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退,原名曹高宇,1983年出生,浙江温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春天符》《夜晚潜泳者》,作品散见《诗刊》《青年文学》《星星》《扬子江诗刊》等刊物,入选2019年度浙江省“新荷十家”,温州大学创意写作研究中心特邀作家。
海边工棚
蓝白色工棚房占据着滨海
挖剩的山体。废弃的鼓风机
叶子在海风中独自旋转
踩着料场表层松软的粉尘
我走向烧草木灰的中年男人
在这片临时的漂泊所前
他开垦出了小块菜地
季节性蔬菜无知般绿油油的
将是漫长的过渡期,荒凉
修复出的幽意里,白鹭飞过来
偶尔立在工棚屋顶上
像坐在幸存礁石上观海的我
吸收着海面上涌起的晚雾
茫茫中,工棚区的灯光透出来
闪烁着我们的游魂——
枯寂肉身所超载而尚不肯
完全遁去的那部分游魂
白鹭灯塔
我将它与灯塔混淆了
白鹭单脚站在礁石上
一动不动
像极了白天的灯塔
你要注意看,才能发现那
暂停的洁白
集成了幼稚和年老
可能它的实际年龄也就是
三岁。那么壮实
我总感觉它能一下子读懂
人的虚幻的胜利。我老觉得
它看见了我,当我盯着它
隔着滩涂。在那天然的
安全距离里,有一种
牵引力。那个清晨
我爬上海岩
见到孤寂的神子
一只身形巨大的白鹭
从雾气中
飞出来
捕捞船
铁壳船抵达因海神病癯
而形成的豁口,机械绳索拉着渔网
拖过波光暗涌的深渊
鱼群倾倒在甲板上的那一刻
美极了——在无止境的摇晃之中
完成着幽灵的窒息仪式
“船上打工的三个月,身上
没一天干的”,刚上码头
朱伯起誓,将铺盖卷起狠掷给大海
它又出航了,柴油燃烧的轰鸣
压着死亡的吃水线
海雾戏台
春雾中,我独自走进真武殿
在船木戏台下坐坐
直至出神地进入外公与我
动情讲述过的某段清晰画面中:
晨曦里,我摇着舢板出海
霧气弥漫的海面上
传来女子嘤嘤唱戏的声响
远航获得的视力让我隐约看见了
立在甲板上舞动水袖的女子
还有船尾悬挂的凤旗
我划着小舢板在海雾中跟踪
简直被迷住了。那被浪涛
所拥吻的丝绒般唱腔
在海中蔓延着,像是在为所有
我这样讨海为生的渔子带来
抚慰。直至海雾散去
而一无所见。我一直以为
我所继承的幻象纯属外公为我们
虚构的海聊斋故事
直到晚年,他和我说起我的
外曾祖母,跟随她父亲的戏班子
自海上而来,以及后来的
命运悲剧。我才懂得我在那阵
海上迷雾中所见迷人的脸
为何面带凄婉,还有那摄魂的
越曲为何是一段生之挽歌?
帆船的晚唱
降下的帆被静止了的风拉紧
通过抹机油的合金转轴
出神地飘荡于昏暗的港口
它显得很不起眼,与我们多相似
被水手用缆绳捆进夜色里
跳回摆渡的快艇前,天完全黑了
星空之海面以漏光的黝黑
缝补我作为补帆人后代
那面靠想象再度撑满的布帆
碎石海岸
炸落的碎石群果实般开始滚圆
在海水的浸泡中
因覆盖着藤壶群,它们有了
更加成熟的曜黑色。沿着海岸缓行
救援队长说起他
牢牢抓着落水青年的脚踝
返航了
呕 吐
晕船药未能起到药效,隐秘的风暴
急剧摇晃着她体内的独木舟
海风带来的结盐记忆让她看见了
滚浪下被命名为白鲸的马群
倚靠着颠簸的船舷,前往仿佛是
她诞生地的岛屿途中
在蔚蓝的反光里,她深深呕吐着
鲸鱼骨架
受外公的蛊惑,我也拥有了
那幻象:一副洁白的鲸鱼骨架——
水族馆的池群模拟着拙劣的海湾
它摆动尾骨,像浪舌托举起自己
颚骨咬住女训导员抛向空中的
几尾小鱼。难忘的是它
空荡荡的叫声,像是从肋骨腔里
掏出的银哨吹奏着一具童魂
我领略的海中骷髅可能就是外公
所见的再生:巨兽搁浅在沙滩上
菜色的少年挎着竹篮挤进
驻岛部队的封锁线,未受阻拦
割回了一篮子油脂肥厚的鲸肉
外公说,丝滑的黑皮肤令人窒息
鲸鱼骨架被完整遗弃在岙口
他讲得文绉绉,像醉酒的说书人
我心怀妒忌,遗憾未能跟随那
崖上少年亲证月光下的梦境——
那夜大潮水,不眠的鲸鱼骨架
吞服了无量的海水,挣扎着从
沙子里浮起来,像瘸子学会了蝶泳
祛除悲痛,艰难游向了东海
海神的仲夏
在力气被耗完之前,忍受着呕吐
摇晃虚脱的躯体跳上码头
像是在儿时的海中瞬间复原了:
和其他男孩一起,他偷偷跳进东海
在喝进几口苦水后,暂时还是
忘记了母亲一再颁布的海泳禁忌
他甚至憋长气,在伙伴的蛊惑下
潜入到单拖底部,唯一一次
象征性地触碰到了晴朗的螺旋桨
海底那股从未止息的暗流带他
重抵眼前这片荒凉的海。他觉得
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海风鼓舞着
他的T恤。波浪一阵阵破碎
又收回褶皱。他发现礁石上所
留下的盐晶,蘸一点尝了尝
感觉味蕾在恢复。听觉也一样
岛另一侧密林中布满的蝉鸣
淹没了他。在整晚海风幽灵般的
召唤中,他甚至听见了海床上
海螺爬行的轻响,还有沉船残留的
哀怨。半睡半醒里,他没有停下来
走得更远,直至走进这座岛孤寂的
底部。在海鸟的叫早声里,他从
一处幽暗的洞穴中醒来,燥热的
力量牵引他钻进清晨的海水
赤裸地沐浴着波涛,海水浸没
昨日他被晒伤了的暴露皮肤
没有人看见,细细的晨光中变得
无所顾忌的他兴奋地畅游着
像极了自我陶醉的披发三流歌手
不,是一位被旱地囚放的海神
鱼粉街
覆盖着薄薄的一层土色黄
整条街洋溢着一股富含蛋白质的
腥味,村民们都像是经历了
二次发育。外公站在简易生产线前
品尝着加工完的鱼粉
露出了微笑,似乎梦见自己加冕为
鱼粉王,饱餐过鱼粉饲料的猪将
肥壮如象。威风的搬运工队
蒙着一层黄灰,来外婆的面馆点
分量很足的工面,就放点葱
我知道他们力量的来源
肯定和搅拌进去的奶白猪油有关
一麻袋,一麻袋,他们将鱼粉
扛上卡车,再随着轮渡运往外县
我甚至听懂了忽然跃升为作坊主的
村民们的造假术:掺进贝壳粉
羽毛粉,尿素,还有一定比例的黄土
这些秘密配方,增值了大家的精明
整條街都憋着劲,流淌着汗水
算计着色泽、营养度、利润
我依旧能闻到那股特殊的腥味
从现在冷清的街底渗出来
一条街上只剩下小卖部、卫生诊所
福彩店,还遗留了盛时的嘈杂
焦土之地
失火中烧焦的种子,带着漆黑的
光泽,被忠钝的祖父
种进临海的山岗上,仿佛是焦土之地
给自己的献祭。父亲这代早就弃耕了
扫墓时,他经常说当时整座墓山
都光秃秃的,连草根都被他们挖绝了
我生而能透视地底,想来和他们悠久的
困境有关。我经常能看见被埋藏的
焦种子深深扎根的遗忘之温床
还在发生着的次生火灾
被父辈遗漏的草根还在往地底逃遁
毕业后,我回到了岛上
眼前的南片围垦成为了滩涂的葬身地
我关闭了对幽深的透视,凭印象就
认出底下是一座沉没的避风港
碎 冰
父亲带他
托举着冰块,将冰摔在地上
碎开了,封住的
鱼、河流和骸骨都逃了出来
炎热的世界
让他惊愕,他脱掉身上
祖传的动物皮袄
骑机车去找古冰川。每次将手掌
按在冰凌上,那正在消逝的
庞大记忆群
就会回来
——那晶莹的解救
——那随时在融裂的抵御之力
巨人遗子
巨人在边远小镇走动,要低头躲过
盘织的电线。拥挤的巷子里
他常常要停下来,让自行车先过
他的鞋像一只脸盘,需要在淘宝上定制内裤
他躺在屋顶看灰色的天穹,脑子里灌满
洪水时期的记忆,他特别讨厌雨季
在一座机关大楼里,他穿着保安制服
让大家戴好口罩,指挥在机子上刷健康码
他说很想找个人聊聊怎么脱单
计算着如何盘下海边工厂改造成超级民宿
或许有遥远的同族能闻讯赶来
巨人跳进大海里蛙泳,头部入水,他感觉自己
是一条小鱼,搅动的浪花涌向前方的岛屿
磨 损
潮水中的卵石碰撞着卵石
齐鸣里荡漾着被海水抛掷的低沉
总算觉得能理解卵石是活着的
原因了。将石滩上几块
虚弱的卵石用力远远丢回大海
似乎可以听见“咚”——
那多出来一点生之磨损的轻响
金 箔
那惰性而闪光的乌鸦,就算它
再轻再黯淡,它灰烬般
注入我们的祷告。我的黑眸
从未如此有神过。借用
贴着金箔的钝斧
我伐取精神世界溢出的黄金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