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时期以来小说中进城青年的出路问题

2023-05-30 02:10刘思薇
今古文创 2023年8期
关键词:城乡关系泥鳅

【摘要】 进城的农村青年是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的重要书写对象,新时期以来小说中的进城农村青年多是饱受折磨的“失败者”。尤凤伟的长篇小说《泥鳅》勾勒出一幅进城青年的失败群像。《泥鳅》中的进城青年遭受了物质或精神层面的折磨与苦难,寻找不到一条出路。进城青年的命运与城镇化进程中的阶层固化密切相关,统筹城乡发展是解决他们的出路问题的关键之一。而进城青年更为彻底的突围,则需要破除既有社会结构与打破单一的价值取向。

【关键词】 《泥鳅》;进城青年形象;城乡关系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8-003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8.010

农村青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描写对象。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末,這一时期文学作品中的青年,多为社会主义新人式农村青年。新时期以来,即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中农村青年形象发生巨大转变,转变为如飞蛾般不顾一切扑向城市这一巨大光源的进城青年,大量文学作品聚焦于此。《人生》(1982年)、《泥鳅》(2002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2013年)、《世间已无陈金芳》(2014年)……一个个鲜活的进城青年形象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其殊途同归的失败结局则引人深思。进城青年们不再充满力量与希望,而是无法挣脱其命运、寻不到出路的苦难者形象。进城青年在城中扎根的梦想纷纷破灭,这无疑是超越了个人悲伤,而具有共性的社会问题。本文试图以尤凤伟的长篇小说《泥鳅》中的进城青年个案为切入口,分析其普遍的生存困境与身份焦虑,探讨新时期以来小说中进城青年的出路问题。

一、不通的进城路

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是失败的进城青年的先声。高加林极度渴望城市文明,但受制于城乡分割的二元户籍制度,只能被牢牢地附着于土地之上。高加林几经周折还是回到农村,似乎是与他费尽心思逃离的土地达成了和解。但值得注意的是,路遥特地在最后一章的开头标注出“并非结局”,这是作者的提醒,高加林的故事并未结束。高加林的回归与和解均是其别无选择而为,他对城市的向往并未消失。城乡间分庭抗礼的平衡已被打破,城市占据了审美的优势地位,城市及城市生活方式已经成了好与美等价值取向的衡量标准。高加林的进城路因大环境而被堵塞,但他并不会彻底打消进城的念头,高加林这一形象,是新时期文学前仆后继的进城青年文学形象的开启者。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高加林的进城失败还可归于时代因素,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后期的《泥鳅》众人的进城失败,更为惨痛而令人深思。尤凤伟的长篇小说《泥鳅》,2002年首发于《当代》杂志。根据《泥鳅》开篇的国瑞案件的卷宗,国瑞1996年进城打工,整个故事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后期。小说以国瑞为主角,由他为中心辐射开来,讲述了国瑞、其女友陶凤、其一众工友、发廊女小齐等一群由乡村“游”向城市的“泥鳅”的故事。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造成“高加林困境”的时代因素已发生改变,农村青年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进入到城市中生活,但当他们真正踏入了繁华而充满机遇的城市,才看到城市的另一面。国瑞等进城青年最初都靠出卖劳力过活,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吃苦耐劳、勤奋、互帮互助等传统美德。但他们的勤劳并没有真正地改善其生活,任何一点波折就能打破他们辛苦维持的表面平静。国瑞的工友蔡毅江因工伤失去了生育能力,将老板告上法庭,原本应胜诉的案件却在开庭之前重要证据消失、证人改供,蔡毅江输掉了官司。突如其来的意外,改变了所有人的人生轨迹。蔡毅江的女友为了赚钱给他治病,走向了卖淫的道路,后因蔡毅江逼迫她继续卖淫而与之决裂,最后委身于一个聋哑的嫖客。蔡毅江在女友离开后成为流氓头子,发动其手下轮奸了耽误自己医治的女医生,过上了在市场中收取“保护费”的流氓生活。国瑞、王玉城、解小放也因蔡毅江受伤事件失去了工作。国瑞凭借其俊朗的外形成为富豪太太龚玉的情人,后被龚玉的丈夫“三阿哥”算计,成为融资皮包公司的法人,最终为“三阿哥”背负了贪污公款的罪名而被枪毙。王玉城先后在养鸡场养鸡、在工厂当保安,在利益的驱使下,成了为工厂老板监视工人活动的“间谍”,被愤怒的工人打断了腿,最终只能回到老家。解小放成了屠宰工人,被老板以“介绍出国务工”的由头骗走了三千块钱,他铤而走险南下到上海偷盗抢劫。国瑞的女友陶凤在进城之后,就踏入了男性的欲望之网,在欲望围追堵截中,陶凤试图保持自身的纯洁,最终发疯进入了精神病院。发廊女小齐最初是一名钟表厂的女工,每天超负荷工作也仅能勉强维持生计,并且总是在试用期结束后就被辞退。她只能在按摩店做一名按摩技师,后逐渐沦落为在发廊卖淫。

《泥鳅》中的进城青年们选择了多样的道路,却没有一条道路让他们能体面地扎根于城市。他们是游入城市中“泥鳅”,在进入城市之后才发现钢筋森林中并没有适宜他们生存的水土,只能被犯罪、疯狂、死亡包围,伤亡惨重。

二、双重的苦难

《泥鳅》中,进城青年国瑞们的苦难可分为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意义上的生存困境。在物质层面,他们面临着招工陷阱与基本权益不受保障等状况,即使劳动价值被压榨殆尽,依然难以改变窘迫的生活现状,最终被逼无奈走上歧途。国瑞进城之后,经职业介绍所的介绍,先后在多个地点工作,但都在一周至半个月的时间内被辞退,发廊女小齐与他有着相同的经历。职业介绍所与用工单位达成合作,一起为进城务工的青年们设下招工陷阱,盘剥其价值。进城青年们对此毫无反击之力,他们虽然可以自由进城务工,却必须经由职业介绍所寻找工作,否则即是违规。解小放与王玉城则遭遇了另一种招工陷阱:骗子以高薪工作为饵骗取手续费,受骗的进城青年们同样无可奈何,只能自认倒霉。

即使进城青年绕过招工陷阱获得了工作,在工作之中,他们的基本权益也不受保障。蔡毅江因工作受伤,老板却拒绝为之垫付医药费。即使是在庄严的法庭之上,老板也能用钱买通证人、销毁证据,让弱势的进城青年群体得不到法律的庇护。发廊女小齐最初在钟表厂工作,工作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却因不合理的工资计算方式,每月工资寥寥,过长的劳动时间令她最为基本的生命健康的权益也无法受到保障。重重招工陷阱、恶劣的劳动环境,使进城青年始终处于物质匮乏的底层中无法挣脱。

在精神层面,进城青年们既处于城里人的“凝视”之中,又处于被忽视的“暗处”。城里人的“凝视”,“即等级差序下‘权力’视觉的打量和控制”[1]。“当我们凝视某人或某事时,我们并不是简单‘在看’。它同时也是探查和控制”[2]。进城青年作为城市的“外来者”,与城里人并不处于平等的地位,城里人在自己的主场中自带“主人”的傲慢,高高在上地“打量”进城青年们,先入为主地给他们贴上标签。他们被视作潜在的犯罪分子,“哪遭出了案子不是先从咱们民工查”[3];国瑞在大街上一路小跑,便引得众人警惕,将他怀疑为逃窜的小偷。城里人“凝视”的目光始终窥视着进城青年们,这种窥视是精神的控制与折磨。

与“凝视”同在的是忽视,进城青年处于城市的边缘地带,他们在城市主流不屑于关注的暗处自生自灭。因其物质的匮乏,进城务工的青年们往往租住在老旧的棚户区,蔡毅江领导的“盖县帮”则是同乡人抱团占领烂尾楼为居住地。无论是棚户区还是烂尾楼,进城青年们都居住在城市的边缘区域。他们从事的职业也多为劳动密集、技术含量较低、社会地位低的边缘职业,如搬运工、屠宰工、保安、按摩技师、发廊女等。国瑞、王玉城、解小放三人深夜在广场上的对话揭示出他们处于“暗处”的处境。三人在街上游荡,无处可去的他们决定在艾作家楼前的人民广场将就一晚。他们突发奇想,认为要是艾作家能看到他们,说不定能产生创作的灵感,创作一篇关于他们的作品。国瑞指出,他们所在的地方太黑,艾作家不可能看见他们。在否定了招手、大叫等吸引注意的方式后,解小放提出,只有一个办法能让艾作家注意到他们了,那就是“自焚呵,把自己当灯点了”[4]。作家理应比普通的城里人更关注边缘群体、弱势群体,即便如此,进城青年们也只能想到自焚等极端方式引起他的注意。进城青年们处于“暗处”,“暗处”中贫穷、疯狂、罪恶滋长,青年们既没有庇护也缺乏力量与之斗争。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的苦难折磨着进城青年,逐渐将其推向死亡或异化的道路,他们被动承受苦难,却毫无抗争之力。

三、难寻的出路

以《泥鳅》为代表的大量文学作品,描绘了失败的进城青年的群像。农村青年的进城之路普遍受挫,寻找不到出路最终归于失败,数量众多的失败者形象说明这不是个体性的悲伤,而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问题。进城青年遭遇的痛苦,是中国城镇化进程的阵痛。

城镇化逐渐深入,城市繁荣发展的背面是农村日显颓圮,农村无法承托青年的理想,不堪成其归宿,进城青年退无可退。在“前城镇化”时期,高加林为城市生活所吸引,迫切地想远离农村,进入到城市中过“更文明”的生活。狭隘到近乎于无的城乡流通渠道让高加林饱受折磨。但相较《泥鳅》中非死即伤的进城青年,高加林的失败显得更为温和,在他不得不离开城市时,农村以其广袤的土地及朴实的乡邻情意承托住了这个从高处“坠落”的青年。农村虽已不是世外桃源的理想形象,也不是革命发源地的红色形象,其贫瘠、落后的一面逐渐显露,但它仍是城市与工业化的“哺育者”,质朴的土地崇拜、劳动崇拜即使在精神“离土”的高加林身上仍有残存,农村是其可靠的归宿。而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改革重心移向城市,市场经济改革拉开帷幕,一方面,国家的资源配置向城市倾斜,另一方面,市场效应促使农村的劳动力、土地等各种资源自发流向了城市。城市发展取得瞩目成就,其不为人关注的另一面,正是农村的日渐衰败与混乱。《泥鳅》中涉及权钱交易甚至权色交易的“民主选举”“兄罪妹偿”“弟罪兄偿”等无视法律的野蛮同态复仇,未得权力施压便无人管的国祥被打案件,即使生在教师家庭仍无望通过教育改变命运的国瑞侄子,都暗示着农村已经不再适宜青年人发展,它不可能成为农村青年进城未果后的归宿。

进城青年回不去乡村,却也无法真正融入城市。城市一方面急切地吸引其进入,另一方面又拒斥进城青年。城市对进城青年的排斥,在《泥鳅》之中体现为对进城青年人身自由的额外管控,“城里一条一条的法规都限制农村进城者,这证那证,这不准那不准”[5];体现为城里人对进城青年的歧视与侮辱,如两个大夫对重伤的蔡毅江的怠慢;体现为对进城青年基本权益的漠视——招工陷阱、工伤难题;体现为官商相护,对进城青年联合“绞杀”,如国瑞不明不白地成了“三阿哥”的替死鬼。《泥鳅》中以国瑞的吉祥物泥鳅为原料的“雪中送炭”这道菜,暗示的正是这一时期进城青年与城市的关系。国瑞等进城青年正如泥鳅,进入到城市中,承担起建设城市最为基础、辛劳却报酬寥寥的工作,为城镇化“雪中送炭”,却在被榨干价值之后被抛弃。

城镇化过程中,城乡两个维度的失衡发展是造成进城青年普遍出路悬置的现实因素。描写进城青年命运的小说中,作者的审美倾向一定程度上也忽视了进城青年的主动性,遮蔽了进城青年突围苦难、获得出路的可能性。作者对进城青年强烈的主觀情感及书写现实、干预现实的责任感使得文本中的进城青年的苦难与困境被过分放大。尤凤伟在《〈泥鳅〉:我不能不写的一本现实题材书》一文中提到,《泥鳅》并非杜撰,而有其现实基础。他怀着对农民深切的情感,以为之疼痛、为之不平的强烈情绪,书写社会几乎无法解决的一个疼痛点。尤凤伟想借《泥鳅》,向世人展示暗处发生的事情。

作家们展示进城青年困境的预期实现了。他们以文学创作的方式,将处于社会边缘的进城青年们置于公众视线之下,揭露这些真切存在并困扰进城青年的问题,撕开隐藏于暗处的社会之痛的疮疤。但作者对进城青年深重的同情、对其遭遇的不平,投射于文本中,则是将进城青年的苦难绝对化,以至于遮蔽了他们突破苦难、寻找到出路的可能性。作者与进城青年客观上存在一定的距离,写作多以新闻事件等现实残片为蓝本进行文学想象。在想象的过程中,同情、哀痛、愤懑等情绪,以及揭示普遍性困境的创作预期,促使作者将进城青年的苦难反复渲染。作者的审美倾向将进城青年塑造成苦大仇深的受害者形象后停滞不前,无法创造多元的、深度的进城青年形象。

单一的价值取向及对“成功”的狭隘定义,也限制了文本中进城青年寻得出路的可能。高加林出走乡村,是为了追求更为现代、文明的生活,在物质追求的同时,尚带有实现自身价值与抱负的理想主义色彩。而之后的国瑞进城,则只是为了寻求机遇、光宗耀祖。进城青年们追求的成功在具象化的同时,也在窄化,他们陷入“成功神话”之中,即通过个人奋斗(尤其是教育、占有文化资源)可以改变命运。

陆学艺主编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一书,“提出了以职业分类为基础,以组织资源、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的占有状况为标准来划分社会阶层的理论框架”[6],以此为标准,底层是很少或几乎不占有这三种资源的阶层,大部分进城青年可被划分入底层。而“成功神话”源于统治阶级,“它隐含的命题就是默认了现存秩序的全部合法性”[7]。底层的进城青年们陷入“成功神话”,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接受了来自统治阶级所给予的全部的意识形态和道德形态”[8],他们进入到由占据三种资源优势的统治阶级所设定的“赌局”之中,进行“博弈”。实际上,在进城青年开始追求所谓的“成功”时,就注定了他们寻到出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本质为压迫底层的结构中,进城青年们致力于个人晋升的内部反抗,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出路。

四、结语

进城青年的出路,既在于城镇化进一步发展过程中,具体问题的解决,统筹城乡发展,让进城青年既有乡土可归,城市又能为之提供安身之所;更在于对“成功神话”虚伪本质的勘破,彻底跳脱出既有结构,破解单一的价值取向。

参考文献:

[1]廖斌.新时期小说“乡下人进城”形象的社会学解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10):56-62.

[2](英)丹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M].张卫东,张生,赵顺宏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39.

[3]尤凤伟.泥鳅[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60.

[4]尤凤伟.泥鳅[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65.

[5]尤凤伟.泥鳅[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6:50.

[6]陆学艺主编.当代中国社会结构研究报告[M].北京:科学社会文献出版社,2018:7.

[7]蔡翔,劉旭.底层问题与知识分子的使命[J].天涯,2004,(03):4-13+1.

[8]蔡翔,刘旭.底层问题与知识分子的使命[J].天涯,2004,(03):4-13+1.

作者简介:

刘思薇,女,四川自贡人,硕士研究生在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20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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