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影评人,资深媒体人,现任职于《中国新闻周刊》。专栏作品散见于《腾讯·大家》《北京青年报》《南方人物周刊》《新京报》等。出版有小说《杨天乐买房记》,影评集《孤独的影猎人》,随笔集《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人生》。
一
没人知道妻子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对我说“节哀顺变”。那几天里,这四个字我听了上百遍,以至于到后来,我只能把自己关进卧室里,即便如此,总有我不认识的上了年纪的女性亲戚,坐到床边,用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一些没用的废话。
冰棺停放在我们的客厅中央,它本身还要散热,房内的温度就变得很高,加之来吊唁的人又多,我每天都很烦躁。只有到了深夜,房子里才能安静下来,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眼前的冰棺守夜,烛火不能熄,线香不能断,我就守着我妻子的遗体,点蜡换香。
小雪临到最后那段时间,已经瘦得脱形,面色蜡黄,但遗体做过美容,脸色被找补得很白,白到夸张。首饰都已经摘下来,收回首饰盒里,她昏迷前的那天,我特意把结婚十周年时我买的钻戒给她戴上了,一点八克拉的六号戒指,在她的无名指上大得惊人。那戒指她没带过几次,总说没有合适的场合。
守灵的这两天,有时我会和她说说话,也没什么主题,就是抱怨抱怨这几天的烦乱,除了她,我也没什么其他人可以说话。更多的时候,我其实是在想,我今后怎么办。我如此依赖我的妻子,无论实际生活还是精神层面,我从未想过没有了她,我该如何生活。但现在,像是上天降下的一道考验,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接招。有几次,火烛突然剧烈抖动,我都以为是妻子的魂灵要来和我说话了,但我站起来,火苗又变得稳稳当当,我透过棺椁的透明盖子看,她依然平静地睡着,不曾醒来。
守灵不能睡觉,总有人想要替我,包括我的岳父,我坚持把他们送走,那两天,我一个人守在那里,不眠不休,也并不困倦,我总觉得妻子有话要对我讲,这几乎是我最后的机会,但最终,她一直保持沉默。我就只能抱着那块小小的“纪念碑”,看着它出神。
“纪念碑”的大小和样子都有点像移动硬盘,只不过显得更精致,它半透明,在手里翻转的时候,内里像有五彩液体翻覆旋转,很斑斓。我妻子生前的意识和记忆都被封存在“纪念碑”里,这是我和她一起做出的决定。这东西算是一种新的丧葬服务衍生品,一种数字纪念,三年前被开发出来,在亲人弥留之际,可以通过简单的操作,将人的意识和记忆全部提取、进行数字化封存,进而被制作成一种从逝者视角出发的视频内容,可以让家属留存观看,像一种独特的相册。妻子还清醒的时候,我们商量过,决定将她的记忆保存下来,她觉得这样能缓解她的恐惧,那种从世上彻底被抹除的恐惧,对我而言也是一种精神上的陪伴。现在,我愈发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纪念碑”小巧又轻盈,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安慰。
葬礼搞得很隆重,人群旋风般地来,又旋风般地去。我开车将老人送回家,安顿他们休息,又回了自己家。时值下午,天空突然变得阴沉,窗外一片浓稠铅灰,渐渐下起滂沱大雨。屋内空寂,火烛味道尚未散尽,剩下的纸钱、祭品打包堆在客厅一角,我终于遏制不住,失声痛哭。
窗外暴雨如泼,雨水击打万物,势大力沉。我独自一人躺在地板上,觉得自己不过是这混沌世界中的一粒尘埃,无依无着。
在家休整了两天,周六中午,我开车去了岳父母家。出了电梯,发现岳父正在楼道里抽烟,他坐在楼梯上,旁边放着一个罐头瓶,里面塞满了烟头。我叫了他一声,他没有任何反应,我走到他身边,又叫了一声“爸”,他才像突然被惊醒一样转过头,说:“哦,你来了。”他扶住自己的膝盖,努力站起来,然后跟我进屋。
电视开着,在放一个关于海洋的纪录片,屏幕上一片令人昏沉的蔚蓝,时不时露出几丛艳丽的珊瑚,随着海水的波浪一张一翕。卧室的门半掩,我探头看了看,岳母脸朝里正躺在床上,窗帘拉了一半,屋里有点暗。我叫了一声:“妈。我来了啊。”岳母转过头,应了一声,慢慢坐起来,脸上似乎有泪痕,我没敢细看。
我叫了些外卖,三个人围坐在饭桌旁相对无言。从前,每周六中午,我和妻子都会去她父母家一起吃饭,有时在家里,有时在餐厅,这成了一种习惯。过了一会儿,岳父起身去了厨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瓶五粮液和两只酒盅,他给我和自己都满上酒,然后端起杯一飲而尽。他抿抿嘴,对我说:“有些话我们必须得说,你还年轻,将来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你得努力走出去,以后遇到新感情,该结婚结婚,不用管我们。你们毕竟还没有孩子,生活还能重新开始。”三年前,妻子曾经怀过孕,但坐胎不稳,三个多月的时候,还是意外流产了,在那之后,不知为什么,一直未能怀孕,现在看来,也不知这算不算一种老天的安排。我把杯中酒喝干,对两位老人说:“爸妈,我和小雪的感情你们也清楚。这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你们二老对我也一直很好,我会照顾你们,不管怎样,我都会给你们养老送终,这一点,你们放心。”桌上又变得安静下来,饭菜装在一次性餐盒里,连筷子碰碗碟的声音都没有,直到菜慢慢冷下来,我们也并没有吃下多少。
二
妻子发现自己生病是在一年多以前,我原本以为乳腺癌相对而言比较好控制,但没想到它有那么多的凶险的亚型。我眼看着小雪变得愈发衰弱,瘦得一度让我担心骨头会突然从某个角度撑破皮肤。最初的一段时间,妻子还是愿意做出抗争的态势,她努力表现得乐观,积极配合治疗,即便再痛苦也努力忍住不发一言,稍稍缓解的时刻,就尽量过得像一个正常人,和我一起看综艺、刷视频,给朋友圈的每一个人点赞。我们尽量淡化癌在我们生活中的存在感,但那终究无法真的被淡化。
第一次从ICU闯过来之后,妻子开始和我说起,她不想再继续治疗了,她觉得一切都是徒劳,治疗所带来的痛苦比疾病本身的痛苦还要大,而最终也无法导向好的结果,这实在太过荒诞。听她说起这些,我就开始遏制不住地落泪。最初,我无法接受就这样放弃,但冷静下来,还是决定顺从妻子的心愿。
我们去了安宁病房,除了止疼泵和简单的营养药物之外,不再做任何激进的治疗。安宁病房有很多人性化的服务,比如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音乐,有随时的心理疏导,就是在那里,我们知道了“纪念碑”。
在第一次患者和家属一起参加的心理疏导中,医生对我们提起了“纪念碑”项目。通过“纪念碑”可以让临终者知道自己不会被抹除,可以永远地留存;而对于家属而言,那也是一份可以随时展现在眼前的信物。说起这些时,我看见妻子眼中闪过的光泽。心理医生离开之后,我和妻子开始研究他留下的那个小册子。
“纪念碑”项目的操作简单,无痛,只需要患者深度睡眠半个小时左右即可,费用不低,但我们也能承受,更重要的是,相比于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它能带给妻子的安慰,以及在此后,它能带给我的安慰,远远物超所值。我们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报名参与。
到了预约的那一天,妻子被推进一间手术室,作为家属,我可以隔着玻璃窗全程观看。她躺在床上,头上被罩上一层网状物,网上有很多散发蓝光的电极,医生把麻醉气体面罩轻轻扣到她的口鼻上,我看见妻子转过头对我比画了一个v字,然后瞬间昏睡过去。那半个小时,是她生病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段,我看着她放松的表情,就像很快就会康复,回到我的身边。但事情终究不会像我希望的那样。我们拿到那块小小“纪念碑”之后的第三天,妻子突然病危,在那之后,直至死亡,她再没能醒过来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们最后一次聊天时,她情绪很好,喝了半杯牛奶,还吃了几瓣橙子,“纪念碑”就放在床头,流光溢彩,像彩虹组成的油状物被封闭在一个透明容器里。
三
挨过周末,我决定提前去上班,我想,多去见见人,进入热闹的现实是让人正常起来的捷径。
我发完稿,已经傍晚五点多,开车回家,刚进地库,电话就响起来了。老孔在电话那端说了半天,地库里信号不好,我只听了个大概,他们几个要请我喝酒。
我进屋的时候,老孔已经到了,在窗边占着一个大桌,一直低头按手机,一脑门官司的表情,铜锅摆在中间,旁边摆着两瓶茅台。我拍了他肩膀一下,在他对面坐下。他把手机放下,问我,怎么样?我说,能怎么样?就那样呗。他点点头,拆开一瓶茅台,放在我面前,说,管够。我努力笑一笑,说,不至于吧,這么豁得出去?他说,那当然,哥几个都挺担心你。我点点头,没说话。二十分钟之后,哥们儿们陆续到了,算上我一共六个人,都是初中同学,互相认识超过25年。小雪生病的那段时间,他们没少帮忙。老孔给每个人满了酒,提议先干一杯,53度的酒精滑过喉咙,落进胃里,像腾起一朵火焰。
以前,我和小雪常来这里吃饭,有时是我们俩来,有时也带着双方老人,每一次,小雪都会对服务员强调,小料里不要香菜,然后会转过头对我说,不吃香菜是基因决定的,你知道的吧?我不知道,我是从和小雪走到一起才知道,不吃香菜是一种基因突变,因为他们的嗅觉基因中有一条名为OR6A2的基因,会对香菜里的醛类化合物特别敏感,会觉得香菜的气味像肥皂或者烂泥巴的臭味。“这不是我们矫情。”小雪对我说,“世界上有七分之一的人吃不了香菜。”所以,我永远都记得,在任何地方吃饭,我都会告诉餐厅,我们忌口香菜。
餐厅满座,每桌的铜锅都冒出蒸汽,让客人们的脸都浮动起来,我无端端觉得小雪应该就在这些人之中,但一桌桌扫过去,却看见陌生的脸,都笑得歪斜。酒瓶递到我眼前,吓了我一跳,我醒过神,抬头发现一桌人都在看我。老孔把餐巾纸推到我面前,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流泪,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抽出纸,低头擦眼泪,余光里看见我的酒杯又被满上了。虽然一直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但确实不太吃得下,胃里没有东西垫底,酒精就显出威力来了,我的呼吸越来越短,觉得眼前愈发模糊,我知道桌上的人都在对我说话,但只觉得像一片白噪音,不辨内容。
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前襟上都是呕吐的残留物,混杂着茅台的酱香,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老孔坐在一旁玩手机,看我清醒过来,站起来走去厨房,端出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我撑着起来喝下两口,茶很浓,也挺烫,让我活了过来。我看看表,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我对老孔说,你走吧,我没事。老孔说,得了吧,我今天就住这儿了,我回去也是自己一个人,无所谓,正好咱俩聊聊天。老孔两年前离了婚,闺女跟着妈妈,他每个月除了打钱之外倒也落得清净。
第二天一早,老孔拽着我下楼吃早餐,天气沁凉,没风,很舒服,我昨晚彻底吐空,早餐吃了不少,热豆浆下肚,让我觉得很熨帖。老孔坚持开车送我去上班,他说我酒精肯定没代谢干净,查出酒驾就太冤了。办公室毕竟人多,事情一件跟着一件,大家嘻嘻哈哈聊聊天,咖啡机、复印机此起彼伏地响,也就让我暂时屏蔽了对小雪的想念。下午开会时,我多少有点儿走神,但也还好,还能扛得过去。下班的时候,有同事过生日,拉着我一起去吃饭,我想了想还是拒了,我确实有点累,想回家歇一歇,更重要的是我也的确担心在同事面前酒后失态。
晚上我叫了外卖,胡乱吃了几口,就躺在沙发上休息了。这房子90多平方米,住久了东西越来越多,小雪和我总是琢磨能不能换个大一点儿的房子,但现在,我却莫名其妙觉得空旷。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坐起来,决定把小雪的衣服收拾起来扔掉,我不能留着那些,睹物思人,我就永远走不出来了。衣服占了大半个衣柜,我把推拉门打开,站在那里看了半天,也无法动手。我把那几件羽绒服拿下来铺在床上,又开始取夹克和衬衫,然后是内衣和袜子,衣服铺满了整张床,又越堆越高,我找来几个大塑料袋,把小件衣服尽量塞进去,塞到最后,袋子变得鼓鼓囊囊,我想把提手系在一起,却无论如何也系不上扣。我突然有点生气,撒狠般地使劲勒紧袋子,但袋子却漏了底,团成球的袜子滚落一地。我看着一床杂乱的衣服开始大哭,等我哭完,我又把衣服一件件重新放回柜子。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就这样彻底清空小雪的痕迹,做不到就这样让她在我的生活中不再留有存在过的物证。
我把衣服按照原位放好,找出“纪念碑”,连接到手机充电口上,开始播放。排在最前面的是最近的记忆,从她的视角看见的病房以及病房中的我。我叹了口气,向前倒转进度条,我看着我们一起去日本、去芬兰、去曼谷……不知不觉我看了很久很久,天快亮起来的时候,我才沉沉睡去,我把“纪念碑”拥在胸前,觉得像是拥着小雪。
四
老孔和其他几个朋友又找我吃过几次饭,唱了几次歌,我控制着自己没有再喝多,在饭桌上也开始和他们开玩笑,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复原,但只有我知道,小雪的离开在我心里留下的是一个孔洞,而不是一条裂纹。裂纹可以修补,可以弥合,但孔洞就是孔洞,它永远都在。我故意忽视它,无视它,错开眼睛不去看它,但越是如此,它就越在凸显自身的存在。我知道自己要努力恢复,但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我开会的时候时常走神,好几次都是身旁同事提醒,我才意识到领导一直在等着我发言,尴尬的次数多了,领导对我的信任似乎愈发稀薄。一些重要的选题,绝对不会落到我的头上,我也懒得争取,到后来,我对工作愈发意兴阑珊,生活也一塌糊涂。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收拾过房间,有时候,我坐在沙发上的一瞬都能看见腾起的灰尘。餐桌上、地板上、茶几上,到处都是厚厚的尘土,我常年放下百叶窗,房内幽暗,我觉得自己住在一个洞穴里,像个被困住的动物。
有时,我低头吃菜,刚一抬头,余光就看见小雪坐在我的旁边,我偏头去看,椅子上却空空如也。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翻出“纪念碑”看,有时一看就是一个通宵,终于,我因为混乱的作息而耽误了一个采访,差一点耽误了当期的封面专题。领导找到我,委婉地让我“休息一段,想一想要怎么办”。我知道自己捅了娄子,也知道自己的状态有严重问题,就顺水推舟请了年假。休假的前三天,我每天都躲在家里,只做两件事,喝酒和看“纪念碑”,不知不觉就会哭得难以自持。
我也不知道电话是怎么拨出去的,可能潜意识里还是不想死,反正我醒过来的时候,自己躺在ICU里,身上插着很多管子,我抬抬胳膊,听见警报器响起来,然后有医生走进来,观察了我一会儿,开始对我解释病情,我醉酒后睡着,无意识中开始呕吐,胃内溶液反流呛进呼吸道,几乎窒息,最终引发了心脏骤停。而医生在我体内发现了大量头孢类药物。我应该是在清醒的最后一瞬间拨通了老孔的电话,他正巧刚刚出差回来,我要感谢我的门是密码锁,老孔知道我的密码,如果是机械锁,我肯定已经死掉了。
第三天,我出了ICU,老孔来看我,他把一堆早餐放在床頭柜上,盯着地面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下去可不行。我对老孔说,别和其他几个兄弟们提这事儿。他想了想,点点头。
老孔把我接回家,在我的房子里来回巡视了两圈,从他的表情来看,应该是没有预料到这两个月以来,我颓废成这个样子。他开始动手帮我打扫房间,我也不能就那么看着,只能上前帮忙,花了近两个小时,我们才把房间打扫干净,老孔把窗子都打开,凉风吹进来,显得很清爽。老孔点上一根烟,我对他伸伸手,他犹豫了一下,也扔给我一根,我俩沉默了很久,他说,正好你休假,我也忙完了,咱出去玩儿一圈,散散心。
我知道,老孔是怕我再出事。想把我放在他眼皮底下。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那走在死亡边缘的一遭到底是意外事故还是故意为之。总之,老孔开着他那辆十五万公里的揽胜带我出发了。
我们两个中年男人在车里,一个人开车,另一个人出神,看着树林和草原、看着山峰和平地,看雨水落下,听风声回荡,一切倒也是难得的清净。
几天之后,我们抵达了一个叫霍里根的小镇。老孔跟着导航把车开到一家酒店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只有三辆车,枯叶被扫成几堆,堆在墙边,墨绿、金黄和深褐交杂在一起,格外好看。老孔走过来说,怎么样,不错吧?这里是小兴安岭余脉,这个季节特别舒服,就是晚上有点冷。我们站在院子里抽了一根烟,各自进屋休息,等待晚饭。
晚饭定的那家餐厅看上去规模庞大但楼宇陈旧,还没到饭点却已经有人在等位,老孔攒的这个局,算上我们一共十二个人,八男四女,这地方喝酒有特别的规矩,什么打一轮翻三番之类的,挺复杂,总之,喝得很猛。饭局一散,几个女性都主动撤了。我们打了三辆车去了会所,大家都借着酒劲儿称兄道弟说一些很亲昵的话,我实在没办法推脱。
看得出来,老孔那几个当地的朋友应该是这里的常客,开了两瓶威士忌,又端上两个果盘,几位公主就婷婷袅袅地挤进了单间。老孔开始左拥右抱地唱歌。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房内的人越来越少,有些人出了门就不再回来,后来,我去了趟洗手间再回到包房,发现房间内只剩下一位叫婷婷的自己在对着大屏幕唱:“我们的爱,过了就不再回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酒劲儿翻上来,我就靠在沙发上休息。过了一会儿,婷婷靠在我身边,问我,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说起小雪,从生病到去世,从我们相识再到我们分离,说起了我的颓丧和整日与“纪念碑”相伴的日子。最开始,她的眼神里还有某种怀疑和轻慢,到后来,她渐渐认真起来,我看见有些东西在她眼中闪动。
过了一会儿,婷婷说,哥,我给你介绍个地方吧,那地方你可能感兴趣,能让你开心点儿。我问,什么地方?她说,哥,你听说过夺舍吗?我摇摇头。她说,反正吧,去那儿的人都是为了玩别的,为了刺激,但是我觉得那地方倒是也适合你。你想不想再见到你妻子?我从靠背上起身,看她,有点拿捏不好她的意思。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对我讲述了关于夺舍的一些事,让我觉得犹如梦幻。
婷婷提到的夺舍是另一家会所的名字,那会所很私密,但发展得却也很庞大,很多城市都有店,只是需要熟人介绍才会有人接待。夺舍其实是道教术语,道家认为意识不死,灵魂不灭,身体不过只是皮囊和躯壳,魂魄和意识可以在不同肉身间周转,所谓夺舍就是指借用他人身体来还阳的一套程序。只不过那家会所取了这个概念,在做些别的事情。
五
“夺舍”的会所在东五环外的一幢独栋里,没有牌匾,门口栅栏上缠着已经凋敝的藤蔓,看起来像个普通人家疏于修缮的别墅。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年女士,谨慎地问了我一些问题之后,开始放松下来。她向我询问了关于肉身的需求,我说,尽量和小雪相似一些。她点点头,问我,“纪念碑”保存完好吗?我说当然。
会所有一群签约的“志愿者”,他们把自己作为为客人盛放灵魂和意识的躯壳,待价而沽。至于到我这里,我拿去的“纪念碑”中的内容会被注入志愿者的大脑,一旦夺舍成功,“借体”所表现和展露出来的状态、习惯、记忆等一切都与本体一模一样,而“借体”的外貌可以根据客人的需求去寻找,也可以先在目前的资料库里进行挑选。
“夺舍”的过程类似于“纪念碑”的逆向实施,纪念碑是提取和留存,夺舍就是注入和重生,夺舍的过程中可以做一些定向的记忆删除,只保留某一部分。客人可以选择的使用时长最短一个月,最长一年,不足一月的按一月收费,抵达一年的时长,必须更换志愿者。夺舍的费用不低,一个月的服务相当于我四五个月的薪水。新用户有一次半价试用机会,现在只需要交付定金,尾款在夺舍结束之后再结。其实,无论多少钱,我都决定一试。
我被带到里面的房间,灯光暗下去,屏幕上投放出9张照片,年纪都和小雪相仿,脸型也相似。我看了看,问,还有吗?服务人员划一下手中的iPad,又出现九张照片。她说,目前根据您的描述和要求筛选的就是这些,如果您没有选中,可以回去等我们的消息。我们会尽力为您寻找。我点了点头,随她出去。离开别墅时,我转头看了看,依旧是那幢半旧的房子,依旧是缠绕着枯藤,窗子落下窗帘,门前偶尔有车辆经过,我想,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我像被点燃了,我觉得一切都重新具备了意义,等待让时间的流逝变得美妙,我终于理解了希望这个词的含义。我的工作重新走上正轨,状态恢复得极快,领导重新把重要选题交给我,我也开始主动约老孔和那一众哥们儿吃饭喝酒。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变化,他们觉得我走出了阴霾,都替我开心,而我从未解释其中原委。
电话是在三周后打来的。周五,我去往会所。
大屏幕上投着两张照片。第一张上的女人看起来很年轻,戴着眼镜,长发束成一个松散的髻扎在脑后,她身上有一种我熟悉的气质,我盯着看了一会儿,错开眼睛,看向第二张。那是一张侧颜的照片,光从人像背后散射过来,能看见女人脖颈上细嫩的绒毛,我不知道是因为布光的巧合与故意,还是某种其它的原因,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瞬间吸引了我,我站在那房间的一片黑暗里,仿佛听见了小雪唤我名字的声音。直到工作人员打开了室内灯,我才从那情绪中脱出来。工作人员问我,怎么样?我抬手指了指右边那张照片。
夺舍就定在第二天。我把小雪的“纪念碑”交给工作人员,就离开了那间屋子,去旁边的休息室喝茶,外面开始下雨,很密,有一种柔和的沙沙声。我起身走去窗边,无数透明的针从天空斜斜射下,然后被黑色地面吞噬。我抬起头,看见车道对面的一幢别墅窗边站着一个女人,穿风衣,背对我,一头长发束成马尾,她静止不动,望着前方,加之玻璃有棕色贴膜,让一切显得幽暗异常,我感觉眼前景象非常诡异,就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却愈发觉得熟悉,而又想不出到底是谁。我正在纳闷,就看见那女人正在转过头,速度极慢,但动作僵硬,我仿佛能听见她脖颈上咔咔作响的声音。她的头发挡住侧脸,但我依然辨认出了轮廓,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垂着头,面对我,然后突然抬起头来。是小雪,没有错的,但脸色如此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我想打开窗子,但这窗子却是完全封闭的,我趴在窗户上向她挥手,她却毫无反应,我的余光突然看见小雪身后的远处又出现了一道影子,那影子慢慢向前浮动,从阴暗处突然显出,我认出那就是那个刚刚躺在里面的夺舍的志愿者。她们两人齐齐抬头望着我,毫无表情,如同两个偶人,我觉得血液上涌,要向后栽倒,右手抓住了沙发靠背的一角。我醒过来,喘着粗气,发现自己的手死死攥住沙发靠垫,脑袋昏昏沉沉,雨还在下,我小心翼翼地向对面望去,那幢房子的窗前空空如也,灯也不曾亮起。我喘着粗气,在一片静谧之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同鼓声。
夺舍是晚上八点完成的。一切很顺利。工作人员对我强调了一些注意事项,他们对我说,按照我的要求以及为了方便与安全,小雪的记忆里只留下了她的个性、习惯以及与我相处的部分,至于她的父母、朋友、同事等等,都已经抹除,如果见到那些人,她不会有所反应,这样不会引起那些人的疑惑,另外,为她植入了一点儿“装饰记忆”,她现在会认为自己在一家美容院里,刚刚做完美容,不会对环境有所疑问。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一味点头。最后,那人对我说,“唤醒”之初,可能会有些反应迟钝的现象,很快就会缓解。另外,这个“志愿者”的工作时长是一个月。下个月15日,你要带她来这里做归还。会有专人通过电话通知你。我又点点头,站起来,走进房间。
她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径直盯着前方。我绕到她身旁,叫她,小雪。我声音里满是怯懦与试探,她抬头看看我,说,老公,你怎么了?我愣了一下,瞬间觉得鼻子有点发酸。那声音极其相似,语气、说话时微妙的停顿,就是小雪无疑,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她这样喊我。她一直看着我,眼神显得古怪,直勾勾地聚焦但却总觉得无比空洞。她盯了我一会儿,说,你没事吧?我缓过神,调整了一下,说,没事,刚刚等你的时候睡着了。
我们开车回家。进了家门,她坐在玄关换鞋,打开鞋柜,盯着她的一排高跟鞋,似乎怔住,又像在回忆,然后又突然熟练地把脱下来的鞋子摆放进柜子深处,像某个程序遭遇突然的卡顿又突然好转那样。她一直不太主动说话,需要我提问,她才会回答,总无端端让我想起手机里的Siri或者等待指令的仆从。
她坐在沙发上,似乎只坐在坐垫边缘,并不倚靠,落地灯在她的右侧,她半低着头,我站在她侧后方,看不清她的眼神聚焦在哪里。房间里静谧异常,原本邻居的孩子每天都会练琴,今天却莫名地悄无声息。我在这巨大的静谧里局促不安,过了一会儿,我试探着说,小雪,你……饿不饿?她朝我转过头,说,有一点儿。我说我去给你煮碗面?她点点头,嘴角慢慢上翘,我知道她在笑,我却不太敢看,径直去了厨房。我一直盯着锅里的水,思绪却一直都在小雪身上,我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多少生出一些悔意,就像一冲动接回家一只小猫小狗,到家发现一切与我想象的不尽相同,现在进退两难。只能祈祷此后一切都会变得顺利。
我把面端去餐桌,小雪挪到桌边,坐下来开始吃面,她吃得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也并不说话,似乎在完成一桩计时考核的任务。很快,面就吃完,汤也喝尽。她拿起碗,走去厨房,放进水槽里。我犹豫了一下,对她说,小雪,你……要不先去洗个澡吧,我来刷碗。她转过头,盯了我一会儿,然后點点头。她走去卧室,打开衣柜,我在一旁看着,她轻车熟路地打开第三个抽屉,翻找自己的内衣和睡衣。
洗手间里的水声哗哗响着,我一直在想,一会同床共枕的时刻到底该如何处理,手里的碗已经翻来覆去冲洗了很久,我一直在走神。小雪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水珠挂在发梢,她站在洗手间门口,用一条巨大的浴巾裹住头发,然后向后一甩,我突然笑起来,这套动作我再熟悉不过,小雪每次洗完澡都会这样做。可能是因为我的笑,她转头看我,我冲她摇摇头,表示没事,她没有说话,走去了卧室。
房内变得更加安静,墙上的挂钟嗒嗒响着,落地灯只照亮一小圈,让客厅里的黑暗更显黑暗。我把茶喝光,决定去洗澡。水很烫,水雾蒸腾起来,阻挡住我的胡思乱想。我擦干身体,走出去,卧室里亮着一盏床头灯,小雪侧卧在阴影里。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盖好被子,关了灯。窗帘缝隙里有光溢进屋子,映在小雪身上,我看见她的身体一起一伏,呼吸均匀。我静静看着她,想抱一抱她,又有些胆怯,最终还是忍住,转过身努力睡去。
小雪一天天恢复,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使用“恢复”这个词,但我的感觉确实就是如此。小雪每天都会更加“正常”一点儿,“自如”一点儿,她不再那么迟钝,那么紧张,那么诡异。她主动说话的次数多起来,也变得爱笑。最让我惊喜的是,我们依然有曾经的那份默契,一点儿都未曾改变,我说一句笑话,她能接住那个梗,我想不出某个我们一起去看过的电影的名字,她想一想就知道我说的到底是哪一部,我们的往事,我们的曾经,我们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她都记得。她是小雪,我告诉自己。我不再犹豫,也不需要再怀疑,我知道,我的小雪就在我眼前,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小雪。我有点庆幸当初自己没有因为睹物思人而扔掉小雪的衣服。
周末,我们一起去逛街、吃饭、看电影,她对外部环境的那种疏离、惶恐和警惕一点点消融,能看得出她应对周遭一切都显得愈发自如,就像一个急速成长的孩子,很快就适应了这个世界。那段日子太过美好,一切都镶嵌着朝阳般的金边。
一个周六的晚上,我们逛街逛累了,选了附近一家餐厅吃饭,小雪点了三文鱼和寿喜锅,然后看着菜单惊喜地问我,这里有你爱吃的酒蒸花蛤,要不要点一份?我使劲点头,觉得心里暖意融融。她记得一切,小雪记得一切,我心里想。我要了一瓶清酒,和小雪慢慢喝。餐厅里每桌都坐满了,但显得很安静,暖黄灯光从每桌顶端照射下来,将人们区隔在一圈圈温暖的光晕里。她夹起一块三文鱼,认真地蘸酱油和芥末,然后轻轻咬下一小口,那样子我再熟悉不过。我剥着银杏,喝着清酒,就那样看着她,几乎目不转睛,她抬起头,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什么。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挠一挠我的手心,笑起来。不知不觉我已喝下大半瓶,不知道是环境使然还是酒精的作用,有些滚烫的东西在我身体里涌动,我看着她,愈发觉得这些天来,她的外貌与小雪越来越相似。我伸出手,拂过她的脸颊,她把我的手捉住,用鼻尖蹭了蹭我的手腕,我清晰无误地感觉到血液在我身体里流窜,然后聚拢到一个部位。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像潮汐像风声,遮蔽周遭一切声响。小雪应该也听见了我心里的呼啸。回家的出租车上,她一直依偎在我怀里,旧日的缱绻在我脑中时隐时现,像勾引也像催逼,我知道我想试探的是什么,但我不知道我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我吻上去的时候,我们都停顿了一秒,然后,一切都交融起来,像水遇到水,像风遇到风。我听见小雪在耳边喊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我感觉颅内像有岩浆淌过,在最后迸裂的时刻,我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扎在小雪的怀里,眼泪不停流淌。她抚摸着我的脖颈和头发,直到我平静下来。
她成了我真正的妻子,我成了她真正的丈夫。
六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月到了。我接到了电话,要求我带小雪回去。我们去往会所。她被单独留在一间房间里,我被带往另一间房间。他们问我,这段时间的状况怎么样?我说,很好。我其实没心思听他们说话,只是一直惦记小雪。可能是看出我的忧心,对方说,不用担心,只是照例检查。然后,他们问了我接下来的想法。我想都没想,就说,我续约。
老孔来我家那天是个周四。晚上九点多,他给我打电话,说,下来搬东西,我出差回来带了一箱酒,给你尝尝。我正在家和小雪一起看电影,没办法,只好下楼。我没有借口不让老孔进屋,于是,我俩各自搬着一箱酒进了电梯。我开门进屋,老孔跟着我把酒搬进厨房,他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水,端着走去沙发,突然愣住。我有点含糊地朝着小雪说,这是老孔,我哥们儿。我不知道该如何介绍小雪,气氛有点儿尴尬。老孔愣了一会,接过话说,回头一起吃饭,挺晚了,我先走了。我送他出门,他走到门外,扭头朝我笑笑,怼了我肩膀一拳。走了。
老孔走后,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想办法把小雪介绍给大家。当然,可能需要一些方式方法,需要循序渐进。既然老孔意外撞见了,我那帮哥们儿也就都知道了,我决定先和老孔说清楚。
周六晚上,我约老孔去了我们常去的那家精酿酒馆,他以为我会把那几个兄弟都叫上,进门之后有些诧异。我说,今天就咱俩,有点儿事和你说。他捏起两根薯条扔进嘴里,看着我。我说,那天晚上,你去我家……话还没说完,他就一脸坏笑地说,对啊,那是怎么回事啊?我没做铺垫,直接说,那是小雪。老孔正举着酒杯喝酒,瞬间呆住,他把酒杯放下,唇边挂着一圈啤酒沫儿,他看着我,似乎我是一个疯子,过了一会儿,他才张口,说,你什么意思?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把我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我给他讲了什么叫做夺舍,也讲了我和小雪快乐的生活,最终,我对他说,我准备把小雪重新介绍给我的朋友,你是第一个。
我点的是个套餐,四种风格的啤酒放在一个木头托盘上,颜色由浅到深,每次,我们都会喝两轮,但今天,老孔的酒只喝下去那半杯,之后就再没碰过。气氛异常尴尬,他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有同情、失落、悲伤,甚至还有一点儿愤怒,我对他举杯,他还那样看着我,我把火腿和坚果推到他面前,他依然那样看着我,我只能自己喝酒。第二杯还没喝完,老孔就站起来走了。我知道这不会太顺利,但我还是决定依然按照计划推进。
我没在群里通知,我一个一个分别给其他那几个哥们打了电话。我是最后一个到的,烤肉店门口已经坐满了等座的客人,店里乱哄哄的,一桌上彼此说话都得扯着嗓子,我带着小雪在人群中蜿蜒穿过,坐下来。我那几个哥们面面相觑,有人开始嬉皮笑臉地打招呼。我对大家说,这是小雪。大家都愣住。显然,老孔并没有和大家讲。我想,正好,由我来讲。
大家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沉默开始蔓延,还好被及时收住,有人开始端起盘子说,吃肉吃肉。牛肋条铺上去,瞬间变了色。第一轮点的菜刚打扫光,就有人提议说差不多了吧,我们就干了杯中酒吧。所有人都附和。大家干了一杯,窸窸窣窣地散了。临分手的时候,有人扭头看着我又看看小雪,欲言又止,我也没有说话。我觉得我做了该做的事,我无法控制别人的想法。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岳父岳母家,自己一个人去的。我想,如果小雪能够回到我的身边,重新给我带来快乐,那么也就应该能回到他们身边,给他们带去安慰,只需要重新植入和唤起她对父母的记忆就是了。
岳父似乎兴致不错,说早晨去钓了鱼,中午做了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对老人说起小雪的事情。正沉默着,却听见岳父说,你应该有个伴儿。我嚅嚅喏喏了半天,最后,我还是决定说出一切,我说,爸妈,如果小雪能回到你们身边,你们高兴吗?两位老人呆呆望着我。我把一切都说了,我说,小雪的记忆里没有你们的那部分,但是还记得我的那部分,她记得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我们现在生活得就像以前一样。你们愿意见见她吗?如果你们愿意接受,也可以让她记起你们的。我岳母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捂住脸,走去了卧室。长久的安静之后,我听见岳父叹了口气。
似乎没有人能接受这一切,除了我。必须说,我有些后悔将小雪的事告诉了身边的人,或者,我应该用些更委婉的方式,不知道,可能无论怎样,他们都注定无法接受吧。在那之后,我又联系过老孔和其他几个哥们儿,老孔没接电话也没回消息,我在群里说大家聚聚,要不就没人响应,要不就是纷纷推脱有事,我就大致也明白是什么情况了。我再去岳父母家,老人的态度也变得不同于往常,那大面积的沉默中,我觉得有驱逐的意思。不知怎么,我的父母也知道了小雪的事,一天晚上,他们突然来到我家,站在客厅里,我指着小雪为他们做介绍,但他们似乎不愿靠近,眼神里交织着厌恶和恐惧。我妈把我拉到楼道里,问我,到底怎么回事?语气里恶狠狠的。我爸站在一旁抽烟。声控灯一会儿亮起一会儿灭掉。我始终没有说话。
在那之后,我妈整日给我打电话,我拒接,她就再拨。实在熬不过去,我就接起来,她在那边大声嚷嚷要我去医院看病,几近歇斯底里。有几次,我实在气不过,和她在电话里吵起来,有同事经过,斜着眼睛惊讶地看我。
我不想让小雪感到压力,更不想破坏掉我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生活,但我生活中的另外那些部分似乎开始无法遏制地分崩离析。
风言风语是挡不住的,终究会四处流窜,我看得出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里溢出了微妙的变化。有两次,在洗手间里,我坐在马桶上隔着隔板听见几个同事在议论我,言辞中间杂猥琐的笑。我的领导开始找我谈话,要我休个假把家里事处理好,我没答应,他就说要给我调岗,最后,我们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突然急转直下变成这般模样,原本,我有朋友,有家人,有工作,但现在,突然之間,一切都离我而去。我还有什么?我只有小雪。我不能没有小雪。我觉得再任凭那些人这样闹下去,小雪会出事,我会失去她——第二次失去她,我的生活就真的彻底崩塌了。我要保护我的生活。这没什么需要犹豫的。
七
我开始收拾东西,简单的换洗衣物、钱、贵重物品、“纪念碑”。小雪一边整理箱子,一边问我,我们要去哪?我说,我们出门旅行一段时间。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们开车上路。
我的目的地在四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小城。当年,我和小雪出去旅行,曾经去过那里,在一家民宿住下,感觉很好。那里平时也没有太多游客,现在这个寒冷季节里,更应该无人打扰。我想先到那里落脚几天,再做打算。
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晚上了,这里和我预计的一样,没有游客,几乎称得上荒凉。除了几棵松柏绿着,其它地方都已经枯黄一片。老板娘走出来接待我们,她还记得我。这栋小楼一共五间卧室,只有我和小雪两位客人。我们把东西放置妥当,衣服挂进衣柜,坐下来休息。小雪给我泡了杯茶,我坐在窗前的沙发上慢慢喝。这周围没有其它建筑物遮挡,从三楼望出去就能清晰无误地看见天际线,过了一会儿,天色彻底黑成一片,我和小雪决定出门走走,吃些东西。
老板娘从银台后面抬起头,说,我也没吃饭,我做点儿饭我们一起吃吧?我点头感谢,老板娘和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询问我们接下来的旅程安排和计划。我说,没什么计划,一直很疲惫,辞了工作,浪荡一阵再做安排。老板娘盛了一碗汤,说,怎么想起在这个季节来这里?根本没有人。我说,就是因为不想见任何人。她似乎很善解人意地笑一笑,说,那挺好,那挺好。我们三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桌上只有碗筷磕碰的清脆响声,灯火映照,火炉灼灼,一切显得暖意融融。过了一会儿,我对老板娘说,如果在你这里长租,是什么费用?或者这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能够长租?老板娘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段淡季会一直持续到春天,这几个月里根本没有客人。我也想借这段时间休息一阵,但这离不开人,如果你愿意,可以帮我在这里照顾一下房子,你也不用付给我额外的费用,我也不用付给你工资。怎么样?我听得欣喜,觉得这简直算是最近这一段来最好的消息,赶紧答应下来。
老板娘在两天后离开,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和我们打招呼,只是在前台留下一张字条,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也顺便做了告别。我把钥匙揣进口袋,走到门口,这里地势很高,从这个角度望下去,一片薄雾之中,自有苍茫美感。我从未觉得如此自由,这天地间只有我和小雪。不会有人打扰,不会有人指指点点,没有人能够拆散我们。
我在这栋房子里走了一遍,四处查看一番,这里有储存的粮食,地窖里有蔬菜和鸡蛋,冰柜里有肉类,如果愿意,一段日子里我们几乎可以闭门不出。这周围有山有湖,白日有云,夜晚有露,宛若仙境。我和小雪安静地住下来,心无旁骛。一个月过去了,我适应甚至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有时,我甚至觉得,我的人生从这里才算重新开始,此前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抵达此时此刻此处。我的手机偶尔还会响起来,有时是老孔,有时是我和小雪的父母,有时是夺舍会所的座机,我不接听也不挂断,就静静等待着屏幕自己暗下去。又过了一阵子,我干脆不再给手机充电。
不再有人和事的搅扰,时间突然间开始自我繁殖,每日里涌出一团一团的空白等着我们填补。我倒并不觉得无事可做,我对小雪有说不完的话,在炉火旁,在湖水边,在山崖上,我一次次问她,小雪,你记不记得我们大学时如何如何,你记不记得那一次我们一起去日本时怎样怎样。她都记得,真的,都记得。于是,我们就一起落入记忆的湖底,沉醉得忘记了时间。
进入隆冬,时间变得更加滞重,充满漫长的停顿,雪层层落下,并不融化,将一切封冻。我不再能听见鸟鸣,也不再能看见小动物的身影,这风雪荒原中,只有我和小雪。我本以为这样不受打扰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至少会持续过整个冬天,但我却觉得我的小雪慢慢出现了异样。
最初,小雪开始变得更安静,她很少说话,经常裹着那件粗线毛衣外套坐在暖炉旁出神,像一棵被冻坏的植物。有时,我叫她几次,她才反应过来,犹如突然惊醒,游荡的魂魄重新附着。她“醒来”之后倒是一切如常,只是偶尔在聊天时走神,说话的声音仿佛一盘陈旧的磁带或者文件损毁的音频,有时拖着长音,有时又急促地将所有词句都堆叠在一起,像被谁偷偷按下了慢放、快进键。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更加频繁地和她说话,让她聚精会神于我们谈论的内容,但有时,我去做饭,再回到她身边的时候,还是会看见小雪坐在桌边出神,眼睛像聚焦于窗外某物,又像散射于无限的虚无。我只能轻轻呼唤她的名字,生怕惊扰了她,像为一个受惊的孩子叫魂。于是,我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如今,我的生活已经不再与外部有什么关联,我觉得也并不需要与外部发生联系,在这片山水环抱、云雾缭绕的净土,只有我们两个已经足够。但我无法遏制地生出隐隐忧心,觉得不知哪天,小雪就会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具我不认识的皮囊。
即便我再留意,我也不可能每一分每一秒都盯着她。我看着她一次次出神的时间越来越长,无计可施。只有当她回忆起我们的过往,笑起来,我才能放下心地确认,这就是我的小雪。有时,她睡着以后,我在一旁使劲盯着她看,几乎不错开眼珠,像着魔。以前,她睡觉很轻,腹部一起一伏,像个乖巧的小动物,但现在,有时她似乎挣扎于某些狰狞的梦境,眼珠在眼皮下剧烈抖动,牙齿不停彼此碾磨,发出尖利的刮擦之声,我甚至担心她会将自己的牙齿咬碎。有时,她会在被子下剧烈发抖,我犹豫着是否要唤醒她的时候,又恢复如常,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疲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山里的冬季像某种形式的永恒,一切坚固得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变化,但我却觉得我心里原本结实的某些东西发出了窸窸窣窣的碎裂声响。那天,我外出捡柴火回家,小雪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一楼客厅的饭桌边。我喊了她一声,也没见回应。
我把树枝放下,径直上楼,两个我们常用的房间里都不见她的身影,我转头去了洗手间,门没有上锁,错开一条缝隙,我隐约听到里面有动静,我刚要喊小雪的名字,大脑中却有个声音将我止住。我侧过身,从门缝向里看,小雪正站在镜子面前,望着自己。她嘴角向下扯着,眯着眼睛,近乎褐色的眼袋凸显在眼底,她像是盯着一个仇人,胸腔一起一伏,眼神中交杂仇恨和迷惑,我感觉血液上涌,我甚至担心自己的心跳会被小雪听见,我扶住門框,几乎屏住呼吸,继续盯着她。只见她开始使劲揪着自己的面颊,像是那上面有什么令人厌恶的赘物,然后,她突然定住不动,开始用指甲抠自己的眼眶边缘,又将头发扒开,使劲抠着头皮,如此反复数次,仿佛要将什么撕开、揭去。过了一会儿,小雪停下来,向后退了两步,盯住镜中的自己,五官似乎不受控地抖动,不同的表情在她脸上窜来窜去,不停变换,狂喜、悲戚、愤怒、惊惧,像一种乖张的表演练习,然后她对着镜子侧过身,想要观察自己的后背,但始终不得法,于是,又朝另一个方向转过身,一抬头,却从门缝中看见了我。那一瞬间,我像是正在做什么坏事被抓了包,本能地闪到墙壁后,我靠在墙壁上喘气,想,我该做些什么?那几秒钟如此漫长。我下定决心转身推开了门。
小雪就站在门内,几乎和我撞个满怀,她懵懂地看我,说,你回来了?我愣愣看她,她的脸色恢复如常,平静、和善,似乎擦过面霜,有一股淡的雅香气,头发扎成松散的马尾。她应该是看出我的异样,又问我,你怎么了?然后从我身边走过,下了楼,我回头说了一句,没什么,以为你没在家。然后也跟着她下了楼。
风雪刮了一天,雪又积起很厚,我有点儿担心木质屋顶破损的那一角会不会被积雪压垮。等雪小下来,我搬了梯子把屋顶的雪都扫了下来。晚上,电压开始变得不太稳定,灯闪烁明灭,看起来随时会停电。我们干脆提早上床。可能是扫雪的时候受了风寒,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太舒服,我翻出来一片阿司匹林吞下去,又喝了几口滚烫的茶,蒙上被子睡觉。也许是因为风声,也许是因为有点儿发烧,一直睡不实,总觉得踏在梦境边缘,无法沉入梦里,又无法回到现实,头脑里纷乱不堪。我使劲闭着眼睛,但愈发觉得烦躁,我决定起身去喝点儿水。我睁开眼,发现小雪那半边床是空的,我扭身,只见她呆立在我身边,直勾勾望着我。那一瞬间,我几乎魂飞魄散,强忍着才没有喊出声。小雪显然没有意识到我醒过来,她转身向屋外走去,胳膊和脚步顺拐,蹒跚又僵硬,我不知道她是在梦游还是怎样,我不敢叫她,就起身跟上。
她慢慢走到大门,拧开锁,走到门外。雪已经小了,但依然很密,风刮起来,细小的雪花在月光映衬之下闪闪发亮,像无数荧光斑点。小雪就站在那一片上下翻飞的光点中,一动不动。风彻底吹乱了她的头发,犹如一团飘飞的黑絮。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和应对眼前的一切,这是不可辩驳的现实又似无法解释的梦境。小雪抬起头望着夜空,我顺着同样的方向望过去,只看见如黑板的天空映着无数雪片。过了一会儿,小雪垂下头,转身走进房内,经过我时,我感到一股寒意。她慢慢走上楼,我才注意到,她并没有穿鞋,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我没有上楼,走去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我捧着杯子慢慢全部喝下也没有感到暖和过来。第二天一早,我在楼下的沙发上醒过来,时间还早,我裹着毯子蹑手蹑脚地上楼,走去洗手间,经过卧室的时候,小雪睡得还很熟。我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返回楼下做早餐。正在煮面的时候,小雪走下来,神情慵懒地问我,你今天起得这么早?毫无异样。我点点头,把早餐端到桌上,小雪低头吃饭,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雪已经停了,阳光毫不吝惜地洒下来,一切亮得刺眼。小雪歪过头看着窗外,阳光折射过雪地,给她的脸上镶嵌上一道金边。我能看见她额头上细嫩的绒毛。我不知道我还能这样与小雪平静地相处多久,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些什么。我只是不可遏制地感觉,小雪在渐渐离我而去。
八
我们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小雪走神的次数也越来越密,开始三五天一次,后来一天一次,再之后,变成一天几次。她往复于正常与失常之间,通常这转换缺乏过程,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状态,在瞬间就切换完成。我开始变得习惯,但只是她每一次走神时,我都会担心她是否还能“回来”。在小雪不走神的时候,我还是会努力多和她说说话,说说我们的过往,一起经历的一切,但我渐渐从她眼中看出了迷茫、懵懂和不解,她盯着我的时候愈发不聚焦,当我喊她的名字,她会回过眼神,凝视我,却像凝视一个陌生人,然后会虚起眼睛,像研判,但那眼神里有彻骨的寒意。
新年即将来临,我决定出门采购。回到住处,小雪似乎变得非常疲惫,她瘫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几乎一动不动,整个下午,她都躺在沙发上睡觉。傍晚,她才恢复精力,但仍然处于走神之中,我叫了她几次,她都像应激反应般回过头看我,面无表情,眸子里罩着一层雾气。
晚饭时间,我把菜摆在桌子上,扶着她在桌边坐好,锅慢慢沸腾,涌出大团蒸汽,让小雪的表情变得朦胧莫测。我举起杯,对她说,我们干杯好不好?新年快乐。她机械地抬起手臂,拿起杯子,和我碰杯。她抿下一口白葡萄酒,然后自己盛火锅调料,她动作缓慢,但又好像缺乏对距离的判断,勺子碰上碗沿,汤汁洒到桌上,我看着她在碗里加了麻酱、韭花和蚝油,搅拌起来,最后,伸手抓起一撮香菜丢进碗里。
我突然间觉得灵魂出窍。
小雪是不吃香菜的,无论如何都不吃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不吃香菜是一种基因突变,因为这些人的嗅觉基因中有一条名为OR6A2的基因,会对香菜里的醛类化合物特别敏感,会觉得香菜的气味像肥皂或者烂泥巴的臭味。“这不是我们矫情。”小雪每一次都要对我强调,“世界上有七分之一的人吃不了香菜”。
现在,小雪就坐在离我一臂之遥的地方,大口吞食着裹满香菜末的肉片。我盯着她,她却并不看我,茫然地盯着桌面,肉把她的嘴撑得鼓胀起来,她在努力咀嚼,酱汁从她的唇边溢出来,停留在下巴上,嘴唇翕张之间,我看见她齿缝间塞着绿色的香菜叶子。我没有心思再继续吃饭,只靠在椅背上盯着她,但她似乎并没有留意到我,继续机械地咀嚼吞咽。我看着她,越来越感到害怕,她似乎有些不知餍足,一直在向嘴里塞进食物,速度也越来越快。我叫她,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这空间里只有她自己一样。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从身后抱住她,拢住她的胳膊,她轻微挣扎了一会儿,平静下来,突然又挣扎着起身,奔向厕所。我跟过去,看见她趴在马桶上呕吐,我帮她束起头发,又倒了杯水给她漱口。她喉咙里咕哝了一阵,站起身走出去。她又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站在外面的台阶上,望着漆黑的夜空。风照例刮起来,呼啸作响,偶尔能听见密林深处传来某种鸟禽的悲怆喉音。
我冲着她喊,小雪,小雪,一次又一次,声音渐渐高起来,但她仍没有反应。我有点失控,双手拽住她的肩膀把她扭转过来,我盯着她,大声喊她——小雪!她的脸部肌肉突然松垮下去,抬起眼皮看我,我以为她要开口,却看见她的眼珠开始不停上下抖动,且越来越快,紧接着,她的身体也开始抖动起来,犹如癫痫。我吓得后退了几步,小雪却止住了颤抖。她平静下来,然后四处看看,那眼神好像自己突然降临到一个全然陌生之地,她尖利地喊叫起来,开始向树林的方向跑去。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靠在墙上大口喘气,直到她的身影隐没进树林,我才缓过神追上去。
冷空气像刀刃般割着我的气管和肺叶,但小雪似乎体力充沛,她一直奔突,犹如一只熟悉这片树林的兽。不知跑了多久,我终于看见她停下来了,我努力跑过去,快到她身后才发现,她伫立在一片山崖的边缘,月光之下,留下一片黑色的小小剪影。我叫她,小雪!小雪!你回来!她缓缓转过身,歪着头看我,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她低声说,我是谁?我是谁?然后开始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呜咽。我向她慢慢走過去,伸出手,说,小雪,你走过来,好不好?但只见她抬起头,直勾勾瞪着我,然后像是看见了某种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惧的东西。她突然间向后仰倒身体,那剪影从山崖上消失的瞬间,我看见一轮巨大的月亮,几乎占满半边天空。
我奔到悬崖边,弓着腰向下看,只能看见一片浓黑笼罩谷底,我抬起头,刚刚还挂在天边的硕大月亮现在却戏弄般地躲到浓云背后。我大哭起来,跪倒在地,大声喊着小雪,除了空谷回音,没有一丝其它声响。我跑回旅馆,翻找出手机才意识到根本来不及等待充电,而固定电话的线又被雪压断了,我一直未曾修理。我开上车奔向最近的镇子,找到镇上的派出所,冲进去大声告诉他们小雪坠崖的事。两个警察狐疑地看我,又看看彼此,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出那个民宿旅馆的住址,他们又狐疑地看看彼此,依然显得很平静,似乎没有要行动的意思。我发了火,冲着他们大声嚷嚷,我把桌上堆着的文件掀翻在地,还摔了一个暖水瓶。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警察气愤地站起来指着我刚要说什么,就被年长的警察喝住,然后,他转身对我说,走吧,去看看。
我们在悬崖边停下。我窜下车,跑到崖边,指着下面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就从这里摔下去的,你们要去找啊!警察距离我很远,静静地看着我。年轻的那个双手插兜踱到我身边,歪过身子向下看了看,然后冲着年长的摇摇头。我有点疑惑,只见年长的警察走回车上打开了远光灯。我扭头朝山下看,却发现,山下并不是悬崖,而是另一片宽阔的平面,像台阶般与我脚下的大地相连,而且上下仅有两三米的落差。我愣住,四处张望一圈,确定无疑这就是小雪坠崖的地点,我来回走了几趟,愈发迷惑。
年轻警察踱过来问我,你说你这一段住在哪里?我伸手朝北方指一指。他示意我带路。我们向后走,慢慢钻出了树林。此时,天空已经露出微微曦光,万物被包裹在一片浅浅的灰色之中。我一直居住的那幢民宿旅馆的小楼,却变成了一片残垣断瓦,犹如废墟。
我走上前,看着那一堆歪斜的梁柱和残破的窗户,瞠目结舌。年轻警察把脸贴到窗洞前,向里看了一会儿,又和年长警察耳语了几句,然后对我说,我们带你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我已经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头脑发胀,一片混沌。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坐在车里,行驶在路上了。和来时不同,这一次,年轻的警察就坐在我的旁边。
等我发现自己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围住,我意识到一些什么,想要挣脱出去,但被几个人拦住,我推搡着他们,向后扭身,即将够到门把手的时候,我感到右臂一阵刺痛,我转过头,看见一张戴着巨大口罩的脸。
九
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回头,看见小雪正对我笑,手上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我满心惊讶地问她,你去哪里了?她伸出食指放到自己唇边,示意我安静下来。我端起咖啡喝下一口,发觉很甜,然后听见小雪轻声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被这突然的变化摄住,问她,你要去哪?她摇摇头,不说话,笑得很甜美。我盯着她看,只觉得她的脸突然间变得很模糊,像是在高频次地抖动,那面容一会儿像是小雪,一会儿又变得陌生,就在那接连不断的转换之中,我看见一帧狞笑般的表情。
我大叫着醒过来,却听见一个男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挣扎着循声去找,转过头看见了老孔的脸。
出院手續是老孔去办的,我只需要坐在休息区等。我上了他的车,对他说,我的车怎么办?他看看我,没说话,拧了钥匙。开出一段,我又问他,那我的车怎么办?他轻轻叹了口气,说,一会路过的时候,让你自己看看。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没再说话。过了十几分钟,他在一个修车厂门口停下,对着前面努努下巴。我看过去,发现我的车就停在不远处,鼻子右侧凹进去一大块,叶子板也陷进去了,尾灯那里成了一个窟窿。我无论如何都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时候把车搞成了这个样子。我不敢再问问题,生怕遭遇更多连我自己都解释不了的事,那会让一切显得更糟。
天黑以后,我们到了家,小雪的父母和我父母都在我家等我,可能是老孔提前给他们打了电话,我也没有细问,只见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老人们在照顾老孔吃饭,我坐在一边捧着一碗汤慢慢喝。小雪的父亲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抬起头,看见我妈坐在沙发上抹泪。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我对他们讲起的夺舍,是否还记得那个小雪。我想问问他们,但又碍于眼前环境,还是决定暂时闭口不言。
我父母陪我住了几天,我坚持让他们回去自己的家。可能是看我恢复得不错,也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胡言乱语,最终,他们走了。我几乎迫不及待地翻出夺舍会所的电话拨过去,电话那端毫无声息,过了很久,才出现一个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我打了辆车赶去那里,绕到正门,就看见了那些锈迹斑驳的护栏,护栏上纠缠的藤蔓,都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按了门铃,没人应答。我推了门,发现外面的院门并没有锁,再向里走,房门也可以推开,里面堆着木料和几个油漆桶,没有任何起居痕迹。房内电梯不能使用,我从楼梯上楼,所有房间都转了一圈,四处空空如也,像烂尾的工地。我回到一楼,望着窗外出神,我觉得记忆向我倾倒过来,让我不堪重负。我就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就在那一刻,隐隐地看见对面别墅的窗子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就像我曾经来这里等待夺舍完成时,做过的那个梦一模一样,她这一次没有转过头,但我仍然知道那就是小雪。我看见她走出去,走到院子里,又穿过院子走到路上。我大声喊着小雪的名字,一些灰尘从横梁上震落,我拉开门追上去。
小雪已经走出很远,走到了河边,她在远处回头望我,像是查看又像是召唤。太阳西沉,巨大的红轮挂在天边,但并不刺眼。小雪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即将隐没进光里。我开始奔跑起来,向着她的方向,但她却不见踪影。我跑上坡道,跑过小桥,跑下堤岸边的楼梯,又跑上桥边的柏油路,我越跑越快,不再为了哪个目标,也不再知道方向,只是不停地奔跑,将树、风、时间和记忆都甩在身后,不知跑了多久,我慢慢停下来喘息,我转过头,看见半轮红日融化进河水里,让整条河流泛起橙色的光,波光粼粼,我觉得自己的大脑中也像眼前的河面一样,沸腾,荡漾,犹如水面下正藏匿着无数条奋力游弋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