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著 王家湘 译
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乍看起来如此无边无际的时间竟会是一个监狱。在探究我的童年的时候(这仅次于探究你的永恒),我看到了意识的觉醒是一系列间隔开的闪现,间隔逐渐缩小,直到形成了鲜明的大块的感知,提供给记忆一个并不牢固的支撑点。我很小就几乎同時学会了数数和说话,但是内心里认知我就是我,我的父母是我的父母,似乎只是后来才确立起来的,是直接和我发现他们的年龄与我的年龄的关系相联系的。从我想到这一揭示时那立即侵入我的记忆的、带着片片透过交叠的绿叶的光影的强烈阳光来判断,那个场合可能是乡间的夏末,我母亲的生日,我问了些问题,估摸了得到的回答。根据重演论,这一切本应如此;我们远祖头脑中的反身意识的开始必定和时间意识的初现是同时发生的。
因此,当新揭露出来的、我自己新鲜利落的四岁年纪的配方面对父母的三十三及二十七岁年纪的配方时,我感到自己产生了一个变化。我受到了巨大的、令人鼓舞的震动。仿佛比五十个月以前那个号啕大哭的泡得半死的我(老习俗要求父母退到一扇门后,我的母亲透过这扇半关的门,设法纠正了笨拙失误的大长老康斯坦丁·维特韦尼斯基神父的错误)所经历的希腊天主教的浸泡要更为神圣的方式接受第二次洗礼,我感到自己突然投入了明亮的流动的传导体之中,这传导体不是别的,正是纯粹的时间元素。你和不是自己、但是被时间的共同流动和自己结合在一起的人们分享它——正如激动的洗海水浴的人们分享闪闪发亮的海水一样,这是和空间世界很不相同的环境,空间世界不仅是人,而且连猿猴和蝴蝶都是能够感知到的。在那一瞬间,我深切地意识到,那个二十七岁、穿着柔和的白色和粉红色衣服、拉着我的左手的人是我的母亲,而那个三十三岁的、穿着刺眼的白色和金色衣服、拉着我的右手的人是我的父亲。我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在他们平稳地向前行进的时候,我大摇大摆地走一阵,小跑一阵,再大摇大摆地走一阵,沿着小路的中间走过片片光影,今天我很容易就认出,这条小路正是我们家在俄国原圣彼得堡省的叫维拉的乡村别墅的庭园里两旁长着观赏小栎树的小径。确实,从我目前偏远的、与世隔绝的、几乎是杳无人迹的时间之山脊上,我把一九〇三年那个八月天的微小的自己看作在庆祝有意识的生命的诞生。
(选自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王家湘译《说吧,记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
赏 析
每个人也许都回溯过存储在海马体中最深最远的记忆,那可能是我们对于人生的最初印象,不论是完整的静态图像还是连续的动态放映,从那时起,我们就开始在层层叠叠的人生场景中不断汰择,组建起极其个人化的记忆库。在此,纳博科夫将场景与意识对应起来,连缀起意识间隔逐渐缩短所带来的鲜明感知,在流动的时间元素中首次确认了自己这样一个“有意识的生命的诞生”。那片片交叠的光影,仿佛正是书写自传的作者揭开了四岁时的自己对人生最初回想的一种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