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林
美国好莱坞科幻大片《沙丘》(Dune:Part One,2021)是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继《降临》《银翼杀手2049》之后的又一科幻力作。影片改编自弗兰克·赫伯特1965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沙丘》——该小说一举夺得 “星云奖”和 “雨果奖最佳长篇奖”。影片《沙丘》还原了中世纪般的史诗,成功地构建了一套新的宇宙秩序和世界观,从剧情到特效均可圈可点。国际影评人对《沙丘》的赞誉颇高:“一部真正的大师级光影巨制”,“少数决定未来10年电影方向的影片之一”,称其为年度最值得观看的科幻片也不为过。
影片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公元10191年,一个黄沙漫天的荒漠星球。那时人类的文明是由帝国、垄断恒星间运输的宇宙协会和掌握行星领土的领主共同支撑的。影片着重讲述了控制着珍贵资源的厄崔迪家族在遭遇背叛后,家族的继承人保罗决定接受命运的指引,前往浩瀚宇宙中最危险的星球,开启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该片属于典型的科幻版“王子复仇记”。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背叛厄崔迪家族的角色设定是华人医生威灵顿·岳,这一负面消极的华人形象引起了不少华人观众的反感。
可以说,华人形象一直以来都是美国好莱坞电影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之一。《沙丘》中,威灵顿·岳医生由中国台湾演员张震饰演,他是服务于雷托·厄崔迪公爵一家的私人医生,类似于中医师或者气功理疗师。据张震透露,岳医生的诊断方式“其实有点像我们中医把脉的过程,但他不是把手上的脉,他可能是透过头部或其他地方,用他的手去接触,然后去感应”。岳医生是主角保罗亲近信赖的老师,他阴沉冰冷,戏份虽然不多,却起到了促使情节转折的关键作用。岳医生为解救自己心爱的妻子瓦娜而背叛了主人雷托公爵,导致厄崔迪家族几乎全军覆没,这样一个背信弃义、为一己私欲卖主的不义之徒,最终没能逃过身首异处的下场。
威灵顿·岳医生在影片中大致出场五次。第一次出场是为少主保罗检查身体,并用中文提醒保罗要提防神秘组织“姐妹会”:“关于姐妹会的事我略有所闻,她们说她们的存在是为了造福更多的人,我并不是要冒犯你的母亲,但说到底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自己人。”保罗用中文问:“你什么意思?”岳医生小声表示要他谨小慎微。这场用中文对谈的戏为影片增加了新的亮点,得到了中国观众的追捧。岳医生第二次出场也是为保罗检查身体(保罗因吸入香料物质而致幻)。可以发现,岳医生前两次出场都是忠诚的家臣形象,而后面三次出场则犹如魔鬼一般:行背叛主人雷托·厄崔迪公爵之诡计,导致家族领袖雷托公爵死亡以及家族军队近乎覆灭。第三次出场时,岳医生为少主保罗送药和水,实际上是安眠药,致使后来保罗直接被敌军逮捕。岳医生第四次出场时袭击了主人雷托,实施了他的阴谋诡计。岳医生和敌军首领哈克南男爵做了交易:因为哈克南人抓了他的妻子瓦娜并残酷地把她当玩具一样折磨,岳医生要把妻子救出来,需要用主人雷托公爵来交换。随后,岳医生取走厄崔迪家族象征权力的爵位印章戒指,并承诺交给少主保罗,但要求雷托公爵杀死敌军首领哈克南男爵,并给雷托公爵换了锥形牙——只要用力一咬,锥形牙就会碎裂,呼气后空气中会充满毒气,便可与敌军首领同归于尽。
岳医生最后一次出场是被带到敌人首领哈克南男爵面前,男爵轻蔑地问他:“那个叛徒,你想要什么?”岳医生唯唯诺诺地说:“我干扰了他们的通讯,解除了护盾,还带来了公爵和他的家人。”敌人首领说:“和约定的一样。那我该为你做些什么?”岳醫生祈求他放了妻子,别再折磨她。敌人首领洋洋得意地说:“没错。我说过会放了她,让你们团聚,下去陪她吧!”然而他并没有遵守诺言,而是残忍地杀害了岳医生。虽然在后面的剧情中,岳医生留下的生存包和纸条让保罗与其母亲逃过一劫,但是在影片剧情的设定上,岳医生就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叛徒,原著中也说他“因背叛雷托·厄崔迪公爵而臭名昭著”。
如果仔细揣摩,岳医生这样的华人形象设定具有特殊的文化象征意义。
为何要把威灵顿·岳医生设定为负面的华人形象呢?且看岳医生的形象设计和语言动作,便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岳医生的饰演者张震曾说:“他有着一张张扬的脸,一双杏仁眼中满是漆黑的眸子,紫色的嘴唇和狭窄的下颌上挂着两条弯弯的胡须。两颊和额头的皱纹既是年龄更是痛苦的印迹。”纠结、神秘、悲剧,这是张震提炼出的岳医生的特质。虽然张震饰演的岳医生给影片带来了一丝东方神秘色彩,但其塑造的华人形象却令人五味杂陈。关于岳先生的造型,原著中有详细的描述:
保罗抬头,看见那木棍般的身体正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医生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衣,头方唇红,两撇八字胡垂于两侧……长长的头发……垂在左肩上。
他捋了捋两缕胡须……紫色嘴唇上的胡须也飘了起来……从后面看,他就像一幅无肉的简笔人物画,套在一件超大的黑衣中,又像一幅夸张的漫画,随时准备在傀儡主人的指挥下摆动肢体。只有那近似方形的脑袋像是活的,黑色的长发……
“张扬的脸”“长长的头发”“方形的脑袋”“两撇八字胡”等等描述,一下子让我们想到了西方国家百年以来用以辱华、排华的刻板形象——傅满洲。傅满洲是1913年英国小说家萨克斯·罗默在《神秘的傅满洲博士》里虚构的反面人物,他不仅面目狰狞、冷血狡猾、邪恶无道,而且善用毒药,扬言“杀光白人,抢走他们的女人”,成为“黄祸”的象征。随后,西方拍摄关于傅满洲系列的电影约有14部,一以贯之地抹黑华人、妖魔化中国人。在1932年的电影《傅满洲的面具》中,英国演员鲍里斯·卡洛夫扮演的傅满洲有着标志性的夸张细长的八字胡,把傅满洲塑造成了“魔鬼撒旦”,使其形象极致丑化和刻板化。显而易见,在电影《沙丘》中,背叛主人雷托·厄崔迪的华人医生威灵顿·岳便是摧毁厄崔迪家族的魔鬼“傅满洲”。
除了“魔鬼撒旦”形象,威灵顿·岳医生还表现出一副“奴仆家臣”的嘴脸。岳医生没有背叛厄崔迪家族之前,是忠心服务于雷托公爵一家的私人医生,唯主人一家马首是瞻,是个不折不扣的奴仆家臣。他不仅聪明睿智(皇家学院苏克学校的医师),而且忠心耿耿,让人不禁联想到1920年代作家比格斯创作的小说《没有钥匙的房间》中的华人形象陈查理。陈查理机智勇敢,听命于美国政府,缺乏男性魅力,与“魔鬼撒旦”般的傅满洲相比,他算得上是一个“正面形象”,但这个形象的核心特质就是“效忠美国”。此后,以陈查理为代表的一批效忠美国的华人形象逐渐登上美国电影银幕,广为人知的如李小龙在《龙争虎斗》中饰演的效忠美国政府的特派员,成龙在《尖峰时刻》系列中出演的为美国政府调查跨国案件的华人警察,以及《邻家特工》中领命剿灭歹徒和毒枭、为美国中央情报局服务的特工等等。岳医生可以说是美国电影中塑造的新的华人形象。
在《沙丘》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对于保罗·厄崔迪家族来说,岳医生具有双重形象——即从“奴仆家臣”转变为“魔鬼撒旦”。岳医生最初是“奴仆家臣”式的非反面形象,但展示的却是华人对白人的顺从与忠心。随后,岳医生为解救自己的妻子而背叛主人,成为如傅满洲一样邪恶的“魔鬼撒旦”。总之,不仅是本片中的华人形象,在所有关乎华人的美国电影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其中塑造的华人形象几乎惊人地相似,终究都逃不过“奴仆家臣”和“魔鬼撒旦”这两个刻板形象。
为什么美国电影中塑造的华人形象基本都“难逃此劫”呢?其实,早在1978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爱德华·萨义德就在《东方主义》(Orientalism)一书里一针见血地说明了原因:“归根到底,东方要么是给西方带来威胁,要么是为西方所控制(研究和开发,可能时直接占領)。”萨义德认为“东方主义”是西方对东方的一种蔑视,以及任意虚构“东方文化”的一种偏见性思维方式或认知体系。东方和西方以二元对立的方式被划分为两个世界,“东方是非理性的、堕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而欧洲则是理性的、贞洁的、成熟的、正常的”。东方主义思想下把西方作为主体、东方作为客体,本质含义是西方在文化上对东方的一种权力支配与霸权。在东方主义视域下,西方一直是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优于东方的存在,而东方人则常被异化、偏见化和女性化。可以发现,在美国此种傲慢的“东方主义”偏见下,华人要么是给西方带来灾难和威胁的“魔鬼撒旦”,要么是被西方所征服和控制的“奴仆家臣”。
威灵顿·岳医生的“奴仆家臣”和“魔鬼撒旦”形象便是这类“东方主义”的产物。显而易见,这两个刻板形象是西方想象的华人形象,与真实的华人形象有极大的差异。法国比较文学大家布吕奈尔曾说:“形象是对一种文化现实的描述,是情感与思想的混合物。”西方对华人形象的“描述”是经过加工的,如孟华教授所说,这种加工显然受到制作者自身各种文化条件(包括历史的、社会的、美学的诸因素)的制约,即接受美学所说的“期待视野”。换句话说,西方在阅读 “华人”这个文本的时候,就会根据自身的期待视野来进行文化过滤和选择,因而“描述”必然会有极强的主观性;加之“华人”自身是丰富多样的,所以西方凭借想象而塑造出来的形象就是一种“情感与思想的混合物”,与现实产生了极大的偏差。
由于近代中国(鸦片战争以后)的实力与影响式微,西方“对于中国事物的态度由喜好到厌恶,由崇敬到诋毁,由好奇到蔑视”,例如嘲笑中国男人的小胡子与辫子、女人脸上厚厚的“白粉”、长指甲、吊眼睛等等。从18世纪中叶开始,西方种族等级观念就认为“白种人比其他有色人种优越”,在这种“白人至上”观念之下,“有着蒙古人脸型、细长的眼睛、扁平的脸、深色有时接近黑色的皮肤,短小的身材”的中国人便受到西方人的轻视;加之清末浓厚的封建思想,让西方认为中国人是麻木不仁、自私冷漠的,因此19世纪的一些西方人用“野蛮”“非人道”等词来概括对中国人的看法。而工业革命之后,西方的工业和经济力量之强大,远超积贫积弱、风雨飘摇的清朝,实力的悬殊让西方产生优越感,认为“自己是唯一拥有文明的民族”,极力“妖魔化”中国,用以掩盖其侵略殖民中国的帝国主义野心。因此,在扭曲的想象之下,西方把华人塑造成“魔鬼撒旦”傅满洲,把价值体系强加给中国,使中西在对立中被表述出来:西方是文明的、科学的,中国是落后的、封建的,等等。此时,中国不再是真正的中国,而是“西方权力、欲望的替代品。面对西方的强势文化,东方处于一种失语和被别人表述的状态”。
西方这种对于华人主观性的想象,一是源于其奉行的“白人至上”的种族等级观念,二是近百年来中西经济等综合国力的悬殊。西方塑造的中国是想象的中国、华人是想象的华人,因此西方影片中的华人形象是肆意捏造的、符合西方利益的形象。一直以来,西方的所谓使命就是向中国人反复灌输西方文明所依赖的价值观,并希望对其实施“拯救”“同化”“殖民”。简而言之,在美国电影中,符合并且拥护美国的价值观,便是可以利用的“自家人”,美国便会把华人塑造成忠心耿耿的“奴仆家臣”,为美国人服务;而那些不认可美国价值观的华人,便会被好莱坞恶意抹黑,塑造成“魔鬼撒旦”而消灭掉。
在《沙丘》中,除了对华人岳医生形象的“利益化”塑造,还有其他非白人角色也同样遭此对待,例如在沙漠中生存、处于底层的弗雷曼人是黑人形象,为皇帝服务的凯恩斯博士、为皇帝传达旨意的官员、浇椰枣树水的仆人等也是黑人形象。黑人女性凯恩斯博士表面上服从于帝国皇帝,指导收割香料的工作,但在关键时刻为了白人主角保罗而大义凛然地牺牲自己。在长达几百年的殖民统治过程中,西方人始终认为,东方人或任何非西方的民族都是劣等民族、劣等人种。综上所述,好莱坞电影中不管是华人形象还是黑人形象的塑造,基本上都是西方经过想象、夸大和扭曲的形象,都不过是西方用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用以展示其“文化优越主义”与“种族优越主义”。
好莱坞科幻大片《沙丘》视觉效果震撼,后期特效也令人称奇,堪称科幻电影中的“顶流”作品之一。但是,我们需要警惕西方对中国进行文化上的“描述、教授、殖民、统治”,警惕傅满洲般的“魔鬼撒旦”形象和陈查理般的“奴仆家臣”形象卷土重来。西方的文化生产者对东方(中国)存在着一种基于西方立场的非真实想象,我们要深刻明白,西方将东方(中国)建构成“他者”的背后,实则是二元对立之下的文化霸权。同时,我们不仅需要防范“东方主义”,更需要注意到极少部分人的“自我东方化”,即自甘堕落,自我矮化、丑化,迎合西方百年不变的歧视趣味,沦为西方文化上的“被殖民者”。
当务之急是,我们要依靠文化自信来进行文化复兴,重建华人的正面形象,重构中国文化的话语权,传播中国在世界上的好声音。值得庆幸的是,近几年来,中国制作出了一批富有文化内涵、精神高度和艺术价值的电影作品,这些作品展示了中国人民的精神气质与奋斗实践,把中国声音传播得越来越嘹亮,把中国故事讲述得越来越精彩。例如,《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我和我的父辈》等以平凡人物的视角展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日新月异的时代变化;《战狼2》《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等以独特视角展示了中国人忠于祖国、不怕牺牲的伟大精神;《革命者》《1921》《长津湖》《悬崖之上》等关注国家命运和革命历史,弘扬以人民为中心的主旋律。这些优秀影片为中国电影事业的发展提供了强大的民族自信与文化自觉,正在逐渐突破“西方中心主义”,形成中国独立的文化话语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