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晴晴
维克多·佩列文(1962— )是俄罗斯后现代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展现了俄罗斯当代的社会生活,神秘的筆法、后现代的叙事,吸引了一大批读者,被称为俄罗斯严肃文学中“唯一的畅销”,在众多阅读者中不乏那些“近些年除了电话号码簿以外什么也不读的人”。佩列文的代表作 《“百事”一代》(1999)全方位反映了20世纪末社会转型时期俄罗斯人民的生活与精神状态。一方面是人们面对苏联解体后理想信念“崩塌”的无所适从感,另一方面又受到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和冲击,在商业与广告的消费主义时代产生一种迷茫与受挫感,传统价值观念的解构使俄罗斯人民陷入了精神困境——“巴比伦塔”坍塌了,“苏维埃精神”消失了,金钱之下的“俄罗斯理念”似乎也经不起推敲。
佩列文在《“百事”一代》的序言——《致中国读者》中写道:“百事”一代是受诅咒的一代。“百事”是一款可乐的名字,“百事”一代指的是生于1970年代的苏联,在“百事可乐”的电视广告影响下成长的一代,他们身上有着明显的时代色彩,无忧无虑却放弃了苏维埃信仰,选择了深色液体“百事可乐”。就像书中开篇提到的那样:吉普车上的猴子成了“百事一代”的终极象征。时代的变换让这一代人处于困顿与迷茫中。
“百事”一代所处的时代在一个迷惘的十字交叉路口,永恒的信仰崩塌,人在金钱的社会里随波逐流,渐渐模糊了生之意义,变成坐在吉普车上喝百事可乐的猴子。“身份”对于这一代人来说是模糊的,英国学者鲍尔德温在其《文化研究导论》中提到:“身份用来描述存在于现代个体中的自我意识。”为了更好地认识“百事”一代,首先应从认识小说主人公塔塔尔斯基开始,而连塔塔尔斯基都无法辨明他自己的身份,他的名字就带有时代的双重色彩。
塔塔尔斯基是“百事”一代的典型代表。“瓦维连·塔塔尔斯基”这个名字有着多重含义:“瓦维连”是由“瓦西里·阿克肖诺夫”(苏联时期文学代言人之一)和“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这两个姓名中的开头字母组合而成,寄托着他的父辈、20世纪五六十年代整整一代苏联人的共产主义理想和信念。
“瓦维连”的第二层含义与巴比伦有关。瓦维连曾为自己颇具时代色彩的名字感到难堪,他为“瓦维连”杜撰了新的内涵,“说父亲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父亲迷恋东方的神秘学说,父亲所指的是古代名城巴比伦”。在俄语中,“巴比伦”与“瓦维连”的发音近似。原本只是一次偶然的解释,但在后文中“巴比伦”作为一种象征式的意象多次出现,巴比伦象征着悖逆,也预示着塔塔尔斯基在行为上对“俄罗斯精神”的悖逆。
“瓦维连”的本义带有着1960年代的苏联色彩,而巴比伦之说让他进入了《圣经》中的巴比伦塔的意象世界,增添了神话传说色彩,这也与他后来的生活经历相关:他曾多次沉溺于毒品,在“蛤蟆菇”的作用下写广告词,又吸入“巴比伦邮票”,让自己痛不欲生。“巴比伦”意象带给塔塔尔斯基的还有身份的不确定性,让他一直处于虚幻之中。“瓦维连”是过去的记忆,“巴比伦”是虚妄的幻想,塔塔尔斯基想抛弃对过去的回忆,否定以前的文化身份,进入臆想出来的神秘世界去寻找新的自我。名字是一个人身份的直观体现,名字含义的不确定性也暗示了主人公难以寻求自己完整而确定的身份,这与当时苏联社会动荡和新旧交替的时代背景有关,由此孕育了茫然的一代——“百事”一代。
《“百事”一代》的困境隐喻之二即书写语言的混杂。这是一部后现代主义风格的作品,最大的特色体现在语言的复杂和不确定性上。佩列文将语言的多重混杂和不确定性发挥到了极致,他在叙事过程中大量运用俄语和英语的杂糅,以及语言符号的拼贴,将文字游戏进行到底。语言的不确定性在某种意义上凸显了“百事”一代遭受的文化冲击,以及传统信念与西方文化的碰撞。
小说的原标题是Generation“П”,由英语、俄语两种语言构成,其中英语Generation表示“一代”,俄语П表示“百事可乐”。这样的语言杂糅不仅存在于小说的标题中,而且贯穿作品始终,无论是商品广告词还是人物对话,都经常出现英文,让读者直观地感受到佩列文语言的先锋性。除了俄文和英文,小说还穿插着西班牙语和拉丁文,如“Homo Zappiens”就是作者自造的一个拉丁词,意为看电视时不断调换频道的“换台者”,当人们处于“Homo Zappiens”的状态时,人就不再是电视机的支配者,而是被电视所远程控制。佩列文用这种创新性的语言描述当代青年的困境。
小说中,语言的游戏性还体现在其他学科话语自然巧妙的运用上,如科学术语、医学术语、诗歌、名言警句等,产生了一种化学反应般的独特效果,加之引用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克雷洛夫的话,使作品充斥着不确定性与复杂性。
除此之外,语言的混杂还体现在字符的拼贴上。比如,在为“奔驰”汽车写广告词时,塔塔尔斯基想:“就拿‘奔驰来说吧,车子当然是高档的,没话可说。可是,我们的生活为什么要弄成这个样子呢?似乎就为开着它,从一堆大粪驶向另一堆大粪……”塔塔尔斯基将“奔驰”的商标Mercedes中的字母c和d调换,变成了Merdeces,而merde的英文词义是“大便”的意思。佩列文通过文字游戏的反讽方式发泄对俄罗斯社会过去和现在的不满。这种语言的混乱而产生的逻辑荒诞感,实则影射了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社会现状。语言的游戏性消解了社会的严肃性,而这正与当时俄罗斯的社会环境相关:解体后的俄罗斯出现了史无前例的贫困状况,社会经济严重失调,贫富分化日益加剧,俄罗斯社会失去安定,国家与民族认同感以及社会平等感被扭曲了。众多思想家对此进行了反思和追问:俄罗斯人究竟是谁?俄罗斯的历史使命是什么?在重建的世界秩序中俄罗斯处于什么位置?学者梅茹耶夫试图回答这一困境,他坚信俄罗斯民族精神与思想只能回归到俄罗斯传统文化中去寻找,极力反对俄罗斯西化倾向。
语言的游戏性与不确定性同样寓意着知识分子的迷惘,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他们被动地成为广告和商业社会的追随者。
《“百事”一代》的困境隐喻之三是知识分子的异化。小说以神秘的语调叙述着知识分子塔塔尔斯基在金钱社会下的改变。以塔塔尔斯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苏联解体后,迷茫的内心又遭遇社会的冲击,生活到处充满着不确定性,他们只能在摸索中前行,面临着生存和精神的双重危机。
知识分子中的一些人,不再坚守自己的文化理想,变得投机取巧,满脑子都是如何实现目标利益的最大化,如何获取大众的欢心,从而赚得更多利益。塔塔尔斯基就是如此,他在莫尔科文的介绍下,进军广告业,广告和商业社会“使人只关注‘金钱这一虚拟的‘第四维空间,同时也使人在消费中走向自我毁灭”。
塔塔尔斯基毕业于高尔基文学院,他酷爱写诗,然而进入社会后发现自己不再为时代所需,“永恒只存在于塔塔尔斯基真诚信仰它的时候”,于是他不再写诗,诗歌也随着苏维埃政权的消亡变得毫无意义。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与文学院的老同学莫尔科文相遇,后者从事的是“广告”工作。莫尔科文的介绍改变了塔塔尔斯基的人生轨迹,他开始接触商业社会下的广告业。经过莫尔科文的精心装扮——用精美的笔记本、假“劳力士”手表、俱乐部的会员服等,让塔塔尔斯基在两个小时内成功签约了第一个顾客,从此写广告词代替了写诗。
一方面,商业社会的快速发展让塔塔尔斯基迷失在广告辞藻的梦幻里;另一方面,塔塔尔斯基开始思考人在商业社会的存在价值。作品开篇即提到本书是为“中产阶级”而作,以塔塔尔斯基为代表的“百事”一代就是这样的中产阶级,他们就像扉页上所引用科恩的话那样,“我今夜就坐在家里,迷失于那个没有希望的小屏幕”。人被电视、广告和金钱所消解了。塔塔尔斯基将人看作一个“虚拟的极其简单的寄生型有机体” ——饕餮,它不具备具象思维,更不具备反省能力,只能通过虚拟的肌体传输控制其细胞活动。塔塔尔斯基将与金钱有关的活动分为三类:口腔冲动(吞噬金钱)、肛门冲动(排泄金钱)和置换冲动。人们的主体性正在被金钱和电视节目消解,广告和商业不断冲击着人的思想,“百事”一代开始变得简单化,盲目地接受虚拟信息,不再进行深度思考。
不仅仅塔塔尔斯基在异化,他的同班同学莫尔科文、胡赛因、吉列耶夫皆如此。莫尔科文“曾是班上最有个性的人物之一,拼命地模仿过马雅可夫斯基,穿黄色高领衫,寫惊世骇俗的诗”;而现在,他熟悉的是商业成功之道,他已成为一个在商界游刃有余的商人。相比莫尔科文,塔塔尔斯基目睹周围环境的变化和永恒信仰的崩塌,他试图与其抗争,思考人的主体性,然而最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小说的结尾写道:“这个片子还拍了一个版本,在那个版本中,路上一个挨着一个走着30个塔塔尔斯基……”佩列文将属于俄罗斯的社会困境,投向了整个人类社会,提醒人们警惕现在,审视未来。
《“百事”一代》作者佩列文借主人公塔塔尔斯基之口,思考俄罗斯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出路,他在访谈时曾说:“我的作品不仅仅谈及俄罗斯的这一代人,而更多的是大众媒体、广告和消费文化在像俄罗斯这样贫穷的国家中的深入人心。”“百事”一代无法在过去的“苏维埃精神”里找到意义,也无法在当今社会的“俄罗斯理念”中找到生活的确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