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耘芳
村前黄土岗上,黑溜溜的土窑一字排开,窑头在山岗上,窑尾在岗下池塘边。
中午,外面北风呼呼地吹,狭长土窑里,窑匠吴弯着瘦小的身子,把坛子、盆子的毛坯一个个摆好,一层层码起,直到窑装满。
“窑匠吴,土罐子能便宜卖不?”
“这水缸腌制咸菜可好,还买几个。”
“窑匠吴,徒弟梁子呢,回城里了?不回了吧?”
窑场前,几名中年妇女一边拍拍打打挑选窑货,一边讨价还价,还提起徒弟梁子来。
“要回,会回来的。”窑匠吴在瓦盆里洗了洗手,用毛巾擦了擦,慢慢坐在板凳上,拿起旱烟袋,装满烟丝,咔嚓划着火柴,点燃了烟,滋滋地吸了口后,眯起双眼,看着土窑前的马路。
窑匠吴大名叫吴光明,起先,土窑是他爷爷开的。十二岁那年,他每天像个跟屁虫,跟在爷爷后面,挖黄土,和泥巴,做窑货。窑场人丁兴旺,大大小小上百号人,有挖黄土、筛黄土的,有和泥巴、扛泥巴的。爷爷带着徒弟,每天转动转盘,拍打着泥巴,做出各式各样的土罐子,大号小号的水缸,逗人喜爱的酒壶、茶壶、花盆。还有一群头脑灵活、能说会道的壮汉子,挑着坛坛罐罐,走乡串户卖窑货。
“爷爷,跟你学烧窑,可以不?”夜晚,大家都歇下来,躺在爷爷身边的吴光明说。
“干这活?苦呢。”看着成天像泥猴子的孙子,爷爷说。“不怕苦,就跟你当窑匠。”吴光明回答。
“让孙子当窑匠,搞个肚儿圆,大伙同意不?”当着上百号人面,爷爷说。爷爷是窑场领头人,虽说做窑工很苦,但每天能挣几个钱,能吃上白米饭,时不时来些酒和肉,大伙都沾爷爷的光,当然无话可说。
挖土,筛土,和泥巴,拉毛坯,装窑,点火烧窑。从爷爷开始起,六十多年了,没有人主动离开窑场。远方客人来进窑货,周边人挑坛坛罐罐,没人喊吴光明,简单直白地喊他窑匠吴,好听又好懂。
“窑匠吴,我要跟你学做窑。”去年秋季,秋叶正红,窑匠吴正在做坯子,人高马大的梁子来到窑场,摸着后脑壳对窑匠吴说。
“梁子啊,不是发烧了吧?”窑匠吴站起身,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梁子的额头。
“叔啊,百艺好藏身,我是真心向你学手艺。”梁子握住窑匠吴的手说。
梁子是族下侄子,多年在外面做买卖,在大城市成家立业。窑匠吴死也忘不了,那年开春,自己正忙,梁子走进窑厂,对他说:“外面生意越来越难做,窑场也冷冷清清,现在坛坛罐罐都用塑料、钢材代替了,谁还用这老掉牙的窑货。窑场平整出来,土地出租给我,种些苗木花草,准能赚大钱。”
“梁子,走远些发财吧,给块金砖,窑场也不能毁掉。”窑匠吴把手里的泥巴摔在地上,大声说。见窑匠吴态度坚决,梁子低着头走出茅草棚。
这多年了,前前后后,窑匠吴徒弟带出了一大群,他们不是回家种田种地,就是到外面务工经商去了。一个人,一座窑,窑匠吴春上做窑货,冬季点火烧窑,方便大家。今天,梁子又上门拜他为师,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真心想跟你学手艺。这多年,我手里攒了几个钱,想投资买些机械,重建一座新窑,用机械挖土、筛土,用电来烧窑,可以不?”
“梁子,想干就莫打退堂鼓,丢我的人。”窑匠吳答应了。
梁子把行李搬进窑棚,窑匠吴手把手地教梁子。梁子脱掉上衣,光着背,赤着脚,每天挖黄土,和泥巴,做土坯子。
天黑下来,桌上摆了几个菜,电灯下,梁子给师傅倒了一杯酒,说:“我回城准备一些钱,回来购买机械,建新窑。”
“挣钱不易,莫乱花,只想你铁心学手艺,窑场不能丢。”窑匠吴吞下一杯酒,大声说。
“一定,我会的。”梁子说。
“什么年代了,村里都没人住了,谁还稀罕这窑货。”
“哎,傻子才愿意投钱,梁子又跑了。”
一时间,村里人都在泼凉水,窑匠吴心里凉了半截。
红红的太阳照在窑场上,土窑点火了。嘀嘀,窑匠吴刚放下烟袋,马路上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小轿车停下来,车上走下梁子。
“师傅,钱总算筹齐了,往后得教我真本事。”见到窑匠吴,梁子开口就说。
“梁子,今后我跟着你干,师傅全听你的。”
说完,窑匠吴转身走到红红的窑门口,用力往窑里添了几块劈柴,大火在燃烧,火龙般的土窑里,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如同大年三十放炮仗,整个窑场热闹起来。