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乌鸫鸟

2023-05-30 15:12:56章雨恬
特区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黑痣

伟平不喜欢久爱身上的黑痣。这点久爱非常清楚。

黑痣长在久爱左腿根处靠后的地方,四厘米长,两厘米宽,椭圆形,深褐色,看起来像是个大一点的枣核。生长的位置隐蔽,平常穿着衣服,外人根本瞧不见,如果不借助镜子,就连久爱自己,也很难看清楚黑痣的模样。那天,厚重的灰丝绒电动窗帘紧紧闭合,深红的卡罗拉玫瑰连同喝了一半的红酒随意地摆在酒店的圆几上,水晶吊灯被调到最暗的一挡,散发出微弱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暖黄色光芒。有关情爱的气氛都已烘托到位,伟平像是一个成熟的猎手,时而诱哄,时而催促,几番来回久爱便脱下了衣服,羞涩地躺到床上,把头扭到一边。思想准备都已做好,但伟平迟迟没有动静,久爱转过头,看到伟平一脸凝重地盯着她的下身,两只手僵僵地挂在皮带上,像两个笨头笨脑的绳结。

“看什么呢?”久爱低下头,抬起脚丫,轻轻蹭了下伟平的肚子。

“你这里……是痣吗?”伟平的手指往黑痣上戳了戳,久爱的大腿根也随着抖了抖,那个部位并不喜欢被人触碰。

“嗯,胎记,一出生就有了。”久爱坐起来,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

“哦,去得掉吗?”伟平问。

换了新的姿势,黑痣已经被牢牢压在身下,但久爱还是觉得伟平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往那处撞。

“没想过,不痛不痒的,去掉干嘛?”久爱说。

“说的也是。”伟平笑了笑,眼神却瞟向了别处。

“你……”

“我……”

“滴滴滴。”

三种声音同时在房间里响起。久爱张了张嘴,问:“你的电话?”

“哦,我的电话。”伟平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找起了手机。圆几上、沙发上都没有,伟平提起靠背上的外套,手机从外套的口袋里滑落,掉到地毯上,发出一记闷响。“滴滴滴”的提示音仍在继续。

“喂?你哪位?

“对,是我,现在就开始吗?

“没事,没事,我马上就到。”

伟平左手接着电话,右手已经伸入外套的袖管,左手的电话一挂,另一只袖管就被迅速塞满了。

“久爱,公司里临时有事,我必须得过去。”伟平系好皮带扣,脸上堆起了一个虚浮的笑容。

“嗯,你忙吧。”

伟平换上皮鞋,拿起公文包和车钥匙,走到房间门口,又停下来,回过头,看着久爱的眼睛,说:“久爱,真不好意思,我们的事,还是等下次吧。”

久爱点点头,对伟平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她发现伟平好像一直都是同时做两件事,打电话的时候穿衣服,讲话的时候系皮带,约会的时候要赶回公司。时间这么紧凑,伟平力所能及地做了他该做的每一件事。

“嘭”房间的门被关上了。久爱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拎起凳子上的连衣裙,在空气中抖了抖,一股脑儿地套到了头上。连衣裙是缎面的,背后是绑带设计,两条粉红色的丝带交叉缠绕着,性感中带了一丝俏皮。这么出格的衣服,久爱当初头脑一热从直播间抢下,买回来后只在表姐的婚礼上匆匆穿过一次,平时绝对不好意思穿出门。但吴爱萍一听说她今天出门是要和伟平约会,便勒令她换掉身上的廓形牛仔裙,穿上这件“顶洋气”的裙子。

久爱走进卫生间,背对镜子扯着丝带系蝴蝶结。头要尽可能地往后扭,又得方便两只手操作。好不容易系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蝴蝶结,久爱感觉身体已拧成了一股麻花。二十九岁的身体,到底不像年轻时那么好使唤,一个动作做久了,就觉得浑身上下不得劲儿。微微舒展了一下肩背,久爱看向面前的镜子——宽大的镜面中,站着一个穿着烟粉色连衣裙的女人,轻柔的薄纱宛如烟霞团簇在胸前,背上的蝴蝶结灵动飞扬,久爱在原地转了个圈,觉得自己也要幻化成一只粉蝶翩然飞走了。

好吧,如果看得再仔细一点,那就必须承认这不是一只美丽轻盈的粉蝶,而是一只长相还算过关、身材略有些胖的粉蝶。很多见过久爱的人都夸她五官有点像日本女星桥本环奈,但久爱清楚,那绝对是胖了三十斤的桥本环奈。久爱曾下定决心要减肥,瑜伽游泳蛋白粉齐上阵,哼哧哼哧一个多月,体重就掉了一斤,一泄气放纵了一个星期,体重噌噌上涨了五斤。

久爱抬起手臂,露出腋下两团被勒出来的副乳,像两绺猪油,随时都要从她身体上滴落,转过身看更是灾难,粉红色的丝带紧紧交缠,后背看起来就像一块被切了十字花刀的五花肉。既然已经出现了不完美的裂缝,粉饰太平就显得很没必要。久爱索性抬起大腿,露出了大腿根处的黑痣。许久没有注意,久爱惊觉黑痣似乎比上次看到的大了一点儿,就连上面的毛也长了不少,每根足有三四厘米长,蔫蔫地倒在一边,像一块扯不掉的黑色不干胶。

这样一块大黑痣,无怪乎伟平嫌弃,久爱自己看了也觉得不太美观,她把手盖在黑痣上,镜中的她的大腿就恢复成了光洁粉白的样子,她再把手拿开,黑痣又张牙舞爪地出现在大腿上。

钥匙对准锁孔,微微一转,久爱拧开了门把手,轻手轻脚地进去,再把门轻轻带上。高跟鞋才刚刚脱下,吴爱萍就像幽灵一样从厨房里钻出来。

“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久爱不用看,都知道吴爱萍的脸上定写满了失望。“现在怎么就不能回来?”久爱瞥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鐘,四点四十五分,“你看,现在回来还能陪你吃晚饭。”

“陪我吃饭顶什么用?你要是天天在家陪我吃饭,我倒该是心慌了。”吴爱萍摘下沾水的塑料手套,挂到挂钩上,“今天不是520吗?你们小年轻最爱过的‘我爱你节,你和伟平过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他公司有事,就中午一起吃了顿饭。”久爱把脱掉的高跟鞋踢到鞋柜底下。

“那你下午去干嘛了?”吴爱萍脸上仍然是狐疑的表情。

“逛商场,五一发了购物卡,我拿到商场里买了瓶化妆水。”久爱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摸出一瓶还没拆封的兰蔻精华水——这是她上礼拜托出公差的同事去机场免税店带的,昨天才刚刚拿到手,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伟平也是,心思干嘛这么扑在工作上?上次过来,前后才坐了一小时,就接了三个公司的电话。”吴爱萍走近,把久爱的高跟鞋从柜底拿出来,摆到鞋柜的空格里,“不过这话也得说回来,他如果不是爱工作,这么好的条件,也不会白白剩给你了。你看看你表姐,大专毕业都能找个家里办厂的老公,你还不赶紧加把劲儿。”

捧伟平是个宝,贬她是棵草,还要硬扯上表姐的婚姻,久爱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伟平是个宝又怎么了?现在还不是和她这棵草绑在一起?久爱撇了撇嘴,拎起鞋柜上的手提包,不理会吴爱萍的叨叨,径直走入卧室,带上门,这才觉得整个世界清静下来。

伟平是她交往过的第二个男朋友,三十一岁,身高一米七五,目前在一家蛮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当业务经理。但这些条件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伟平是杭州本地人,在滨江和余杭各有一套房,平时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奥迪A6,这些在吴爱萍那里很加分。

和第一任男友小李分手后的六年来,久爱经历了不下五十次的相亲,这五十次只包括线下见面的,线上加个好友聊一两天就没影儿的,久爱都记不清有多少个了。虽然这个数字听起来有些夸张,但把这五十次平均到六年当中,不过是一两个月见一次新人的频率,和她所在的相亲群里的那些资深VIP客户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刚开始相亲的那段时间,久爱对自己还蛮有自信,她平时就在民政局的婚登处工作,每天都要接待新人领证,从来没有把结婚视作一项艰难的任务。就好像铁锅有铁盖配,铜锅有铜盖配,电磁锅也有专用玻璃盖,什么样的人都能找到另一半。但等到身边的同事一个个宣布结婚,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成了同期进来的同事中唯一的剩女,就好像长期攻克某种病毒的医生发现自己突然患病,教学生识字的老师发现自己突然变成文盲,久爱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在久爱相亲过的人里,有几位差一点儿就成了久爱的男朋友,但基本都因为无房无车或是收入不高的客观经济原因被吴爱萍一票否决。按吴爱萍的话来讲,久爱必须得找一个比她“高半头”的男朋友。什么是“高半头”?就是久爱贷款买了一个小户型公寓,男方至少得全款拥有一套三室一厅住宅;久爱有一辆丰田代步车,男方至少得有一辆比丰田更大牌的汽车;久爱在民政局工作,年收入十多万,男方如果也在体制内工作,年收入至少得达到十五万,如果不在体制内,那起码得有二十万的年薪……单看这些要求,没有哪一项很不合理,但把这些要求加起来投入相亲市场,却筛选不出几个合适的对象。相貌堂堂的人身高不足,有钱有房的人没有学历,工作体面的人已是二婚。相亲这么久,久爱也算是看明白了,只寄希望于相亲的人基本都是现实中被挑剩的,有胳膊就没腿,有眼睛就没鼻子,想找一个各方面都称心如意的人就如同大海捞针。在未来科技城工作的程序员小刘,曾经是最符合要求的人选。小刘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但学历和薪资都高,在闲林有套小户型住宅。两人相亲了三个多月,几次见面的开销基本AA。吴爱萍知道后,骂久爱冤大头,哪有和男人抢着付钱的道理。久爱撇撇嘴,说AA怎么了,不是都倡导男女平等。虽然在吴爱萍面前许下“豪言壮语”,但之后久爱和小刘见面都没有主动结账,两三次后,小刘的态度明显冷下去了。

伟平不是婚介公司推荐给久爱的,而是吴爱萍的老姐妹周阿姨介绍她认识的。周阿姨和吴爱萍一样,都是在老家无牵无挂、跟随子女来杭生活的温州人,两人在广场舞队中一结识,靠着一口乡音迅速成了好闺蜜。周阿姨的女儿前年结婚,老公是个在建设银行上班的东北人。去年两口子生了个儿子,周阿姨平时就帮着带外孙,有时候上久爱家里玩,也会把外孙一并带来,让吴爱萍很是羡慕。大概是听多了吴爱萍对久爱的催婚,周阿姨在听说邻居家有个未婚的、做房地产生意的外甥后,迅速动了牵线搭桥的心思,安排了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那天久爱在吴爱萍的耳提面命下,去了城西银泰的叶马餐厅。城西银泰的这几家餐厅中,久爱最熟悉的是新白鹿餐厅和绿茶餐厅,两家都是主打杭帮菜的平价餐厅,一顿饭四五个菜,不过一百来块,很适合第一次见面。来之前伟平在微信上问久爱想吃什么菜,久爱随口说了句杭帮菜,以为伟平会选新白鹿或绿茶,没想到伟平报了个生名。伟平还没来,久爱到达后就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柠檬水,先坐下来等。餐厅主打的是中式装修风格,壁画、官帽椅和吊灯都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感觉档次是比新白鹿和绿茶要高一些。约莫等了半个小时,伟平来了。真人和周阿姨发来的照片差不多,穿西装,戴眼镜,脸形圆润,五官比较平淡,没什么深刻的记忆点。

“不好意思,你是朱久爱吧,刚才来的路上堵车了,抱歉啊。”伟平拉开凳子,坐在久爱对面。

如果是在六年前——久爱刚开始相亲的那会儿,碰上迟到这么久的人,久爱会感到生气,并在心里直接把对方划到“不合适”的那一类人中。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久爱早就学会以一颗平常心看待相亲过程中发生的种种问题。之前程序员小刘在约会时迟到了两个小时,久爱一个人在电影院看完了电影,散场之后,久爱把空了的爆米花桶和两个奶茶杯扔到垃圾桶里,心里居然没有任何不快。

“没事,我也才来没多久,先点菜吧。”久爱递给伟平一份菜单,自己也翻开一本点菜。菜品几乎都是杭帮菜,价格比久爱预想的要高一些,随便一个招牌菜的价格都将近两百块。久爱在心里飛速计算了一下,要想点得不那么尴尬,这顿饭的价格至少得三百块。

“你有忌口吗?”伟平突然问道。

“我没什么忌口。”久爱把菜单合上,“不过我现在减肥,晚上吃得少,就点一个清炒时蔬,剩下的你点吧。”想来想去,久爱还是觉得让伟平点菜比较明智,一来可以探测对方的经济实力,二来可以探测对方的上心程度。

“行,那我就看着点,不合你口味的话你再加。”伟平说。

菜品陆陆续续地端上来,久爱发现伟平点的菜还蛮讲究,凉菜、主食、汤水、甜品都有,肉素海鲜齐聚。久爱夹了块黄鱼年糕到碗里,发现蛮合胃口。

“黄鱼年糕是他们家的招牌菜,味道蛮正宗的。”伟平说。

“正宗不正宗吃不出来,蛮好吃的。”久爱笑了笑。

“还没问,你来杭州多久了?”

“大学就来杭州了,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了吧。”

“听周阿姨说,你是公务员?”

“事業编,不算公务员。”这个问题久爱几乎被每一个相亲对象问过,已经能够流利地背出标准答案了。她知道公务员是吴爱萍想要抬高她故意这么说的,但每次她都会不厌其烦地解释清楚。曾经有几个相亲对象在听到她不是公务员后,立刻表现得兴致缺缺,有一个甚至当场离场,好在那时候她已经见多了“牛鬼蛇神”,被人拂了面子也不恼,忍着周围人异样的眼神,独自吃完饭结账回家。当然,这些事情她不会让吴爱萍知道。

“哦,那也蛮好,每天可以见到不少新人,挺幸福的。”

“幸福的有,奇葩的也有,都习惯了。”久爱瞥到桌上的杯子空了,想往里加一点儿茶。没想到伟平的手更快,已经拿起了茶壶作势要帮忙。当初周阿姨介绍伟平是做房地产的时候,久爱心里并没有抱有很高的期待。她过去相亲的人中,有几个租房中介,没见面前说自己是销售经理、房产经纪人,包装得光鲜亮丽、天花乱坠,一见面全都原形毕露。其中一个极品男上来就对房市侃侃而谈,什么杭州未来的发展中心会从滨江、西湖转移到余杭,什么学区房如今价格高以后肯定会跳水,听得久爱昏昏欲睡,回去后就没想着再联系。之后那个男的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久爱在杭州有公寓,在微信上对久爱大献殷勤,久爱无视了几次,那个男的就开始破口大骂,说久爱买的公寓地段差,以后肯定不值钱,还不如早点把公寓卖掉和他一起在余杭盘首付。气得久爱火冒三丈,直接把对方拉黑删除。

第一次见面,久爱对伟平的印象还算不错,伟平蛮懂得适时地抛出合适的话题,和他聊天,久爱不会觉得尴尬,也没有感受到那种油嘴滑舌的腔调。因此,等伟平主动提出要买单时,久爱没有拒绝,而是莞尔一笑,说:“那下次我请你。”

“朱久爱,你屁股上粘了坨大便。”

“那是胎记!”

“屁胎记,你就是个大便女。”

“你瞎说!”

“大便女!”

……

久爱从梦中醒来,睁眼便看到了暗沉沉的天花板,右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摸到了放在床沿的手机。

凌晨三点零五分。

久爱按下锁屏键,把手机倒扣在床上。微微活动了一下双腿,两个膝盖窝黏糊糊的,是热出的汗。她把被子掀开了一个小角,感受着冷气源源不断地灌进来,冲散了被窝里的热气。

久爱闭上眼睛,试图再次入睡,但始终无法睡着,脑海中全都是关于上一场梦境的记忆。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学三年级,那时候她尚未发育,身量小,吴爱萍听人说游泳有助于长高,便替她报了学校游泳馆开设的暑期班。那天,她刚随着吴爱萍踏入游泳馆,就看到几个同班男同学穿着泳裤在岸边追逐打闹,露出一具具蚕蛹般白花花的身体。她拿着泳圈,停在了游泳馆门口,那瞬间她不知为何有种预感,她觉得自己也许不适合出现在这种暴露的场面之下,猛烈的阳光、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碧蓝色的泳池、五彩斑斓的泳帽和扭动的白花花的身体都让她感到头晕目眩,越靠近她的心就跳得越乱。

“站那儿干嘛?还不快过来换衣服。”吴爱萍一把抓过她的手,把她往一个贴着“更衣室”牌子的地方拽。她的手被吴爱萍拽得生疼,另一只手抓着的泳圈时不时地碰到地上,发出“嘭嘭”的声响。

说是更衣室,其实只是个大一点的厕所。她站在蹲坑上,全身脱得光溜溜,左脚和右脚依次踏入短裤筒,在吴爱萍的帮助下,慢慢把泳衣往上拽。泳衣是粉红色的连体款,滚了一层荷叶边裙摆,吴爱萍把她推到镜子前,问她喜不喜欢。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被粉色泳衣包裹着的是她几乎从来没被阳光晒过的白净的身体,和吴爱萍搭在她肩上的暗黄色手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挣脱吴爱萍的桎梏,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向泳池。

由于身高矮的缘故,她被教练安排到了第一排。一进队伍,她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嬉笑。起初,她没有理会,专心致志地听着教练讲述游泳的要领,但身后的笑声越来越大,她隐约听到了一句“大便”,心头正疑惑,便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她转过头,拍她的是一个同班男同学。

“朱久爱,你屁股上粘了坨大便。”

她的脸唰地白了,瞬间就听懂了对方话中的意思。被看到了,那个黑痣被看到了。她看着面前嬉笑的脸,努力平稳声音,说:“那是胎记!”

“屁胎记,你就是大便女!”男同学笑得更加大声,引来了周围人好奇的目光。

“你瞎说!”她的脸涨得通红。

回家后,她对吴爱萍说不想再去上游泳班。吴爱萍问她为什么,她没回答,咬着嘴唇闷坐在沙发上,直到吴爱萍把她从沙发上拽起来,大骂她不懂事,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说:“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弄痣?”

“弄痣?你腿上那痣?好好的干嘛要去弄?不是跟你说了,你这痣有福的,万一你哪天被拐走了,可以凭这个找到你。”吴爱萍先是一愣,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摸了摸她的脸:“是不是今天有人拿这个说你,我马上打电话跟你教练说。”

“打电话有什么用?大家都知道了,为什么不带我去弄掉?”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不痛不痒的弄掉干嘛?你外公脸上的痣那么大都不弄掉,你晓得为什么不?那是长寿痣,有福的人才有的。”

那是长寿痣,有福的人才有的。

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痣绝对不能弄掉。

……

诸如此类的话语,在久爱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被重提复述,但事实真的如此吗?久爱清楚地记得,之前并不是只有自己身上有痣。外公这一系都有长痣的基因,久爱两个姨妈的小孩儿也长胎记,表姐手心有一块青褐色的胎记,表弟脸上的咖啡斑有硬币那么大。小时候,她们三人一起玩儿,还会互相展示身上的胎记给另外两人瞧,但后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表弟四岁时,被小姨妈带到上海的大医院做手术,前后做了三次,终于把脸上的胎记给去掉了。久爱看到表弟做完手术的脸,原本硬币大小的斑点只剩下一道闪电状的疤痕,心里觉得无比惊奇。但在吴爱萍看来,小姨妈带表弟切痣的行为却成了“没事找事”的典型。“男丁干嘛搞成个囡囡样?皮肤晒黑点,不就看不出来了?”久爱不止一次听到吴爱萍对大姨妈说道。但一年之后,大姨妈也背叛了吴爱萍,把刚上小学的表姐带到医院里去做了激光,只因表姐回家后大哭,说手心里的胎记让同学以为她是外星人。表姐过了激光手术恢复期后,久爱跟着吴爱萍去看表姐,惊讶地发现表姐做完手术的效果竟然比表弟还要好,地图一样不规则的青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块嫩生生的皮肤。

从表姐家回来,已是傍晚。久爱在巷口的电线杆上看到一只乌鸫鸟,比麻雀要大,全身黑黑的,一动不动地停在粗粗的电线上,好像只是另一只鸟儿投下的阴影。久爱去拉吴爱萍的手:“妈,我也想去弄痣。”“你这孩子,好好跟你講话怎么都不听,这痣怎么能乱弄?你可别学你姐你姨去医院瞎折腾,你要好好留着这颗痣,老天爷才会保佑你。”吴爱萍甩开久爱的手,加快脚步往前走。久爱落在后头,看到那只乌鸫鸟仍停在电线上。

你要好好留着这颗痣,老天爷才会保佑你。

男同学嬉皮笑脸的样子,吴爱萍指点小姨妈时轻蔑的神情,外公脸上那颗长毛的黑痣,表姐手心平滑的皮肤……此时此刻,像海浪一样席卷着久爱的大脑。久爱睁着眼睛,凝视着暗白的天花板,一个黑色的圆点正在天花板上显现,以很快的速度向左右两边增生、裂变,最终形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枣核形印记。

久爱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左手探到大腿根部去寻找黑痣。静静的黑夜中,视觉、嗅觉、听觉都在慢慢衰退,只有触觉变得异常敏锐。她移动着手指,黑痣的表面坑坑洼洼的,比正常的皮肤要厚一些,摸上去就像在摸一张粗糙的兽皮。微微加重力度,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久爱的指尖下蔓延开来,久爱赶紧按了按右边大腿处同样的地方,二者的手感却是截然不同的——黑痣的部位按下去会有很明显的肿物感,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痛,但是正常的皮肤按下去却是柔软的,没有任何痛感。

先前伟平用手戳她的黑痣时,她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误以为是身体对恋人第一次触碰产生的应激反应,便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也许一切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简单。再次打开手机,久爱在框中输入“胎记按下去有肿胀感”,搜索出来的结果大都关乎胎记病变。

把手机倒扣在床上,久爱突然觉得呼吸有些急促,那些蓝绿色的池水似乎又包围了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打开手机预约了附近医院的皮肤科门诊。

“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是胎记。小时候没在意,昨天晚上吧,也就是随便摸了摸,突然发现按下去有点儿肿,还有点儿疼,不太放心,想着还是得来看看……”医生的手指很冰,在久爱的皮肤上按来按去,每按一下,久爱便觉得被触摸过的部位闪过一阵细小的疼痛。

“手术做掉吧。”医生收起放大镜,示意久爱穿上裤子,“这种痣叫黑毛痣,理论上病变的可能性很低,但你这痣很大,边缘已有些不清晰,还是做掉好。”

“按下去会有些肿胀感,我担心……”

“担心就去做掉,这颗痣生在大腿后侧,容易摩擦到,这种情况,我们一般都建议做掉,然后再做个病理检查。”医生一锤定音,低头去给她开单子。

从门诊大厅出来,久爱来到停车场,钻入了汽车中。手术定在一周以后,在此之前还需要抽空做血检。把驾驶座的椅子往后调到极限,久爱靠在椅背上平复呼吸。昨天晚上在百度上搜到的那些信息令她在后半夜失眠了,来医院以前,她甚至希望是自己过度紧张,被医生笑骂一顿自作聪明,但刚刚听到医生说建议做手术后,她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释然。

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久爱解开锁屏,是伟平发来的微信。

“昨天真不好意思,公司派我去广州出差,回去后再请你吃饭。”

久爱刚想回复,又看到一条消息:“这次想要什么礼物(附带一个坏笑的表情)?”但这条消息很快就被撤回了。

久爱的目光停留在那条提示消息撤回的灰色小字上,印象中伟平虽然偶尔会去外地出差,但从来没有主动询问过她想要什么礼物。年初去上海出差回来后倒是送了她一对施华洛世奇的耳环,她拿出一枚,故作苦恼,说耳洞很早就闭合了。伟平的表情瞬间慌乱了一下。紧接着,她笑了,说很喜欢,耳洞可以再打。伟平摸了摸鼻子,也笑了。

“我姐让我给她带腊肠,你有什么想带的吗?”

是发错人,误把发给姐姐的信息发给她了吗?手指顿了顿,久爱还是回复道:“那也给我带点腊肠吧(附带一个露齿笑的表情)。”

回家后,久爱没有和吴爱萍提起要做切痣手术的事,她知道告诉吴爱萍无济于事,甚至还会遭到激烈的反对。从冰箱里抱出吃剩的半个西瓜,放到砧板上切成块状,红溜溜的西瓜汁水顺着刀锋流下来,久爱拿了一小块西瓜塞进嘴里。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就吃,不怕把肚子给吃坏掉。”吴爱萍的声音鬼魅般在她身后响起。

久爱咽下西瓜,手伸到嘴边去接西瓜籽。

“这么大人了,吃个东西还这么毛躁。”

黑乎乎的西瓜籽躺在久爱的手心里,黏糊糊的,久爱甩了甩手,想把西瓜籽甩进垃圾桶,但仍然有一粒西瓜籽牢牢粘在她的掌心,怎么也甩不掉。久爱把手伸到水龙头下冲洗,那粒西瓜籽终于被水流冲进水槽口,和黑乎乎的管道融为一体。

“你今天怎么回事?一副死囡样。”

吴爱萍仍然穷追不舍,久爱把手擦干,说:“吃饭吧。”

饭桌上,吴爱萍倒是没再就久爱今天的状态发问,而是说起了老姐妹周阿姨家的八卦。

“周阿姨她女儿,娟娟哦,你晓得吧?”吴爱萍夹了一条腐竹塞到嘴里,“最近在闹离婚,你周阿姨人都要被气死了,还要忙着带外孙。”

“不是去年才生小孩吗?怎么就闹离婚了?”久爱虽然不太熟悉周阿姨的女儿娟娟,但因为长辈之间的交情,当时娟娟的结婚证是久爱帮忙办的,日期选得很好,是那一年的七夕。印象中娟娟人还蛮和气,讲话细声细语的,不太像是那种爱折腾的主儿。

“还不是她那个东北老公?那个人哦,以前娟娟把他前女友微信删掉了,没想到那个女的又换了个微信号。她老公也学贼了,给狐狸精备注了一个‘陈经理,啧啧,要不是娟娟发现这个陈经理总是三更半夜发消息,这俩人还指不定偷摸到什么时候。”

“出了这种事,娟娟应该可以拿到小孩儿抚养权吧?”久爱想起之前见到的一对年轻情侣,结婚不到半年,就来局里闹过三次,也是因为男方在网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乐子。

“拿什么抚养权?这婚还不一定离得了。”吴爱萍用筷子敲了一下久爱的碗,“那狐狸精人在黑龙江,两人就是在手机上打视频,还没干出格的事。我同你周阿姨说了,叫娟娟不要意气用事,离了婚就算孩子归她,她一个人带个孩子能怎么过?一点好处都讨不到嘛!”

“就这不离婚?还要等她老公真出轨被抓包吗?”久爱冷笑了一下。促使那对年轻情侣最后离婚的原因她记得清清楚楚,男方一个星期内给女主播刷了十多万的礼物,女方在办理离婚证时哭着骂那男的没良心,一个星期刷礼物的数额比当初结婚给的彩礼还要高。

“所以说嘛,娟娟得管住他啊,你看娟娟平时都待在医院,忙得后脚不着地,孩子也不带,全丢给你周阿姨管。女人啊,对家里多上几分心,很快就见分晓的。”吴爱萍说着,目光突然扫向了久爱,“你和伟平也是一样,他工作比你忙,赚的比你多,以后家里你就多出力嘛。”

吴爱萍仍在絮叨,声音传进久爱耳朵里,宛如夏日蚊虫的嗡鸣。久爱用筷子刮尽碗中最后一粒米饭,说了句“吃饱了”,便把碗筷拿到水槽里去洗。

“你当初就是这样想的吗?那怎么会没有管好我爸?”有一个声音一直盘绕在久爱脑海里,但话溜到嘴边,还是被她狠狠咽下去了。久爱的父亲在久爱念高中的时候去世了,生前是装修队的工头,手里也算有点儿小钱。那段时间父亲接了一个酒店的大单,住在酒店负责人指定的旅馆里,没想到旅馆的后厨着火,父亲和那二十七个遇难的客人一样来不及逃生,被熊熊大火剥夺了生命。很长一段时间,久爱都把这件事情视作一场简单的意外。后来,久爱才隐约知道,当初发生火灾时,父亲并非独身待在房内,与父亲的尸体一同发现的,还有一具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尸。

久爱和吴爱萍谁也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情,聊起父亲时,依然只有思念和遗憾这两种主题,但久爱相信吴爱萍知道这件事情,就同吴爱萍相信久爱认定父亲的死就是纯粹的意外。久爱不提女尸是因为担心刺激吴爱萍,但吴爱萍绝口不提女尸,反而时常美化她们一家三口相处时的记忆,粉饰父亲高大磊落的形象,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你这死囡搞什么哟!水都流出来了!”吴爱萍的叫声在耳边炸响。

久爱赶紧关掉水龙头,她想得太入神,忘关了水龙头,水从水槽里漫出来,都快流到灶台那边去了。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这么没心眼儿,水都流出来了也不晓得关一下。”吴爱萍拿着抹布把台面上的水吸干。

“有点累了。”久爱把水槽口的塞子拔出来,满槽的水宛如旋风流入管道,“我洗好了。”

下班后,久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换掉了制服。晚上同事请客吃饭,地点定在华跃商场。华跃商场在伟平的公司楼下,久爱对那一带还算熟,有两个同事想搭车,久爱换完衣服后便在门口等人。下班时间,大厅里的人依旧很多,久爱看到几对新人候在颁证台旁边排队拍照。久爱虽然每天都会路过,但很少会停下来观赏。去年年底,局里进行了环境整改,颁证台的背景由原先的正红色绒布换成了现在的棕灰色复古花墙,但久爱还是更喜欢原先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种庄严感,像年代电影中的舞台大幕。一对新人拍摄结束,下一对穿着“囍”字情侣衫的新人站在台前,在国徽与国旗的共同见证下,持着证件和花束相拥相吻。一想到两个人的婚姻大戏就在这个小小的颁证台上开幕,久爱心里就闪过一丝奇异的怅惘。有那么一瞬,久爱感觉眼前的画面出现了变化——台上新人的脸变成了自己和伟平的脸,印着“囍”字的情侣衫变成了婚纱和西装。再过一瞬,新郎消失了,手持捧花的新娘独自站在台中央,还是她自己的脸。

自那天伟平说要去广州出差后,两人就没再联系。久爱打开微信聊天框,时间还停留在五天前的那个中午。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想找个聊天的话题非常简单:在广州怎么样了?出差回来了吗?广州好玩吗?给我带的腊肠没有忘记吧?每一句话都是一个小小的拉环,可以打开无边无际的聊天的匣子,既不突兀,也很适时。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久爱很清楚,两年的恋爱和六年的相亲让她悟出了一条经验:两个人相处,要么是彼此追逐,要么是一方对一方穷追不舍,两个木头人绝对擦不出爱情的火花。伟平早已不是爱情中的毛头小子,而是一块待价而沽的宝玉,不需要自己多做努力,就会有无数人争相往上贴。如果不是周阿姨的介绍,久爱觉得自己都不可能通过婚介公司认识伟平,这种条件的人,一旦入库,早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资深VIP抢走了。之前周阿姨多次暗示久愛,伟平身边的花蝴蝶不少,必须得盯紧一点儿,所以在伟平面前,久爱一直表现得比较主动。之前两人聊天变淡时,久爱会试图抛出新的话题、新的谜语,引诱伟平深入。但这一次,久爱并不想率先当那个破冰人。

“久爱,走啦!”同事们欢快的声音唤回了久爱的思绪。

导航了半个多小时,车子抵达了华跃商场的地下停车场。久爱在寻找车位,目光突然瞟到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奥迪。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挽着一个身穿豹纹包臀裙的女人上车,男人替女人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女人侧身上车,耳朵上硕大的圆形镶钻耳环闪耀无比。

“咻——”轮胎和地面急剧摩擦,即便系着安全带,久爱仍然感觉到一股强力从身后涌来。

“久爱,怎么突然急刹车啊?我手机都震掉了。”身后传来同事的抱怨。

“没事,看花了眼。”久爱重新发动汽车,把车屁股调进找好的车位中。

晚上吃饭,久爱吃得没滋没味。傍晚在停车场里看到的画面不断闪现在她大脑中,看着面前精致的菜品,久爱胃口全无。散场后,久爱把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同事送回家,再驱车返回小区。往常这个点儿,吴爱萍应该已经睡了,但是久爱打开门后,发现客厅里的壁灯仍是亮的,暗黄色的光束从灯筒的顶部和底部双向发射,在墙面上形成了一个个金黄的沙漏。吴爱萍坐在沙发上,罕见地戴上了老花镜,盯着手中一堆看起来像是发票的东西,宛如一名正在打坐的禅师。

“看什么呢?这么晚还不睡?”

“我问你,你是得了什么病,要去动手术?”

灯光昏暗,久爱感觉到面前伫立着一张含混的脸,吴爱萍嘴里吐出来的话语和她的表情一样渺远,久爱不禁想起幼年时在学校犯了错,回家后被吴爱萍教训的情景。

“你翻我的东西?”

“你做什么手术?”

两道声波在空气中交汇,在触及各自的终点之前消融殆尽。

“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好,不用你操心,你不要没事就翻我东西。”

“皮肤科?你的皮肤有什么毛病?我怎么就看不出来?朱久爱,你别以为你的事情可以瞒过我,你是不是想偷偷去把你屁股上的痣给做掉?”

“我就是去切痣怎么了?”久爱把包放在鞋柜上,“还有,那是在大腿上,不是在屁股上。”

“朱久爱,你想造反了是吧?好好的痣,你做掉干嘛?不是告诉过你,黑痣长在身上,是福气啊,你想想你这么多年没病没灾的,白捡伟平这样好的男朋友,你把痣点了,下半辈子福薄了不要没处哭去!”

提到伟平,久爱心里的气也一下子涌了上来,索性把包放下,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你吃炮弹啊?讲话炸呼呼的干嘛呢?你懂还是医生懂?520那天怎么回事?林伟平,你的好女婿,在宾馆里看到这痣,呵,直接皮带都没系好就想跑。”

面前这张含混的、严厉的脸终于出现了细小的裂缝,久爱看到吴爱萍的嘴唇开始颤抖,两瓣嘴唇开了闭,闭了开,像受了刺激的河蚌,就是吐不出一个音节。“你……你……不像话……怎么……说这种话!”巨像终于土崩瓦解,吴爱萍的脸上是雨打风吹过后的苍老和疲态,雪白的单据和发票从吴爱萍手中滑落,散到地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久爱蹲下身,捡起那些单据和发票,一一清点好,拿进了自己的房间,收进文件袋中。去浴室洗了一个澡,久爱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点儿。那天伟平落荒而逃的模样一直清楚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试图阻止自己去钻牛角尖,试图不去深想其中的细节,试图把它当作一件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但直到把气全都撒出来,她才意识到她没有她所想象的那般大度、那般无所谓。伟平的行为已经深深刺激到了她,不是装傻充愣、没心没肺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快到十一点钟了,久爱站在窗边往外看去,街道上的汽车和行人很少,几盏路灯孤独地伫立在夜色中,投下一小片一小片暖黄色的阴影。不知怎的,久愛突然想起了第一任男友小李。小李是甘肃天水人,回族,穿越大半个中国地图来杭州读书,属于比较孤僻、和周围同学格格不入的那类人。久爱和小李都是学校读书社的成员。小李的胎记在脖子上,浅咖色,椭圆形,但小李从不遮挡,就那样任由胎记裸露在外,好像杨树枝干上的裂口。两人大四时在一起,那时候久爱觉得周围的人都已谈过一个又一个,而她自己还是一张白纸,总感觉哪里落后了,正好小李表白,久爱就答应了。恋爱的过程可以说是平淡至极,没有烛光晚餐,也没有狗血纠葛。毕业后的第一年,久爱考上了民政局的事业编,工作稳定在了杭州,小李考编失败,在专业牛头不对马嘴的私企工作了一年,选择了回老家天水。

当小李告诉久爱他决定回天水工作的时候,久爱没有想要挽留小李,一丝一毫挽留的想法都没有,仿佛分离就是他们命定的结局。在和小李交往的过程中,最初恋爱的新奇感褪去后,久爱便意识到没有什么推动他们爱情继续的动力。小李还是和之前一样——沉默、孤僻、执拗,这样的小李,久爱说不上喜欢却也不排斥,他们就像两颗疲惫的磁石,正置于一个安全的磁场,可以各自舒适地生活,却很难再突破进一步相处的距离。有时候久爱一想到可能要这样和小李度过一辈子,心里就会产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分手时,久爱看着小李呼出的气在冷空气的作用下不断地化为白雾,再不断地消失,大脑中的物质仿佛也被抽空了,昏昏沉沉,混混沌沌。天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她听小李说那边有同天空一样蓝的水,同水一样蓝的天空,有青绿的山和美丽的石窟。小李的专业很难在杭州找到对口的工作,这样的结局对大家都好。久爱在心里说。

那又是为什么会和伟平交往呢?久爱放空大脑,思绪飘飞到一个半月前的那个下午。那时他们已经相亲了三个多月,吃饭,逛银泰,送礼物,去西湖看夕阳,关系很暧昧,就差临门一脚了。恰逢久爱生日,伟平请久爱去吃西餐,准备了一个古驰的马蒙包作为礼物,顺带提出了交往的请求。久爱之前背过最好的包是路易威登的麻将包,中古店买的,成色不错,花了四千多块。平时通勤舍不得背,每回相亲却都要拿出来背背,不为别的什么,就是要镇镇场子,不让别人看扁了她。久爱眼馋马蒙包许久,有一次和伟平逛街路过古驰的广告牌,忍不住暗示了一下,没想到伟平记住了。西餐厅昏暗的灯光下,马蒙包中央的双G标志散发出金闪闪的光,久爱用指肚摩挲,心里是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再一抬头,面前的伟平目光灼灼,久爱当然知道收下这只包意味着什么,但有什么理由不收下呢?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不是还能边走边看、挑挑拣拣的年纪了,过去她做了很多努力,都是为了找个满意的结婚对象,没理由在关键时刻放手。

是的,没理由放手。尽管他们才认识三个多月,尽管这三个月中只见了七八次,尽管这七八次见面的有效时间合计起来只有三四十个小时,可能只有她目前人生的万分之一。但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应该马上谈恋爱,马上结婚生子,伟平、吴爱萍、周阿姨都是这么想的。伟平在久爱同意后,点点头,继续说:“最好在年底把事定了。”“事,什么事?”久爱脱口而出。伟平笑笑说:“当然是我们的事。”我们的事?久爱的心里打满了问号,但她没有问出口,她已经从伟平的脸上看出了自信、笃定和势在必得,而这正是她应当期盼的——在三十岁前结婚,结婚的对象是有车有房的本地人。兴许她还得按照温州的习俗给周阿姨包个万元的红包当媒人费。

窗外,一大片鸟儿掠过,黑压压的,像一大块被风吹鼓的黑色幕布。久爱定一定神,打开窗户,想在夜色中寻觅那些鸟儿的踪迹,却再也看不到了。暖胀的空气迎面扑来,茫茫的夜色中只有一星半点的灯光,黑色物质占据了视野的绝大部分。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久爱走进去,闻到了刺鼻的消毒水味。护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装袋,麻利地撕开封口,把里面的无菌布套到手术台上。“趴上来吧。”护士拍了拍手术台。久爱点点头,脱掉鞋子,两手一撑爬上手术台,再缓慢地趴下身。耳旁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医生和护士在准备手术所需的器械,久爱闲得无聊,打开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自拍。病号服,手术室,纯素颜,整个人看起来有点颓废的气质。久爱刚把照片删掉,护士就抽走了手机,放在一旁的柜子上。

“好,开始吧。”医生拍了拍久爱的腰,说:“高一点。”久爱往上撅屁股。医生又说:“错了,抬腰。”久爱双手发力,用做平板支撑一样的姿势撑起腰部。下一秒,她感觉到下身一空,裤子被脱掉了。一个湿漉漉的棉球在她的下身蹭来蹭去,先是大腿根,再是屁股,摩擦了两下再移开。然后又是一系列相同的操作。酒精在空气中挥发,久爱尝试并拢双腿,但那种耻感无法消失。

久爱把头埋进臂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无纺布气味,应该是无菌布上散发出来的,和表姐家的小外甥用的裹巾的气味有点像,有一种莫名让人安心的力量。一个姿势趴久了,久爱缩回左手,伸出右手,把脸靠在右臂上,以向左四十五度扭头的姿势看着手术室墙壁。一手向前一手向后,姿势很像自由泳。小时候学游泳,久爱心里抗拒,但拗不过吴爱萍,二十次的课还是老老实实去上了,最后蛙泳的蹬腿怎么也学不会,反倒是无师自通学会了自由泳。那天在酒店,伟平的手掌宽大干燥,手指灵活柔软,从她的耳垂顺着脖颈抚摸至胸前的锁骨,再绕过锁骨探到她的背部去解内衣的小扣。表姐说小外甥总是吐奶,喂多少吐多少,在温州跑了好几个医院都不见好,想暑假带到杭州看看,问有没有比较好的儿科医院。局里最新招来的女生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单眼皮,塌鼻子,每天穿淘宝上四五十块一件的短袖上班,碰见谁都姐啦姐啦地叫着,前天竟然拎了一只香奈儿的黑金荔枝牛皮包。婚姻中介新推荐了一个硕士男,月薪和工作都保密,只听说是在政府部门上班。娟娟已经在找律师咨询离婚,为这事男方的父母从黑龙江跑到了杭州,周阿姨气得偏头痛发作,每天躺在床上孙子也不想带了……

一剂麻醉针刺入皮肤,久爱咬紧牙关,疼得差点背过气儿去。“不要乱动。”医生按住她的大腿。久爱赶紧趴好,感觉到两条大腿酥酥麻麻的,轻轻扭动了一下,仿佛不是她自己的腿。

那天吵架后,久爱和吴爱萍谁都没再提起手术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不存在。早上久爱从房间出来,看到吴爱萍头戴一顶太阳帽,身穿一套黑色运动便装,背了个棕褐色的斜挎包,坐在沙发上。一看这阵势,久爱便心知不妙,一问吴爱萍,果然是想陪她一起去医院。久爱说不用,但吴爱萍很执拗。最终,久爱还是没有拗过吴爱萍,两人一起坐地铁去了医院。地铁进入隧道,发出轰鸣的声响,久爱的目光越过人墙,看到对面窗玻璃上印出的她和吴爱萍的模样——两个人虽然紧紧挨在一起,但看起來就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久爱自己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没事儿人模样,吴爱萍看起来有点失魂落魄,两片嘴唇上下抖动着,不知道是在碎碎念些什么,反而更像是那个急需就医的病人。

刀具在久爱的皮肤上划来划去,久爱感觉到有一片肉正在脱离身体,热热的液体向外流动,再是一针针带着刺痛的缝合。手术台上的时间是凝固的,久爱眨了眨眼,又想起那日在商场里看到伟平和豹纹裙女人挽手上车的场景。那个女人戴着的镶钻耳环、他们挽手的画面,是刺目的,是令人吃惊的,但是那一刻久爱心里并不觉得很难过,甚至并不想因此责怪伟平。她感受到的是一种迟来的解脱,就像小李告诉她自己必须要回老家工作、程序员小刘忘记了电影院的约会时她所感受到的那样——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长久以来,她都努力错了方向,她、吴爱萍、周阿姨、伟平都努力错了方向。同意和伟平交往后,她愈发觉得生活像是一场表演,狭小的物质缺口被暂时满足了,更大的精神豁口却快要将她吞噬了。对她而言,伟平是她在目前阶段所能接触到的最优结婚人选,即便她还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可以名为“爱情”的吸引;对伟平而言,她有的是稳定的工作、可以繁殖生命的子宫,或许还有一些可以称为传统女性的美德的东西。但她也同样相信,这些都还不足以令他爱上她。就算没有那次在酒店的小插曲,就算没有在地下停车场的意外相遇,她就真的有信心和伟平走下去吗?真的有信心获得一段长久的关系吗?真的能够继续欺骗自己这就是她所想要的生活吗?久爱不清楚,也不敢去细想。

过去,每当她有望经营一段长久的关系时,总会有什么东西不急不慢地阻挠她,也许也是在保护她。对她而言,爱情就像橱窗里展示的奢侈品,她既渴望拥有它,却又不敢当众佩戴它。远观时产生的朦胧美感就已足够令她着迷,距离变近,她会误将那夺目的闪耀视作逼人的火花。她宁可去花最低的价格买一堆仿制品,告诉自己这就是她的宿命。她说服自己得过且过,遵从现实,审时度势,不去追求,就像她说服自己忽视黑痣的存在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爱感觉手臂都被压麻了,医生终于宣告手术结束。久爱双手强撑着手术台,弓起身体,先让右脚够地,然后再慢慢挪动左腿。两只脚都站到地上,久爱扶着手术台,感觉自己好像刚从水池里被打捞出来,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游泳。

一层薄薄的肉膜装在塑料袋中。一面黑黑的,糙糙的,正是久爱所熟悉的模样,另一面黄黄的,覆盖着脂肪之类的油状物。久爱对着黑痣切片拍了张照片留念,告别了这近三十年相伴的旧物。吴爱萍站在手术室门口,等久爱出来,搀着久爱去一旁的休息室换衣服。

“你做了一个多小时哦。”吴爱萍边帮久爱脱病号服边说,“刚有个小囡,人小小的个儿,闹得要死,脖子上一个葡萄干大小的痣,做了半个小时就出来了。”

“是没想到这么久。”久爱回应了一声。

“现在好些没?痛不痛?”吴爱萍看到久爱缠着绷带的左腿。

“麻醉还没退,痛啥。”久爱说。

“你坐会儿。药拿了,也不急着走。”吴爱萍搀着久爱坐到凳子上,自己则坐在另一张凳子上,帮久爱叠刚脱下来的病号服。

久爱坐到凳子上,凳子凉凉的、硬硬的。她左腿上的伤口被压到了,闷痛闷痛的,她不得不把左脚踮起来,绷得直直的,好让大腿根处的伤口悬空。

“伟平那边,你这次做完后还有没有打算?”

久爱转头看向吴爱萍,吴爱萍低着头,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嘴角绷得很紧,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伟平那边吗?那些纷乱的画面和记忆又像雪花一样侵袭了久爱的大脑,无数个闪耀的灯球在她头脑中爆破,掉落下来大片大片足以将她淹没的碎金箔纸,奥迪车、马蒙包、红酒玫瑰在空气中逐一显形。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劈碎马蒙包和奥迪车,再敛眉定一定神,砍断豹纹裙的水蛇腰,最后深吸一口气,执帚横扫,把黄鱼年糕、天鹅耳环、红酒玫瑰和那些不断变幻的手的虚影通通驱逐出她的大脑。做完这些,她吐出一口闷气,心情畅快了不少。

“没打算,我跟他的问题不在这里。”

耳畔传来一阵鸟鸣,久爱别过头,看向窗边。是一只黑色的乌鸫鸟,正停在医院内一方被切割得齐整无比的草坪上,翘着圆圆的脑袋,翅膀乌黑乌黑的,看起来一副乖顺的样子,就像一枚落入绿色田字格的逗号。风吹过,草坪上的草涌动起来,像森绿色的、毛茸茸的海浪。乌鸫鸟展翅飞翔,在空中转了转,很快就消失在了久爱的视线中。也就是在下一秒,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

“朱久爱,换好了吗?医生说要教你换药。”门口探进一个圆圆的脑袋,是刚才在手术室帮忙的护士。

“来了。”久爱从座椅上起身。逗号消失了,她知道生活要继续了。

章雨恬,生于1999年8月,浙江温州人,北京师范大学在读硕士。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作品见于《江南》《长江文艺》《文学报》等报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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