛却对悲剧的反思,只有牢记苦难,才能避免悲剧重演,这也是进行创伤书写的现代意义。
参考文献:
[1]杰弗里·C·亚历山大.社会生活的意义:一种文化社会学的视角[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2]杰弗里·C·亚历山大,王志弘.迈向文化创伤理论[J].文化研究,2011,(11):49-74.
[3]陶东风.文化创伤与见证文学[J].当代文坛,2011,(05):10-15.
[4]陶东风.从进步叙事到悲剧叙事—讲述大屠杀的两种方法[J].学术月刊,2016,(2):128-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