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迪,90后青年写作者,黑龙江省作协会员,现居北京。小说作品散见于《青春》《都市》《青岛文学》等刊物。已出版短篇集《陪你一起睡不着》。
他从来没有见过活的壁虎,更别提面对面的单独遭遇了,还是在他唯一能获取到些许安全感的家里。他出生在最寒冷的地方,那里的气候能令多数的生物丧失生存下去的条件。这也是他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原因之一。网约车到了,他刚放下司机的催促电话,正在门口桌子上的杂物中寻找到钥匙。他手忙脚乱的,本以为找到后马上可以出门,结果却看到一个黑影掉落地上。更准确地说,黑影是以很快的速度弹射到地上的。发出类似“啪嗒”的声响。像是一个稍有分量的纸片,趁他晃神的功夫,一溜烟儿就消失得没有踪迹了。
司机的电话又来了,语气不善,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一直在电话那端重复着,“定位地点禁止长时间停车”,一声比一声不耐烦。然后就挂断了。他的嗓子是干的,拿不出力气与其理论,几乎产生了放弃上班的想法。没错,他已经隐约地猜到,黑影的真身也许是只壁虎了。这样的猜想让他更加沮丧,接近崩溃。
记得几年以前,在老城区的景点闲逛时,他就在一家小卖部的墙壁上瞥见过壁虎。尽管离得很远,但還是吓得跑掉了,什么也没有买。他直接转身飞奔进地铁,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那片原始丛林般的蛮荒之地,再也没有去过。现在,他不是没有理由怀疑,壁虎早窜到他的运动鞋里了。没准儿正在进门毯的下面匍匐,随时准备突然现身,惹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不敢想——一想到会在即将把鞋踩实的刹那,受到壁虎的奇袭,就感到恶心——一只冰凉的壁虎,从他的脚侧飞快爬过,钻到他的裤管里。壁虎侵害他绵软无力的身体,顺腿逆行骑到他的背上,让他在自己的面前失去全部尊严。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未来,战战兢兢,生不如死的未来。
进到办公室,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打开购物网站。在使用“壁虎”,“壁虎杀剂”等词条进行搜索以后,他出现了想要呕吐的反应,且难以抑制。对他来说,最稳妥的解决方式,是找一家专业的上门驱虫公司。当然,费用会比杀虫剂之类的高出很多。可是他坚信那样做是最保险的,尤其可以避免和壁虎正面交锋。他问过一家又一家,结果每家驱虫公司都对壁虎束手无策。他们的服务项目里,对付什么奇怪的生物的都有,就是没有壁虎。
无奈之下,他只有向同事们取经了。他不明白针对壁虎作用的,为什么都是驱赶类的药物,或者工具。没有能彻底清剿的。隐患一旦种下,就会永远在他的生活里留下阴影。同事们答非所问,给他讲起壁虎的种种好处。壁虎是益虫,能吃蚊子。因为与“避祸”谐音,还有吉祥的寓意。但这些都和他的恐惧无关啊。随着讨论人数的增加,有几位更是展开童年回忆。在他们老家的仓房里,夏秋的夜晚,开灯便能看到满墙的壁虎。这是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画面。另外一个女生说道,她小的时候,壁虎绕着家里的吊灯爬行,有蚊子即立刻吃掉,特别可爱。他们纷纷好奇,他怎么会没有见过壁虎。他一边下单驱虫喷雾和超声波发射器,一边给徐蕾发出消息。他想把今天的经历,主要是现在的心情分享给她。他想说他因为壁虎而无路可走,想到自杀。又想说为了晚上和她的约会,决定活下去。最终,他只发送出“晚上别迟到”,这笨拙可笑的五个字。
徐蕾去年离婚了,三岁的女儿跟着前夫生活。徐蕾对他说,处理离婚协议时,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要。存款,房子,车统统不要。孩子也不要。前夫原本以为,徐蕾会极力争取抚养权来着,以作报复,做足对簿公堂的准备。结果徐蕾对前夫说,之所以什么也不要,就是为了别把孩子给她。前夫骂了她一句“冷血”,或者是,“你真行”之类的话。但是徐蕾太伤心了,以至于没有听清楚具体的内容,只能看着前夫一下重新跳回道德舞台,绝地反击似的批判她,表演,好像没有底线的人是她。徐蕾跟他说,自从做出这个决定,自己每晚都哭。哭着睡着,再哭着醒过来。梦里,有时候是她的小女儿伸手要她抱;有时候是女儿长大了,坚决不肯叫她半声妈妈的冷漠脸孔。
他问徐蕾:“这是图什么呀?”
徐蕾说:“我知道你也觉得我是在当婊子里立牌坊,担心下次不好嫁,连亲生女儿也不要了。没关系,可以直接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仓促地辩解道。不过,脸上的表情出卖了他。
“有这个意思也没有关系,这会更方便你理解我的决定,”徐蕾笃定地说道,“如果你们都认为,孩子将是我未来新婚姻的隐患,对他来说难道就不是这样吗?我把他捉奸在床三次了,还有我没抓到的时候。我人累了,但是心里还有恨。留下女儿在他的身边,让女儿亲眼看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父亲毁了这个家。”
“你这样只是在为难自己。”他心痛地说道。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徐蕾说,“我还有别的办法吗?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他觉得徐蕾的复仇很天真。他不认可徐蕾的做法,却痴醉地欣赏着她除此之外的所有。他小心翼翼地把故事的一部分,转述给冯石。差点儿忘记冯石和徐蕾之间的过去。他为他鲁莽的行为,换来的代价,自然是与他截然不同的观点。引起冯石关注的,不是徐蕾的本性,而是他们夫妻双方的人品,是道德,是两个人的思维方式。冯石对这件事情的评价是:“他们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成他们这对卑鄙夫妻决裂,与相互残杀的祭品。”听罢,他主动把盐罐递给冯石,同时决定不再分享了。他不愿意看到“卑鄙”这样的词汇,用在徐蕾的身上。一次也不愿意。对他而言,他在徐蕾那张红润的娃娃脸上,看不到任何有理性的贪婪存在。他所能看出的,只是一股天然的执迷不悟精神,和迟早有一天会痛苦悔悟的倔强。
“你怎么会遇到她的?”冯石把煮好的面端到客厅,问。
“街上遇到的。”他没有过多透露细节。迟疑片刻,想到多年以前,他们在大学时的一些画面。他想到冯石和徐蕾在离他不远的树下接吻。他再次开口问向冯石:“你多久没有见到她了?”
“徐蕾?”冯石闻言,蔑笑一声,答非所问地说,“我见她干什么?叙旧?”
“没什么,随便问问。”他从面部表情上,无法阅读出冯石与徐蕾是否还有旧情复燃的可能。刚刚在厨房时,冯石一直背对着他煮面,即使讲到徐蕾离婚,也看不出有什么波动。冯石从来都是个敏感的怀疑主义者。为不引起麻烦,他只能不舍地把话题挪开,重新提道:“怎么样,找到新工作了吗?”
“找着呢。”冯石回答。说话的声音很小,立刻被吃面的声音吞没。
晚上,他先到达与徐蕾约好的餐厅,对迎宾报出徐蕾的名字。徐蕾预订的,是间半开放式的包厢。藤编的吊式暗灯,实木雕花座椅,看着很高级,可很缺乏实用性,欲盖弥彰,仿佛暗藏什么含义。椅子设计得很深,四周没有柔软的材质,坐在上面使他无法放松下来。他的屁股一直半悬空中,靠不到椅背,处境和当下的心情颇为一致。他利用等待的空闲,拿手机查看对付壁虎的那些药具。已经全到快递柜里了。他还是忐忑不安。由于在查阅时,再次看到壁虎的图片,一阵不适,重新顺着头皮蔓延到他的脚趾。整整一天,他都无时无刻不感到有一只壁虎在爬。像他想象的那样,钻进他的裤子,或者,仍在他的鞋子里藏着。随时出击,推翻他仅剩的平静,令他惴惴不安。
徐蕾来解救他了。穿着一条棕色针织长裙,一双驼色的高跟鞋,款款而来。他朝徐蕾的方向挥动手臂,看她穿越整座大厅,向他奔赴。是的,他的脑子里冒出的,是“奔赴”这个词。虽然从实际看来,徐蕾同样是在服务员的指领下来到桌前。徐蕾把提包放下,选择靠里的位置,和他错位而坐。他见到徐蕾在服务员耳边嘱咐几句,声音很轻,他听不到具体的内容,只是猜测还有其它准备。服务员点着头,弯腰开始摆弄桌上的餐具、酒杯,和紙巾。桌上的餐具一共四套,很快都被服务员一一摆好,陈列展开。他则沉迷于徐蕾不曾改变的容貌:那张娃娃脸,那对深邃椭圆的眼睛,薄厚适中的嘴唇,以及一缕打斜的刘海儿在额前掠过。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连成熟的讯号都很难在她身上遇到。没有对此产生半点儿疑问。
自从偶遇之后,他和徐蕾吃过四次饭,看过一场电影。是一部莫名其妙的喜剧电影。故事发生在印度,讲述一对情侣因信仰不同而被各自家族阻挠。他们在一起了,固执变成了担忧,日夜祈求自己的神宽容,每天对着不同的神跪拜。甚至去跪拜各式各样更多其它教派的神,只要能够让心灵得到慰藉,什么千奇百怪的都可以。会边吐火边跳舞蹈的神,他们也拜,颇有病急乱投医的架势。他在电影进行到强行煽情的结尾部分时,想要吻徐蕾,结果没有拿出足够的勇气。现在,是他们的第五次见面。由于前四次都是他的安排,徐蕾说,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她来准备了。徐蕾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借口说,还有其它的事情告诉他。
徐蕾指定的是家颇有档次的创意菜,每个细节做得都很考究。菜单是提前订好的,不能随意更改,所有的食材都是空运过来的。他对这些都不在意,只要有机会和徐蕾在一起,其余的形式都是由头。他想在这个晚上说些有用的话,至少别在像以往那样戛然而止了。他但愿一切能像驱赶壁虎的药具应时到达楼下快递柜那样顺利。
可是该说些什么呢?他算不上没有准备,只是准备的都是勇气而已,缺乏应有的具体内容。有些类似在电影院里,那个被他亲手扼杀的吻。他在脑子里做过一万次该如何开始、进行的预演。他比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运算速度还要快,还要精准无误。可惜只差一点儿全面性。他始终没有想好,当吻全面退去以后,他要如何面对他们各自信仰的神。最后,他只是微微侧过肩膀,把呼吸调整到急促,便前功尽弃了。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距离徐蕾的脑袋,相隔几万光年之远。那真是孤寂的遥远啊。他记得徐蕾向他望过来,用疑惑的,也可能是默许的眼神望过来。用他们在荧幕中,看见印度的神在跳舞;用那对情侣分别前,彼此相对的眼神望过来。但当时他太慌乱了。他看着徐蕾的脑袋,在漆黑的影院中,匀速朝他的所在航行。徐蕾的睫毛舒展着,面若寒冰,移动轨迹是那么地平缓而坚定。他觉得她就在宇宙中航行,从另外一个星系飞到这里。但他,他到底该说些什么啊?
他递过爆米花桶。他把爆米花桶递给徐蕾。
“真扯啊。”他说道。说的是电影的结局。
徐蕾伸出手,捏到一颗爆米花放进嘴里,没有咀嚼,就把头回正了。他亲眼见证那次航行终止。一艘任务本是驶向未来的飞船,在宣布返航的同时,即永久着陆在过去了。就是说,永远不会再来。和此时此刻的状况差不多。飞船越有条不紊,对他来说就越来越失控。
等他看到属于他和徐蕾的四人位,忽然被坐满的时候,他意识到一切完蛋了。那只壁虎会与他如影随形,再也不会消失了。坐在他对面的,除徐蕾之外,还有一个男人。一个肥胖、面部肌肉不自然、穿着可笑的polo衫的男人。“是个昂贵的品牌啊”。他观察到polo衫的logo细节,可究竟哪里可笑呢?因为男人的肥胖,胸前显出两个凸起的痕迹,与下面挺起的肚子遥相呼应,竟形成稳固的三角形状。像是建立起来一个承诺共同进退的油腻联盟。多稳固啊。男人是最后一个来的,嘴里讲着抱歉的话,身体倒四平八稳地坐下了。他眼睁睁地瞧着男人坐在徐蕾的身边,不时伸出手去理徐蕾落在肩膀的发梢。他努力地听着徐蕾介绍男人的名字:老周。老周,什么老周,回声一样在他的耳畔徘徊,挥之不散。至于周什么,具体几个字,做什么工作的,和徐蕾是什么关系,统统被灯束下升起的浮尘遮盖住了。
他听到他们在谈笑。徐蕾、老周,和另外的那个人。只有他无所适从,连老周和他打招呼,也没有做出反应。那个人在桌下轻踢他的脚,意为提醒他失态,可也无济于事啊。他条件反射地打了个激灵,以为是壁虎袭击他,引得他们笑得更肆意了。徐蕾问他,是不是没想到她会安排冯石到场。他看看坐在身侧的那个人,是冯石。所以他只能点头应是,尽量不露尴尬地笑着。他得不到任何解释,还能想到什么呢?都不重要了。对于这次见面的预测,他输得一败涂地。在见到老周之前,看到冯石出现的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徐蕾所设的这场游戏再无瓜葛了。今后是属于他们三个人的世界,他是局外人。他们之间谁与谁发生过什么,谁和谁是如何遇到,都和他没有关系了。不是他被淘汰,而是大梦一场,连入场的资格券都没有拿到。
他们闲聊着。菜品没有到齐以前,老周自他起始,由远及近地帮每个人把茶斟好。他瞅着老周做出的服务,明白目的是为显尽地主之谊,宣示主权。老周边倒茶边谈论那壶茶的珍贵,妙语连珠,对茶叶产地的气候、采摘方式,以及储存运输,都讲得生动有趣。他喝到嘴里,都是苦涩的味道,再无其它。老周在话题的末尾,果然点破,茶叶是饭店的老板特地为他们预留的,和其它桌上的不同。不过老周却始终没有喝,将茶冷在一边。而徐蕾表现出的,则是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不仅是普通的赞许与认同,是一直作为共同立场下的共为谋划,将其当作自身代言的亲密表情。他的视线,从徐蕾转向滔滔不绝的老周,再从老周转向认真听讲的冯石。他感到自己的偶遇应该结束了。他最好立刻离开,回家和那只该死的壁虎决战,或者死掉。他暂时找不出留下的其它意义了。
在徐蕾的張罗下,他们喝起了白酒,配着酒精的浓度,尽可能让话题升温。创意菜的每一道做得都足够特别,只是他因为心情,有些难以下咽。他看身旁的冯石吃得也不算多。只有老周这个生意人,自在地对他们称兄道弟,不断劝多吃多喝,表现出非凡的气度与控场能力。
老周随口问到他和冯石的职业。
“广告公司。”他立刻回答道。
“好行业,搞美术,做艺术的,”老周虚赞,接着,扭脸对向冯石问,“这个小哥们儿呢?看样子也是做艺术的吧,在一起工作?”
在说真话和假话的选择前,对客套的场合不适应的冯石陷入两难。
“还别说,他还真是搞艺术的,”徐蕾挺身而出,避重就轻地替其圆场道,“冯石大学的时候不仅画得最好,还画过侦探漫画,而且擅长主持。是我们美院艺术家中的艺术家啊。”
“主持?”老周可能是没有听清,也可能是想问冯石主持过什么。
“对,住持”,听到徐蕾提起大学时光,他认为背叛已经坐实了。他自以为幽默,冷冷地开起玩笑,“逢凶化吉,捉鬼降妖。在庙里打坐念经,偶尔碰见尼姑什么的,也搭讪。人面兽心的东西”。
冯石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暗讽,对他的真实想法丝毫没有察觉,从未觉得自己对他有所抱歉。冯石微笑着,有人解围,乐得清闲,没有继续参与话题。但老周听完他的话,脸上却露出紧张的神情。
“兄弟,可不敢胡说啊。”老周不仅面色不好,更顺势盘起手腕上的佛珠,心有余悸似地说道,“玩笑不能乱开,你们岁数还不到,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做生意的,唯物主义,不敢不信啊。”
他脸上刚有的得意僵住了,疑惑地等待老周的下文。
“我这个人,胆子小呀。”老周没有解释,只是加快念珠的速度,说道。
几个昔日的同学对视一眼,还是徐蕾打破僵局。
“是,他整天信这个,人胆子小,咱们得理解,”徐蕾迅速打落老周放在桌上念珠的手,娃娃脸一红,嗔怪地说,“差不多得了,开玩笑而已,怪吓人的,你有病啊。”
闻言,老周先是对自己的失态抱歉,又看看徐蕾,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许是担心场面由此尴尬,也许是真心为年轻人传道。总之,老周没话找话似的,讲起自己如此忌惮这个玩笑的原委。
很多年前,决定闯出一番作为的老周,到省城一家做供应链的小型私企上班。彼时的老板姓刘,四十来岁,跟老周现在的年纪相差不多。他白手起家,是个仗义谦逊、不拘小节的男人。而作为员工的老周,除了业务水平足够出色,优于他人的地方还在于,能够帮助刘处理很多的私人事务。老周既是个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的工作者,更是一个懂得审时度势与保守秘密的可靠信息处理器。
起初,老周帮刘处理的,仅是简单的酒局。刘每次喝酒谈生意,会叫老周开车,安排其在车里等待。等到结束以后,再送自己到那些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具体那些不同的地方都是哪儿,刘没有对老周说过,老周也从来不问。慢慢就知道了。老周像是个兼职的免费司机,花时间和耐心赢得信任之后,又帮刘处理起花边纠纷。刘与情妇们都是露水情缘。不论是某个饭局上相识的,还是在哪儿重金俘获的,相处一段时间都要甩掉。可是,情妇们也都聪明。众所周知,刘的家里有一个黄脸婆,得不到半点儿家庭与女人的温存。情妇们狗皮膏药似的贴着刘,还有的表现出不图钱不图名分的架势,发誓只爱刘的人。而刘倒也很清醒,明白她们都是卧薪尝胆。自己需要个女人不假,想要个孩子也是真,但也不能对不起家里的那个啊,怕戳脊梁骨。老周陪刘的情妇们到医院堕过胎,以刘的名义给过情妇们存折,还找过社会上的人恐吓过某些准备鱼死网破的。就连刘有时都说:“全是烂摊子,难为小周你了呀。”
由于老周所做事务的特殊性,刘起初还存有戒备,避免老周与家人接触。只要不是醉到不省人事,不得不被扛回家,决不主动让老周进门。担心说错什么话,或者被老婆盘问出什么,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为此,刘还曾亲自向老周解释过:“不是信不过,是家里那个难对付。不会通情达理,不会打扮见人,连生孩子的本事也没有,只会砸东西。钱是小事,主要烦呀。”老周能够理解,同村里出来的糟糠之妻,陪着过了吃不上饭、没有地方睡觉的日子,到现在身价过亿,刘再想离婚,也不敢离,没有孩子就挺着不要。刘就是这样的人,要么做到最好,要么宁愿偷偷摸摸,也得留个好名声。
不过,随着每天跟着刘忙进忙出,见到刘家人是不可避免的。时间久了,刘的心理防线松懈了,要么是被老周的谨言慎行攻破了,要么是感到厌了。刘其实不怕老婆真知道什么。刘的老婆也明白,只有心照不宣才能维持他们的婚姻。所以,睁只眼闭只眼,也学着尽量收敛脾气。况且,老周不在意她莫名其妙的数落,总能以不卑不亢的态度应对,关系相处得还挺融洽,想不成为刘最信任的人都难。此后,接送农村亲戚、帮忙采买家电、搞新房别墅装修、挑选保姆、领着老人看病,刘家的大事小情刘的老婆都不给刘打电话,恨不能都直接找老周解决。直到有一天,刘的老婆提出,想让老周开车载她去庙里上香。老周同意了。
“你们看不出来,那时候哥哥我还是小周呐。”老周叹息着说。
他听得很清楚,老周用到“你们”这个词,显然不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的。老周把酒盅放下,将徐蕾的肩膀揽进怀里,讲述他年轻时的风貌,模样恶心极了。徐蕾笑着挣脱出来。当然啦,更像是一种有欲拒还迎的意味的挑逗。老周故意将这句感叹在此处加入,丰富情节,让听者对这个故事产生出一丝暧昧的错觉。以至于,徐蕾以为会听到什么风流韵事,才做出那种动作。
刘的老婆不是佛教徒,嫁给刘之前不是,嫁给刘之后,吃不上饭、每夜睡在旧平房里的那些年也不是。刘的老婆决定信佛,是在刘发际以后,在跟着刘住进两百多平米的大房子里的时候。刘的老婆在车上对老周说,她时常觉得对生活已经无能为力了。刘的老婆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说,这个词,是庙里的师傅教给她的。她对师傅描述的原话是,以前没有钱的日子,她可以去早市上帮忙赚钱,跟娘家借钱,跟哥哥嫂子借钱,她们都能帮助她。不过,现在她不再相信会有谁能帮助到她了,和她再也帮助不到刘一样。刘的老婆说,他们的婚姻只有听天由命的份,看缘分多远,佛祖是不是保佑了。在开始阶段,刘的老婆每逢初一十五,没有太重要的事情,就去庙里上上香。后面,在家里建起佛堂,买很多价值不菲的法器,定期到庙里找师傅学佛。最后,总算弄清楚,如果不靠佛的保佑,再也指望不上其他人的道理。于是,独特求拜方式成为了刘的老婆眼中唯一的虔诚表现,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作死吧”,劉是这样对老周评价自己老婆的。
每月初一的凌晨四点前后,老周都在楼下等刘的老婆,带她去城北的野庙上香。起早比熬夜等刘喝酒更辛苦,老周还是坚持下来了,生怕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丢失。根据刘的老婆的消息,城北的野庙最灵验,去得越早心越诚。所以定的时间,也越来越早。有时候,老周后半夜刚刚陪完刘的酒局,早上两三点钟又得起来去接刘的老婆。刘劝老周,难受就别去了,找别人接她也一样。老周说,自己家的事儿,给别人办,嫂子容易不满意。
老周陪着刘的老婆在清晨,雾水朦胧难见人踪的山里,一步步爬到顶端。听着她念阿弥陀佛,看着她气喘吁吁地点燃供香,偶尔还得跟她一起对着野庙磕头。简单的仪式结束后,再等着她独自到一个建在山崖边上,隐秘的佛像面前,跪足一刻钟才能回去。上下山的路上,得绕开一个又一个充满吊诡说法的障碍,免得犯了各路显灵。麻烦且辛苦。听刘的老婆牢骚和突如其来的套问,是家常便饭。“刘昨晚去了哪里?”“前晚去了哪里?”“上个月五号去了哪里?”时刻要保持着警惕。从春入冬,每个月都得这样经历一次,陪刘的老婆走完一趟趟毫无意义的祈求之旅。没有意义的,老周知道,她其实是希望能给刘生个孩子。没有人能帮她,只有孩子能帮。老周说:“不忍心毁掉她这个既可笑又可怜的愿望。”
隆冬已至,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路上的路灯都亮着,和夜里没有分别。他们的出发时间前所未有地早。老周受天气影响,心不在焉,边开车边瞌睡了两回。刘的老婆也不咋精神,说是有点儿低烧,但还坚持要去。老周感觉那天上山的路,比以往崎岖多了,每走一步都脚底打滑,随时有从山上滚到山下的危险。刘的老婆识相地闭好嘴,全神贯注地前进。但仍然走得跌跌撞撞。不时要老周伸手搀她,才能保证身体平衡。每踉跄一下,她就对老周念叨:“这次心诚,这次心诚。”像在辩解什么似的。老周怀疑她烧迷糊了。他们两个在风雪中,异常艰难地行进着,快半小时才走了山的一半。
老周由于得顾着刘的老婆,一不留神,踢到几块路中央的红砖。谁知道是哪来的——砖块倒下了。老周在砖块倒下的瞬间,看到的景象如同一片宫殿的坍塌。那是一种极为蹊跷的覆灭。甚至在耳边出现轰隆隆的震颤,就是那种专属于倾倒的声音,一切在心头化为乌有似的。老周来不及分辨是真的响,还是幻觉。因为与此同时,一个黑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黑影随着砖块倒下,从下面猛地窜出。刺溜,钻到树林里,不见踪影。
老周没有过多思考,在山里看到胡黄白柳中的什么,算不上新鲜事,庸人自扰。老周只希望尽快结束,回到车里暖和暖和。刘的老婆呆若木鸡。老周招呼,示意她不用担心,继续上山。结果,自己刚走出几步,就真切地听到刘的老婆在背后大声尖叫。老周立刻回头看去,看见刘的老婆已从台阶滚落,滚得雪地里一片狼藉。等把人送去医院,早失了意识,没有抢救的可能了。
“黑影?”他听到这儿,打断老周的叙述。
老周没有回答,趁暂停间隙,喝下一口酒。
“后来呢?”冯石陪着喝,放下酒杯,也追问道。
“后来我也病了,不知道什么病,蹊跷就蹊跷在这里,”老周说,“也感冒,也低烧,没有任何重症,无精打采几个月。派出所来给我做过很多次笔录,结论肯定是自然死亡,这个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但是我心里过不去呀,怎么就突然摔死了呢?我听刘哥说,有一个和嫂子学佛认识的女的,事发以后,上他家来过。那女的神秘兮兮地问我们事故之前,是不是遇到过什么东西——我当时没想到砖,而是一下想到了那个窜出来的黑影,怀疑弄不好嫂子是让那黑影吓了一跳,闪脚栽下去的。”
“黑影。”他重复地念。
“窜出来的黑影是什么?”冯石继续问。
“我们遇到的是什么,我真没有看清楚。把嫂子的丧事办完,刘哥找了个懂事儿的朋友,”老周的手摸回念珠,深沉地说道,“你们明白,是懂那方面的事情。他朋友让我详细回忆当时的情况,忆着忆着,我们发现了三个重大的问题。第一,还算是正常。嫂子明明一直在我身前边走,在我视线内,方便我能扶住她,是什么时候跑我身后去的?我猜可能是我踢到砖,走神,决定继续往前的时候,我往前走,嫂子愣住没动,她应该是知道那儿有问题;第二,好好的山路上,怎么会有几块摆得像宫殿似的红砖?我记得清清楚楚,红砖上没有落雪,雪一直下,连个雪花片儿都没有,干干净净,形状就跟刚搭好似的,而且仔细回忆,那个形状,就是一座宫殿,再想不出其它的了;第三更邪门,我似乎感觉到,不论是在那个黑影窜出来之前,还是黑影消失之后,雪地上都没有除我们以外的任何印记,也是一片白雪,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来过似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你别讲了,后背都凉了。”徐蕾伸手去掩老周肥厚外翻的嘴。
“没事儿的,别闹,”他表面是在耐心地安慰徐蕾,实际却是责备。他无法不把故事与早上在家出现的黑影关联。他不希望故事就此中断,问道,“所以呢?”
“刘哥那个懂事儿的朋友,给我找来一些东西,教我什么时候烧掉,什么时候把什么东西丢到哪里,该说什么话。我那时候,病得连拧瓶盖的劲儿都没有。听完他的指挥,不到一个星期,身体和精神都恢复正常了。”老周叹息着,做出虔诚的样子,良久说道,“所以,你们还是年轻,瞎说话,你们不懂。”
“那你和刘哥怎么样了?”冯石还是关注人与人的矛盾,问道。
“我辞职了,毕竟是我带着嫂子出去的。”老周说,“我和刘哥心照不宣,我们不宜再见面了。刘哥简单挽留我以后,非要我收下一笔钱,说是给我那么多年以来的辛苦费。后来,我拿着这笔钱来这边创业。”
“那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徐蕾问。不过表情摆明,她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了。
“我再也没有联系,也没打探过消息,能不见面最好吧,刘哥对我估计也一个样。”老周说,“转年的夏天前后,我听说他生了个儿子,但是没有结婚。给他生儿子的女人,我听名字陌生,应该没见过。照刘哥的性格,要生也得找个好的生。”
当故事完结时,他发现餐桌上的气氛凝重起来。冯石的眼神中,出现游离般的猜想与某种忧惧的色彩。冯石不再理会徐蕾了,而是不时偷看斜对面的老周,表现得越来越没有勇气正视。徐蕾不胜酒力,藏不住疲态,半个身子趴在桌上。任老周轻抚她的背部,手法像是在摸属于自己的宠物。他早有了解。徐蕾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上班,是前夫给她安排的,每天要处理相当繁重的工作。想必是累的。徐蕾提出要去洗手间。老周给徐蕾让开位置,等到他们两个人都站起来,用双手捏了捏徐蕾的肩膀。他尽量转过头,不想更多地面对这难捱的一幕。今晚已经上演了一幕又一幕,他都不想再看了。甚至,再也不想看到徐蕾了。
等到徐蕾走远,老周沉默片刻,故意稍做出左顾右盼的动作,以示内容的神秘性。他和冯石很自然地被老周吸引,将身子往前凑凑,听老周要说什么。老周拿起酒杯和他们喝酒,趁徐蕾还没有回来,问他们一会儿想不想去玩儿玩儿。老周说得非常唐突,不过,含义也是十分显而易见的。老周指的,是要去有异性的地方。他和冯石不约而同地装作听不明白,其实他们是不知所措了,没有想到老周会这样。老周继续对他们解释,认识他们非常高兴,希望以后也是朋友。
老周独特的交友方式,让他半天才从惊愕中重新抓到理智。他自认为对徐蕾的使命感,让他有一探究竟的必要。老周重新开口,提到自己的另一个朋友是做歌厅生意的,那里有很多漂亮的女孩。“是正规的,咱们就是去唱唱歌。”老周解释道。如果和其他人去,瞒不过徐蕾,但和他们两个一起,她肯定会网开一面。他猜老周是存心表现出这样的形象,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这时,冯石的手机震动。他余光看到是条短信,冯石待读完以后,脸色微变。他看着冯石在屏幕上按了几下,然后推脱说一会儿还有别的安排。老周接着劝他们,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说能保证他们开心。徐蕾回来了。冯石看看徐蕾,用委婉的方式再次重申答案,说得极其隐蔽。表达的意思是,不去。
在门口等代驾取车的过程中,他觉得冯石一定有所隐瞒,没准儿和还徐蕾有关。他没有戳穿或者追问,而是坚定地要和老周一道同行。因为他忽然在这样的行为里,找到一丝报复的快感。就在刚刚,当徐蕾听到他要和老周出去玩时,脸上出现的疑惑,让他找到了属于他的分量。报复今晚徐蕾擅自请来的不速之客也好,报复徐蕾和冯石之间排他在外的联络也罢,总之能让他心里得到安慰。原来没有什么使命感——只有相同的背叛。这才是他出现在今晚饭局上唯一合理的理由。
老周跑到路边,陪徐蕾和冯石等待他们各自的网约车。老周搂着徐蕾,把整个肥胖的身体压在她细瘦的肩上,对着冯石滔滔不绝。大概是在说些关于情意的客套话。他已经被忽视了。他独自享受夜里生出的凉意,想到也许会有利于壁虎的死亡,帮他摆脱危机。他观察到,徐蕾对老周往他的所在之处使眼色,嘴唇上下碰撞着,不停说话。肯定是让老周过来陪他。他打了个哈欠,守株待兔。老周很快来了。另一头的徐蕾和冯石,很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默契地静止在路边等车。
当他和老周上车以后,徐蕾和冯石还在路边等着,如同两个彼此陌生的路标,摆出相识却永不相交的架势。老周一直和不同的人打电话,都是老周主动拨给他们的,像是有处理不完的问题。自造一个忙碌的假象。说些像是生意而又与生意没有任何关系的话题,为一句不好笑的笑话而开怀大笑。直到到达目的地,等车彻底熄火,才遗憾地跟电话里最后的名额说再见。老周对每个人的结束语都是:“那再见,下次我请你吃饭。”
他们下车了。他跟随老周从旋转门旁边的入口推门走进歌厅。老周对他说,很讨厌被驱赶着走的状态,所以很少会走旋转门。又是生意人的迷信。老周说,只有主动才能获得想要的东西。
歌厅内部装修金碧辉煌,非常广阔的层高,和徐蕾上班的酒店有些类似。环顾结束,他在一旁站住,看老周在不远处对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比画。经理的态度变得谦卑起来,不顾立柱上贴着的禁止牌,掏出懷里的烟给老周点燃。老周颇为受用地接过香烟,和经理聊了半天,不时拍拍经理的上臂,频繁地点头表示认可。完事之后,老周对他使出一个夸张的眼神,弄得像对默契已久的老友。他跟着老周,在经理的引领下,往包厢走去。老周告诉他,他们要去的是最里边最大的那间,VIP,有很多酒,很多能陪他们唱歌的姑娘。老周承诺着,说会好玩儿到让他大吃一惊。他什么也没有说,跟着他们的步伐,走不动时,就想想家里那只暗藏的壁虎。他不时想那只壁虎,想一整天的恐惧与窘迫,想他们坐在餐厅吃饭的情景。后来,他又想到老周讲的那个故事,那个窜出来又不见了的黑影。他试图在一天之内,在自己关系到的两个黑影之间,找到某种线索。某种能破解危险讯号的线索。和预示一样,用老周的原话是:“刺溜,一个黑影窜出来,刺溜,不见了。”完全可以套用在他今天早上的状况内。他很想重新问老周,那个黑影到底是什么。不过,老周先放缓脚步向他靠拢,突然在他的耳边小声地问道:“你和小蕾亲热过没有?”
“什么?”他愣住。
接着马上回答:“没有,当然没有。”
他回答问题的时候,被惊讶、不安、厌恶、悔恨,这四种情绪团团包围住了。他从老周的脸上看出了来歌厅的意图,明白自己没有任何突围的机会,更别提报复谁了。老周行为中隐含的真正意思,与严肃调查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一种另类的主权宣示,和老周介绍半天,却始终没有喝的那壶茶一样。他想,他应该打老周一拳,打到老周肮脏的脸上,再向老周啐口吐沫,转身离开。可是,老周很可能立即反客为主,往他身上泼满脏水,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在讲道理和打架两个方面,明显都不是老周的对手,只能听天由命,逆来顺受。
“小蕾说你们是大学同学,前段时间偶然碰见的。”老周笑盈盈地,毫无针对。
“是。”他在牙缝里挤出声音,尽量忍耐住愤怒与羞耻地回答道。
“可小蕾和冯石一直都联系,你不知道吗?”老周的表情和闲谈别无二致。
“知道啊。”他不得不说谎,好让自己不至于太过丢脸。
“知道?”老周怀疑道,“说实话,你想和她亲热吗?”
“不想。”他说。
“不可能,我看人很准。这里没有外人,兄弟。”老周拍拍他的后背说。
“不想。”他的嗓子又开始发干。
“但是,”老周做了个神秘的小动作,坏笑着说,“小蕾说你想,她说你很想。”
“什么时候?”他下意识地问。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老周说,“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她跟我说的。”
路的尽头到了,包厢的门被经理推开。经理侧过身体,礼貌地掩着门请他们进去。他没有任何波澜,所有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的对话里。包厢的环境比外面更华丽,十几个女孩坐在大小不一的沙发上,到处摆满各式各样的酒及喝酒用的游戏道具。他故意没有与老周坐在一起,保持一段距离,在不同的沙发上。
音乐很快响起来,灯光越来越暗,越来越有迷幻色彩。整个世界变得不真实了。他听到老周走调的歌声。歌声和其他女孩欢快的笑交融在一起,打出一个个粗制滥造的音符。他全身紧张。坐在他身边的两个女孩,主动跟他喝酒。他机械地喝着,喝威士忌,一杯,两杯,喝得速度非常快,但没有让他找到半点儿轻松感。喝到第六杯的时候,他很难受,恶心。觉得自己浑身爬满了壁虎,即将被淹没。他猛地甩开其中一个女孩的手,过于用力,令她磕到桌边。女孩惊叫出声。他没有道歉,想要呕吐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像早上那样。也就是说,和威士忌没有关系,是壁虎又回来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包厢的卫生间里,里面只有一个马桶,没有门锁。他试着弯下腰,呕了几下,胃里什么也没有。他想洗脸,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刚拧开水龙头,门被打开了,老周跟着进来。他直愣愣地看着老周。老周没有打招呼,到马桶跟前,解开腰带。他僵在水池旁,听到流动的水柱击打平静水面的声音。他决定离开了,不是离开卫生间,而是离开这个歌厅。离开老周。
“怎么样?”在他伸手关水龙头时,老周问他,“我安排得怎么样?”
“挺好的。”他说。心里盘算该不该和老周告辞,还是直接溜走。
“说实话,兄弟,”老周这回醉了,和刚才神态不同,他说,“没有小蕾好。”
“这个我知道。”他以为老周酒后要告白什么的,他天真地以为一切都将过去。
“我是说,不管玩什么,都没有徐蕾好,你懂吗?”老周把他挤开,在水龙头前洗手,说,“你是不是也想玩玩?”
“我们说这个不合适。”他边说边向外走,决心再也不见他们。
“你觉得说什么合适?你为什么和我一起来,明明你就不想来这里。”老周叫住他,一语道破他的心思。
“周哥,你喝多了。”他站住脚,还是不想把事情搞坏。
“我很清醒。”老周严肃地说。
他毫无防备地被老周一把从后面勾住肩膀。老周推开门,跟他一起走下台阶,踉跄着成为领路人。老周把他按到最近的那张沙发上。沙发上的女孩们,识趣地让出空位,坐不下的就换一张沙发。包厢里没有了老周的歌声,但仍然吵闹。正持麦克风的女孩唱功很好。他不得不陪着老周继续喝酒,还是一杯接着一杯。他觉得他没有力量拒绝老周的任何要求。
“你在想那个黑影吧?”喝掉新的一杯酒以后,老周在他耳边大声说。
“那个黑影是什么?”他问。
“根本就没有黑影。”老周说。
“没有黑影?”他几乎叫出声,接着自言自语重复道,“没有黑影……”
“对,根本就没有黑影,你能明白吗?”
老周表现得既像在透露埋在心里的秘密,又像是阴森地道出对他的威胁。
他不由得瞳孔放大,很大,最终看到饭桌上冯石不敢正视老周的样子。
“嫂子是被你推下去的——”他说。
老周没有应答。
“你知道刘哥每一个情婦的情况,你知道刘哥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以刘哥的为人会怎么样对待这件事情。孩子。嫂子以为,只要能给刘哥一个孩子,刘哥什么都愿意。但刘哥对待嫂子,其实和他对待那些情妇们一样。他只要最好的结果,宁愿不要孩子,也不想要她们锁住自己。他是想要孩子,但绝不是人老珠黄的嫂子生的孩子。”
老周继续沉默,给足他尽情分析的空间。
“你知道嫂子信佛,是为了给刘哥生一个孩子。你不是对她拜佛嗤之以鼻,而是你知道,刘哥压根就不想要她的孩子。”他说,“你有一句话,说你和刘哥在事发后,心照不宣。对,你是这样说的,心照不宣。刘哥没有挽留你,而是给你一笔钱,让你用来创业。没过多久,刘哥就和别人生了孩子,对不对,因为你们心照不宣。”
老周依然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理会他说的任何内容。而是将话锋一转,用阴森冰冷的声音,能压过包厢里音乐的声音说:“我希望你以后能离小蕾远点儿,至于你的那个朋友,我们两个的事情以后会得到解决,他也比你聪明。”
但这声音好像又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听见似的。
“我和冯石跟徐蕾是大学同学。”他懦弱地解释着。
“只有你不知道,他们现在就睡在一起。”老周说,“一定睡在一起。”
这回他真的觉得要呕吐了,不一定是为了壁虎,是必须要呕吐。
他说:“我得走了。”
老周拦住他。
“今天你喝不完这些酒,不玩尽兴,你走不了的。”老周下达最终审判。
“什么?”他一脸惊恐地看着老周,再也说不出话来。
“兄弟,我跟你开玩笑呢。”半晌,老周突然笑了,起身伸出手拿到远处桌角上放的冰桶。老周把冰桶里已经融化的冰倒掉,瞅准一瓶刚开盖的威士忌,一股脑地全倒进空荡荡的冰桶里面。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喝吧,兄弟。继续喝吧。”
他面对巨大的压迫,别无选择。只能拿起冰桶,不顾里面满满的酒,和一只活生生的壁虎。当着老周的狞笑,在迷幻的灯光下与扭曲的音乐声中,仰头将酒喝下去。最后,重重地倒在沙发上,睡在一个陌生女孩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